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沫与玫瑰

卢桢

岛国塞浦路斯以湛蓝的大海闻名，它的全部国土都位于亚洲，却归属在欧洲的政治版图，因此很多国人选择这里作为移民欧陆的前沿站。刚刚走出帕福斯机场，我便体验到中国文化的强大影响力，几位地中海人长相的出租车司机招着手朝我喊：“先生是中国人么？看房买房跟我走！”

我跟随一位面相相对和善的大哥上了车，当然不是为了去看房，尽管帕福斯的街道已然沦陷在中文地产广告中了，就连公交车也无法幸免。我甚至还看到了印着海子那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巨幅海报，那是一个国内知名地产商开发的海景别墅项目，一时间让人产生已经回国的错觉。

的确，塞浦路斯的中国人太多了，单是小城帕福斯的房价，几年间就被同胞们炒高了近一倍。像我这样不为看房，而是真的来旅行的人，的确显得有些另类。可我就是为了寻找与塞浦路斯对应的文学人物而来，这个人或者说这个神，自然指向阿芙洛狄忒，古希腊神话中的爱、美和欲望之神，当她与古罗马神话中的果园女神对应之后，便成为古罗马神话中的维纳斯。然后很多人会想到来自米洛斯岛的雕像，巴黎卢浮宫的那座“断臂的维纳斯”。

按照古希腊诗人荷马在史诗中的说法，维纳斯女神是神王宙斯的女儿，但这只是他的一家之言，有关女神诞生的传说还有另一个流传更广的版本：生活在2700多年前的诗人赫西俄德写过一本《神谱》，系统归纳了古希腊神话中各路神仙之间的关系。其中记载，从混沌（混沌之神即为Chaos）中出现了大地之母盖亚，盖亚育下天空之神乌拉诺斯，也就是第一代神王。盖亚与儿子乌拉诺斯结合，生下第一代泰坦神，其中最小的一個儿子叫克洛诺斯。此时的乌拉诺斯害怕后代与他争夺权力，就把盖亚与她的孩子们幽禁于大地深处。忍无可忍的盖亚便授意克洛诺斯藏在自己的阴道里，当乌拉诺斯与她交合时，克洛诺斯趁机用镰刀割下了父亲的生殖器，自己则登上神位，成为第二代神王。后来，克洛诺斯同样被他的儿子，也就是第三代神王宙斯推翻。代代天神相似的命运终局，投射出古希腊人的宿命观。

然而我们的重点不在神王的更替，而是乌拉诺斯的生殖器断裂之后又发生了什么，接下来的叙述就有意思了。乌拉诺斯的精血渗入大地，诞生了复仇三女神和一系列小神。乌拉诺斯巨大的生殖器向凡间坠落，它落在蔚蓝的海水里断裂成几截，掀动巨浪，溅起乳白色的泡沫，那泡沫是海水和精液的混合物，其中走出一位裸体金发、亭亭玉立的美少女，正是爱与美的化身阿芙洛狄忒，意思就是“泡沫中诞生的神”。这位女神继续漂流，先是到了爱琴海上的库特拉岛，而后漂到塞浦路斯登岸。今天，塞浦路斯人为了突出阿芙洛狄忒与自己国家的关系，特意简化了这段神话，干脆就说乌拉诺斯的生殖器直接砸向了帕福斯，阿芙洛狄忒就降生在帕福斯城东部的浅海中，那是一处名为“爱神岩”的礁石群。

我参加了帕福斯当地组织的“阿芙洛狄忒诞生”之旅，半天的行程主要就安排在爱神岩游览。从帕福斯公交总站乘坐旅游巴士，沿着特鲁多斯山脊东行不到10公里，便可望见碧波粼粼的浅海间，兀立着三块黝黑的巨石，这群高耸的巨岩统称为“佩特拉罗米欧”，希腊文即“爱神的岩石”之意。仔细想来，这不就是乌拉诺斯摔碎的生殖器么！中间一块巨石高约30米，如石笋般冲出海面，按照当地人的说法，阿芙洛狄忒就在这块石头溅起的泡沫中诞生。他们相信，如果绕着巨石旁边那两块小一点的像蘑菇似的石头游一圈，就可以永葆青春与美丽。不过，爱神岩的海浪比周边海域猛烈得多，如果没有过硬的本领，恐怕很难游完这一圈。想要永葆青春，先得有青春的力量才行。

在《荷马史诗》的年代，也就是公元前7世纪，有一部托名荷马的诗叫《荷马的阿芙洛狄忒颂歌》。它描述了爱神降临塞浦路斯的场景，说女神生在柔和的泡沫中，被潮湿的西风吹拂到塞浦路斯岛，她登陆后，时序女神充满欣悦地迎接她，给她戴上精致的金冠、赤金的耳坠以及项链，又把她引见给古希腊诸神，从而引发男神们的躁动和女神们的嫉妒。大约300年后，阿芙洛狄忒降生的细节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起初的泡沫诞生演化成在贝壳中诞生。1485年，意大利画家波提切利根据这一题材创作出最为经典伟大的作品——《维纳斯的诞生》。画面中的阿芙洛狄忒刚刚越出荡漾的海面，她赤身踩在荷叶般的贝壳上徐徐升起，宛如一颗悦目的珍珠。在文艺复兴之前的西方绘画中，站在这个位置上的女性只能是圣母玛利亚，显然，追求欲望的阿芙洛狄忒代表着人性的解放与回归。流畅柔婉的曲线，洁白如瓷的肌肤，优美恬淡的情调，呈现出女神的庄严之容和体格之美。与此同时，玫瑰也降生在人间，嫩红的花瓣缤纷落下，营造出欲望的氛围，可女神的眼神空灵，若有所思，仿佛还在为父亲与兄长的那场激斗牵肠忧伤。

黑格尔说过，维纳斯是体现纯美的女神。甚至有人说，人们对爱与美之神的崇拜，正始于塞浦路斯这座小岛。实际上，在希腊人抵达塞浦路斯之前，岛上的原住民已经受中东地区的文化影响，敬奉阿芙洛狄忒为丰收女神了。也就是说，古希腊神话借用了来自西亚的阿芙洛狄忒传说，将它融入自己的创世神话，随后阿芙洛狄忒又在罗马那里与维纳斯传说融合，成为最终的完成体。柏拉图的《会饮篇》便把这位爱神分解成两个形象，一个是“天上的阿芙洛狄忒”，引用的是赫西俄德的观点，说她是天神乌拉诺斯的女儿，代表着理想的精神之爱，也就是著名的“柏拉图式的爱”；另一个形象是“世俗的阿芙洛狄忒”，沿用了荷马的理念，给女神降了两辈，说她是宙斯的女儿，象征着男女之间的性本能冲动，她既是欲望之爱的守护者，还成了妓女们的行业守护神。在我看来，今日西方人眼中的阿芙洛狄忒和维纳斯，早已互为彼此、合二为一了。

古罗马诗人奥维德在《变形记》中写过一位今人耳熟能详的人物，就是传说中的塞浦路斯国王皮格马利翁。这位国王不喜欢凡间的淫荡女子，他用象牙雕刻出一座少女像并爱上了它，向神乞求让这尊雕像成为自己的妻子。阿芙洛狄忒听到了皮格马利翁的祈祷，她被国王深深感动了，于是便赐予雕像生命，让他们结为夫妻。心理学上说的“皮格马利翁效应”以及英国文豪萧伯纳写的《卖花女》（原名就是《皮格马利翁》），都来源于这个故事。它的后文依然精彩，皮格马利翁和象牙女生下一子，取名帕福斯，后人就用帕福斯的名字命名他所统治的疆域，这就是今天的帕福斯城。帕福斯的儿子叫喀倪剌斯，喀倪剌斯又生下女儿密耳拉，密耳拉的母亲以女儿的美貌为傲，声称她的光彩甚至超越了阿芙洛狄忒。这当然让爱与美的女神非常不爽，高傲的阿芙洛狄忒施加了报复，她让密耳拉爱上了自己的父亲并诞有一子——这个可与天地争辉的美少年，就是西方神话中的首位“花美男”阿多尼斯。偏偏阿芙洛狄忒又迷上了这位美少年，甚至一次又一次地离开天界，降至凡間的塞浦路斯与他相处。后来，阿多尼斯意外被野猪咬伤而死，阿芙洛狄忒悲痛欲绝，她无力挽回情人的生命，却想留住温馨的回忆，便把阿多尼斯的血化为风信子。还有一个更为通俗的版本，说阿多尼斯的鲜血染红了白色的玫瑰花，于是世间才有了红玫瑰。

除了无法象征女性的贞洁外，阿芙洛狄忒（或者说维纳斯）向来被看做女性美的最高象征，她的行为和话语，已在地中海沿岸传颂了3000年。每年的9月，塞浦路斯人会聚集在帕福斯，他们举办盛大的“爱神节”，纪念阿芙洛狄忒这位地产女神。爱神节也被当地青年视为“结束光棍节”，他们喜欢选择这一天进行表白，或是许愿早日找到另一半。男人女人们会奔向帕福斯北部的“爱神泉”，那是海岸边的一眼清泉，据说阿芙洛狄忒沐浴后常来此饮水，凡人喝下泉水可保爱情永恒。还有一些女子来到阿芙洛狄忒神庙遗址，她们用油脂和杏仁水涂抹锥形的红色石头，再把它悄悄地放在颓圮的台阶中央，或者把素色的纸带缠绕在爱神岩岸边的长角豆树或橄榄树上，视阿芙洛狄忒为送子观音。

所有关于阿芙洛狄忒的形象与故事，只能依靠阅读和想象来完成，我读着关于她的诗句，静默观察着阳光在爱神岩上的投影，也不知如今的泡沫中，是否还会生出一位新的神祇。我这样想着，一个当地人悄悄走到我身旁，礼貌地打断我的思路，用较为娴熟的中文探问：“先生是来看房的么？”我说我是来看阿芙洛狄忒的，他便礼节性地介绍了一些我早已知道的女神故事，然后继续问我：“先生也是东北人么？”我说不是，我的家离东北不近。于是他继续说自己认识很多中国东北过来买房的客人，第一代东北人买威海，第二代东北人买海南，现在东北人都来塞浦路斯买别墅了。买房能申领欧盟护照，将来孩子无缝衔接欧洲名校……我觉得这些话从眼前这位棕发蓝眼的外国人口中说出，着实有一种荒诞的错位感，便跟他攀谈起来。话里话外，这位先生的目的还是为了宣传他手头的小区，他用异常肯定的邀请般的语气说：“你不是喜欢阿芙洛狄忒么，我推荐的小区离爱神泉很近，而且小区里中国人很多，配套的超市连东北酸菜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