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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读”与“近读”中的格非

2021-03-22林培源

四川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隐身衣格非江南

在普林斯顿读“江南三部曲”

傅铿先生的家坐落在新泽西州普林斯顿(Princeton)小镇上。这里距普林斯顿大学约3英里,当地居民亲切地称之为“王子镇”,镇上呈狭长状的卡耐基湖(Carnegie Lake)波光潋滟,风景旖旎,是普林斯顿大学赛艇队的训练地。新泽西州的泽西市与曼哈顿仅一河之隔,通勤便利,许多在曼哈顿工作和求学的人,会选择住在这里。

那是我到杜克大学东亚系访学的第三个月,和妻子第一次出远门,时间为2017年11月下旬。促成这次美国东部之旅的“幕后推手”是傅铿先生。应他邀请,我和妻子先从罗利-达勒姆国际机场(RDU)飞到纽瓦克机场(EWR),再去王子镇参加傅铿先生组织的读书会。

出发前我们早早定好了阅读书目——格非老师的“江南三部曲”(《人面桃花》《山河入梦》《春尽江南》)。之所以选择这套书,一方面出自傅铿先生对三部曲的欣赏(他专门从亚马逊网购了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出版的三册套装,邮寄过来,供我事先“预热”),另一方面,则因我在格非老师门下攻读博士学位,对他较为了解。赴美访学的前一年,《望春风》(译林出版社,2016年)出版,我为此写了一篇长评,谈这部小说对古典叙事里的“说书人”和“史传”传统的借鉴与转换。在文章中,我写道:

如果说《隐身衣》(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是“江南三部曲”(《人面桃花》《山河入梦》《春尽江南》)之后的一曲余音,那么,小说家格非的新作《望春风》(译林出版社,2016年)则更像是气势磅礴的交响乐。二者所叙之事虽迥异,但无论是小说的叙事技巧还是对社会现实的观照,皆有或隐或显的关联。这种关联,不妨看成是小说家格非继“江南三部曲”跨越百年中国历史的宏大叙事后,朝小说这门“讲故事”的技艺向内转的努力。

傅铿先生读了文章,认为由我来充当领读人,再合适不过,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傅铿先生出生于20世纪50年代末的上海,1990年代初赴美求学,后留美工作至今。闲暇之余,他写了不少文化批评随笔,著述颇丰,是国内外知名的自由撰稿人。在旅美的文化人中,傅铿先生是极为独特的一个,我和他最初相识于微博。在此之前,我曾拜读过《知识人的黄昏》一书,得知他为《读书》和香港《二十一世纪》等杂志撰稿,又和余英时先生往来甚密,早已心生仰慕。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们竟能以这样的方式在异国相聚。

我和妻子从纽瓦克机场出来后,傅铿先生开着一辆猩红色的SUV来接我们。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比我想象中要壮硕些,头戴一顶灰黑色圆礼帽,墨镜架在鼻梁上,看起来很酷,根本不像年近六旬的人。当时万圣节刚过不久,离圣诞节还有一段时间,不过王子镇上的居民已经迫不及待地布置起圣诞树了。从傅铿先生的车窗望出去,沿途经过的独栋楼房门外,除了圣诞树,还能见到万圣节遗留的痕迹:南瓜灯和垂挂在门廊边上绘有骷髅头的旗帜,看起来祥和而热闹。

傅铿先生和太太居住在一栋典型的美式别墅里。建筑一共两层楼高,一层为车库,读书会就设在这栋洋气十足的别墅里。读书会持续了很多年,没有固定时间,也从不设立繁复名目,类似于文人墨客的雅集。来之前,我对此并没有太多了解,读书会有哪些人参加?围绕什么主题来讲比较合适?凡此种种,皆无预设,傅铿先生也不透露,只叫我先把“江南三部曲”温习一遍,余下由他安排。这点,倒是符合美式生活的率性,不过在我看来,这一切很像是某个神秘组织的聚会。

我于是见缝插针,重读起过去分批次、陆陆续续看完的“江南三部曲”。

那是来美国的第二个月,每天按部就班地生活,除去上课和到perkins圖书馆或Friedl Bildg打印文献外,其余时间我都一头扎进“江南三部曲”的世界里。从《人面桃花》读起,紧接着是《山河入梦》,最后止于《春尽江南》。因为要做“导读”,我不得不谨慎对待,一边读,一边用彩色便笺纸贴在书页上,随时记下阅读过程中的心得,形成了密密麻麻的笔记。第三册《春尽江南》读毕正是11月初,北卡罗来纳州进入冬季。读到结尾处庞家玉说的“隐身衣”时,我不禁莞尔——这就不难理解缘何《隐身衣》会充斥着那么多的“三部曲”元素了,这叫伏线千里、余音未了。

“隐身衣”究竟何解?《春尽江南》提到了福楼拜的《布法与白居榭》(现在通译为《布瓦尔与佩库歇》)。此外,麦尔维尔的《抄写员巴托比》也是格非老师津津乐道的,他们都是文学史上披着“隐身衣”的现代主义者。对于前者,格非老师如此评价:

该小说(《布法与白居榭》——引者注)是所谓现代性反思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福楼拜在此对人类的知识与梦想做了冷静的回顾——而这个问题正是我的兴趣所在。西方的塞万提斯(骑士精神)传统,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和《情感教育》,还有中国古代的世外桃源理想……这些都曾深深地打动我,促使我对中国近现代历史的“乌托邦”情结进行思考。

抽绎作家的“师承”极为有趣,从这些零碎话语中,隐约可窥见“江南三部曲”的精神源流,从“三部曲”到《隐身衣》,都须放在这条“现代性反思”的延长线上加以观照。在格非老师的课堂上,在他的文章中,现代主义总是格外受青睐,福楼拜和麦尔维尔,就是其小说的先驱(他为前者写了《〈包法利夫人〉讲稿》,为后者写了《白色的寓言》)。

2015年秋,我初到北京求学,开学前,去了单向空间参加格非老师和西班牙小说家恩里克·比拉-马塔斯的对谈。其时,比拉-马塔斯的《巴托比症候群》在大陆掀起了一阵阅读热潮。麦尔维尔笔下那位用“我宁愿不”来拒绝一切的华尔街抄写员巴托比,摇身变成一个巨大的魅影。比拉-马塔斯为其注入了新的精神,将其从一个虚构人物生发为一种文学史“症候群”。由“巴托比”到“隐身衣”,我想到的是文学的隔空联动,两位身在不同国度的杰出小说家共同携手,创造了他们的文学先驱。正如博尔赫斯在那篇著名的文章《卡夫卡及其先驱者》(1951年,《探讨别集》,王永年译)中所言:

在文学批评的词汇里,“先驱者”一词是必不可少的。但是要尽量剔除有关论争和文人相轻的联想。事实是每一位作家创造了他自己的先驱者。作家的劳动改变了我们对过去的概念,也必将改变将来。在这种相互关系中,人的同一性或多样性是无关紧要的。

或许是环境使然,当年读《春尽江南》时,我大致的感受是,这部“终曲”的语言不如《人面桃花》那般典雅,结构上又无《山河入梦》的玄妙和精巧,读起来着实有些遗憾。《春尽江南》延续前两部对乌托邦的思考(从辛亥、1960年代的革命岁月到当下),以庞家玉的命运(患绝症、不辞而别)作结,未免有落窠臼之嫌。但在杜克大学西校区那座公寓楼里,漫长的重读结束后,我却对这个结尾有了更为宽容的理解。读罢掩卷,竟生出些和当下情景相契的“共情”。切断俗世羁绊、与时代保持距离或许是很多人隐秘的愿望,但又有多少人能真正做到?

对我而言,重新翻阅三部曲是个极为美好的过程。丢失在记忆里那些零碎的阅读感受,也如重新燃起的灰烬,冒着火星,噼啪作响。此时,距我第一次读到《人面桃花》,已过去了整整十年。

2007年参加完高考的那个夏天,我在深圳姑姑家度假,闲来无事,便跑去深圳书城闲逛。在新书架上,我发现了《山河入梦》。那是一本深蓝色封面的软精装书,桃红色竖排腰封上有“扛鼎力作”“年度巨著”的字样。彼时《春尽江南》还未写出,世上尚无“江南三部曲”之名。《山河入梦》的腰封上冠之以“人面桃花三部曲”之二,这三部曲的开卷之作,就是那本首版于2004年的《人面桃花》。

那个夏日,我躲在空调房里,被姚佩佩(《山河入梦》的女主人公)多舛的命运所牵引、所忧虑。读到最后,抬头望向窗外,有种从深沉睡梦里缓慢醒来之感;后来按图索骥,读《人面桃花》,就是另一番感受了:整个故事笼罩在渺远、神秘的氛围之中,读的过程恍若乘小船穿行在雾气空蒙的水面上,在被一条绳索捆绑进花家舍的陆秀米身上,我仿佛看到了命运的肃杀和晦暗;待到读《春尽江南》,已经是本科毕业那年的事了。那本书借给友人,不小心洒到了咖啡。现在藏于家中的这本书,纸页上还印有灰褐色的咖啡渍。

读书会定在我们抵达王子镇的第三天,参与者陆陆续续到了,我才知道,来的都是傅铿先生在美国的友人,大部分年纪在五六十岁上下,也有七十岁以上的,其中有大学教授、比较文学专家,也有在曼哈顿工作、擅弹古琴和吹箫的文化人,还有旅美作家张宗子。他们大多是伉俪相携同行。很快,傅铿老师家偌大的房子便热闹起来,大家握手寒暄,亲切交谈。我和他们通过互相介绍,慢慢地就熟悉了起来。从这些长辈身上,能感受到沉淀几十年的友谊传达出的热度,在这个新泽西州的寒冷冬季,显得格外温情。

傅铿先生将一张桌子摆在客厅中间、靠近壁炉的位置,又搬来椅子,布置成简单的讲台,将几册书搁在上面(包括一部崭新的《望春风》)。众人有的坐在沙发上,有的坐在带靠背的折叠椅上。读书会就这样正式开始了。我面对大家“讲书”,从介绍格非老师的创作转型开始,进入对“江南三部曲”的解读之中。实际上,在座的这些长辈,多是在八九十年代就出国了,他们对格非老师的印象还停留在先锋时期,对其近年来的创作不甚了解。因此,我的讲解,既要照顾小说所叙的故事,又要时不时停下来,做些相应的补充。时间在不知不觉中就溜过去了。

最令我难忘的是,当我讲起《山河入梦》中谭功达的“乌托邦”理想和六十年代历史语境的关系时,话头如同石子落入水中,激起了波澜。那是他们亲身经历过的年代,他们有太多的话可说,而我对此的体认却大多是从纸上、从父辈零星的口述中寻获。话题顺道拐入历史和政治,屋子里变得众声喧哗。

读书会结束,是自由交谈时间,吃的是百乐餐(Potluck)。大家从各自家中带来食物,也有在餐厅买来的速食,八宝饭、白切鸡……印象中,餐桌上美食品种繁多,压根吃不完。男人一桌,女人一桌,相谈甚欢。读书会的严肃和学究气息,就在这般热络和轻松的氛围中被轻易打发掉了。

我置身一群长辈之中,有些坐立不安。刚才一位老先生关于历史的“质询”,让我陷入了深深的迷惘。我写了十来年小说,向来自认对叙事有敏锐感受力,因此,总觉得在解剖小说、做文学批评这件事上,并无太大障碍。可就在那一刻,在遥远的异域,面对一群历史的过来人时,我却陷入了失语。聚会越热闹,我越是怅然。几杯红酒落肚,脸颊绯红,迷迷糊糊间,竟有些落泪的冲动。我在书斋里泡得太久,疏于躬身自省,使我对外部世界的体验和对历史的感知,大多处于一种悬空状态。在“江南三部曲”这样厚重的文本面前,我可以用文学批评理论去撬动它,动用叙事学的理论侃侃而谈,但这样的短兵相接和较量是否有效?

从普林斯顿离开后,我一直忘不掉老先生和蔼的表情下审视的目光。我想起有次在格非老师办公室的長谈。那是我读博的头两年,由于还未确定博士论文选题,一直焦灼不安,未免有些无头苍蝇那样,撞到哪儿算哪儿。那次谈话的由头,是我写了篇讨论《四世同堂》叙事的文章。格非老师读后,对我的治学理路颇为担忧,便约我闲聊。我的文章立论偏颇,没有援引什么历史文献,读起来形同空中楼阁,聊着聊着,话题滑向了文学和政治的关系问题。末了,格非老师嘱咐我,别把那段革命年代当成毒瘤那样切掉,应该去深究,这一切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出国后,我把原先确定的“晚清到民国的教育小说研究”的选题放弃了,利用在杜克大学图书系统的资源,如饥似渴地啃了大量文献资料,慢慢摸到了“历史”的皮毛。之后转向赵树理研究,就得益于这段难得的经历。

现在回想,一切恍然如梦,不过这也是在普林斯顿读“江南三部曲”最大的收获了。

清华园里读格非

格非老师会讲课,是出了名的。

他在清华中文系给研究生(包括博士生)开的课叫“小说叙事学”,时间一般为秋季学期。这门课在学生中颇受欢迎,经常一座难求,本系的、外系的,甚至连校外人士都想方设法来“蹭课”,蹭不到课,便绞尽脑汁“偷”点笔记来学。前两年还有学生特地将课上速记的讲义,原汁原味搬运至个人微信公众号,秘密流传,惠及四方。

我到北京求学那年,老师做完心脏搭桥手术,处于半休息半工作状态,“小说叙事学”这门课因此暂搁一学期。待到第二年,也就是2016年秋季学期,我才得偿所愿,修完了这门课。

考博那年,我曾花了一周时间,戴上耳机,对着电脑,听别人录下来的“小说叙事学”课程录音(格非老师讲授八节课,后八节则是学生的课堂展示及讨论),边听边在笔记本上写笔记来加强记忆。格非老师说话中气十足,语速快,声音铿锵有力,举例时总能信手拈来,生动形象——光听授课声音就叫人激动不已了,更何况真正置身课堂呢?

不过待到坐进教室领受教诲,那种感觉还是很不一样的。格非老师经常背着一只黑色的双肩包来教室。这门课安排在夜间,上课地点是一间很小的教室,位于人文学院的院楼新斋里。北方的冬季,天黑得比我所熟悉的南方更早。课还没开始,教室里就已坐满了学生。外面天寒,室内开着暖气,窗户紧闭着。白天如果从里面望出去,能看到爬山虎干枯了的藤蔓,顽固地缀在红砖上,一派萧索景象。但听课时可就顾不得这些了,真正的“两耳不闻窗外事”。老师讲课节奏快,短短两堂课,知识密度大,稍不留意就会错失精彩瞬间。因此讲台边角,常有学生的录音笔现身。不过老师并不忌讳别人录音,他只沉浸其中,讲至忘情处,眉飞色舞,满头标志性的白发衬着墨绿色黑板,煞是醒目。

格非老师上课从不做PPT,也无需讲义辅助,身后的那块墨绿色黑板,手里的一支粉笔(他夹粉笔的动作很像拿烟),便是全部装备。这门课他讲了好些年,每年都会翻出些新东西,他给我们讲俄国形式主义(从普罗普的《民间故事形态学》到雅各布森的“文学性”概念)和法国结构主义、热奈特的叙事学之间的历史渊源,讲本雅明那篇著名的《讲故事的人》,讲卢卡契的《小说理论》……所有的知识、掌故和趣闻,都装在脑子里,有时候你甚至会好奇,老师这样缜密清晰的思维,究竟是如何炼成的?

2016年,《望春风》出版,我恰好从北京回汕头老家过暑假,小说来到手上,我花了四五天时间,废寝忘食读完了。放下书卷的瞬间,我几乎被蕴含在小说里密实而绵长的力量击倒。这种感觉,和多年前读“江南三部曲”全然不同,大体上,是因为在课堂上听过“小说叙事”的“秘密”,所以,这部新作才会给我如此深刻的启悟。

7月中旬,我和潮汕老家的三位朋友(散文家林渊液、青年批评家陈培浩、90后小说作者陈润庭)一起,就《望春风》做了一次漫谈。漫谈地点是渊液姐家。大家边喝茶边谈天说地,四个人很快就分成了两派,一派是渊液姐和润庭,一派是培浩兄和我。我笑称为“城市派”和“乡村派”,也就是说,有乡村生活经验的培浩兄和我,对《望春风》所描述的乡村衰败、牧歌远去的末世图景感同身受,而自幼长于城市的渊液姐和润庭师弟,却对此有着不同看法。正是这种迥异的阅读体验,引起了我和培浩兄的反思。漫谈会过后不久,我们各自写下评论。

写评论之前,我做了些准备工作,其中就包括重读2012年出版的《隐身衣》。我有一个判断,《隐身衣》是通往《望春风》的隐秘通道:“恋物癖”、音乐和隐身衣,像几个符码缠绕在这部篇幅不长的小说中,和《望春风》连起来对读,堪可玩味。

譬如第一人称叙事的用法,在《隐身衣》已初显出叙事者经验的老到,到了《望春风》,这一叙事更从容了,从童年目光到成人视角,第一人称从内部有了生长性;再譬如,格非老师深谙小说的叙事交流之道(这从《望春风》里频繁出现的“你”和娓娓道来的“讲故事”的腔调里可见一斑),对人物存在状态的刻画极为到位(《隐身衣》对匠人(胆机制造者)的传叙,是当代经验的一种隐喻);就文本对“现实”的批判和讽喻来看,《望春风》又成了《隐身衣》的扩展版。我尤其喜欢《隐身衣》叙及“我”的家庭故事的部分,这让小说有了时间的纵深和历史感。《望春风》第三章“余闻”,也涉及了村庄里的几个家庭,颇有《史记》“列传”的意味。

格非老师擅长在叙事中隐身,但如果循着蛛丝马迹追索,又能发现其中的机巧之处。比如《隐身衣》写到一处细节,是关于石榴到底有多少籽的。我记得在某个访谈里看过,老师回忆儿子年幼时数石榴籽玩的事——这个细节,被悄无声息地挪用进小说里了;《望春风》中那个说“鬼话”的唐文宽也确有其人,是格非老师少年时候认识的讲得一口流利英语的乡村奇人。不过相比较而言,《望春风》整体上的雄心和叙事的稳当性,确实比《隐身衣》做得更好。

2016年9月,我与格非老师在他新斋的办公室里,做了一次关于《望春风》的访谈。在那间小小的办公室,格非老师泡好茶,我们边喝茶边聊,围绕《望春风》,依次谈及叙事、现代主义、空间和资本主义等话题。老师的语速一如既往的快,短短一个小时过去,我从办公室走出來,像是经受了一次精神洗礼,心情久久无法平复。事后,我对着录音将访谈内容整理成文,呈给老师过目,经他审定后,以《文学没有固定反对的对象》为题,加上三篇批评文章,组成小辑,刊在《当代作家评论》(2016年第6期)上。

至今,那次访谈投下的绿荫仍庇护着我,予我一种心灵的滋养,其中尤其令我醍醐灌顶的是这样一段话:

读者通常认为文学存在一个固定反对的对象,我认为这是不对的,文学从来没有一个固定的反对和加以批判的对象。文学永远是从外部来反对内部的社会公众意识的某种东西。当这个社会的公众和社会意识形成一个巨大的力量和惯性的时候,文学会从外部对它进行质疑,跟它对话,并建立起新的对话关系。

如果没有对中外小说多年的钻研,如果没有世界文学的阅读和批评视野,是很难有这样精准有力的判断的。其实,早在那本《文学的邀约》(2010年初版,2016年再版)中,格非老师关于福楼拜那句“包法利夫人就是我”的解读,已隐隐透露出这样的文学观——文学要和“社会的公众和社会意识”所形成的巨大力量和惯性做对话。

福楼拜写《包法利夫人》,是因为看到了浪漫主义在19世纪的遗毒。包法利夫人正是这一遗毒的受害者和牺牲品。这一论断,与朗西埃(Jacques Rancie?re)在《文学的政治》([法]朗西埃:《文学的政治》,林培源译,《长安学术》2019年第13辑)中有关福楼拜写作的“民主”性、“语言的沉默”的论述异曲同工:

福楼拜与其同事正好相反,他们向伏尔泰诬蔑的“许多年轻的绅士和女士”演说。这一新的书写制度就是文学,身处其中的作家和读者可以是任何人。……当福楼拜创作《包法利夫人》,他不愿意去谴责任何道德或社会问题。他只是想“做”文学(“do” literature)。但“做”文学意味着擦除低级和高级主题间的旧差异,意味着瓦解任何一种特定的语言。作家的目的是让艺术不可见(make art invisible)。相比之下,爱玛·包法利的错误在于她想让艺术可见,将艺术融入她的生活——她房子里的装饰品,客厅里的钢琴和她命运的诗歌。福楼拜将他的艺术与他的人物的艺术区分开来,只将艺术放在他的书中,并使其隐遁。

“隐遁”的技艺也体现在格非老师的小说中。比如《望春风》里对“讲故事”的回溯、对现代传媒(收音机、电视机取代乡村“说书人”的功能)的书写,就隐约可见本雅明和卢卡契的影响。这是一种深层次的互文,这一互文只有深谙小说叙事奥秘的读者方可意会(不过对于普通读者而言,这样的巧设机关并不妨碍阅读)。到了2019年出版的《月落荒寺》,那种字里行间的互文不再是隐遁的,而是彻底浮出了水面。这一次,卢卡契充当了文学的护身符。小说写道,楚云失踪后,林宜生在无意间翻阅卢卡奇(Ceorg Lukacs,1885-1971)1965年的一篇文章时,读到这样的话:“时间看起来已不再是人们赖以行动和发展的自然环境、客观环境和历史环境,它被扭曲成一股使人感到既沉闷又压抑的外在力量。在不断消逝的时间框架内,个人在堕落,时间因此成了无所顾忌的无情机器。它摧毁、废除、毁灭所有个人的计划和愿望,所有的个性以及人格自身。”

关于“时间”的看法,格非老师在清华讲坛上的演讲(《重返時间的河流》)里有详细阐述,此处不赘。《月落荒寺》其实也是对时间所作的一次叙事魔术。对楚云来说,时间等同于危险的、不确定的“命运”;对林宜生、周德坤、李绍基、杨庆棠等人而言,不论是作为知识分子、官场中人、商业精英还是艺术家,摆在面前的是化身为“时间”的现代巨兽。《月落荒寺》中的大多数人物都在追求一种“自动化的、被话语或幻觉所改造的、安全的生活”,但实际上又总是将自己逼近一座“富丽堂皇、处在深渊、处在虚无和无意义边缘”的“深渊大饭店”。“深渊大饭店”取自卢卡契,在《月落荒寺》里,它指向画家周德坤绘制的画作。当然,这样一个富有象征性的意象,也隐喻着我们身处的这个意义消失、崇高遁形的社会。

我想说的是,《隐身衣》和《月落荒寺》构成了一个“连带故事”的AB面(详细论述见拙文《重返小说的“神秘性”》),按培浩兄说法:“二部作品的‘互文不是孤立的,而是关联着一种巴尔扎克式的‘人物再现法,从而隐藏了一种对当代生活进行拼图式书写的潜能。”(陈培浩:《“现实主义当代化”中的“格非经验”》)所谓“巴尔扎克式的‘人物再现法”,着实是个惊人的发现。2019年秋季学期,格非老师邀我在课上给同学们讲我译的朗西埃《文学的政治》一文。课程开始前,有学生带了新鲜出炉的《月落荒寺》请老师签名,老师这时才透露,他在考虑写这一系列的第三本——正好印证了“巴尔扎克式的‘人物再现法”这一精准判断。

涉笔至此,我已大致将这些年阅读格非老师小说的“经验”一一追溯。这篇小文题目里的“远读”和“近读”是个权宜之计——毕竟谈格非老师及其小说是如此之难。“远读”,当然就是远在普林斯顿那次读书会上的所思所想,这一说法借自斯坦福大学文学教授、批评家弗朗哥·莫瑞蒂(Franco Moretti)独创的“远读”(distantreading),它与新批评的“细读”(close reading)相对,“运用数字技术,把文学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待,而不专注于复杂和特出的单个作品,从而进行宏观的历史性和修辞学解读”。如今,“远读”已经成为“数字人文”这门新兴学科的“元理论”,但在哈罗德·布鲁姆看来,这种理论却是“荒谬的”。话虽如此,并不妨碍我们借用“远读”的方法来亲近格非老师。所谓“近读”(也是“细读”),亦是我一厢情愿的用法。毕竟在格非老师门下求学五年,听其教诲,受其点拨,接触的是远比藏于小说背后的“作者”更为生动的“人”。知人论世,不也正是“近读”之意吗?

格非老师是当代文学“作家中的作家”,其小说艺术的精湛和思想的深邃有目共睹。未来的“格非小说”和“格非经验”会走向何方?这是无数热爱格非老师的读者和批评家所关心的,也是我在写小说和做学问时萦绕心头的牵挂。

责任编辑 崔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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