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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故事

2021-03-22郭铂

四川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姑娘小说

郭铂

自打来到这座城市,租下一处房子,他就天天早起。早起不是为了做饭,或是打扫屋子,更不是像老头老太太一样晨练,而是赶早到楼下的小摊上吃一碗拌面。他穿衣服叠被子的模样有些匆忙,连袜子都穿反了。里子有线头支炸着,和他滚了一夜的头发一样。这是着急上班吗?他笑了笑,对,就是去上班,要是迟到了,“老板”不是该生气了吗?

小摊说在楼下,也并不是一出楼道口就能看见,须得走几步水泥路,穿过一条横在草坪上的石板小径才能走到。小区门口一大早就热闹,卖菜的、卖鱼的、卖猪肉的,可着(北京方言)路边的道牙子,摆一条长桌,或铺一大块油毡,鲜鲜的肉、菜、鱼展览一样,就色彩纷繁、错落有致起来了。当然,卖早餐的小车小摊是最多的,胖烧饼鼓着满腹芝麻的胖肚子,油条梗着细脖子,豆腐花胡辣汤鸡蛋汤戴着香菜和葱花编成的“绿帽子”,馒头包子烧麦在蒸笼里更是腾着云驾着雾,个个都是神仙。

踮着脚轻快地穿过叫卖声和议价的吵嘴声,他一到那个小摊前,扯出一只小凳,和卖拌面的姑娘对着面,就坐下了。他的路线是直的,目光也直,瞅着姑娘小巧的脸,在俩人视线对接的刹那,说,一碗拌面不加辣多加醋再加个鸡蛋嘿!这话一连串说出来,最后又把调子长到高处,给人的感觉,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唱出来的。他也认为这是唱出来的。他喜欢唱歌,心情好了要唱,心情不好了也要唱,人一天张那么多回嘴,总是语气平平地说话,那有什么意思呢?不如唱歌呢,唱了歌,自己高兴,听到歌声的人也高兴啊。

姑娘高兴起来了,笑了。可她好像又不愿让他看见自己的笑,从身下的盆子里抓了一把面条,一掀锅盖,滚滚的白气腾起来,就把自己的笑给遮住了。等白气散去,她的笑也散了一大半。可他并不失望,他觉得姑娘脸上淡淡的笑更好看。

“你不上班的吗?”因暂且只有他一个食客,姑娘问起话来。

“谁说的?”

“那你在哪儿上班呀?”

“在你这儿啊!”

姑娘不理他了,低头揭开锅盖,开始往外挑面。因他天天来,姑娘知道他喜欢吃硬面,三两句话的时间就得捞出来。倘是煮过了头,不知道他又会说出什么过头话来呢。

既然上班,那就总有告假的时候。有时吃完拌面,他去付钱,会和姑娘说,明天不能来“上班”了,告个假,行不行?姑娘一开始不愿意搭理他,他是客人,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哪用得着告假呢?时间一长,姑娘就不由得接嘴,也顺着他的玩笑话开起玩笑来,准了,但是后天要准时上班噢。也有时候,临时有事,来不及告假,等第三天到了姑娘跟前,姑娘笑说,昨天怎么翘班了?要扣工资的。果然,他虽然要了拌面加蛋,可姑娘端过来的面上并没有蛋,只细纷纷落了些葱花。他接受这样的惩罚,而且觉得,惩罚还有些轻,为啥不连面都不上,只给他端一碗面汤来呢?他吃面吃得很香,吃到后来,惊喜地发现,姑娘是把蛋藏在了下面。玩笑归玩笑,姑娘还是认真地按照客人的要求上面。

因为能开几句玩笑,他觉得和姑娘有点熟了。但熟悉的程度还很有限,就和刚出锅的面一样,熟是熟了,但还不能直接吃,须得加上盐、酱油、葱花等調料,再用筷子拌上一拌才能端给客人。他不单单止步于吃面和玩笑了,客人多的时候,他也顺手帮着往桌上端面,客人吃完了,他又帮着收碗擦桌子。姑娘自己准备有一个垃圾桶,因碗和筷子都是一次性的,用过了就得扔,所以,没一会儿,桶就被碗筷塞满了。眼看着桶里冒了尖儿,他就提着桶把垃圾倒掉了。就像饭店的小工一样,手里做着洗碗刷锅的杂活,心里却有一个掌勺颠锅的厨师梦。他想趁着姑娘有点累的时候,帮姑娘煮煮面,或者放放调料,切身参与到做面的关键步骤中去。在他眼里,姑娘手边的铁锅、盛面的面盆以及装着各式各样调料的瓶瓶罐罐是那么有吸引力,就像姑娘的仆人一样,配合着姑娘迎来又送走一波又一波的客人,让劳累了半上午的主人能在收摊时露出满足的微笑。它们是那么懂事那么乖顺,让人一看就想摸一摸、动一动。他猜测,要是他这个生人摸了它们,动了它们一下,它们会不会像受了惊的小狗一样反咬他一口呢?

来吃早餐的人都不闲,吃完之后各有各事,显得有些匆忙。虽然吃饭的间隙嘴不停,可眼睛是闲着的。这个每天来吃饭的小伙子吃了饭不走,却要留下来帮忙,人们看出来了,他和姑娘的关系肯定不一般。年纪轻的,笑一笑接着吃面,年纪长些的,笑过不算,还要开几句玩笑,

“小伙子,今儿在姑娘这儿当短工,过不了多久,就该去丈母娘家当长工了!”

这话是当着俩人的面说的,他和姑娘都听见了。在这样的玩笑面前,他很受用,也不争辩,愿意摆出一副人傻嘴拙的模样。他对姑娘的心意自不必说,从行动上就能看出来,可有些事是两个人的,一个巴掌拍不响,何不趁着这机会检验一下姑娘的心意呢?这样想着,他并未停下手里的活,支棱着耳朵,想听听姑娘会做出什么样的回应。

姑娘没好气地说道:“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

一听这话,他笑起来了。姑娘急了,看来是老伯的玩笑开到姑娘不愿谈及的话题,开得姑娘脑子都不会拐弯,不顾长幼,开始乱呛人了。姑娘受了委屈,他当然要站在姑娘这边,顺着姑娘的意思讲话,“老伯,快吃面吧,再不吃就坨了。”

“哈哈,好,吃面,吃面!”老伯冲他眨眨眼,十分调皮的样子。

吃完面,他弯腰收拾碗筷,老伯又在他的耳边说:“小伙子,差不多了,该挑明就挑明,别到时候自己养的花让别人采了去,听说她妈准备让她相亲去呢!”

他笑着点点头。

姑娘早上六点开始卖早饭,到差不多九点钟的时候,就该收摊回家了。虽然有喜欢睡懒觉的人向她提议十点再走,可姑娘才不听呢,正经人都应该早睡早起,按点吃饭,她不能惯他们的坏毛病!吃过中饭,姑娘又用一下午的时间准备第二天要用的食材,检查检查装调料的瓶罐是否见了底,打包用的塑料袋和饭盒够不够,最后再把当天赚到的整钱拿出来,放进去一些零钱。晚饭过后,姑娘就闲下来了。姑娘才二十出头,正是活力四射花枝招展的年纪。脱下那身穿了一天的旧工作服,姑娘就把衣柜里那件崭新的碎花裙取出来了。散步散到小区门口,小商店都亮着灯,姑娘又从里面捧了一杯冰激凌出来。大夏天的,忙活了一天,挣的钱虽然不多,可买一杯冰激凌总不过分吧。这样想着,姑娘就从纸杯里挖了一勺放进嘴里,甜甜的微笑从嘴角悄悄爬上了姑娘的眼角。

他们是在一座小桥上遇到的。小区附近有几条小河,有了河,自然就架了桥。相应的,既然有年轻的姑娘散步,也就有小伙子吃了饭出来遛弯。面对面走过来,姑娘一看到他,步子不知不觉就放缓了,这还不算,姑娘好像还有折返回去的意思。他给了姑娘一脸的笑,姑娘却给了他个背,眼看着姑娘过了桥,他三两步追上来了。他发现,姑娘见到他一点都不开心,似乎还有点犯愁,

“你以后不要来吃面了……”姑娘说。

“那你把面做得难吃一点,我就不来了。”他笑着说。

“你一来,他们就老说闲话……”

“我有个让他们不说闲话的办法。”

姑娘一听这话,就有些紧张,还有点害怕。因他总说些鬼话,满脑子都是鬼主意,搅得姑娘时常心神不宁,晚上总睡不好觉。可又不知出于何种奇怪的心理需求,姑娘还是想听一听,遂问了句:“什么办法?”

没等姑娘把话问完,他就上前一步,把姑娘的腰搂住了,连带着姑娘的嘴也亲到了。姑娘小的时候,大人时常把她抱在怀里亲上一亲,亲了左脸不算,还要亲一亲右脸,有时候还会亲一亲额头,可亲来亲去,从小到大,姑娘的嘴从来没被人亲过。到了知事的年纪,姑娘一看到男女亲嘴,人家的脸还没红,她的脸就红了。男人亲了女人的嘴,事先经过女人同意了吗?她有点担心,想替女人问问男人。要是没同意的话,那不是在欺负人家吗?那不是在占人家的便宜吗?那时候姑娘就打定主意,要是将来有哪个男人亲她的嘴之前,不征得她的同意,她就掐住那个男人的脖子,照脸给他一巴掌。

姑娘的想法像一枚炮仗,他一亲到姑娘的嘴,火星溅到引线上,就把这枚炮仗点燃了。炮仗“咚”一声在姑娘的脑子里炸响,除去嗡嗡声和满地的炮屑,什么也没剩,姑娘想打人的想法也就不复存在。从河面上吹来了一阵夜风,姑娘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他温厚的嘴唇,和轻抚着姑娘小腿的裙摆。

过后,他笑说姑娘身上还是一股拌面味,勾得他肚子里的馋虫老是问他要吃的。姑娘信以为真,闻了闻自己的头发,闻了闻手,还把裙子拿起来闻了闻,说不可能啊,洗了澡,换了衣服,又喷了香水,明明香喷喷的嘛。他还有话,是不是做拌面做惯了,拿猪油当了洗发膏,拿酱油当了香水?姑娘原本是不爱说话的姑娘,两片嘴唇总是闭得紧紧的,像抹了胶水一样。这晚经他一亲,胶水好像一下子就溶开了,姑娘的嘴也就张开了。姑娘问了他很多问题,比如,家住哪里?在哪里读的大学?为什么来这座城市,等等。当然,姑娘最想知道的还是他在哪里上班,具体是干什么的。他还是说在姑娘这儿上班。姑娘一听这话,板起脸来,扭头就走。可步子还没迈开,就被他一把拽了回来。

他向姑娘交代了实情,说自己是个小说作者,想让姑娘当他下一篇小说的主人公。姑娘没读过小说,却看过不少电影,一听说让她当主人公,觉得应该和电影里的女主角差不多,

“天哪,你是要把我捧成明星吗?”

“差……差不多吧。”他有些哭笑不得。

他又说:“原本以为只有你能当明星,现在我也能当了。”

姑娘不懂他啥意思。

“我原本的故事里,只有你,可实际情况发生得太突然,我也闖进来了呀。”他的目光显得自信而狡黠。

心细的人们发现,这个小伙子的位置发生了明显变化。之前,他都是在桌子周围转悠,帮着端面收碗倒垃圾,锅台周围对他来说始终是个禁区。可这天,小伙子突然站在了姑娘的旁边,姑娘把煮好的面捞进碗里,小伙子一下拿瓶子,一下又耍勺子,负责往面里加调料。这还不算,客人吃完面付账,接钱的不是姑娘,成了小伙子。钱盒子对于一个生意人来说多么重要啊,那里面装的可是血汗钱啊,而姑娘却完全信任小伙子,全权交给小伙子来管理,人们有些兴奋地猜测,这两个小年轻昨晚肯定做了什么亲近事,要不然,怎么敢在大白天的,表现得这么默契呢?吃着拌面还嫌过不了嘴瘾,他们又开起了他和姑娘的玩笑,有点到为止的委婉玩笑,也有足以让人恼羞成怒的过分玩笑。可姑娘一点都不害怕,脑子灵光,巧嘴利索,一一给予回应。姑娘这时才明白,苍蝇不叮无缝蛋,之前她之所以惧怕闲话,是因为她和小伙子之间还有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距离,现在他们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又亲密无间,闲话自然就无立足之地了。

其实,站在锅边帮姑娘的忙,是他在那晚向姑娘提出的请求。小说虽然是虚构的,但也不是空中楼阁,瞎编瞎想就能写出来的,需要一定的现实基础。他对姑娘说,自己需要亲自进入姑娘做面的整个过程,体验其中的咸辣酸甜。他不说苦辣酸甜,而说成咸辣酸甜,是因为他写作时不喜欢用现成的词语,习惯通过改字来彰显语言的新义。不想,他一改字,就让姑娘抓住了毛病,姑娘笑说,盐是咸的,红油是辣的,醋是酸的,糖是甜的,想体验咸辣酸甜,只要尝一尝她瓶瓶罐罐里的调料不就知道了?这他才发觉,这个词改得并不好,连姑娘都笑他弄巧成拙了。

姑娘自然是同意了他的请求,想想也是,姑娘的嘴都让他亲过了,再碰碰那些做面的锅碗瓢盆又算得了什么呢?

第二天下午,姑娘带着他到姑娘家的菜地里拔葱去了,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他一直以为,姑娘使用的小葱都是买来的,所以他们应该首先去菜市场才是。逛菜市场是有趣的,可比不上去菜园子。菜市场里的菜都是躺着的,有点像病人,而菜园子里的菜却是立着的,棵棵神气活现。菜市场说到底是人的地盘,摆在摊位上的菜都有些拘谨、有些害羞,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可一到菜园子,各式各样的菜就成了主人,人就不敢乱踩乱踏,只能沿着地边的小路小心翼翼地走。在菜市场买菜的时候,人们都站得直直的,模样好的菜才往袋子里放,品相差一点的就扔到一边去了,一副挑肥拣瘦的样子;可到了菜地里呢,无论是种菜或是摘菜,还是除草抑或浇水,人们都得谦恭地弯下腰去,像个仆人一样,耐心地侍奉土地。春去秋来,一年四季,只要人对得起菜地,菜地就不会辜负人们的期望,只要人播下了辛勤的种子,菜地就会回报给人满世界的绿意!他看出来了,姑娘是个勤快人,要不然,菜地里怎么会葱是葱、菜是菜、瓜是瓜的呢?姑娘自己勤快的同时,也不想让菜地闲着,姑娘一边拔葱,一边把带来的青菜籽种进拔过葱后的空地里去了。青菜吃水,只要水浇得勤一些,它三五天就能出芽,两个礼拜就长得帮是帮、叶是叶的了。他笑着对姑娘说,刚长完葱,又种青菜,你就不能让菜地休息休息,不怕累着人家吗?小心菜地一生气,把你种下去的青菜籽都吃了。姑娘不喜欢别人动不动就喊累,遂板下脸来说,只有人会喊累,菜地从来不会。

做面是在姑娘的家里。姑娘原本是一个农村姑娘,因城市发展速度太快,姑娘所在的村庄拆掉之后盖起了现在的楼区。姑娘家分到了两套房子,一套姑娘的父母住,另一套姑娘住。这是姑娘向父母提出来的。一来,房子老是没人住,桌子椅子上会落下灰尘,角角落落会结下蜘蛛网,总不成个样子;二来,姑娘觉得自己也不小了,想试试离开了父母,自己能不能照顾好自己,能不能把一座房子经营得像个家。他问姑娘,你一个人住着不害怕吗?姑娘说怎么不害怕,遇到下雨刮风打雷的时候,一晚上都睡不着觉。下雨的时候雨点打在窗上,总感觉有人要扒窗户进来;刮风的时候,像有很多鬼在叫;最可怕的是打雷,好像天都要塌下来一样……他说,那后来怎么办的呢?姑娘说自己找到了秘诀,害怕的时候,只要干点活,心思都在活里,就不怎么害怕了。果然,姑娘一开始做面,就不再讲话了。他原以为可以像电视里的烹饪节目一样,姑娘一边做面,他一边问问题,然后姑娘再一边讲解。可姑娘的手一挨面盆子,眼睛就跟台灯一样,只把目光投在案板上。直到一大盆面粉变成一束马尾似的面条时,姑娘才长舒一口气,抬起头冲他笑了笑。

“我每天就是做面卖面,有可写的东西吗?”姑娘有点抱歉地说。

“听说你妈不是让你去相亲嘛,你一相亲,就有可写的东西了。”他笑着说。

姑娘一撇嘴,扑过来,像一只小猫,在他脸上抹了几道爪印。

他开始着手自己的小说了。往常在写小说之前,他都要先写一首诗,写诗的目的是给小说定一个基调。就像很多电影电视剧一样,有片头曲,有片尾曲,还有插曲。这些曲调往往是单听不一定好听,可一旦和故事联系起来,就有了无限的韵味,使人一听到曲子就想起了故事和故事里的主人公。他小说里的主人公是姑娘,可这次他并没有写诗,代替诗的是脑子里一曲无名的旋律。他不记得这旋律是在什么时候响起的,也不确定这旋律是他创造的还是他以前听过的,反正他现在只有一个冲动,就是为这个旋律添上歌词。要是懂一点音乐的话,他还能以音符的形式把旋律写出来,可不懂音乐又有什么关系呢?宋词不就是配乐演唱的歌词嘛,到现在,旋律都失传了,可这影响到人们领略宋词的美了吗?不仅不影响,后人还根据自己的想象为一些词配上了旋律,他觉得,要是古人的旋律还流传着,真的可以拿来比一比,指不定现在的曲子会更好听呢!这样想着,脑子里的旋律不知不觉到了嘴边,他一边哼着,写下了第一句话:一个这样的城市里,有一位这样的姑娘……

夜深了,故事也走到了静处;夜空中的星星一眨眼,故事也就灵动起来了。姑娘和他说,在出去卖拌面之前,她在家里做了半个月的拌面,自然而然,也就吃了半个月的拌面。她是个执拗人,深信做生意想做得长久,就得有回头客。她要先试一试,自己吃了拌面,会不会回头,自己每天吃拌面,到了早饭点,会不会立马想吃自己做的拌面。头一次把面端给客人的时候,她的心和锅里沸腾的热水一样,顶得心盖子直跳腾。她直勾勾地瞅着准备吃面的客人,客人回瞅过来,笑问她你瞅啥呢?她没有说话,把目光错到别处去了。等客人吃完面过来付账,她又迫不及待问人家,面好吃吗?客人撇撇嘴说不好吃。一听不好吃,她就蔫了,很生自己的气,生自己嘴巴的气。她气自己真是属猪的,长了一张猪嘴巴,人家吃着不好吃的东西,她却觉得好吃得不行,那不是跟猪一样吗?只要能吃的东西,倒进食槽里,它都呱唧呱唧地吃得很香。客人大概看出来她的心思,又笑着和她说,骗你的,挺好吃的,不信你看,连碗底的葱花我都吃光了。她一下子又兴奋起来,没把住嘴,问人家,那你明天还来吃吗?客人被她逗得哈哈大笑起来,说来,一定来!

也有过个别的情况。有一次,一个外地人点了拌面,只吃了一口,就把面端起来摔在了地上,嘴里还骂骂咧咧的。姑娘吓坏了,一口大气也不敢出,也不敢过去收拾地下的面。还是对面卖菜的和旁边炸油条的两个小伙子过来把那人赶走了,要回了面钱。那人点面的时候,浑身酒气,想是喝了一夜酒。听那人的口音,明显不是本地人。本地人爱吃甜,面里常常要加满满一勺糖,这样的吃法外地人是受不了的。姑娘责怪起自己来,既然听出人家不是本地人,就应该问问人家的口味,问问人家面里要不要加糖,怎么连这个心眼儿都不长呢?平常,要是有客人吃了面稍微皱了皱眉,她都害怕是自己没把面做好,没合了人家的口味,人家过来付账的时候,她都不好意思看人家的脸;現在,客人直接把她做的面摔在了地上,她伤心伤得好远,眼泪哗啦啦直往下掉。那天,姑娘早早就收了摊,晚上一个人缩在被窝里哭。

写着写着,他就有点心疼起姑娘来,想让姑娘早点睡。按说写小说是他的事,他愿意写到几点就写到几点,哪怕写到天亮呢,也没人管他。可他不这样想,他觉得小说之所以能写得这么顺畅,全是姑娘的功劳,是姑娘的魂儿飞过来帮了他的忙,别看姑娘现在睡着觉呢,姑娘肯定睡不安稳,老话不是常说,一个人无缘无故打了个喷嚏,是因为有人背地里说他的坏话了吗?现在他就这么摁住姑娘一通乱写,姑娘得打多少个喷嚏啊,姑娘怎么能睡好觉呢?这样想着,他就把笔和纸收起来了,抚着胸口对自己说,不要着急,姑娘哪能经得起你这样折腾呢,先让姑娘好好休息,明天再写吧。

姑娘有时难免问问他的小说写得怎么样了,他用的还是煮面的口气说,刚下锅,还没熟呢。姑娘又问他,那什么时候写完呢?他的回答是快了,再吃你几碗面,就差不多了。

“那写完之后呢?”

“就开始写下一篇啊。”

“那下一篇的主人公是谁呢?”

“说不好,难道你知道你的下一碗拌面会卖给谁吗?”

姑娘想了想,好像就是这么个道理,这问题放在谁身上都回答不了,姑娘所能做的,就是把下一碗拌面尽心尽力做好,除此之外,无能为力。

小说来源于生活,但快于生活。转眼之间,在他的小说里,姑娘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这对姑娘来说可是一件大事,对他来说也是一件大事。此时他的角色不像是一个作者,倒像是一个媒人。他得为姑娘找一个好人家,这关系到姑娘一辈子的幸福。他把将要和姑娘相亲的男人写进去了,听老伯说,这个男人和姑娘同村,相貌平平,嘴还有点笨,一句像样的话都说不出来。可是男人忠厚老实,有气有力,干起活来是一把好手。姑娘和男人见面了,男人比姑娘还要害羞,低着头,双手夹在两腿之间,姑娘问他什么,他才回答什么。两个人不像是在相亲,倒像是一位女老师在盘问一个犯了错误的男孩子。男人把姑娘相中了,回了家,不和母亲说,也不和媒人说。第二天一大早就跑到姑娘楼下,把姑娘吓了一跳。男人还是不说话,推起姑娘卖拌面的小车就往小区门口走,搞得姑娘一时手足无措。

无论是在现实世界,还是在小说世界,一个人物一旦脱胎,就具有了自己独特的性格,别人要是想轻易左右他,那要比登天还难。他嫌男人的嘴太笨了,想让男人张张嘴,说几个笑话,好逗姑娘开心。可是,他做不到,他想用笔尖把男人的嘴撬开,想把自己的聪明劲分给男人一些,可男人就是不张嘴,也不稀罕他的聪明劲。他看出来了,在他为男人出谋划策的时候,男人仿佛在斜着眼睛瞪他,一副懊恼而又轻蔑的样子。他生气了,我这不是在帮你吗?你干吗要用这种眼神看人?

他没有帮成男人,帮了男人一把的是男人的母亲。男人对姑娘的爱是坚定的,别人看不出来,当母亲的一眼就看出来了。母亲的眼睛笑得弯弯的,注视着儿子回家后的一举一动。儿子以前不爱说话,现在还是不爱说话,可自从见到姑娘之后,儿子的劲头就不一样了。好比一头牛,生病的时候不叫,健康的时候也不叫,平常的时候不叫,发情的时候还是不叫,可养牛人一眼就能看准牛的心思,从而设法满足牛的需求。母亲把媒人找来了,把儿子的想法说给了媒人。媒人起先还有些怀疑,可知子莫若母,人家当妈的都这么说了,她一个外人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偏偏姑娘也是个执拗人,她可以接受男人一声不吭地帮她推车干活,但不能容忍儿子该说的话让母亲替他说,姑娘以后是要嫁给男人当媳妇的,又不是嫁给男人的母亲,一个大男人,嘴再笨,该说的话还是要自己说,该像个男子汉的时候就得像个男子汉,姑娘才不同意呢,除非男人真是个哑巴。

他放下笔,笑了起来。他向男人摊了摊手,好像在说,别看我,现在不是我撬你的嘴了,是姑娘在撬你的嘴。他看到,男人一得知姑娘不同意,就愁得窝在灶台边上,像一堆待烧的柴火。男人不仅嘴笨,脑子反应还有点慢,姑娘的意思其实是想让他亲口表达对姑娘的心意,不料他却认为是姑娘根本就没看上他。母亲直替他着急,他倒是还和原来一样,该吃饭吃饭,该干活干活。只是饭吃得越来越少,活却干得越来越多了。

姑娘看出来了,男人就是一堆柴火,不给他点火星子,他就着不起来,就不能发光发热。姑娘悄悄通过媒人,把自己下一次相亲的时间和地点透漏给了男人。姑娘想好了,要是这个男人还不有所表达,那他就不是一堆干柴火,而是一堆烂了的湿柴火,即便男人对她再有心意,以后遇上什么事,也靠不住。男人没有让姑娘失望,姑娘正和另一个男人对着面说笑呢,男人就闯进来了,直盯着姑娘看。姑娘做得不动声色,问男人,看不见我正忙着吗?你进来干啥?有什么事以后再说。男人上来就把桌子掀了,冲姑娘吼道,你想跟别人,除非我死了!男人不说话就不说,一说话就说到生死的问题上去了,这让姑娘有点震惊,还有点想笑。姑娘对另一个男人摆摆手,示意让他出去了。其实另一个男人是姑娘的表哥,他们一直在等男人的到来。

小说写完了。第二天,他请姑娘看了一场电影。电影是姑娘选的,里面有姑娘最喜欢的一个女明星,姑娘说这个女明星不仅漂亮,而且演電影演得很好。他看了看银幕,这个女明星是漂亮,可演技并没有姑娘说的那么好。女明星在电影里的角色是一个农村姑娘,他觉得女明星的眼神有点傲,还有点媚,虽然穿着和扮相到位了,但女明星看人看物总有点不耐烦。他想,要是让姑娘去演的话,姑娘一定比女明星演得好。

回来的路上,他告诉姑娘,小说已经写完了。趁着路灯打下来的光,姑娘瞅了瞅他,说,你怎么显得一点都不高兴呢?他勉强笑了笑说,写小说挺累的,写完一篇小说跟干了整整一天重活一样,连高兴的力气都没有了。姑娘说,那明天给你加两个蛋,好好补一补。

把姑娘送到楼下,他又抱了抱姑娘,抱得力气有点大,姑娘都踮起了脚尖;抱得时间也有点久,姑娘在他的怀里转着眼珠,左看右看,生怕此时有人从他们身边走过。姑娘以为,他抱完了,还会顺带亲一亲她,心咚咚直跳。可是,他松开手后,就让她回去了,让她好好休息。姑娘的心有一点空落落的。

后记:他是受聘于一家出版社的青年作家。由出版社出资,让他到各个城市游历采风,在两年之内创作一本名为《城市故事》的短篇小说集出来。游历过程中,难免与人打交道,他出发之前给自己定了规矩,只交朋友,不涉感情。可是,在第一站他就打破了规矩。在悄悄离开这座城市的火车上,他愣了半天神,在笔记本上写下了四个字:下不为例。

责任编辑 杨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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