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 牛
2021-03-24文
文
包产到户那一年,我们家分到了六亩地和一头牛。那六亩地里有旱涝保收交通便利的河滩地,也有杂草丛生遍地乱石的山坡地。父母很知足,说庄稼人只要有了自己的土地,就不愁没好日子过,人勤地就不会懒。尽管是初春,离播种还有些日子,父母也整天长在那两块地里,捡乱石、除杂草,像照顾婴儿似的侍弄那两块地,心里充满了期冀,仿佛好日子就在眼前。
美中不足的是我家分到的牛很不理想,甚至可以说非常令人失望。牛不但有些老,还很瘦弱,一根根肋骨支棱着,仿佛一不小心就能突出皮肉,腹部两个草窝深陷,能放进一个拳头,毛色有点黑,又有点黄,让人分辨不出它到底是黄牛还是黑牛。腹部和腿部的毛已经完全看不清颜色,裹着粪便杂乱无章地卷曲在一起,脏兮兮又臭烘烘,一只角没了,留下一个疤痕,剩下的一只角像个镰刀,弯曲着朝前,偏偏牛角尖又弯了回来,朝向自己的脑门儿,甚是丑陋,走起路来一步三晃,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随时都可能倒下。
最主要的是这头牛不会拉车耕地,瞪着两只愤怒警惕的大眼睛不让人靠近,好像全世界都是它的敌人。当初在生产队时,队里的车把式刘二亲自调教过这头牛,刘二可是远近闻名的车把式,驯牲口非常有名,人称三鞭子。再不听话的牲口,在他的鞭子下都会变得服服帖帖。当初队里在外地看中了一头黑骡子,那骡子长得高大威武,一看就是个拉车趟地的好把式,价格还很便宜。有内行人偷偷告诉队长,说这头骡子是个倔蹦,当初人家驯废了不会下地干活儿才贱卖。
对于庄稼人来说,骡马长得再大再好,不会拉车翻地,那也是块废料,只能等着进锅房(屠宰场)。人和畜生,谁都不能白吃闲饭。队长犹豫着又有些不舍地望望骡子,又望望刘二。刘二围着骡子转了一圈,使劲儿点了点头,队长就毫不犹豫地买下了骡子。
黑骡子牵着走还挺老实,可是一套上车就狂蹦乱跳惊恐不已,仿佛不是叫它去拉车,是上刑场一般。第一次套车它就撩起后蹄差点踢到刘二的裤裆。恼怒的刘二把它紧紧拴在车辕上,操起鞭子,对着骡子大吼一声,仿佛一个炸雷,骡子刚扬起脖子,刘二一鞭子打在它的脖颈上,顿时皮开肉绽。骡子又撩起后蹄,腿还没落地,刘二一鞭子准确地打在它的大腿根上,又是一鞭见血。骡子浑身战栗,惊恐不已,但还是不服气,再次扬起头倔强地盯着刘二。刘二又大吼一声,这一鞭子竟削掉了黑骡子的半个耳尖。刘二再吼一声,骡子又是浑身战栗,但再也不敢乱动,这三鞭子彻底驯服了黑骡子。
刘二的鞭子准和狠那是有名的,那树梢上展翅欲飞的麻雀和地上突然窜出的老鼠,刘二都不用正眼瞅一眼,抬手一鞭子就可以把它们打成两段。他对鞭子就像侠客爱惜自己的宝剑一样,从不让别人乱动,不赶车的时候,他会把鞭子放进皮囊里收好。凭着这根鞭子和他的狠劲儿,刘二驯服了无数别人驯服不了的牲口。远近的车把式对刘二也没有不服气的。
可是,刘二的三鞭子却没能驯服我家的这头丑牛。把它套上车它要么一头扎进庄稼地,要么直奔河沟而去,套上犁杖它不沿着垄走,而是随意乱窜,用刘二的话说闭着两个瞎眼乱跑,反正就是不走正道。气得刘二差点吐血,把牛拴在桩上,一顿乱鞭,把丑牛打得皮开肉绽。丑牛不但不服,还趁着刘二不注意,一头顶在刘二的屁股上,刘二的屁股也见了血。三鞭子在丑牛面前不灵了,刘二何时丢过这样的人?气得他扔了鞭子,撩起一根棍子,猛地打向牛头,竟打掉了一根牛角。可是,丑牛还是不肯驯服。从此,这头丑牛就被生产队撂在一边,没人搭理了。平日里饥一顿饱一顿的,要不是看在它偶尔能下个牛犊什么的,队里早就把它卖了。刘二和队长一致断言,这头倔牛早晚得送进锅房。
也算它命不该绝,还没等进锅房,包产到户了。这头丑牛就分到了我家。我二大爷叹着气安慰父亲,老四,别上火了,咱有好地就不愁,牲口不好咱就卖了吧,借点钱买头能干活儿的好牛。家里的地,没有好牲口可不行啊!父亲抽着闷烟,没做声,满怀关爱地看着丑牛,还上前去清理丑牛的毛发。可丑牛毫不领情,充满了敌意。二大爷说,那我明天叫胡屠夫来?父亲又望了望丑牛,丑牛看着二大爷,眼里充满了惊恐,竟朝父亲哞哞地叫了两声。父亲有些不忍,说,进了咱家的门,就是有缘,还是先养养再说吧。二大爷气嘟嘟地拂袖而去。
狗蛋给他家的枣红马取名赤兔,栓柱给他家的黑骡子取名大青,就连三孩家那头馋嘴驴也取名巧驴。可恨的是,他们竟给我家的牛取名丑牛。我和弟弟们看它的丑样子,也懒得给它取名了。从此,丑牛就叫开了。可父亲不嫌它丑,也不叫他丑牛,叫它老伙计,依然天天陪伴在它身边,牵它去河边洗澡,给它清理毛发,一个一个地捉掉它身上的寄生虫。寄生虫有的像蛆虫般大小,竟然穿透牛皮扎进肉里,小的寄生虫也在它的脖颈、腿根安了家。丑牛非常难受,给它捉虫时老牛痛痒得很,好几次扬蹄甩脖,差点伤了父亲。
插图:李金舜
父亲说,老伙计啊,身上这么多虫子,哪能不痒啊?听话,虫子捉光了就不痒了。丑牛就不动了,任凭父亲给它捉虫,父亲给它捉干净了身上的寄生虫,又到山上采了一些草药,熬好了天天给它擦洗,全身都洗得干干净净。老牛渐渐变得温顺,父亲愈加精心喂养,把自己都舍不得吃的玉米面饼子掰碎了给它吃。每天半夜父亲都要起来再给它喂一遍草料,说老伙计啊,多吃点,就是死了,咱也做个饱死鬼。丑牛就伸着舌头卷着草吃得更欢了,草膘料力水精神。虽然到春耕时它还是没有下地干活儿,可到秋收时丑牛完全脱胎换骨了,毛发黑亮,腹部的草窝也平了起来,再也不是那个脏兮兮臭烘烘的丑牛了。更主要的是,它开始变得温顺,我们远远地试着摸它的角,它不再反抗躲避,摸它的尾巴,它也不踢人了。
父亲借钱买了辆旧的牛车,开始试着让它拉车,没想到它并不拒绝,好像非常期待似的拉着车。只是它的力气不怎么大,远远没有狗蛋家的枣红马和栓柱家的骡子力气大,和三孩家那头馋驴的力气差不多,可父亲依然欢喜得不得了,会干活儿就是头好牛。父亲把丑牛套上车,整天往返在两块地和老房子之间,丑牛也就记得哪是自己的地哪是自己的家了。再后来,只要父亲把它牵到车前,它就会自动倒进车辕。父亲赶车有两个特点,第一,赶车从来不用鞭子,只是象征性地用一根槐条指挥着;第二,从来不坐在车上,更不许别人坐车,而且往地里拉粪时和出门拉货时,父亲用一根绳子,一头拴在车箱上,一头挂在自己的肩膀上,和丑牛一起拉,不让我们坐车,还让我们在后边帮着推。
乡邻们常常笑话父亲,说牛马天生就是帮人拉车趟地的,哪有人帮着牛马拉车的?看看狗蛋和栓柱的爹坐在前车板上潇洒地挥着鞭子,狗蛋和栓柱坐在车后厢板上得意洋洋的样子,我们非常羡慕。每当走到上坡路时,父亲就会招呼丑牛先把车停下,说,老伙计啊,先歇歇,一会儿加把劲儿,咱可不能让赤兔和大青笑话咱。说完摸摸丑牛的脖子,又拍拍它的屁股,丑牛就蓄足了劲儿,随时做好冲锋准备,待父亲扬起手中的槐条,喊了一声,驾!丑牛和父亲一起冲了出去,一起喘着粗气拼命地拉车,待上了坡,父亲赶紧拉紧滑杠(刹车)停下车,让丑牛歇一会儿,整理整理它的毛发,丑牛似乎知道自己力气小,羞着脸不好意思地望着父亲,更加卖力了。
自此以后,我们全家都开始喜欢丑牛了,每天放学的路上我们都采一些嫩草来喂它,丑牛也很领情,用粗糙的舌头舔我们的手,讨好地用脖子往我们身上蹭。我试着去骑它,它也不反抗,却被父亲严厉呵斥。父亲说,牛干活儿都够累的,不能骑它。
父亲总把牛舍打扫得干干净净,原本铡得很齐整的草父亲会再筛一遍,直到筛得没有一粒尘土,再把略微粗一点的叶子,挑出来用剪刀剪碎,然后才能拌上料喂给丑牛。过年时,父亲会给牛棚贴上对联:牛如南山虎,马似北海龙!而且还把平时人都舍不得吃的豆饼和豆腐渣拿来喂牛,一边喂一边还和丑牛唠嗑,说累了一年了,你也改善改善,你也好好歇歇。邻居们都窃笑,说这老爷子待这头丑牛,比老婆孩子都亲呢!父亲说,猫狗都算口家,何况牛马?它帮人干活儿,哪能不好好待它?
两年后,丑牛生了个小牛犊。这家伙一出生便天不怕地不收的,瞪着两只大眼睛,尾巴撅着朝天,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常常满院子乱窜。一会儿追着鸡乱跑,一会儿又和狗顶着架,闹得鸡飞狗跳的,煞是可爱。我们进屋吃饭它也跟着进屋。给它一点饼子吃,它晃着头撒娇,丑牛也非常慈爱地看着它,一时看不到就哞哞地叫唤。可是为了我们的学费,为了补贴家里,父母还是决定把牛犊卖掉。牛犊被牵走的那一刻,拼命地叫着,丑牛也开始狂躁不安,围着槽子转来转去,想拼命挣脱缰绳,最终牛犊还是被牵走了。
我和弟弟跟着买牛人,一直跟到村口,牛犊那一步三回头的叫声和幽怨悲伤的眼神让人心碎。回到家后,母亲说,你们看,丑牛哭了!我们跑到丑牛面前,丑牛不再狂躁,安静绝望地躺在槽前,两颗大大的泪珠从它的眼里流了出来,打湿了眼角,对我们递到嘴边的青草毫不理会,就连父亲给的饼子也不看一眼。母亲捂着脸进了屋,父亲蹲在地上也流了泪,我和弟弟都哭了。
此后,丑牛依然不惜力气地下地干活儿,只是眼里充满了哀伤,偶尔听到别家的牛犊叫唤,它会不安地转来转去,哞哞地唤个不停。
那年深秋,父亲收山后和丑牛拉车去山地拉玉米秸。由于是下坡路,父亲把玉米秸装得像一个小山似的,一手紧握着刹车绳,一手拿着一根槐条,跨在车辕上指挥丑牛往前走,他说,老伙计,悠着点啊。丑牛就拉着满车的玉米秸慢慢往坡下走,突然车轮压在一块石头上,剧烈的颠簸使父亲一下子从车上滑了下来,顺着牛脖子即将跌落到车轮下的一刹那,父亲本能地抓了一下车辕,丑牛顺势歪头一口咬住父亲的肩头,稳稳地把车滑到坡底下停住,才松了口,父亲从地上起来抱着丑牛的头,反复抚摸着它的脸,忍不住流了泪,丑牛也温顺地舔着父亲的手。从此,这头会救人的牛便出了名,好奇的外村人还特意过来看看这头牛什么样子,可是看到丑牛的样子又都失望地离开了。
一晃丑牛在我们家呆了六年了。我们家粮食年年增收,日子也逐渐好了。父亲说,这都是丑牛的功劳,待它更好了。无论在外边走亲戚还是出门办事,父亲都急着回家,任凭人家怎么样诚心诚意留父亲多坐会儿,父亲都会拒绝。他说,家里的牛还没喂呢。走路时也会捎带割点好草留给丑牛。就连舅舅家办喜事,一些老亲戚好不容易聚在一起,父亲也是吃完饭就着急走。舅舅早就看透父亲的心思,调侃道,你快走吧,家里的牛还没喂吧?老亲戚们便哄堂大笑。父亲说,那是,牛还没喂呢。
屯里二柱子家儿子娶媳妇,父亲和刘二还有几个老把式坐在了一桌。乡下人在一起,话题永远是房子地骡子牛马什么的,一杯酒下肚,大家就唠起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说得最多的还是刘二的三鞭子,三里五村没有不服的。刘二得意地喝了一口酒,说驯这哑巴畜生其实倒没什么,该打就得打。但你得打到点子上,打不到点子上,牲口不知道为什么打它,它还会不服气不听话,最后只能成了倔蹦。你要是打在点子上,牲口见了你就像见了天神一样永远怕你,永远听你的话。
刘二唠起驯牲口的嗑那是一套一套的,他夹了一口菜,说,在我的鞭子下,就没有打不好的牲口。说完这话,大个子就不乐意听了,笑着说,老四家那头丑牛你怎么没打好呢?到了人家老四手里,丑牛不仅会干活儿,还会救人呢。一向倔强的刘二竟羞红了脸,抿了一口酒,说,丑牛当年没给足够的工夫驯它,要不,没有打不好的牲口。然后不服气地说,老四,你说说你用啥法子打好那头笨牛的?
几个老把式也怂恿着说,老四,快说说,有什么诀窍?父亲红着脸说,没啥,真的没啥。刘二又喝了一口,把父亲的酒碗也倒满,说,不行,今天你不说出秘诀就别走了。老把式们也跟着起哄,快说!快说!
父亲也喝了一口酒,慢悠悠地说,其实大牲口也通人性,不能光靠打,你别把它当牲口看,你得把它当人待,你对它好,它就会对你好,就会听你的话。
刘二张大了嘴巴,问,你说啥?就这是你的秘诀?
父亲用力地点点头,说,对,这就是秘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