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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罗日杰斯特文斯基在一起的日子(二)曹利群对话焦飞虎

2021-03-24文字曹利群

音乐爱好者 2021年3期
关键词:文斯基利群谱子

文字_曹利群

上一期,焦飞虎与曹利群分享了一些他与恩师罗日杰斯特文斯基之间的故事。罗日杰斯特文斯基指挥了很多俄罗斯作曲家作品的唱片,并对很多现代作品有兴趣,这一期就让我们跟随曹利群与焦飞虎一起聊聊这一话题吧!

○ _ 曹利群

● _ 焦飞虎

○ 国内的爱好者对此了解不多。我的问题是,罗日杰斯特文斯基是从一开始就对现代作品有兴趣呢?还是后来才关注的。

● 一开始罗日杰斯特文斯基就对二十世纪音乐作品兴趣浓厚。我在跟他学习的过程中问过他。我觉得在他指挥的二十世纪作品当中,有些是无法超越的。比如“俄罗斯三杰”——施尼特凯、杰尼索夫和古拜杜丽娜的作品。正因他指挥了大量二十世纪作品,甚至有一段时间,罗日杰斯特文斯基曾被称为“二十世纪作曲家的指挥家。”

○ 那这个定位很特殊。老一辈俄罗斯的几个指挥,基本上都是传统的,最多指挥到肖斯塔科维奇的作品,他们指挥的大部分作品是浪漫派,或者晚期浪漫派的。像肖斯塔科维奇的歌剧《鼻子》,他的技法已经涉及序列音乐,很多大师碰都不碰。但我看过罗日杰斯特文斯基排练《鼻子》的现场。肖斯塔科维奇就在旁边,两人很亲切地交流。可惜我不懂俄文。这让我想起一些指挥家的做法,比如西蒙·拉特,他带柏林爱乐乐团巡演的时候,每次都要带一个英国作曲家的新作品。记得当年在东方艺术中心就是如此。观众怎么想他不管,他就是要推新作曲家、新作品。罗日杰斯特文斯基这么做,难道也是这个原因?

● 首先恩师罗日杰斯特文斯基的确自己有兴趣,他非常喜欢现代作品中的和声搭配。其次就是他的使命感。大家可能不太清楚,罗日杰斯特文斯基的父亲阿诺索夫也是指挥家,他是李德伦的老师,阿诺索夫在他有生之年一直在宣传新作品,儿子自然而然地受到父亲的影响。现在,相当于这个接力棒又传给了我。碰巧我也酷爱新作品,也很喜欢演奏此类作品。

○ 嗯,记得你在艺术承传上把他看作是父亲,一代又一代。

● 所以说这是两方面,一个是推新作品的使命,另一个就是耳濡目染,家庭氛围影响了他。他觉着现代作品很有意思,无论配器、和声,他觉得很好玩儿。

○ 我也觉得这很符合他的性格。当年在国交跟他打交道时,就感觉到他骨子里有“好(读第四声)玩儿”的那一面。

● 他的指挥绝对就是在“玩儿”,平时也好,排练也好,他随便一句话,就能引得众人哄堂大笑,实在太幽默了。每一位指挥家的个性不同,小泽征尔或者卡拉扬在指挥时一副眉头紧锁的严肃面孔,罗日杰斯特文斯基则与他们完全不同,他从来没有那样“严肃”过。

罗日杰斯特文斯基

○ 当年李德伦请他来国家交响乐团担任客座指挥。我看他排练,就是柴科夫斯基的《第五交响曲》。指挥的动作特别小,有时候甚至没有动作,但乐队的状态很松弛。过后我写了一篇小文章,我说卡拉扬的风格就像个君王,给人统领天下的感觉。伯恩斯坦是宣传鼓动家,非常情绪化,在台上跟大家打成一片。在罗日杰斯特文斯基身上,我看到了另外一种风格,就是举重若轻的、戏谑的方式。从来没有看到乐队队员那么开心,特别放松。也许现在还可以看到他指挥的影像资料。

● 说得太准确了,他的指挥风格就是举重若轻、四两拨千斤。关于他的资料很多,在网上都能搜到。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他是不上指挥台的。很多人问他为什么,他就说我想跟大家在一个平等的高度上创造音乐,我想跟大家交流。他认为作为指挥,最高境界就是善于交流。排练过程中,他就在跟乐手们交流,有可能只是看你一眼,就给你一个眼神,或做吹长笛状,或做拉大提琴的动作等,既形象又愉快,顿时让你心领神会。但他不会去强迫乐手们去做什么,他极不喜欢独裁的指挥方式。他有一句刻骨铭心的话:“我只要求自己。”只有交流才是最高的境界。当然这也取决于乐团的水平,如果碰到一个二、三流的乐团,他的脾气也是挺大的。

焦飞虎

○ 对啊,交流就是互相的。无法交流的时候肯定也会发火了。

● 不发火,他从来不发火。有件事我记忆犹新。那是在莫斯科,大概是在2012年,他指挥勃拉姆斯的两首钢琴协奏曲。

○ 一场音乐会两首协奏曲同时演?

● 他做得到。当然很难,就是说指挥起来也很难。第一天排练,刚下手,一锅粥;再来,还是一锅粥。那是柴科夫斯基音乐学院临时组建的一个乐团。因为他是教授,大家都听他的,他想演勃拉姆斯,好。那就排练吧。第二天再来。一下,两下,三下,然后他冲着乐团微笑了一下。指挥棒一放,进屋了,最后宣布演出取消。他处理问题非常简单。这还是我钢琴老师给我讲的故事,因为他们俩合作过。他说你这个恩师罗日杰斯特文斯基,其实脾气挺大的。比如那两首钢琴协奏曲,好像大提琴出了点问题,不太流畅。罗日杰斯特文斯基面无表情地把指挥棒一放说,我来排练,肯定要把总谱倒背如流的,你们来排练,也应该是这样,你们的分谱也应该倒背如流。就这一句话。如果第二天再不理解,拜拜,不演了。

○ 因为我该做到的我都做到,你该做到的你没做到。

● 这么多年我跟着他,在他身边学习和成长,我就发现了一个他与其他指挥截然不同的特点,如果单从外表来看,是不在指挥台上,其次是动作比较少,比较节省,非常简练,但是实际上是什么呢?

○ 也就是说,无论手势简约还是动作幅度,这都没有揭示他风格的根本?

● 这只是表象。你只有跟他学了指挥才会明白,他能深刻了解并把握指挥与乐队之间的关系与分配比例。多少是指挥该做的,多少是乐团该做的。现在有的乐团为什么这么混乱,为什么这么多花架子指挥,甚至没正式学过指挥的人都敢上台?因为大家觉得,指挥不就是打拍子嘛,因为乐团的确可以没有指挥去演奏音乐作品,但是演出的作品没有任何人能说清是什么,是谁的作品,因为乐团永远不可能主动地去传达音乐的内涵。也就是说,音符都演奏出来了,但缺乏艺术性,好比演员在台上念台词,导演不做指导一样。

必须要有一个真正的指挥,他必须有修养、有文化内涵、有情感,最好是个艺术全才,方可产生良好的效果。打个比方,如果没有指挥,要完成一首莫扎特的交响曲,需要一百天的排练。有一个指挥,掌握手势技术的指挥,只需要两天排练,效果就差这么多。指挥是乐团的灵魂,罗日杰斯特文斯基把这个比例关系处理得十分自然而精准,我甚至觉得都能用数字计算出来,就这一段我用多大的劲儿才适合这个乐团,才能传达出合适的情感,有时甚至什么都不用动,他经常挥着挥着就不动了。他本人说:“我不需要动啊,他们已经演得这么好了。”或者这些段落他们已经形成惯性,这么演就可以了。这是实践经验,比例关系十分清晰,长的乐段他就不动了,就看乐队一眼,说明你很正常。你们自己已经做好了,所以就不需要我参与,不需要说什么。小泽征尔与他相反,恨不得每一点都要指出来。给的手势又密又细。

○ 的确有这个问题,小泽征尔是典型的。听多了,特别是录像,你会对这种东西厌烦。有时候看电视转播,给到他镜头也多,大家就觉得过了。

● 对,因为最终听的是音乐,音乐是听觉艺术,并非视觉艺术。

○ 有爱乐者底下跟我交流,说俄罗斯指挥学派其实动作都不大,真是靠眼神交流。你觉得为什么他们会这么做?

● 或许是俄罗斯文化使然。实际上我们听起来俄罗斯乐队是很有爆发力的,而且特别直观的。但实际上,他们含在内心的那种东西难以名状,似乎总是带有一丝忧郁,就像俄罗斯的大自然那样。这个民族的历史是颇为惨烈的,灵与肉的压抑,悲情蕴含于俄罗斯各门类艺术之中。这无论是艺术家,音乐家还是戏剧家,像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学派,都是强调从内到外。所有的东西,研究总谱也好,剧本也好,都要从你的内心去找,而不是从外部去找。所以无论是钢琴演奏,还是小提琴、指挥,都讲究内在的东西。内在的感知要超过你的手。有一个画家特别幽默,一个顶级的当代俄罗斯动漫画家,他的夫人也是画家,技术特别好。她丈夫说,如果你再这么急着画,我就把你的手给你捆上,让你用脚去画。什么意思呢?这就是说,知道你技术高超,但你不能急于动手,要先用你的心去体会。所以俄罗斯人就是讲究这个“魂”,就是一定要有神。就传神和深刻性来说,俄罗斯学派比任何一个学派都更强调这一点。俄罗斯学派会随时都要问你为什么?这个地方为什么要有这样的情绪,这种情绪表达的是什么?为什么这里写的是强音,为什么这声音大了,这声音小了?你要知道为什么,不是为做而做,要努力成为作品中的人物,与其心心相印,你才能去表达他的内心,摒弃外在的、多余的动作和滥情。

○ 这一点很受教。过去所谓俄罗斯学派,更多的是技术方面的事情,如何表达之类。忽略了内在的感知。而且无论绘画,戏剧还是音乐,各个艺术门类是相通的。想听你说一个你跟罗日杰斯特文斯基之间最有意思的事儿,你随便说。与指挥有关、无关都可以。

● 讲两件事儿吧。恩师罗日杰斯特文斯基是个很风趣的人。我在上课指挥时,出过两个小差错。第一次就是在上课的时候,我指挥柴科夫斯基的《哈姆雷特幻想序曲》。其中有一段,双钢琴开始渐弱了,而谱子上并没有写明,我可能是下意识地给了一个什么手势,然后钢琴就开始弱下来了。恩师就在那里拍桌子。他这个人不会这么说:“哎,你看你这个地方,这个谱子,你处理成这样了,你要注意啊。”他从来不这么表达。而是说:“任何人,包括作曲家本人都没在这里写渐弱。”就这种表达方式,让你永生难忘。所以我现在一看谱子,先看哪里是渐弱哪里是渐强。

○ 太有意思了。就是说谱子上有,你没给,或者谱子上没有你给了,都不行。

● 这其实是很严谨的,但他不说你没有读好谱子,而是以这样幽默的方式跟你说,弄得你哭笑不得。

○ 再一个是说,我也没有听见其他的指挥像你这么处理,您自己好好反省。对吧?两层意思都说了。潜台词太丰富了。少有的幽默。

罗日杰斯特文斯基指挥专辑

● 对。还有一次是指挥塔涅耶夫《第四交响曲》的第三乐章。我记忆犹新。因为乐手看的是分谱,比如长号声部,还要等三十五个小节过后才能吹。然后我没给拍子,可能忙活别的去了,忙活哪个声部记不清了。反正不管是哪种原因,他叫停了。我没明白。他看着我,我问我哪儿错了?他说:“事情是这样的,就是那个长号,也是需要你尊重他们的。当然,一个好的乐团,你不尊重他们,他们也会准时起奏的,没问题,但是当他们抽烟休息时背后议论你,你不介意就行。”这就是恩师的表达方式。

○ 这种批评人的方式,他能让你反省,当然你一定要是个有心人。就我们经常会有一些方式,包括现在的教学上,为什么没有办法让人反省,都是劈头盖脸,兜头就是一盆冷水。

● 对呀,为什么不给拍子?什么情况?

○ 一下你就傻了,你就蒙了,你怎么可能反省呢?而且对老师一点好感都没有。我想你和罗日杰斯特文斯基之间有很多故事。接下来我们可以慢聊,你不妨仔细说说他是怎么指导你的。就俄罗斯作曲家,我们一个一个来,好吧。

● 那故事就太多了,很多话题都值得细细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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