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色•戒》的电影改编

孙卓琳

摘要：电影《色·戒》改编自张爱玲的同名短篇小说《色·戒》。通过对比分析，文章从对人物形象爱的改造、感情视角的性别转换、悲剧感的深化与升华三个方面浅析电影《色·戒》对原著的创造性诠释。作为一种视觉艺术，要求电影完全忠于原著无疑是苛刻的。因此，我们或可这样认为，小说《色·戒》是张爱玲的，而电影《色·戒》则属李安。

关键词：《色·戒》小说电影改编

《色·戒》是张爱玲经过近三十年的修改出版的一部短篇小说。作为对张爱玲同名小说的改编，李安所演绎的《色·戒》在故事框架上并没有作大的改动，并尽可能充分的还原了小说中描述的场景与细节，但对部分情节的处理与人物形象的设计，使得呈现在眼前的影片给我们与小说全然不同的心理感受，这大概是李安对《色·戒》忠于内心的想象与还原，是“李安式”的诠释与缔造。李安想要给予观众的，大概便是这样一部一改张爱玲残酷与苍凉笔调的含着悲惘、温情、懂得，与无奈的《色·戒》

一、对人物形象爱的改造

1.张爱玲笔下的薄情男女

张爱玲的爱很少给到她所刻画的人物，王佳芝与易先生也不例外。在小说中，张爱玲讲述了一个爱好表演的女青年王佳芝在以美人计制造刺杀机会的最后关头，放走叛国者易先生的故事。在张爱玲的故事里，王佳芝是一个享受舞台表演带来的成就感又带点虚荣与幻想的女学生，而易先生则是一个老于情场、自我陶醉又虚伪无情的汉奸，讽刺的是他们都自以为俘获了对方的心。可事发后，一个早已做好了去愚园路鲜有人知的亲戚家避风头的打算，而另一个则一脱险便下令封锁事发地带，将参与行动者统统枪毙。张爱玲故事里的男女主人公，分明及不上谈爱，却又各自感慨对方的深情。而他们，身在其中，又付出了几分真心？

王佳芝放走了易先生，或许还有些立场状似凄婉的道一句“爱就是不问值不值得”，尽管她不会得到张爱玲分毫的同情。在王佳芝幻想易先生是“真爱我的”时，她便受到“陪欢场女子买东西，他是老手了”的刻薄嘲讽，而后行动失败，王佳芝更不会想到，她以为的爱只是易先生每每想到“中年以后还有这样的奇遇”时的沾沾自喜，与下令枪杀她后，认为“不是这样的男子汉，她也不会爱他”的可鄙心理。小说里的易先生凉薄如此，对王佳芝自是没有多么深切的感情。

当然，王佳芝对易先生也并非一往情深，她又何尝不是一

个自我陶醉者呢？从小说中看，王佳芝对表演的热爱或许多过对国家民族的热爱。在终于成功与易先生搭话并留下电话号码后，王佳芝简直觉得这是“一次空前成功的演出”。对她来说，舞台的诱惑与表演带来的快乐或许比报国杀汉奸更大。这样的她会爱上老易吗？更何况在十五六时，王佳芝就只忙着招架各方的追求。是的，王佳芝没有恋爱过，因此在与易先生的交往中，她或许不知道真正喜欢上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但同时，这也意味着她是初次接受异性的示好，被动服下了权势这样一种春药。在蛊惑人心上，它或许比爱更在行，“自信”如王佳芝，哪怕她不看重钻石，也知道它价值连城，不会被随便送人，所以，她会认为自己是特殊的，会分外觉得易先生是如此爱自己。张爱玲的残酷，就在于她知道这是女人的弱点。女人会很容易便觉得自己被爱了，也就很容易被打动，继而心生恻隐。讽刺的是尽管如此，王佳芝看似冲动的“快走”，也未尝不是权衡利弊之后的决定，旦包含有几分保全自己的成算。可事与愿违，张爱玲给她的结局，依然是冷的。

2.李安影片中的人间值得

李安在拍这部影片时，让汤唯演的不是王佳芝，而是张爱玲。他显然有着自己的理解：“我觉得张爱玲需要一点爱，她真的很缺乏。我有一段时间很恨她，写这么残酷的东西，活在地面，好像在地狱，这样悲伤，这样悲惨……我拍电影不能这样，我要给她一点爱。”李安确实也这样做了。于是，电影里有了对王佳芝身世、经历的周全，装载着张爱玲的隐痛：母亲去世，父亲再婚，带着弟弟去了英国，自己因为战争求学艰难，想去英国却被父亲以路费不够为由托付给在上海的舅妈。这样的王佳芝是渴望一点爱与温暖的。但是，父亲并没有留给她多少关心与叮嘱，在舅妈家的寄宿更像是一场利益交换。亲人不像亲人，朋友更不是朋友。怂恿她一同行动的伙伴们先是自行商量好要她献身，等她真正与梁润生有过男女之事后又在背后悄声议论，行动无法继续时，对她的牺牲只字不提，没有一个人她鸣不平，包括邝裕民一这个给她鼓励、令她欣赏、让她信任的人。尽管这样，王佳芝依然有着对家的渴望，她想有一个可以让她依恋的容身之处，于是她答应参加二次行动，换她去英国的路费，哪怕事不成，给她父亲留个信也好。可这次行动中，老吴只一味榨取她的利用价值，丝毫不顾及她的感情、身体和心理是否能够承受;邝裕民，能给的只有苍白无力的安慰;唯独易先生，疯狂占有的同时，却也一点一点向她坦露胸怀与柔软。易先生认真的眼神与信任与渴望，终于慢慢淹没了她。于是，她走近他的心，也让他钻进自己的心。

是的，李安给了易先生这样的真诚与公平。李安让王佳芝看到易先生关在幽暗房间里的寂寞与无助，让她在与易先生的亲密中感受到他的压抑与恐惧，让她看到易先生这个人，而不是他的任何一个身份。浅水湾吃饭那晚，行事谨慎的易先生留意到了王佳芝杯口的唇印，她在餐桌上的话也值得玩味，可他贪恋这样轻松的片刻，一个汉奸，也有他天真与纯情的时候，也想身边有一个可以倾诉和陪伴的人。易先生也是值得同情的，不是吗。况旦，他是这样一个人，却真真动了情。还记得影片开头易先生调侃易太太看上的那颗火油钻是鸽子蛋，引得易太太嗔怪，虽是玩笑，可话里的不以为意是显而易见的。但对王佳芝，易先生不仅要她惊喜，还想给她别人眼里的最好，于是借口要她帮忙取东西，取什么？丝绒口袋里倒出的一枚枚钻石，还有最后那颗让她不禁喃喃的“鸽子蛋”粉红钻。这个男人用心与否，自是不必说的。事发那天，看着戒指缓缓扣上她的指根，易先生的霸道与深情也全然流露，将她紧紧拥围着。当王佳芝说自己“不想戴那么贵重的东西在街上走”，担心自己无法承受他的厚爱，不能够回以同样的深情时，易先生一句“你跟我在一起”讓她拥有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与归属感。李安的电影，浮动的是温情，氛围是暖的。在这里，王佳芝被温暖了，易先生被懂得了。

二、感情视角的性别转换

1.小说中以王佳芝视角呈现的感情线索

在小说《色·戒》中，两人的感情发展多是通过王佳芝的视角来呈现的，从一开始借机给易先生留下电话，到两次提心吊胆的约会，再到“还非得钉着他，简直需要提溜着两只乳房在他跟前晃”这样生怕行动失败的心理活动，都表明这时候的王佳芝只一心以易先生为目的，她把他当做猎物。同时，她又是诱饵。主动吸引男性的体验王佳芝从来没有过，行动中的她怕易先生“诱惑太多”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于她，这是危险的。在易先生的头“偎在她胸前”轻声惊呀又有些赞喟她愈发饱满的胸部的时候，她不自觉地红了脸，不消说，这星星点点的异样情绪已然昭示着王佳芝的情感隐隐起了些微妙的变化。但她未必捕捉得到，或者说未必会去面对和承认，此时

的她，还正自认清醒地继续取信于易先生，可感情的种子，到底是种下了。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对易先生的感情不一样了？是珠宝店里，她由真切地感受到权势的惑人力量，继而想到“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而后对自己是否爱上老易心生迟疑怀疑到接受的过程，是很快的：就在“紧张得拉长到永恒的这一刹那间”“他们俩在灯下单独相对，又密切又拘束”的这一刻，王佳芝不再想到她爱不爱他，落在眼里的老易面上盛满了温柔与怜惜，也就是这一刻，她心头忽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如此强烈的被爱的感觉一他“是真爱我的”。一切感情的发展变化都从王佳芝的内心活动中窥见。

2.影片中以易先生掌控的情感发展节奏

但看影片，李安将情感发展的节奏交由易先生掌控。首先，王佳芝出色的外表与气质引易先生留意到她并不难。大雨那天，王佳芝因为雨伞坏掉不小心撞到易先生，或许早前，易先生就注意到了她，只是这天他才找到机会在牌桌上花心思留下了她的电话。接着，易先生将王佳芝约到裁缝店做衣服，当然以易先生谨慎的性格，对王佳芝的兴趣并不耽搁他借机向裁缝印证王佳芝的说辞，却不料抬眼便被试穿长衫的王佳芝惊艳。之后，借口易太太头疼，他与王佳芝共进晚餐，谈话间虽多有对麦先生身份的试探，也将王佳芝放下红酒杯时微皱的眉头与杯口唇印看在眼里，可是易先生依然兴致满满的和王佳芝进行着“这样轻松的说话”甚至向王佳芝谈及社会上那些有头脸的人眼里的恐惧。易先生对王佳芝的兴趣，已然不是一星半点。香港一别三年，上海再见，王佳芝在给易太太取烟时，对易先生说“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人来就好”看得出他对王佳芝的惦念。三年黑暗、恐惧、寂寞的生活对易先生来说太久了，别后重逢，他对王佳芝的感情一触即发，从肉体的极度占有，到交付真心。终于，他听由这个身份有问题的女人作主安排行程，在取戒指的时候，易先生对王佳芝已是全然信任。戒指戴到王佳芝手上的那一刻，易先生眼里的温柔和怜惜都是真的，在王佳芝内心不忍神色痛苦的时候，易先生下意识的关切与耐心也是真的，易先生可能不知道自己有多爱王佳芝，但王佳芝已经懂得。影片中，王佳芝的感情是随着易先生对待她的态度与行动所转变的，而性，就像催化剂，正如王佳芝所言“他比你们还要懂戏假情真这一套，他不但要往我的身体里钻，还要像条蛇一样地往我心里面越钻越深。”而她，“得像奴隶一样的让他进来”。

三、悲剧感的深化与升华

1.情感线索中的悲剧张力

三年后，易先生带王佳芝到公寓里，粗暴的行为让人不解，这是小说中没有的情节，但李安让它出现，并使它合理。三年对别人来说或许不长，但对易先生来说太久，两人重逢，明明正该情浓，易先生为什么会出离愤怒？细想，王佳芝的底细，易先生怎会不知，这帮学生，连老曹都能察觉出不对劲，更何况是受过专业训练的特务易先生。影片最后他讽刺张秘书：“你很清楚嘛，怎么事前没有告诉我？……因为您跟王小姐的关系。”一问一答间，也表明对于王佳芝的身份，易先生早有所知……时隔三年，她和以前不一样了：不再青涩、不再幼稚、也没那么业余。可是，正因为这样，才更让人生气。深谙特务训练与刑讯手段的易先生知道做女特务有多艰险，那她呢？她以为自己一个女学生能有多厉害？她做决定之前会不知道女特务暴露后的结果是什么吗？是什么让她敢冒这么大的险？这次来想必是已经受过了专业的训练？影片上映后，据易先生的扮演者梁朝伟回忆，在整个拍摄过程中，只有在浅水湾吃饭那场戏是放松的，回想起来也是最让人怀念的。也许对易先生来说，也只有那一天是轻松愉悦的，是远离焦虑与压抑的。现在你回来了，不管目的是什么，我要你记住我。日本酒馆里王佳芝的一曲《天涯歌女》与易先生的泪目也让人心酸，这两个人又何尝不是清醒地贪恋这片刻的温情呢，然而他们都是彷徨无助的，他们都清楚最后的结局不会好。

2. 影片结尾的悲情处理

如果说，小说里王佳芝叫车去愚园路的对策让人觉得可笑，那电影里“福开森路”这个目的地只让人心生悲凉。这是他们幽会的地方，也是行动前易先生要带她去的地方，现在却已然成为内心兵荒马乱、手足无措的王佳芝第一个想到的地方。“回家啊？”，她一愣，“哎”。对王佳芝来说，福开森路易先生那里，或许就意味着家，她要在那里等他。缝在大衣领子下面的那枚毒药她摘在了手里，却没有服下，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的结局，可是她愿意遵从易先生的决定，她把命交给了他。可是易先生救不了王佳芝，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他们两个人的爱情，是王佳芝心知肚明的绝望，是易先生用尽心力试图搏一分希望，却徒然了。易先生明白她，珍惜她，遗憾的是他知道她所有，却有很多事情不能告诉她，她要他活，她却因为他死。易先生坐在床边，这房间里还有王佳芝的气味，他不会平静的，可他必须强迫自己平静，他也不能够流泪，王佳芝不在身边，不会有人懂他。他压抑自己，给她最后的周全：有人问，就说麦太太……临时有急事回香港了。

3. 隐晦情节中的悲剧补白

影片里，李安为易先生的汉奸身份做了隐晦的洗白，细细推敲愈发觉得满心悲凉。阿妈和易太太说他去南京出差的话，易先生让王佳芝不要相信，这期间他破了一个重庆的情报站，

或许还做了什么别的秘密的事情，之所以隐瞒，只可能是为了蒙蔽日本人。那间他不准王佳芝再进的房间墙壁上，挂着孙中山的相片，这代表着与日本人为敌的另一方势力。所以，老吴的刺杀行动为什么迟迟不进行？易先生突破中共情报网搞到的一批先进武器，为什么瞒着日本人自己昧下？老吴口中对王佳芝这条线的充分运用意味着要换取什么？一次冲动之下，老吴说“姓易的杀了我的老婆还有我两个孩子，我还能跟他隔着一张桌子吃饭，这就是干情报的”。对这句话，英文编剧（字幕）给了异常明确的含义：ButIcouldstilleatwithhimatthesametable.表明两人是在同一张桌子上，一起吃饭。易先生当然不会随便和别人在外面吃饭，那么这是重庆高层安排的吗？他们达成了什么样的共识呢？王佳芝在其中会是谁的筹码？会不会易先生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两个人的以后铺路？“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有任何动作”，影片到最后，都没有看到老吴的命令，或许在珠宝店外，邝裕民一行只是盯着而已。可王佳芝害怕了，她不知道的事情太多，她怕就是这一次，易先生会死。这两个彼此相爱的人，都在隐秘的为对方谋一条生路，却阴差阳错，苦不堪言。《麦琪的礼物》是圆满的悲剧，而《色·戒》只悲到人心里去。

结语

影片在王佳芝去往福开森路的途中奏响了《摇篮曲》，阳光透过自顾自转着的风车包围着她，仿佛有着如梦境一般的温暖与静谧。对王佳芝来说，这或许是回归，是落定，是片刻的时光如水，岁月安稳而又宁静。可观众看到这一幕，却无法从容轻松，只觉得心头沉沉。李安的《色·戒》充分展现了他想要展现的一切悲惘、一切温情，影片从头到尾也极精致、讲究，当然，这或许与张爱玲的《色·戒》想要表达的主旨与诉求相距甚远，但我想，并没有辜负这个故事，也没有辜负所有心中有爱，旦勇敢奔赴的世间男女。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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