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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走廊

2021-03-22王海雪

四川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母亲

王海雪

1

一场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让露天烧烤园里的客人从欢快的吃喝变成了狼狈的逃离。他拿起啤酒也迅速奔到了门廊下,身边站满了聒噪的人群。旁边一名浓妆艳抹的女人被淋花了脸,拿出面纸和小镜子,利用透过雨幕的一点点微光重新上妆。他闻到香水和脂粉的味道,混杂着酒精,仿佛轻轻一点,就能燃烧起来。

他抬头往老旧的楼上看,见到暗红的光在屋里亮着,这是接头暗号。这是一条鱼龙混杂的路,他在其中一栋楼的二十一层住过,无论白天还是夜晚,电梯门都是暗的。有形形色色的人不断进进出出,他无聊时会猜测他们的职业和身份。后来,他觉得住这里并未给他带来灵感与刺激,便觉得没有必要浪费租金,第一次独立宣告失败,他又搬回家和父母一起住。他现在的卧室视野很好,可以俯瞰半个市区,这一带飘荡着异域的气息,白天游客来往如梭,晚上则浸润在百年前寂寥的夜色中。

雨小了。陆陆续续有人离去。他拿起酒瓶,迈下了一级台阶,仰头望见了相隔不远的对面走廊上的她。他手一滑,酒瓶从手掉下去,就像贵重的东西失手打碎,他心疼那些液体,眼睛却仍然盯着她。他怕她又消失掉。

她也看到了他。她穿一条竖纹白衬衫,一条七分长的紫色裙子,脖子戴了一条精致夺目的锁骨项链,对于珠宝的审美,她一直没有变,固执地用各种配饰来张扬自己。他扬起嘴角,不自觉往前走了几步,打算朝她走过去。她却冷然看了他一眼,就决然转身走开了。她把手放在背后,朝他竖起中指。粗鲁,可他喜欢。

疼,这种疼跟身体无关。疼,飘荡在夜色中,散发的气味刺激了眼睛。疼,让他兴奋,还活着。能知道引起疼的原因,真好。他的疼,顺着雨一滴一滴落下。他们还会再见吗?他望着雨寸寸缩短,重新回到天上去。他又回到原来的座位上。他自己占了一桌,在这喧嚣的场地显得特别。

一年前,他們是很好很好的朋友。所有的很好,走到极致就是很坏。现在,他们的关系很坏,坏到彼此都不认识。坏到即使存有对方的电话号码,都不会拨打。说什么好呢。他对着电话想。她也对着电话想。于是,锁屏,彼此又在电话号码变暗的那瞬间再次成为陌生人。

从前,一过晚上十二点,这座城就热闹起来。按照故事路数的发展,他和她应该有一个文雅的名字,但不是,他叫阿杨,她叫阿柳。他们不会呼叫对方的全名,而是按照一般的叫法,在彼此最后的一个字前加上“阿”。

他记得他们有过一段美好纯粹的生活。

他们坐在一家简陋的老字号肠粉店里吃夜宵。店名也很通俗,叫老爸肠粉店。听起来恐怖怪异。她说这让她想起黄秋生的人肉叉烧包。肠粉店在一所小学附近的巷子里。那所小学是他的母校,但是,毕业太久,他对这所学校没有多少感情。每年从这里走出的毕业生不计其数,如果不翻档案册,母校早把他这号平淡无奇的人物给忘了。他指给她,说那堵墙后面是球场。他不喜欢打球,但是曾经为了比赛上过战场,投篮一分未得。

他看到她眼睛底下长了两颗脂肪粒,眨眼的时候他替她难受。他说乐意帮她把脂肪粒像挤痘痘那样挤掉。阿柳捂住脸,怕疼。说,你可以让我伤心,但不能让我伤身体。阿柳刚剪了一个民国年间流行的学生头,将又大又圆的脑袋遮住,拍照也上相不少。他注意到,她戴了一条笨重的项链,成串的镶钻三角形坠子,挂在美丽的脖子上,看着都觉得累,但是很别致。

她说她刚结束完喝奶,在语言表达上总是很怪异。他经常纠正她,说人话。他看了一眼外面,路边仅能够容纳两辆单车交会,老房子一个接一个,面积不大,食店和饮品店林立。

他家就在这一带的老城区,纵横交错的老街让这一带改造难度很大,所以未被列入棚改区,而是作为这座城市有迹可循的文明修缮保护起来。有一天,他们穿行在犹如迷宫的巷子,东拐西转,在一家鸡翅摊停下。他们坐在那里,面对面,各自拿了一根炸鸡翅啃得痛快。他说自己差点死在这里的一栋烂尾楼里。他和伙伴爬到了顶上,互相打闹,伙伴比他大,差点把他甩到了电梯井里。当然,现在这里已经没有烂尾楼了,这里变得很昂贵,寸土寸金。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他想。

她专注地盯着他,被这个故事吓得心惊肉跳。她说,如果那时候他死了,他们还能坐在这里吃鸡翅吗?他开玩笑,你现在看到的我其实是从楼道钻出的鬼魂。他们的谈话,常常偏离正常的轨道。

他们每次见面都是在深夜。她就住在附近,一栋普通的民宅里。七拐八拐,在某条巷子的最里面。每次夜班回家,她都要注意看有没有被人跟踪。

他喜欢在路灯下画街景的素描,他热爱寂静洗劫一切的感觉。她,是暗夜里出动的猫,瞪大了一双锋利的眼睛,四处搜寻城里的食物。她说过,最好吃的东西都在十二点之后。他专注画画时,她就在附近走走停停等他。然后一起去吃东西。就在互相喂养的半年中,彼此都长胖了不少。

认识的过程不需要很复杂。她出来时刚好看到他画画,她就站在他旁边看着他一直画完。她不知道自己哪来那么多耐心。也许是从前辛苦积攒的,遇到他,就毫不吝惜地花在他身上。她知道凡·高、塞尚、马奈,知道印象派、野兽派……他觉得她知道这些,至少说明她有读过一些书,他们可以交流。

这是一座亚热带城市,漫长的夏季裹挟海风的腥味,让每一个走在大街上的人都汗流浃背。公园里的蚊子肥大无比,咬得人起满身的包。她曾独自在那里,搭了一个帐篷,仅仅是为了避暑。后来,她又将帐篷搭到午夜的老街上。这时城管都下班,已经在床上进入梦乡。

他坐在那张折叠椅上,如同一镜到底的电影,看着她从搭帐篷到钻到里面睡下。她突兀地闯入了他的画面。那时他们认识,但还不是很熟。他中途停下画笔,跑过去和她说了几句话。他长得不难看,她亦是,但从男性角度去看她,除了个子高一点,不上妆的话也就普普通通。他问她,为什么这样做?不害怕吗?

她说,现在治安很好。她只是偶尔心血来潮体验一下户外生活。

他哑然失笑。她没有明说,因为他在,她觉得这世上很安全。信赖有时很简单。

她钻进睡袋,仅仅露出脑袋,头发几乎将整张脸遮住了。他看不清她。幸好这里是步行街。不然车子碾过很危险。她说,就因为是步行街才选这里啊。他夸她想得周到,很有智慧。她注意到他的用词,他没说聪明,而是说智慧、特别。

她二十二岁,他亦是。他没多说什么就离开了。过了一会儿,他带来一袋吃的东西。她有些惊讶。可还是接过他递来的可乐。他们吃得很开心,懂得吃才真的懂得生活。

她告诉他,和在大学里教英语的母亲大吵一架后,她就出来,算是离家出走。母亲总觉得她离开家就无法自食其力。母亲错了。

她在本地一家高级商场工作。两班倒,业绩好的话一个月能拿四千多块。平常一般到手三千左右。她觉得很知足。至少她能自食其力,有了可以自由支配的金钱。母亲曾找过她,想送她去学习一门职业技能,最好是选室内设计,将来当个设计师。母亲语重心长。她年轻气盛,毫不犹豫地拒绝,告诉她不要再干涉她的生活,她受够了被干涉。

母亲离开后,她有些后悔对母亲过于残忍。她住的地方和从前是天壤之别。但是她觉得挺温暖。以前的大房子,就她跟母亲,冷冷清清,一点生气都没有。

母亲临走时要塞钱给她,她不要,母亲还是把钱扔下了。她捡起来,想是不是母亲要补偿她这些年的损失。她可以拿这笔钱给这个小房间添一点好看的物品。她还是愿意在自己的世界当一个粉红色的小女孩。她知道自己很柔软。

而他,凭借绘画的天赋,在一家私人画室教成人绘画,已有两年时间。他不讲课,只是布置作业让学生临摹,或者素描。周末的上午,他都会拒绝所有的邀约,一心去基督教堂做礼拜。受父亲影响,他虽然算不上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但也不排斥。他喜欢待在那里,听祥和的圣歌,他喜欢的是旋律而不是歌词。高考失利的那年,他在教堂做了半年义工,他不复读,也拒绝上很差的专科学校。家里开明,支持他的任何决定。他经过这半年多的调整,东山再起,走的是另外的路。一步一步,踏实进入了按部就班的生活。他享受这样波澜不惊的平实,没有结婚的压力,没有购房的压力,没有父母的压力。

灯光很亮,將她脸上的小粉刺照得一览无余,她忍不住摸脸,他打了下她的手,说,越摸越多。她说她也想跟他一样当个天主教徒。他说,他不是,他是基督教的。她搞不清,有些脸红。

肠粉很好吃。他们吃完,走出来,沿着古巷往外走去,中间经过一个空无一人的篮球场。他说起小时候的事。她用心地听着。她眼中的他,是属于第二眼缘的人。他长得不高,也不帅,丢在人群中毫不起眼。但是他很清爽,将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喜欢穿浅蓝色衣服,有时天气太热,穿一双拖鞋就出来了。虽然画画,但衣服从没沾过任何颜料。他说,自己作画会穿作画的衣服。

他每天都会在公园锻炼一个小时。公园有免费的健身器材。夏天他基本都喝脉动、红牛之类的饮料,补充能量。他很容易出汗,只要走上一段路,脸上、后背都像被人泼了水。这时候,他最不想见人,一身汗臭味。他很白,包括脸蛋,都比她白。他温和的性情和她截然相反。有时候,她会想,是什么东西让他们彼此吸引?她想不明白,也懒得再动脑筋。便放松地享受他对她细致入微的体贴与关怀。后来,她才知道,得到必须付出代价。

2

她工作的商场,是本城的老牌商场。她卖女装,一个叫歌中歌的牌子,价格贵。那天,她下班后,他正在麦当劳吃炸鸡翅,等她。隔着窗,看到她拎着一个小巧精致的包走出来,他追出去,问她饿不饿,一起吃东西。她穿的是工服,一件收腰连衣裙,化了妆,和平常不一样,很精神,甚至有些妖娆。当妖娆这个词从深处破土而出,他一阵战栗。他是她的小妖精。他很想搂住她,和她同步上楼。不过,他没有。他走在前面,不时回头看她。他怕她太累脚步踏空摔倒。什么意外都没有发生,他竟然有些遗憾,竟然找不到理由拥抱她。

他们上了二楼,在靠窗处坐下,原来的位置。她将头发松下来,又重新绑好。她怕沉默,一落座就叽叽喳喳,不停问东问西,没话找话。他耐心地听,耐心地答。他注意她的睫毛,涂得又密又长,她拿出眼部卸妆液,当着他的面,把眼睛的妆给卸掉了。她说,那睫毛扎得难受。

他端来鸡翅和果汁,楼上只有一个男人躺着,好像睡着了。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麦当劳是许多流浪汉和无业青年的过夜宝地。透过落地窗,看到外面大转盘的车流随着时间的加深锐减了很多。她取出一瓶CK的香水,经典款,ONE,男女通杀。先朝自己喷了喷,又直接朝他的肩膀喷了过去,他不知道该不该生气,香味流到了食物上。她把用过的香水送给他。她说这味道很好,也很适合他。这是一款很便宜的香水,味道却并不廉价。他收下,没有说谢谢。谢谢会让他觉得他们距离很远。

她毫无仪态地大吃,显然饿坏了。她说正在减肥,决定晚上不再吃任何东西,结果从下午四点站到晚上十一点,整个人都累塌了,她囫囵吞枣,嘴巴、手上都油腻腻的。他把纸巾递给她,说,你也不矜持点。她一愣,速度慢了下来,像一个受惊的小孩喃喃说,对不起,我以为和你很熟。事实上,这不过是他们第三次一起吃饭。她用纸巾慢慢地擦手,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拿起食物再次吃起来。

他揣测她关于“熟悉”的定义。他不疾不徐,就算发怒,也不轻易察觉。他察觉到她的惊讶,说,我开玩笑呢。你吃你的,不要太在意别人。她缺乏对自我的认同。他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理暗疾,唯有接受。他再次想。

其实两个人没什么好讲。连对方的背景都懒得猜测。一对年轻人,能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故事呢。她虽然滔滔不绝,也只是反复说同一件事。今天的工作遇到了小气的客人,试了一堆衣服结果一件都没买,白忙活了一场。之后的大半年里,他几乎天天都会听到这段话。她夏天穿的工服和冬天不一样。冬天她喜欢披一件灰色的羊毛长款大衣,将她随心所欲的气质包裹得很高雅。他在广场外徘徊,等着她出现在他面前。他第一次见到那款大衣搭在她身上,很惊艳,是她卖的品牌。果然一分钱一分货。他暗暗惊叹。或许主攻画画,又有那么一点天分,他对美有异于常人的直觉。

他将周边的景色都纳入他的画笔下。白色的纸,黑色的铅笔。画了一幅又一幅。他拿去装裱,送给她几幅。她欢天喜地抱在胸前,特意请了一天假,请工人来公寓钻孔,挂在了墙上。

她对绘画一窍不通,但也在小商品批发街的商铺看到一些普通装饰画,她不会考虑购买,因为不论是装帧还是画面都太差。她喜欢有品质的东西。这是因为母亲从没给她买过差的东西。她将他的作品又细细看了一遍,满心欢喜,觉得房间熠熠生辉,再也不像从前那样黯淡无光。

上个月,她的业绩拿到了全组第一。主管请她吃牛排。餐厅隶属一家老牌酒店,他们去那里,她挑食,对食物并不是特别热爱。她有样学样,跟着主管点单,看着前菜一样一样地上,非常精致。服务员问她,牛排要几分熟,她从六分说起,不断往上加,说到了全熟,服务员训练有素,仍然彬彬有礼。

她讲起这件事,觉得自己很傻。牛排全熟就硬了,都焦了。他觉得这是很有趣的事,他先是说,这真的很酷好吗?接着很肯定地说,明天晚上八点,我带你去一家餐厅,我请客。她感谢他的画,并送他离开公寓。

第二天,他们去了那家店。店是一个法国人开的。他们转了两次公交车,终于来到那家叫作巴别塔的餐厅,充满宗教味道的餐厅名字。庭院外面坐了一群外国人,讲法语,看上去是几个家庭在聚会。他们进里面找了位子坐好后,他知道她不吃肥肉,给她推荐了菲力牛扒。这里没有配菜,他便点了一份墨西哥玉米片,还有一份蔬菜沙拉。

她问他,吃牛排几分熟?他眨巴着眼睛,说,三分熟。刀叉一切,血混着淋上的黑椒汁流了出来。其实他吃的是五分熟。他吃过最好吃的牛排,是在广西。这里所有的西餐厅都比不过广西那家。在本城,除了那家外国人开的巴别塔餐厅,再也找不出那么正宗的味道。那些都是不中不洋的餐饮混合体。他在那样的餐厅吃饭,经常觉得自己很分裂,混合DNA不一定能造出好物来。

他对食物有自己的一套理论。饭菜的好坏取决于吃饭的心情、厨师的手艺和周边的环境,以及和谁吃,怎么吃。她听得目瞪口呆。他对吃的理解让她觉得,他是一个丰富多彩的人。虽然他的生活很有规律。但是,在他的大脑里藏了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这是她第一次有这种念头,进入一个人的心里参观一下。她把他当成了爱丽丝的梦境。他用食物和温柔的言语启迪了她。让她明了自己这些年的生活。

从前她跟他说,自从看了舒淇演过的《玉女心经》后,她就努力存钱,希望有朝一日去香港看一看。她想去庙街的碟片店,买上一堆色情片,学习做爱技巧,如果有一天走投无路可以当个站街女。他说做爱不是靠看片学的,而是靠人。跟对人就学得会,跟不对人就永远学不会。要区分欲望跟爱。

她认真想了想欲望和爱,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的会沦落为妓女的念头,她觉得这念头明显偏向欲望一侧。或许从母亲当她的面毫无遮拦地对着电话破口大骂“娼妇”一词开始,在往后的时间里,母亲变本加厉,几乎她认识的生活中的所有女人都被她骂过。骂人,让母亲失去了所有关心她的人。

那段时间,母亲的一举一动让她饱受困惑。每个人都在个体的悲欢离合里策马扬鞭,那是另一种消极的潇洒。她极力想破解有关“生活”的密码。生活,是和另一个人组成家庭,而后分道扬镳吗?还是两个人利用彼此的一些爱意,生儿育女,再互相厌恶地分开,成为不相往来的仇人?岁月缓慢地将肉体一片一片凌迟,正是它的缓慢,所以体会不到刻骨铭心的痛?

他们谈论各自的家人。发现母亲在他们生命中都占有独特的位置。她不喜欢自己的母亲,她不了解自己的父亲,所以也没有喜欢或者不喜欢。

他喜欢自己的母亲。他们关系很好。

她吃到他带过来的便当,是他母亲亲手包的饺子。他经常说起自己的母亲,却极少提起父亲。一次偶然之间,他说不喜欢自己的父亲。他父亲年轻时,过着大少爷的生活。落魄后,除了留下大少爷的脾气就什么都没有了。他嘲讽。到现在,他依然让人伺候着,舒舒服服的,什么都不用管。只不过佣人变成了他的母亲。

3

他喜欢绯村剑心,她知道这部动画,没看过。她搜索,搜到了神谷薰。她专心致志地学素描,在他生日来临的那天,她将这幅素描画作送给他。还好,以前读书时美术基础课学得不是太差。他打开,看到了神谷薰的侧脸像,陡然变色,你怎么会画她?你根本没看过这个剧,不要冒充粉丝好不好?

她听出他话里的严厉,吓到了。难道他的温柔都是假的?装出来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同时有两副面孔呢?她确实不知道神谷薰,她也没有认真看过那部日本动画片。她觉得自己把一切都搞砸了。她回忆起他们在餐桌上度过的无数夜晚,那些曾经像漂浮的幻梦,纷纷离她而去。她强忍泪水,不断解释。可他根本听不进去。她从他手中把卷轴抢过来,转身跑了出去。

他还待在原地。自那天起,他再也没见过她。一个人要是想让你找不到,你是找不到的。他没去她的公寓,只是在她经常出没的地方闲逛了几天,一无所获之后就继续自己循规蹈矩的日子。他觉得,她在他心里放满了汽油,临走那天,悄悄地扔进一根火柴,在往后数年,那大火旺盛不息。

过了一段时间,他决定去敲她租住的公寓,开门的是一个陌生女人。她搬走了。

阿柳搬家那天,把那幅画取下,砸坏丢掉。她将与他有关的所有记忆摘下,墙壁又变空了。她宁愿在这样的孤寂里,也不想在惭愧与仇恨中度过。现在,她对他充满了仇恨。所有的美好都是假的,都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欺骗。她和他,在餐桌上经历的不过是一场又一场流亡。她真是幼稚可笑,以为他能安抚她的心。以为不会再害怕,结果撕裂得比从前还要巨大。

在接受的教育中,包括在学校、社会所习得的知识,都并未让人学会忠于自己、忠于内心。她意识到,自己是一个虚伪的人,每一场经历,都吐丝成茧,茧,是柔软的保护膜,在长久的人生中,隔膜观世界,让她分成两半,一半真实,一半虚假,这是世界运行的终极秘密。

她想起父亲,母亲怀她时,父亲就跟另外一个女人另组家庭。那段日子,母亲寻到了酒精,酒精是母亲的药,自然带着三分毒。母亲经常在深夜大醉,呕吐物从客厅一路进到卧室。这个坏习惯再也未能戒掉。她长大了些,开始给母亲当帮手,做一些家务。甚至承担起母亲醉酒后为她收拾残局的义务。母亲则坐在床边,什么事都不做,而是望着她号啕大哭。她觉得母亲很可怜。有数年时间,她总是听到房间回荡轻微的哭泣声,凄凉而恐怖。她将所有的窗打开,试图将这些排泄物的气味赶出去。这是父亲留给母亲的全部。她想。

有时母亲半夜不睡觉,过来把熟睡的她摇醒,说,阿柳,你睡了吗?我们一起说说话。她睁开眼睛,明亮的灯光刺痛了她。她陪母亲,直到天亮。就是从那时开始,她再也不喜欢白炽灯,也不喜欢过于闪耀的白天。她将本城的所有咖啡馆都扫荡了一遍,找出最昏暗的一隅,有空会去待上两三个小时。为了省钱,她死皮赖脸什么都不点。她怪异的行为加上不合群,在学校里招致很多非议。老师找来母亲谈话,暗示她拖了全班的后腿,她干脆弃学了。

她和母亲决裂那天,闹得天翻地覆不欢而散。母亲在外,还是会将自己收拾干净,一丝不苟,一个严肃女教授的模样。女儿的公然忤逆,打碎了她苦心维持的假象。她暴跳如雷,拿来那根将她从小打到大的细长棒子,威胁她要乖、要听话。可是,她大了,学会了以暴制暴,她撩起衣服,将伤疤露出来,毫不留情地说,你信不信我去举报你,让你身败名裂?

她被母亲放走,即使母亲说没有她会活不下去。

她过上了崭新的日子。她一点一滴努力摆脱过去的影响,虽然噩梦时时袭来,但她装备精良,把自己训练成了一名精准的狙击手。不久,她遇见他,那个给她平淡死灰的生活引入了活泉的人,现在,她不想再提他的名字,不再叫他阿杨。她并未删掉他的电话号码,而是备注成另外一个名字:巴别塔。她决定,以自己的方式,忘记他,放弃他。

没有人是生活的胜利者。没有引人入胜的情节,也没有波澜起伏的转变,他们就因这样的小事分开了。所有的内心荡漾,都在这个喧嚣的夏季终止。

他们最后一次一起吃饭,是很多年前。具体的时间阿柳记不得,也不想记得。她给他倒汤,倾斜过度,汤从碗里溅出来,落在他的手上。她为自己的笨手笨脚感到恐慌不安。那天,她送给他一根红绳与一张平安符。那是她旅行时从一座寺庙求来的。她从不迷信,但是偶入的寺庙,那份神圣与静谧感染了她,她觉得可以为他迷信一次。

他接过礼物,把它们放到钱包里。

現在,阿柳从包里翻出同样的红绳同样的符。忽然想不起这究竟是什么,她为什么会如此小心地保管这种这么平淡无奇的东西。

她摸着自己脖子上的项链,戴了很多年。从前他说,最喜欢这条项链的设计。她记起刚刚碰见他时,他弄掉的啤酒瓶,她想,他跟自己的母亲一样,已经变成一个酒鬼了吗?

责任编辑 杨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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