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传统伊斯兰建筑与环境景观的文化特征
——以青海循化塔沙坡清真寺为例
2021-03-16李金懋兰州交通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2020级硕士研究生
文/图:李金懋 兰州交通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2020 级硕士研究生
黄跃昊 教授 兰州交通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
清真寺作为撒拉族社会群体的核心物质空间,其建筑特征、装饰手法以及环境景观营造具有浓厚地域性,是体现伊斯兰教中国化重要载体。
塔沙坡清真寺建于撒拉族聚集的塔沙坡村落中,地处河湟谷地,是传统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交织、伊斯兰文化与儒家文化交融的区域,通过对塔沙坡清真寺建筑与环境文化特征分析,揭示在民族文化碰撞交流过程中撒拉族民族文化特点。
一、塔沙坡清真寺历史背景
塔沙坡村位于青海省循化县东部的清水乡,距离循化县城约22 公里,地处积石峡水库以西,背靠大山,南邻孟达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是以撒拉族为主要人口聚集的传统村落,当地民众信仰伊斯兰教。塔沙坡,藏语原意为“脱险之地”,相传唐代一位西藏高僧为了躲避灾难,历经万难辗转来到塔沙坡地区,脱离了生命危险,认为这里适合居住,于是定居了下来。随着地区人口的不断壮大,元、明时期设立土司制度管理塔沙坡地区,清朝由撒拉八工之一的孟达工管理属地,[1]民国时期划为孟达乡,现今塔沙坡村归属清水乡管辖。
塔沙坡清真寺位于塔沙坡村中央,始建于明洪武年间,至今已有600 多年的历史,总占地面积约1800 平方米,其布局严谨、保存完整、建筑结构独特,是中国传统合院式建筑与伊斯兰风格融为一体的艺术瑰宝,1986 年被列为青海省文物保护单位,2013 年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二、塔沙坡清真寺环境景观特征
塔沙坡清真寺选址充分结合山、水、林、田等自然环境要素,并融合中国传统堪舆文化、道家思想和儒家思想,将不同文化元素融合创造,形成了独特的文化景观。
1.依山傍水的自然格局
塔沙坡聚落整体建于山坡台地之上,北靠连绵高山,黄河呈“几”字形,自西北向东南顺流而下,绕村落而过,其三面环山、一面绕水的山水格局,符合堪舆学中“负阴抱阳、背山面水”的基本格局。村落的整体布局借助自然山水的走势,以三面山峦环抱的中央平坦区域为中心,地势西北高东南低,靠山面水,正如《周易》中所讲的“一阴一阳之谓道”。而在堪舆学中讲究聚落环境要“藏风聚气”,通常代表为“靠山、向阳、邻水”的选址特征,“靠山”可以利用大山阻挡冷空气,缓解高原台地的高寒气候;“向阳”可以满足住宅日常光照需求以及为农作物提供良好生长环境;“邻水”又是传统聚落从满足居民生活用水、农业灌溉等需要而考虑。从当地撒拉族居民堪舆的实践中,可以感受古人在聚落选址中所讲究的“上应星象,下呈舆图”的理想风水格局,讲求人与自然和谐统一,是传统儒家思想的体现。
塔沙坡聚落平面示意图
院落平面示意图
村内居民建筑选址受到宗教文化和生计模式的影响较大。在中华文化中用“清真”一词代表伊斯兰文化,其内涵为“清洁纯真”,故而在民居相宅时大多以靠近茂密的树林、干净的池塘与清洁凉爽之地为理想的建房选址。同时宅邸选择又受到当地居民传统的半农半牧的生活方式的影响,村庄内的宅邸大多选择在山坡脚下或者台地之上,台地下方则是依山而造的梯田,于是出现了当地“山坡上养羊、山脚下种田”的生态景观。聚落建筑巧借山势,可以上观苍穹,下俯瞰河流,中与自然山水相融合,是道家“道法自然,天人合一”思想的生动体现,[2]也是传统的农耕文明与游牧文化结合,形成了撒拉族独特的地域性文化景观。
2.围寺而居的景观特征
在信仰伊斯兰教的传统聚落中,清真寺往往占据核心空间,并主导聚落空间形态特征,最明显的形态表征就是围寺而居,聚落形态表现出较强的稳定性与延续性。
塔沙坡聚落以相同宗教信仰、生计模式与传统的血缘关系为纽带,其布局形态受到地形条件的限制。聚落平面形态呈扇形,以塔沙坡清真寺为圆心,村落边界到中心的距离为半径作圆周,由内向外辐射形成扇形结构,并且以地势高低来区分上村与下村。坡坎、山坳等线性自然地理要素将村落进行分隔,使得其内部界面不连续,错落有致的沿街界面又成为独特的聚落景观。
塔沙坡清真寺不但是平面聚落形态的中心,而且在纵向空间的分布上也取得了核心位置。清真寺位于村落中部的土坡之上,统领村落全局,村内其他民居随着地势走向取得很好的平衡效果,排列形式错落有致,但不喧宾夺主。寺院前形成一个较大公共空间,突出其寺院公共空间属性,从而可以看出伊斯兰宗教信仰在撒拉族生活模式中占据主导地位。
礼拜殿
三、塔沙坡清真寺建筑文化特征
1.传统庭院式布局特征
塔沙坡清真寺院落布局按照礼制思想,融合中国传统院落布局形式,采用一进院的四合院式,建筑群的主轴线明确,不特别强调轴线两侧建筑对称布局。从寺院平面布局来看,空间整体呈矩形,中轴线上由东至西依次为照壁、山门、邦克楼、礼拜殿,南北配房布置于两侧,并沿轴线方向展开,使得院落空间形式变化多样、层次分明。
照壁作为中国传统建筑典型的墙壁类型,早在西周就已出现。照壁作为塔沙坡清真寺院落空间序列的起点,与牌楼式山门遥相呼应,一方面可以对内部空间有遮蔽作用,另一方面可以增加院落的空间层次,营造寺院庄严肃穆的文化氛围。院落内部传统阁楼式邦克楼作为全寺最高的建筑,位于院落的中心位置,既点缀和分割院落空间,成为寺内外空间联系的纽带,也作为礼拜者登高诵经、召唤信教徒之用。礼拜殿处于中轴线核心位置,是院落视觉中心。殿前院落内配有绿植,院落随着东西向轴线层层递进,增强院落纵深感,突出礼拜殿等级地位。清真寺中沐浴室、管理室、讲经堂等生活配房,按轴线方向布置于南北两侧。寺院通过山门、邦克楼分割院内空间,利用空间虚实对比,使院落布局严谨、主次分明,体现了伊斯兰文化建筑遵从传统建筑尊卑有序的等级秩序,[3]深受儒家文化中“礼制”观念影响。
内卷棚前廊
2.建筑坡屋顶形制特征
在古代建筑屋顶形制上有严格的等级限制,明代以后通常只有宫殿、帝王陵寝和寺院建筑才可以用歇山顶和庑殿顶。塔沙坡清真寺沿用传统古建筑形制,屋顶形式采用坡屋顶。
塔沙坡清真寺院落入口的照壁壁顶为双坡硬山瓦顶,两侧各两条垂脊,并且不向山墙外出挑,该形式与当地民居建筑一致。山门牌楼式屋顶采用庑殿顶。邦克楼采用六角攒尖顶,屋顶中心雷公柱向下垂直,下由六条搭交金檩承重,再由四根通柱支撑。礼拜殿分前殿和后窑殿两部分。前殿由前廊和大殿组成,整体屋顶形式为歇山顶。前廊做内卷棚,卷棚连歇山顶的建筑结构的特点是在不增加建筑高度的前提下,增加建筑面积,这种方式在礼拜殿的做法中很常见,其主要功能是增加用于前来做礼拜的信徒脱鞋进入大殿的缓冲空间。后窑殿正中设有圣龛,是礼拜殿的核心空间,其面积小于用于做礼拜的大殿,后窑殿屋面为纵向庑殿顶。后窑殿屋顶垂直插入歇山顶,只有三个坡面,满足礼拜殿功能需求。礼拜殿是全寺院落等级最高的建筑,采用中国传统建筑形式,大殿屋顶形式是前面歇山顶带内卷棚前廊、后垂直嵌入的庑殿顶两部分,其建筑等级从东向西逐级递升,是典型的“一卷一殿一后窑”布局形式。塔沙坡清真寺屋顶形制同时体现内部建筑空间序列的递进关系,与中国传统合院式建筑的空间营造手法基本一致。
3.建筑结构特征
塔沙坡清真寺礼拜殿为抬梁式木结构建筑,并且以“间、架”来确定建筑规模。礼拜殿建造在青石筑成的台基之上,面阔五间、进深四间。大殿屋面不起脊,内以弧线形式与大殿前坡相连,进深小,抱头梁前支撑在大殿前檐柱,后支撑在抱厦后金柱,下面由六根立柱支撑,形成过渡空间。后窑殿面阔进深各三间,大殿进深大于面阔,且平面窄而深,呈“凸”字形。由于穆斯林群众在节日的集体活动时,需要较大的室内空间。大殿通过“减柱造”的做法,移除入口位置两根金柱,简化建筑结构,使得内部空间连续。其殿内举架高大整齐,梁架为五架梁,由十二根柱支撑,底层梁上立双金瓜柱,三架梁上立矩形角背,脊檩用很高的脊瓜柱垫起,使得屋顶檩条搭在梁端,以传递屋面荷载,实现屋面造坡,从而给人以宽敞明亮的室内效果。
后窑殿采用井架式四层梁架,交叉重叠,随高度增加而缩短,形成内部屋面,[4]木梁架四周的抹角梁呈45°搭于梁上。殿内设木作落地罩,分割室内空间,南北墙各开一扇方形窗户,西侧墙壁正中洞式拱形壁龛,凹入墙壁,四周雕刻有精美木雕。
四、建筑装饰艺术特征
塔沙坡清真寺建筑装饰图案主要表现在砖雕、木雕、屋脊、瓦当等装饰上,装饰题材以几何图样和植物图样为主要元素。
伊斯兰风格的几何图样通常以抽象化、重复排列、无限扩散为特征,以圆形、方形、多边形为基本元素,通过重叠、旋转、链接等方式,创造出形式丰富的抽象几何图样。塔沙坡清真寺牌楼式山门的门楣用镂空木雕来装饰,中间用简洁明了的十字形纹,额枋下两侧用曲折变幻的菱形纹,通过交叉组合和重复的排列组合,形成较强秩序感。邦克楼东侧基座下沿的砖雕纹样,采用方形纹样,以矩形图形左右相套,中间用环状相连,形成回环式构图,象征撒拉族群众团结互助的精神内涵。在礼拜殿前廊内窗棂、槅扇以及门楣处几何纹样最丰富,有各种线条交叉重复的星状纹、菱形纹、万字纹等,展示出撒拉族群众对传统汉式装饰图案的喜爱。
塔沙坡清真寺中植物图样装饰是最为明显的特征,砖雕中一般不出现人物或动物图案。在植物图样中常以卷云草、石榴、牡丹、竹竿、荷花、松柏、叶藤为纹饰元素,多以木雕或砖雕形式呈现,雕刻在建筑外墙和内墙之上,立体化地表达出植物的构图、题材与技法特征。
后窑殿
后窑殿梁架
植物砖雕集中在室外建筑墙面上,寺院入口空间图样最为丰富,照壁上为歇山瓦顶,檐下为砖雕仿木斗拱,壁心雕刻有古松劲竹、荷花牡丹,具有传统汉式吉祥图案风格,意为“高风亮节、谦虚谨慎、富贵吉祥”。庭院内砖结构邦克楼六角形侧墙中央均雕刻有植物图样,主要题材为中华传统文化中 “花中四君子”梅兰竹菊,象征高贵典雅,“荷花莲叶”象征出淤泥而不染的圣洁形象。墙面植物砖雕形态自由,形态特征从画面平衡点蔓延展开,并延绵不绝充满整个图面,纹理相互交错间隔、螺旋上升。这种艺术雕刻手法将植物自由式生长形态表现地淋漓尽致,从而营造出清真寺院宁静高雅的艺术境界。
后窑殿作为存放圣龛最为神圣的室内空间,其内部板壁木雕手法精湛,造型精美独特。西侧墙壁中央设置拱形圣龛,周围绕以缠枝蔓草纹样,[5]整体左右和谐对称,不添加任何色彩,庄严朴素。两侧板壁分上、中、下三部分,底层为竹木,平铺展开,二方连续构图,中间为缠枝牡丹、石榴,上层为条屏,采用白描雕刻,营造殿内空间宁静肃穆之感。礼拜殿正吻主体为龙的形状,身上布满龙鳞,但龙头形象模糊处理,更似植物叶片,当地人称为“草龙”,继承了中国传统民间信仰符号,表达出撒拉族群众对美好生活的质朴向往。
五、结语
塔沙坡村作为撒拉族聚居村落,又是茶马古道重要节点,使得塔沙坡清真寺蕴含深厚的文化特色。塔沙坡清真寺是撒拉族聚落宗教活动的核心场所,同时也是对撒拉族先民对伊斯兰文化理解、实践和创新的外在体现。清真寺作为历史建筑,同其他文化一样都是历史的产物,其背后蕴含的文化价值可以反映当时参与建造者所处的时代特征以及文化观念的嬗变。正如格尔兹所说:“人生活于自己编织的文化意义之网中,理解人的行为的关键就在于把握其文化意义。”[6]塔沙坡村选址考虑中国传统“应天时,就地利”特征,充分反映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道家思想;从寺院的院落布局特征与建筑形制角度,反映出撒拉族深受儒家礼制文化的约束,严格遵从社会等级制度,利用建筑等级来营造其寺院的空间序列;从装饰艺术角度,撒拉族群众在保留自身对植物装饰图案喜爱的同时,借用汉族传统民间吉祥符号,并融合其民族文化特征,从而形成地域性文化内涵。塔沙坡清真寺是多元文化交流与交融的文化遗产,也是撒拉族文化在多民族文化环境中传承与发展的缩影,其建筑格局、建筑装饰表现出撒拉族独特的的心理素质与审美情趣,亦传达出对于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认同与主动适应。
邦克楼植物砖雕
注释
[1]马伟.撒拉族社会组织“工”的词源考释[J].西北民族研究,2015(02):129-134+153.
[2]中国古建筑大系.道教建筑(第九卷)[M].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4:23.
[3]孙嫱.有容乃大:从回族清真寺建筑看伊斯兰教的中国化[J].回族研究,2017,27(02):24-30.
[4]马永平.青海循化县孟达清真寺建筑艺术[J].四川文物,2012(03):82-87+100.
[5] 宋卫哲. 循化撒拉族明清时期伊斯兰建筑装饰艺术[J]. 美术观察,2016(06):120-121.
[6][美]克利福德·格尔兹.文化的解释[M].纳日碧力戈等译,王铭铭校.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