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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定性的人

2021-03-22黎小鸣

四川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豌豆

黎小鸣

1

立冬后的第二天,太阳正徐徐落入山垭口,染得西边天际的云彩千变万化的时候,一辆客货两用车驶过双河村村口的石桥,慢腾腾地进了村。

在河埂菜田里浇水的刘玉梅看清了,坐在副驾驶位置上东张西望的光头男人是贺德海。刘玉梅心里咯噔一下,随即扭头避开,看一棵正在零星开着小黄花的白菜,有一只白色的小蝴蝶正围着那些花朵和更多的花蕾上下舞动,很像她此刻的心情。

那辆车进村去了。

刘玉梅手持长柄木勺,有一下无一下地舀水浇那垄蒜苗,有的地方连浇了七八勺,有的地方则漏过去了。一垄蒜苗也不知道浇了多长时间。忽然一声汽车喇叭响,刘玉梅吓了一跳。抬眼看时,那辆客货两用车已经穿过石桥远去了,这才发现那垄蒜苗都还没浇完。

第二天,贺德海回来了的消息就传遍了全村。有人说,他拉了半车厢东西回来,也不知是什么金银财宝。又有人说,他提着两个包下车,才迈进门槛喊了一声妈,就被他妈拿吆鸡的竹竿撵着打。他丢下包,一只手护着头,躲闪着莫名其妙地扭头看他妈。他妈边打边骂,你个挨千刀的,哪里去跌大石岩了,像丢出去的石头,一出门就气息都听不着你的。你还记得你有个老不死的老娘啊?还会回家……他妈骂着骂着就哭起来。

贺德海也不敢回嘴,尴尬地站着让他妈打了好几下,说,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他妈就朝他嚷,回来了吗……早那多年,你不说回来瞧瞧我,就不会带个信来报个平安?让老娘天天提心吊胆……

在双河村,贺德海也算得上是一号人物。他离开村子七八年了。别人家出去打工的都晓得个去向,逢年过节都要回家。只有他,那真是杳無音信。忽然回来了,大家都会生出好奇:这么多年在外面干什么?是不是发财了?是回来几天还是不走了?好事的人就要有意无意打听一番,或者干脆从他家门前经过,瞅上一眼,听上一言半语。

贺德海的老婆吴玉晴死后,他爹没过两年也死了,丧事都是哥哥贺德山操办的。村里人都说老倌是被贺德海气死的,自从他家出了事,大家就没见那老倌笑过。兄弟俩分家时候,约定爹由贺德海养老送终,妈由贺德山养老送终。两个老人就分别跟了兄弟两个,吃饭都不在一个锅里。老倌死后,贺德海家就只剩他一个人了。贺德海消失了之后,他妈就搬到贺德海家来帮他看房子。这几年,村里人只要从贺德海家门前过,都会看见她独自枯坐在院子里的龙眼树下,一个草墩垫在屁股下,一个草墩垫在脚下,手边放着一根一头已经裂成条的竹竿,偶尔朝争食的鸡挥一挥,有气无力地吆喝一声。冬天太阳好,夏天太阳热的时候,或晒晒太阳,或乘荫纳凉,她也会坐到大门口来看看行人。

问她贺德海去哪里了,她说晓不得。

问她贺德海哪天回来,她也说晓不得。

问多了,她就急,拖长了声音叫:“你们别问了,我一样都晓不得!那个刀杀的一样都不跟我说,把老娘孤零零支在这里守这个家,空落落的。我得帮他瞧着点呐。哪天他突然又摸回来,让他去哪里安身啊?家都没有了。你瞧瞧,你瞧瞧,这房子都要塌了!”

虽然声音尖锐,其实不大。她真的很老了,声音小了。

有人说,看见贺德海在铲院子里墙头上的杂草。

有人说,看见贺德海在用篱笆扎鸡埘。

有人说,看见贺德海把他妈那些多少年没洗的衣服被窝全抱出来烧掉了,他家一个院子都是烧布烧棉絮的味道。他妈不让他烧,又抢不赢他,气得颤着身子乱骂。

有人说,贺德海给他妈买了张新床,还买了个席梦思。

有人说,贺德海他妈坐在龙眼树下,穿着一身崭新的衣服,笑眯乐呵地指点着屋顶漏雨处,让帮忙的人换瓦片,看那些人帮她家刷墙刷灶台。

帮他家刷墙的人说,贺德海没喊他以前的小兄弟吃饭。是他们自己摸来的。贺德海也请他们喝酒了,但他自己滴酒没沾。看来,这些年他真的不再喝酒打麻将了。

有人说,贺德海……

各种信息汇集,双河村人也就猜了个大概。看来贺德海真的不打算走了。消失了七八年,他还是又回来了。

刘玉梅本能地避开这些议论。经过人多的场合,即便听到了一言半语,她也总是忐忑着低头匆匆而过。后来,她连人多的地方都不愿意靠近。

双河村人看见贺德海在村子里走动了:一米七左右的个子,比以前胖了些,光头上的头发桩桩正在变黑,上身穿着件棕色的皮衣,袖口有些磨损,下身穿了条牛仔裤,看上去依然精神。刮过胡子的脸,一副刚毅模样,眼睛里偶尔还是会闪出一丝凶悍。但只要跟人面对面说话,那丝凶悍即使闪现也转瞬就不见了,脸色蓦然变得平和,甚至让人觉得那偶尔闪过的不是凶悍,而是压抑久了的悲愁与悔痛。

前者感觉明显的,觉得他还是以前的贺德海;后者感觉明显的,又说他真的改性了。议论得多了,难免又让人起疑,他那副平和的样子到底是真是假?可别是装的。

村里那尘封了多年的旧事又经常被人谈起,像河边看上去已经枯死的老柳树桩,春风一过,忽然冒出点点新芽。贺德海本来就是这村里的人,他的事本来就是村里的事,都在大家心里装着呢。说的人说得曲折隐讳,听的人也都明白会心。双河村人心里就多了件事,平时就多了个话题,甚至多了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期盼,当然也多了个担心——那一伙人散了之后,村里安稳了不少;如今喜欢挑头的这个回来了,只怕又要多事了。

这担心一直埋在刘玉梅心里,像夏秋间山坡地头的鸡枞,随时都会拱开潮湿的泥土冒出来。那是个没有定性的人,咋可能把那么大的事情放下啊?

刘玉梅从来就没敢放下过。

2

双河村虽然是个上千人的大村子,但毕竟也就那么大个地方,再不想碰上的人也总会有个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时候。刘玉梅要去给地里的豌豆浇水,脚下就这一条三轮摩托运送粮食、肥料的便道,否则就要沿着田埂七弯八绕地走。刘玉梅正面走去,贺德海转完田地迎面走来,两个人就避无可避。

跟听闻到的一样:剃了光头,穿着一件棕色的皮夹克,一条已经很脏了的牛仔裤,套着一双旅游鞋。看走路的姿势,依然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刘玉梅心下忐忑,不知道此时此刻应该低头走过,还是要扭头看着别处走过。还犹豫着,两个人的距离已经近了。可刘玉梅依然犹豫不决,要是别的人事,她断不会这样。

隔着一丈多远,她忽然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声音,义嫂!

他还喊她义嫂!

她抬起头看,他像想朝她咧嘴笑,但没笑出来,喉咙好像被压迫,声音只发出了一丝半缕;脸像被什么东西撕扯,笑容就凝固成了一副怪异的样子。但刘玉梅觉得他的脸上增添了一些她不熟悉的东西。这声音,这容貌,她再熟悉不过了。那时候,这个人跟丈夫张秉义是一伙的兄弟。他喊她义嫂,声音响亮,一开口就带着笑,有一丝甜味,比亲叔嫂更亲近。她十天里倒有三五回要在厨房里为他们做饭炒菜,在饭桌上为他们斟酒添饭。

他为什么想要笑一笑?不容多想,她随口应道,你回来啦!

他看着她。在眼光接触的那一瞬间,她读出来了,他脸上写着的分明是不知所措,他还记挂着以前的亲近。也是。纵然是根钢筋,他也被那些事绞成麻花了,晓不得如何面对别人,也晓不得如何面对自己。脸上还有的……是悔恨。没错,是悔恨,还有愤怒、无奈、悲苦。她听到了他的声音,回来了。声音依然很低沉。

她说,唔……她依然觉得不能再说什么,低头就要走过。

她看见贺德海的脚停住了。刘玉梅只好慢下来,停住脚,就站在了贺德海的斜对面,相距三四步远。刘玉梅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开始加速,畏惧感倏然冒出来。贺德海看着她说,你也老了些了,但样子没变。

刘玉梅只好说,这多年了……于是,匆匆加快了脚步,错身而过。她听到贺德海在身后嘟囔了一句,是啊,转眼就这多年了……

刘玉梅当然是老多了,独自带着一双儿女度日,能不见老吗?两亩田能栽什么就栽什么,几乎就没空闲过。每个街天,她几乎都有东西卖。村背后的两亩地,收一季苞谷,再种一季菜豌豆,能有一两万块钱的收入。春节前一个月左右开始卖菜豌豆,更是要摘得勤跑得快,隔两天就要骑上自行车(后来换了个三轮摩托车),拉上嫩豌豆朝街上跑。再加上一亩稻田收割后种的一季菜豌豆或者蚕豆、小麦,一亩菜田里的各色菜蔬,还有家养的鸡猪,一年下来,也能倒腾三四万块钱。凭着她的劳苦勤快与周到计划,虽然没见她缺吃少穿,只是这些年盘田种地的成本越来越高,别说碰上什么意外的事了,就是到了孩子开学,年末、年初集中用钱多的时节,还是经常会闹得身无分文。

天天操的是一家三口的衣食住行,夜夜想的是如何让儿女长大成人,哪能不见老?

刘玉梅加快了脚步,好像很忙。

贺德海扭头看看匆匆逃开的刘玉梅,慢慢朝前踱步,在这村里独自支撑一个家,碰上了什么事,除了逃走还能怎么样?随你嘴巴说得有多硬气,心里依然无底气。唉……

贺德海又回头望了一眼刘玉梅的背影,苦涩地笑了一笑,继续迈步朝前走。

刘玉梅匆匆走了好远,忍不住回头瞟了一眼。看到贺德海离去的背影,这才放松了心情。只是这一回头,她忽然觉得贺德海离去的步态,像拖着块沉重的石头。刘玉梅想,看他那样子,好像也没结婚。不结婚,也不奇怪。经历过那样的事,恐怕哪个都难有再成个家的心思了。这个人心头,其实跟我一样苦。

谁说不是呢?他无法不苦。

3

贺德海初中毕业后就在这村里混大,找得到的武侠书都看了两三遍。那时候镇里的街上有三家录像厅,后来村里也有人开了一家录像厅,他只要身上有买票的钱,就一定会坐到錄像厅里去看武打片。于是从武打片里学了些古装戏或者上海滩的江湖话,平日里一言不合就要跟人“比画比画”,得了个绰号“贺大侠”。年轻气盛的模样,包裹着暴躁的性情,真跟人动手打架,下手又没个轻重,渐渐就变成了一个难缠的狠角色,没人愿意跟他多攀扯。

后来,他就成了张秉义他们一伙的兄弟。

贺德海十九岁那年,他爹就开始到处托人提亲,一家人都指望他结婚以后有了牵挂,能改改性,好好做人过日子。但别人介绍的多半被他拒绝,因为英雄要配美女,女孩子不漂亮就配不上他“贺大侠”,直到二十六岁时候碰上了吴玉晴。可即便是吴玉晴嫁给了他,虽然在外面玩闹得少了些,仍然既没见他改性,也没见他有多少收敛。

贺德海结婚没过半年,正碰上村委会改选。那时候,除了张秉义想当村主任,郭少华也想当村主任。听张秉义那意思,他已经跟郭少华谈了两回,让郭少华先让他,等下一届他再让郭少华。可郭少华不松口。算起来,两边的支持者势均力敌,所以相持不下。一天晚上,几个人在张秉义家喝酒,喝得半醉,张秉义就在饭桌上说起这事,又有意无意说了些挑逗的话,激得贺德海嗷嗷怪叫,恨不得马上出门把郭少华从被窝里拎出来收拾一顿。

没过几天,郭少华牵着牛从贺德海家田头经过。贺德海硬说郭少华故意牵着牛去踩他家的秧苗。郭少华想抄近路是真,故意牵着牛去踩别人家的秧苗则未必。两个人在田埂上吵了一阵就开始比画,结果郭少华被贺德海打成了三级残废。郭少华当然也不是好惹的,为点小事被人打残,而且很像是故意干的,哪里咽得下这口恶气?郭少华一出院就带着儿子天天去派出所、县公安局、县人大、县法院守着告状。一场官司下来,贺德海以故意伤人致残罪判刑两年半,还赔了一万五千块钱医药费、营养费、误工费。

郭少华住院去了,张秉义顺顺当当地当上了村主任。人人都知道张秉义当村主任与贺德海打人之间有关系,但没有谁会去证明这中间的直接关系;个个都晓得他们是一伙的,他们也确实是一伙的,得罪哪一个就是得罪那一伙人,所以凡事能避让就多避让吧,至少别去插嘴管闲事。张秉义的村主任就一直当到了他死的时候。

服刑回来,贺德海本以为会有一个好日子等着他,还在服刑时候他就计划好了,回家要生儿育女,要挣钱重新盖房,如果张秉义能帮上忙,他还想承包村里的瓦厂……可兴冲冲回家不到一个月,耳朵就被各种渠道传来的风言风语灌满了。他没法相信,却又不得不信。晚上揪着吴玉晴逼问了一回,吴玉晴只是低声哀哭,不说没有这事,也不说有这事。也许是看到事情再难隐瞒,张秉义就给贺德海的存折上打了五万块钱,说是他去服刑两年多的一点补偿费。这反而证实了那些流言绝不是空穴来风。张秉义这一笔钱,不像是服刑的补偿费,倒像是给他的别的赔偿,或者像是给的一笔封口费……

五万块钱就要买老子的损失,买老子一辈子做人的脸面?这个无情寡义的杂种……

贺德海提起厨房门背后早已落满灰尘的斧头就出了门。

4

刘玉梅没法不逃。那想起来就让人心惊胆战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

哐——哐——哐——这是斧头砸铁门的声音。每敲三下,就伴随着声嘶力竭的狂吼:张秉义,你这个杂种,你给我滚出来……接着又是哐——哐——哐——三声怒砸,接着又是一阵狂吼,张秉义,你这个无情寡义的杂种,出来吃我一斧头……

哐——哐——哐——

幸好他家别墅钢筋水泥房的围墙砌得高,大铁门平时几乎不开,平时出进都是走大铁门上开的小门。人一进门,也习惯了要扣上门栓。张秉义很多次对妻子儿子说,这村里眼红眼绿的人多得很,千万小心,出进一定要大门小门都关上。

张秉义说的,是对的。

声音当然听得出来,砸门的就是贺德海。她看着张秉义脸色铁青,夹着烟的手也在颤抖,像根枯树桩一样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之前偶尔听到的那几句风言风语,完全得到了证实。看看张秉义,又看看两个娃娃,听着大门外的喧闹,刘玉梅无暇怪罪,也无暇伤感,一时也晓不得该怎么办,手足无措间早已经泪眼婆娑。

要做点什么……总不能就这样坐着哭吧。起码先看个究竟,也好应对眼前的情势。她侧身在楼道上慢慢移动脚步,双脚酸软,自己都听得到一颗心跳得咚咚咚的。在二楼的拐角处,透过大门上部的铁栅栏,她隐约看见贺德海提着一把斧头,狂躁不安地在大门外的水泥地上走来走去。骂几声,砸几回门;转几个圈,又砸几回门……

刘玉梅犹豫着要不要开门去面对。可这个男人进了门会做出什么事来,她毫无把握。

过了一阵,刘玉梅终于看见有人出现在她家门口,她轻轻地舒了口气。只要有人劝,今天也就不会出大乱子。她隐约看见有人拉着贺德海的手,要接了他手中的斧头。贺德海攥紧了斧头柄,扭动着手臂要摆脱别人的拉扯。劝解的人也不敢用强,贺德海挣了几下也就挣脱了。于是大门又响起来,哐——哐——哐——

这不是在砸门,简直是在敲丧钟。

又过了一阵,贺德山出现了,他爹也出现了。贺德海的几个朋友也出现了。一群人还在门口转来转去,但没再砸门了。刘玉梅从楼上下来,看见女儿眼泪汪汪地左顾右盼,手足无措。儿子张雷全身紧缩坐在一旁,看看他爹,又看看自己,苍白的小脸又茫然又愤怒。看见她下楼,女儿哇的一声哭起来。刘玉梅拥着一儿一女,坐在张秉义对面的凳子上默默流泪。

张秉义依然呆呆地坐着,一支烟已经燃完,烟灰掉在地上,烟蒂还夹在手指间,眼睛不敢看向面前的母子三人。

也不知道闹了多久,又有人高声说了句什么,门口安静了一会儿,接着就传来了匆忙跑动的脚步声,又听到脚步声逐渐远去。喧嚣的大门口转眼归于寂静。

刘玉梅慢慢走到大门口,从门缝朝外看,门外空无一人,只有一条狗伏在路边,正在朝她家的门看。这片寂静,像是突然在刘玉梅心里钉了块空白的楔子,让她的身心戛然而止:肯定是发生更大的事了,而且跟刚才的喧闹有关。她转念间就想到了吴玉晴:贺德海在这里闹了个山呼海啸,还让吴玉晴咋在这村子里过活?

刘玉梅失魂落魄般拖着双脚回到屋里,无数念头从心里闪过。她拿不定主意这时候是不是应该出现在贺德海家。凭他们两家以前的关系,她应该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都到这时候了,其实也不是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而是要不要去帮忙料理吴玉晴的后事了。刘玉梅后来很惊讶当时的想法,没有任何消息,凭什么就认定吴玉晴死了呢?可她真的感觉到了:当那些人从自己家门口朝村北的贺德海家跑的时候,吴玉晴已经离开人世了。

事情越闹越大了。

刘玉梅看看张秉义,心乱如麻,那更大的担忧让她的心越来越沉重。

是赵小兰来敲的门。自己跟赵小兰家算不上相处得很好,但赵小兰两口子在这村里算得上是公平正派的人,在这村里说话做事一是一二是二,不拉帮结伙,也不搬弄是非。

咚咚咚……

敲门声突然响起。一家人先是一惊,一齐抬头看向大门。刘玉梅心下期盼这敲门声已经很久——要是再没有一点声音,自己准会窒息。她一左一右抚着儿女的肩膀,示意他们松开手,然后起身,雙掌并拢抹了一把脸,又揉了揉双眼,这才朝院子里走。她盼望着开门,又害怕开门——一双脚就走得既警惕又匆忙。站在门后贴着门轻声问道,是哪个啊……

嫂嫂,是我,赵小兰。

刘玉梅拉开门栓,打开小门,让进了赵小兰,又迅速关上了小门。

赵小兰却不肯再朝里面走,只站在大门内跟刘玉梅说话。她说,嫂嫂,我来给你报个信,吴玉晴不在了。大伙都去慌那边的事了。这个二杆子,晓不得他到底缺几个心眼,说话做事毫无分寸,不弄出个人命来不肯罢休。这下好了,他解气了,人也没有了。你先别哭,事情都出了,咋办呢?今天这个事……一时半会儿,恐怕是了不了了。贺德海那副德性,你也晓得。要不你先带着娃娃回娘家几天,避一下风头。我这里有电话,可以叫一辆车来门口接你。事情到了这一步,该咋个做就咋个做,凡事都要看在两个娃娃的份上。眼下,只能等那边的事情过了,再慢慢找人劝解。你也别太担心了,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坎,也没有解不开的疙瘩……

多谢你了,大妹子,就照你说的做吧!忽然听到张秉义平静的说话声,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站到她们身后的。听他说得那么平静,刘玉梅不禁透过婆娑泪眼看了他一眼,只见他手脚也不颤抖了,脸色也变得正常了,只是依然铁青着脸。

赵小兰就对刘玉梅说,那我就帮你打电话要车。

他那么平静,我当时咋就一点儿都没想别的?每想起张秉义这句话,刘玉梅就后悔得直想哭。为什么就不叫他跟着一起避一避?不会的,他不会走的。惹下的祸端,他得自己面对,否则他又有什么脸面继续在这个人多嘴杂的村子里混?他已经想好了的,当时要是没做决定,怎么可能那么平静?赵小兰避祸的建议,正好帮他支开了我和两个娃娃。

可要不是这样,贺德海又岂能善罢甘休?他要的是公道。

哪个能还他这个公道?只有张秉义自己。

后来,她总是想,要是当时胆子再大一些,别被贺德海那把斧头吓得六神无主,她真的应该出现在贺德海家,一言不发地帮着料理吴玉晴的后事。贺德海和张秉义不是好兄弟吗?吴玉晴不是自己的好妹子吗?好妹子不在了,嫂子哪能不送她?她可真是我的好妹子!嘴巴甜得很,嫂子长嫂子短的……难道贺德海还真会对着我举起那把斧头不成?说不定,这样真的能够救下张秉义一条命。

每想到这里,她又摇头,不会的,不会的,依贺德海的那副德性,他决不会轻易放过张秉义的。但是,谁说得准呢?万一激怒了贺德海呢?结果,自己却领着娃娃躲掉了……如果不带着娃娃躲避,万一……

最让她后悔的是当时没报警。也有人议论说,报警?结果可能会更坏。但后来的结果都坏到这个程度了,还能坏到哪儿去?议论的人不屑地说,还有更坏的。

接着就是深夜里才感受得到的孑然无助,孤枕难眠中的默默啜泣。

5

贺德海打量着修葺一新的院子,默默地打算着下一步的计划。

地方,还是这个地方。但此刻眼前,却有不同的画面在不停地闪现。吴玉晴的身影,吴玉晴化了妆后淡淡的香味,吴玉晴做饭时候哼歌的声音,吴玉晴经常站在铁丝下晾晒衣服,吴玉晴睡过的床,吴玉晴使用过的农具……这个地方,也曾经有过欢笑,有过幸福,有过新婚男女的欢爱与别扭。也是这个地方,张秉义这个杂种,不止来过十回八回吧?老子在监狱里,可是两年半呐。一想起这个,他全身的血就朝头顶上涌,像是要从头顶上喷涌出来,冲刷他的头脸,冲刷他满身的耻辱……

收回心思,平息愤怒……吴玉晴碧青的脸色,吴玉晴闭不上的眼睛,停放吴玉晴的棺材……出殡时候低沉回环的洞经音乐……

都没有了。毁掉了。消失了。无影无踪……地方还是这个地方。除了风吹院子里龙眼树叶的沙沙声,整个院子都空荡荡的,好像那些画面从来没发生过。

他不想让自己沉浸在回忆的伤感和愤怒里,一旦被这种情绪感染,自己就会头疼、发烧、说胡话、乱做事。他挥挥手,驱赶着落在身上的苍蝇。苍蝇飞走了,那些记忆也倏然消失。

他没有想到的是,在外面一直想着要回来,回来了才发觉日子其实也不好过。既找不回以往的感觉,也找不到现在的感觉,倒好像是个刚到这里落脚的外来户。吴玉晴依然在自己前面横亘着……张秉义在自己面前横亘着……郭少华在自己前面横亘着……贺德海不知道该如何安顿这一个接着一个的日子。

可能是因为这几年不盘田种地,过日子的节奏被打乱了,他想,至少先去把那个菜园子打理打理,栽上几棵青菜白菜也好。于是他到大门背后提起一把锄头,出门去。

母亲在堂屋里喊,你要去哪里?

他头也不回地说,菜园子。

母亲依然在叫,都立过冬了,你还栽什么唉?

菜园子没承包给别人,贺德山也不来栽种,就一直荒着,都变成了一片野草齐腰深的荒田了。贺德海挥舞着锄头一阵狂铲,荒草纷纷倒下。一块菜田铲完,他已经一头汗水。又用锄头勾拉成堆,点了一把火。一阵浓烟火焰过后,地上就只剩下草木灰和还在冒着青烟的树枝条,但田的模样已经完全显露出来。贺德海挥舞锄头,将那早已经板结的泥土翻挖过来。他一边挖,一边把土块敲碎,不一会儿已经大汗淋漓,双臂酸麻,但使他畅快惬意。不管在哪里,贺德海干活都不惜力气,别人都喜欢他这一点。

让贺德海没想到的是,刘玉梅竟然一直没嫁人!照她的条件,早就应该找个人一起过日子了。看来,这些年她一直是独自带着那两个娃娃在过活。当年……当年……嫁到这村里来做媳妇的时候,她也算是漂亮的……她这一辈子,也被张秉义这个杂种毁掉了。

贺德海忽然呸呸地吐了两声。

他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咒骂张秉义,甚至会有意识地多想想他们曾经是兄弟时的欢快情形,想想那么多年他对自己的开导提携,想想他在经济上对兄弟的慷慨大方……可只要涉及他,贺德海还是会不由自主地称他为杂种。

吴玉晴娘家人来了,也只能伤心欲绝地哭泣,没法说什么。在给吴玉晴办丧事的过程中,贺德海鐵青着脸一言不发,别人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心里则在反反复复盘算,该如何动手,在哪里动手,什么时间动手。

死者才送上山,那些性急的人就已经开始劝解他了。算了,算得了吗?他想让这些劝解的人别来烦他,随口说了一句狠话:“你告诉他,先把脖子洗干净点,别脏了我的刀。老子只要他还我个公道。问问他,公道是什么?”

可没等他动手,张秉义竟然就自己死了,死法还跟吴玉晴一模一样。

哭不出声,也笑不出来的贺德海,气得攥着拳头直砸桌子。气归气,动手的对象突然没了,那想了几百遍的念头忽然变得毫无意义。贺德海胸口像被人压了块大石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于是就在村子里乱窜。谁也不理睬,只顾自己埋头走路。村里人见他这般样子,都说,这家伙怕是气疯掉了。有一天夜里,很多人都听到贺德海在院子里像狼一样长嚎,然后他就在村子里消失了。

他在芭茅山市里,在周围的乡村里到处乱窜了好几天,然后又窜到了芭茅山深处的那座庙里。那和尚见他一脸戾气,满脸的愤恨不平,便留意着他。攀谈了一阵,又留他住下,有意无意跟他讲些道理,说是要用佛法化解他身上的戾气,将他从那没头没脑的状态里拉出来。

贺德海没想到,他会在这庙里一住就是两个月。

那和尚说,这是因果。他不信。他说,老子可没碰过他的女人。和尚笑着说,那不一定是这一世啦,也许是前世或者很多世以前的孽缘。和尚说的,十之八九他都不信,但有一点他听进去了:“那你还要咋样?你不是要个公道吗?人家已经把命还给你了,这还不公道啊?扯平啦。谁也不欠谁。你就不要再生祸端,否则就生生世世纠缠不休了。”

你想想,生生世世纠缠不休,那会是什么日子?和尚说。

贺德海看着和尚没吭声,不管有没有来世,生生世世都这样纠缠,确实挺可怕的。想了想就对和尚说,也有一点没扯平,是他先欺负我,而且想一直欺负下去。

和尚又笑道,你欺负别人的事还少吗?你现在不也还一心想去欺负别人?

也是……从小到大,一直就喜欢打打杀杀,欺负别人的事都数不清了,只是欺负的方式不同罢了。他垂着头喃喃地说。

算了,就算是扯平好了……过了几天,贺德海对和尚这样说,晚上一个人辗转反侧的时候也这样想。他呼吸时像牛一样喘息的粗气,就这样被和尚泄掉了一大半。那几天,胸口压着的大石头也好像消失了,心里还生出了几丝悔意:如果吴玉晴不死……

但贺德海设想了几种结局,都被他否定了……“如果”个鬼,难不成我要一辈子戴着张秉义给我的这顶绿帽子?

心烦意乱的贺德海没跟和尚告别就下了山。

如今,对象都没了,还跟谁纠缠去?

但他做不到像和尚说的那样,不再跟自己纠缠。他原以为,自己就这样到处打工流浪,再也不会回双河村了。可没过几年,他的想法变了,且不说外边也没那么好,何况家里还有个妈一直在帮他守家。心底也舍不下自己名下的那些田地、那幢房子,也舍不下那个村子。结果,转着转着,贺德海又转了回来。

贺德海看着重新开挖了一遍的菜园子,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这个时候,刘玉梅在我旁边,我开挖碎土埋沟,她在后面栽菜浇水……

那会怎么样?

那不是很好吗?

贺德海把锄头立在地上,双手扶着锄头把,杵着下巴怔怔地盯着地上,好像已经被这个念头冻僵了。贺德海发现这念头一出现,就像是在心里生了根,盘踞着撵都撵不走,断也断不开。

于是他反复问自己:可能吗?可以吗……可以吗?可能吗……

6

刘玉梅可不敢抱怨赵小兰,否则就把她得罪死了。人家可是一片好意。别人都在看戏,只有她是在真心实意地帮自己——此一时,彼一时。那种情势下,带着孩子离开双河村,应该是最好的选择。

可等她再見到张秉义的时候,他们已经阴阳相隔。他的死法,还跟吴玉晴一模一样。

鬼晓得他们是怎么乱到一起的!又到底乱了多长时间。反正她听到风言风语,也不是两三个月的事了。一个是曾经的好丈夫,一个是曾经的好姐妹,都是毫不客气地背叛,都是对自己深深的伤害……这让她在葬礼上声嘶力竭地痛哭,怎么看都不像是在哭死去的丈夫。不是哭丈夫,那就是在哭她自己了。

当然是哭她自己了,还哭哪个去啊?村里的女人都这样说。

唯一让她觉得安慰的是儿子张雷。后来回想起来,在他父亲的葬礼上,张雷从头到尾就没怎么哭泣,只是悲切地看着家里人来人往的客人,好像是要把这些面孔都熟记在心。但按照风俗背棺出灵的时候,张雷的号啕大哭,惹得一众男女纷纷跟着流泪。

丧事办完客人都走尽之后,悲切切凄惨惨中,她不管站在家里的哪个旮旯,都是阴森森孤零零的感觉。刘玉梅深切感受到了人去屋空的滋味,忍不住又搂着一儿一女放声痛哭了一场。

她忽然听到张雷稚嫩的童声切齿道,等我长大了,我要杀了他。刘玉梅吓得伸手就捂住了儿子的嘴。她惊讶儿子的愤恨,但没说什么,因为她自己也说不清。儿子的愤怒,却也让她感到安慰:这个家的希望就在儿子身上。她这一生的希望,也在儿子身上。

葬礼之后,刘玉梅一改以往进出都要关上大门的习惯,只要人在家,她都开着小门,甚至要故意大敞开。天一黑就关门,不是女人叫门,就决不再开门。

没过几天,她就听说贺德海走了,不知去向,再无踪影,也毫无音讯。

当了两年的寡妇,渐渐就有人来探口风:要不要找个人一起过日子,帮你拉扯一下两个娃娃?你一个人也太难了。她把头摇了又摇:现在的男人,没几个是好的。对娃娃好不好都另说了,再生个一男半女的,这两个娃娃都要受气。

她可不想让这两个娃娃受气。

晓得她是这个态度,而且很坚决,也就没人再说要帮她介绍对象了。村里老人闲坐一起时,就有人说,想不到张秉义这个媳妇,心性这个要强……看她这样子,撑得下张家这一门来。听的人都点头,撑得下!撑得下……

刘玉梅就得以安静地过自己的日子,一直到现在。

其实,张秉义死后,她就断绝了再婚的想法。平时那样说那样做,当然是说给外人听做给外人看的。她挥之不去的担心是贺德海。这个人多变,好冲动,万一暴躁起来,哪个晓得他又会干出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来?贺德海一回来,她又把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但那声“义嫂”让她安下心来:贺德海确实不会对她怎么样,也不会对孩子怎么样。想想也是,跟他结怨的是张秉义,跟她,跟孩子有什么相干?从头到尾,贺德海都只是跟张秉义要公道,可没说过要对她如何,对他们的孩子如何。

想明白了这一节,她才把心完全放了下来。

贺德海回来这段时间,村里人已经把他这些年的生活猜想了个遍。有人说他在芭茅山城里打过工,是在建筑工地上拌水泥。这她相信。一个人在外面,不打工挣钱,靠什么吃饭啊?别说拌水泥,说他去偷人抢人她都相信。

有人说他曾经去中缅边境上赌博,玩得很大。这她也相信,这村里哪个男人不赌啊?都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在村里玩跟在中缅边境玩,没什么区别。

有人说他会玩微信。他的朋友圈里还有个光头和尚,这和尚经常开导他、指点他。这她也相信,村里的年轻人也会玩微信,很多人都学会在手机上买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镇政府门口不就有个专门送快递包裹的门店吗。和尚也玩微信?这个她可不知道。认识个和尚也不稀奇。他自己不也剃了光头么,说不定就是在学这个和尚。

有人说他去缅甸淘过金,缅甸的江上金旺。因为去得比别人早,回来得也比别人早,所以发了财。这个她将信将疑。真的发了财?缅甸的江上金子就那么旺?她自己就是金沙江边长大的,从来只听说淘金人吃得着那碗淘金的饭,发不了一生的财。

有人说他在芭茅山市里买了套大房子呢。他回来只是来给老娘养老尽孝的,等将来老娘过世了,他就会永远离开双河村,再也不回来了。如果前面那说法是真的,那这个就可能是真的;如果前面那说法是假的,那这个肯定也是假的。即使是真的,那也没什么,这村里全家搬走的人也不少了,她想。

……

但从来没有人说他在外面讨媳妇了。这么久都没人说这个话,那就是真的没结婚,否则别人总是会瞧出些蛛丝马迹,他自己也总是会说的,这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刘玉梅耳际忽然响起贺德海那声轻轻的呼唤:义嫂!他心里的苦,跟我心里的苦,其实也没多少差别。这人啊,还真是反复无常。多好的兄弟转眼就会拔刀相向。要是张秉义不死,他真的会杀他吗?

会?不会?不会?会……

到底会不会?

刘玉梅忽然觉得没法判断,甚至无法猜测。可以肯定的一点是,贺德海肯定会一辈子纠缠不休,而张秉义也要一辈子提心吊胆。还他公道,一条命,再加上这个男人的尊严,张秉义只能把自己的命抵出去。人只有心平气和了,才晓得后悔。贺德海真的后悔?他可从来不是那样的人。可他这又是为什么?心底下还记挂着跟张秉义的朋友情分?还是记挂着经常做饭给他们吃的嫂子的情分?可能吗?算了,想这些干什么?不想了。

刘玉梅忽然心一颤脸一热,意识到了自己心底下正在想什么。但那念头闪了一闪,转瞬就过去了。于是独自笑了一下:这怎么可能?

7

贺德海无事可做,也懒得坐在街边跟那些爱打听的人闲聊,家里也待不住,只好每天到田地里乱转。

他独自蹲在村背后引水渠边的一块石头上吸烟。沟渠里有一块石头,水被阻挡,发出汩汩的响声,激起一团白色浪花。他把烟蒂瞄准水中的那块石头弹去,没弹准,烟蒂砸在长满了半死半活青苔的水泥壁上,掉进水渠里,瞬间被淹没。他看着脚边的菜豌豆田,豌豆苗都长在苞谷梗搭成的架子上,根部的叶片已经见黄,有的正在翻白干枯,但中部以上正在开花,青绿色的豆荚顶端已经枯了的花蕾还在。应该摘过两拨了,豌豆依然在茂密地生长,旺盛地开花。

他刚才从自己的菜田经过,发现他栽下去的青菜苗刚发出两片嫩叶,原来的叶片已焦黄枯萎。看样子,等过年也仍然吃不上。种一季菜豌豆要多长时间?三四个月。菜豌豆卖完,已经到了正月。等过完年,把泥土翻过来晒晒,已经是二三月,又得准备种苞谷或者栽秧了。这日子过得很慢很慢,大伙都学会了不慌不忙。能忙到哪里去啊,一年到头,悠哉游哉也就把田地种了,悠哉游哉一年也就过去了。

贺德海就感觉每个日子都过得很漫长。

盘田种地的周期太长了,一年才有两次收成;打工上班一年,可以有十二次收成,哪里能相比啊。前两年挣的那点钱,都被自己赌输了。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到处找工友借钱。头晕眼花地饿过几次之后,他终于下决心戒赌。去缅甸淘金挣来的钱,已经变成了城里的一套房子。后几年挣的,多少积攒了一些。干了三四年,厌倦了一个人的孤寂和忙碌,忽然很想过以前那种慢吞吞的生活,于是就回来了。现在,贺德海又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錯了。

放眼望去,双河村有水有庄稼的地方一律青绿,无水无庄稼的地方一律是红土裸露的荒坡,枯草摇曳。青绿色的庄稼田地里人影幢幢,都是肩上斜挎着竹篮布袋,弯腰伸腰地埋头摘豌豆的人。扭头看西边,远远见一个人走过,看身影是刘玉梅。

贺德海伸手摸出一支烟来,点上火深吸了一口,又朝那个方向瞄了一眼,心思渐渐活跃起来,只觉得周围被微风轻拂着沙沙作响的豌豆苗,长得生机勃勃,绿茵茵的十分可爱,于是起身向北走去。当然是可以的,也应该是可能的,这是他想了这些天得出来的结果。

向北走了很远,贺德海转向西。向西走了很远,贺德海又转向南,远远地,终于看见刘玉梅在豌豆田里弯腰摘豌豆。

贺德海沿着田埂慢慢走近,对着刘玉梅的背影说,嫂嫂,摘豌豆啊。

刘玉梅急忙直起腰,看一眼贺德海,说,哦,是啊……昨前天忙不赢来摘……刘玉梅戛然止声,她意识到此时此刻不应该多说话。

贺德海摘了几颗豌豆捏在手里,说,你忙不赢,可以叫我一声,我闲着也没什么事。

刘玉梅不答,埋头去苗窠里搜捡已经壮实的豌豆。

贺德海边翻捡壮实的豌豆边说,真的……我来,就是想跟你说这个。以前的事,已经过了这么多年,都过去了……过了就过了,我还认你是嫂嫂……我也希望你把我当兄弟。

刘玉梅依然沉默着,心里则翻江倒海。她证实了自己的想法,也明白了贺德海此时的所思所想。她不想虚与委蛇得罪眼前这个人,一时却也不知道该怎么答,于是继续沉默着,将头埋进豌豆窠里翻捡。

贺德海伸手摘了几颗豌豆,望着东边的山际说,以前,大伙过得多快活啊……可惜,再也没有了。

刘玉梅直腰看着他说,是啊,没有了,再也回不到那时候了。

贺德海认真地说,我想,还是回得去的。只要不管别人叽叽喳喳,还是回得去的。

刘玉梅说,发生了那么多事,咋可能啊?一辈子都抹不平了……

贺德海说,我想了好久了……我们之间,其实没有什么啊。所以,我想……

刘玉梅打断他说,兄弟,你还年轻,打工也能挣钱,听说你在城里房子都买好了,就好好在外面成家过日子,别回这村里来了。都是走不掉的才不得不留在这村里啦,你看看那街边坐着晒太阳的人,不是老的就是小的……

贺德海看着刘玉梅说,莫非你心头有什么抹不平?过了这七八年,我心头都抹平了。

刘玉梅说,我没有什么抹不平的。这些事又不是我作来的,都是别人强加给我的。我认命了。认命了,心头就平得很……你也认命吧……我只是想,吴玉晴、张秉义罪不至死……虽然他们都是自己做的决定……你要还当我是嫂嫂,就听我一言,好好去城里过日子。城里比这村子里好得多。你在这村里混日子真的划不着。

贺德海说,我也没说他们就该死……我只是想跟他要个公道……他当然得还我一个公道……

刘玉梅说,你提着把斧头跟人要公道,哪个还得起啊……

贺德海无言。

过了好一阵,贺德海把摘下的豌豆递给刘玉梅,刘玉梅没接,依然看着他说,你也别帮我摘了,我一个寡妇人家,别人看着闲话多……

贺德海没收回伸出去的手,再一伸拉住刘玉梅斜挎在腰间的竹篮口,朝自己拽了拽,把豌豆丢进了竹篮里。他这一拽,刘玉梅被拉得歪了歪身子。贺德海迈步朝田埂走去,回头说,你放心,只要你答应,我一定会补偿回来,不管是对你,还是对你的两个娃娃。我说到做到。我也会让别人没得什么闲话好说。

刘玉梅看着远去的贺德海,心里又急又气:这一来,这个人晓不得又要弄出什么事来!

年关近了,家家都在陆续准备置办年货,准备过年。贺德海跟贺德山借了自行车,不时到街上转一圈,既看看镇里街道的变化,也给自己和老娘置办些年货。

街道整治过,镇政府搬到别处去了。街道能拓宽的地方都铺成了水泥路,两边的老房子都成了商铺。只有医院的大门位置没变。菜市场、牲畜市场也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他骑着自行车慢悠悠到处乱转了两圈,搞清楚了镇街道的新格局。一路走一路看,见到要买的东西,就买了放在自行车后座的篮子里。心里则一直在想着自己跟刘玉梅的事。

刘玉梅说得没错,有什么抹不平的?那些事又不是我作来的,都是张秉义这个杂种强加给我们的。如今刘玉梅是个寡妇,老子也是单身一人,要一起过日子,跟旁人有什么关系?如果是在城里,两个单身男女要一起过日子,搬拢就是了。在这村里是是非非,人言可畏,那我就明媒正娶,名正言顺地跟她一起过日子。

贺德海不仅买了过年的东西,还买了去提亲的礼物。只是他一时想不起到底该请谁来做这个媒才合适。

坐在家里吃晚饭,贺德海看见老母亲脸上洋溢着遮掩不住的笑容,就问道,你高兴个哪样?

你在家,看着你一起吃饭,我就高兴啊,饭都多吃半碗,她说。

贺德海心里颤了颤,默默地扒了几口饭,忽然说,等过了年,我找个人来伺候你。

贺德海他妈一听更是笑得合不拢嘴,你看中哪家的姑娘了?好看不好看不重要,守妇道安心过日子就好,要不要我去帮你提亲?

贺德海说,得了吧,你路都走不动了,还帮我去提亲。你不用管了,我自己操办就是了。这些年,哪个说话公正些?

贺德海他妈想了想说,要说对人处事公正,那当然得算赵小兰家两口子。

贺德海吃完饭,碗都没收就把礼物提出来朝架上一放,推着自行车出了门。

8

一大早,赵小兰就到刘玉梅家,把贺德海请她做媒的事说了个大概。

刘玉梅惊讶地看着赵小兰说,这怎么可能?我们的中间,不仅隔了一条生生死死恩怨难了的河,还隔着一座是是非非说不清道不明的山!我们做一家,岂不是要让人笑掉大牙?

赵小兰说,我当时也就是想到了这个……确实是有些……匪夷……不合情理……不过,他请我做媒,我也不好开口就把话说死,就说先帮他问问,你有没有这个意思。不过我也明给他说了,这个媒人,我恐怕做不了。我讓他把礼物也拿回去了。

刘玉梅说,那天,他转到豌豆田里就跟我说过这个。我劝他好好去城里找个人过日子,已经把话都挑明了,他还是不死心!

赵小兰沉吟了一阵说,这么说,他还是真有这个心了……话说回来,你们两个人,在那个事情里面,本来也就没什么事……即使在一起,不说就有什么好,其实……好像也可以化解……那些……隔阂……认真说起来,好像也没什么不好。要不,你还是考虑考虑……

刘玉梅摇头说,他一说我就掂量过了。就算是我两个没什么,两个娃娃呢?两边的家人呢?这村里上千张嘴巴呢……化解隔阂……这隔阂又岂是一年两年、十年八年能化解的……也许是一辈子的事了……她说着,又使劲摇了摇头,然后朝赵小兰惨然笑了笑。

赵小兰明白了她的心思,于是跟她说了些庄稼、孩子的事就走了。

赵小兰没回家,直接就去了贺德海家,但只站在大门外跟贺德海低声说话。

贺德海听到回话,怔了好半天。

赵小兰看着贺德海一脸落寞的样子,不禁也有些为他难过。贺德海在这村里当然不算是个好人,可虽然讨人厌,但也算不上十恶不赦,偏要经历这么多坎坷,真是天生命注定,半点不由人。于是,赵小兰看着贺德海的眼睛说,贺兄弟,你也别难过了,你还年轻,何必又一定要回这村里来过日子?听说你在城里连房子都有了,找个人好好过日子岂不是更好?刘玉梅劝你的是对的,你根本就没必要再回来。

贺德海回过神来,朝赵小兰笑了笑说,多谢赵大姐,麻烦你来回跑两趟。

赵小兰晓不得他心里想什么,说了两句“没帮上忙,抱歉了”之类的话走了。贺德海看着赵小兰的背影,沮丧中又生出一丝希望,他和刘玉梅之间其实也没什么障碍。她顾忌的是别人的议论、两个娃娃,还有两家人之间的隔阂。别人的议论,不理睬就是了;她的两个娃娃,我自会善待他们;两家人之间的隔阂——就说恩怨好了,以前发生的事跟我们两个人、跟她的两个娃娃半点关系都没有。吴玉晴、张秉义罪不至死……难道我就该一辈子戴顶绿帽子?妈的,说的都是扯不清的屁话!再说,成了一家人,不是正好化解隔阂恩怨了吗?

贺德海自有了打算。

9

春节一到,外出打工的人多半都已经陆续赶回家了,为的就是要吃这顿最隆重的年夜饭。双河村忽然就多了很多人。街道两旁,家家户户都贴春联、挂灯笼,路上到处丢着鞭炮炸过的红色碎纸屑。随时都有孩子在放鞭炮,恶作剧的孩子还会把点燃的鞭炮丢到别人脚下,吓别人一跳。行人好像也都换了副面孔,说话做事都变得安详和气了。

大年初一,双河村还洋溢在过年的节日气氛里。昨夜此起彼伏的鞭炮声犹然在耳,天刚蒙蒙亮,又有人开始放鞭炮迎接新年。热闹中,大家其实都起得很早。太阳一照,性急的孩子已经三三两两在街道上玩耍。十点多,太阳开始暖和,街边就到处坐着换了一身新衣服的老人,或独坐或聚在一处聊天,沉浸在这一年中最安详幸福的时日里。

这时候,街上的人看见贺德海推着单车从北面走来,单车后座架上一边一个驮着两只放满了东西的篮子。贺德海换了套深蓝色的西装,打了一条红色的领带,脚上穿着一双崭新的皮鞋。在这个时节点上,西装革履是双河村青年男人去拜见岳父岳母的标准打扮。有已经听到风言风语的人,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走过;也有熟悉的人就问,要说媳妇去啦?

贺德海笑笑,也不否认,只是停住脚步,一手稳住单车龙头,一手摸出烟盒,從撕口处抖出烟来,凑近对方,对方从里面捻出一支来,又说,你也早该成个家了。

一条街走过,倒有七八个人跟他打招呼。

已经看见刘玉梅的家了。以前的情景一一闪现在脑海里,贺德海变得有些忐忑,不禁问自己,真的可能吗?真的妥当吗?为什么别人都说不妥当?哥哥贺德山昨夜知道他想找刘玉梅,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差点把酒杯砸在他身上,终于克制住了,冷冷地看着他问,你觉得可能吗?就算是她愿意,你让我们咋个相处?算了吧,还是别去戳这个痛处了。

贺德海不理他,说,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办。

一看劝不住,贺德山只好说,你这个事一点都不靠谱,你自己拿把握了。

刘玉梅家的大门还关着。贺德海将自行车支架撑起停在门外,发现屋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不管,先敲门再说。贺德海伸出屈起的手指背开始敲门,咚咚咚……咚咚咚……

还是没有动静。这么早就出门去了?回娘家去了?

贺德海站在门口,沮丧中夹杂着万种思绪,血一时上涌。于是周围的人都听到了贺德海的喊声,刘玉梅,我爱你……刘玉梅,我要讨你做老婆……

贺德海一声接一声地对着刘玉梅家的大门喊,路过的人都在朝这边张望。

贺德海一声刚喊歇,耳边突然听到一个少年的声音,你要干什么?

贺德海侧身,那少年背着双手站在他旁边。这是谁?晃眼间他认不出少年,于是转过身来面对面看着少年,试探性地问道,你是张雷?

少年面无表情地说,你管我是谁?你在这里瞎喊些什么?我妈就猜你还会来我家闹!还要我躲出去……你以为我会任由你欺负我妈?老子……杀了你……

贺德海看到少年牙齿一咬,在周围忽然响起的两三声惊呼里,少年背在背后的手上忽然多了一把刀,他说“老子”的时候,刀已经刺进了贺德海的肚子,说“杀了你”时,贺德海的肚子明显感受到了少年手上推动的力度。

贺德海惊讶地看着少年,知道自己犯了个天大的错误:忽视了眼前这个正在惊恐无措、微微颤抖的少年。他们早已不再是娃娃。看他那眼神,也跟自己一样咄咄逼人。他这个年纪,正是能够承担一个家庭的是非恩怨,也可以化解或者制造是非恩怨的年纪。老子是想把这一生一世的是非恩怨全放在一起,一次性全部了了……现在,全被这少年破坏了……

贺德海低头看看自己的肚子,红色领带的一头和白色衬衣都已经被流出的血液浸染,变成了暗红色,他努力抬眼,朝少年无可奈何地惨然笑了笑,但什么都说不出来。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软,越来越冷……

责任编辑 杨易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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