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马行空下的散文低语
2021-03-15
导语:2020年12月5日,在南昌青苑书店书友分享会上,散文家周晓枫带着她的散文集《巨鲸歌唱》(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获奖作品),与读者们围绕“散文的重奏—歌唱与低语”这一主题展开了对谈。
周晓枫是当代散文作家群中较早有文体自觉意识的一位作家。当读者们通常觉得散文是一种纯粹抒情甚至是心灵鸡汤似的文体时,周晓枫和其他一些作家已经在努力开拓它的边界。她和其他一些富于追求的散文家们,将散文的疆域拓宽至开阔广袤领域,无论是从体量还是从内容、题材上,使散文更具有丰富性和深度性,将散文提升到了一个具有一定高度的文体。
此次分享会上,本刊记者对周晓枫进行了专访,围绕她个人的创作以及当下散文的创作,周晓枫为我们分享了她的散文观,“入门尺度相对偏低的散文从未让我觉得出身尴尬,我反而感恩于散文的宽容—它有如一座天马行空的游乐园,而非严厉考场”。在天马行空的创作中,周晓枫通过散文的歌唱与低语传递自己的声音,用文字来寻找遥远而隐秘的同道者,探索当下散文创作的远方。
—编者
采访人 陈蔚文 肖洁如
周晓枫,1969年6月生于北京,曾任《人民文学》编辑部副主任,现为北京老舍文学院专业作家。已出版散文集《斑纹—兽皮上的地图》《收藏—时间的魔法书》《你的身体是个仙境》《巨鲸歌唱》《有如候鸟》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冯牧文学奖、朱自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等奖项。2017年开始儿童文学创作,出版童话作品《小翅膀》《星鱼》《你的好心看起来像个坏主意》,获中国好书奖、中国童书榜年度最佳童书等奖项。
《创作评谭》(以下简称《创》):在《有如候鸟》的后记《狩猎者的道德》中,您谈到作者和题材分别是“狩猎者”和“猎物”,而获取题材进行创作则是一场追逐和捕杀,并且在追逐过程中必须义无反顾、心无旁骛,是“互为危险的生死关系”。其中的“危险性”从何体现?您在“追逐”创作的过程中有何收获?
周晓枫(以下简称周):我认为“危险性”在于如果“追”得轻易,写作者会将自己的一己之见去覆盖现有的认知,以为追到了题材然而并没有,这算是一种危险性。收获就是激发了自己的潜能,有的题材是自己没有处理过、不适应的,所以就会强迫自己去进行资料性地阅读,然后再去反复性地体察和体会。我觉得这些都是对自己的一个训练,也是经验上的增长。
《创》:您近年也在创作儿童文学,您觉得这个领域比起散文创作,最难的是什么?您心目中好的儿童文学有什么关键词?
周:其实我自己写童话的时候觉得由衷地艰难,这个艰难来自如何使你的文字像缓释胶囊一样释放它持续的力量,并且如何让大人在阅读的时候也不觉得是在浪费时间,我觉得这对我来说很吃力。比如我写的第三本童话,书名叫作《你的好心看起来像个坏主意》,讲一个误解、理解与和解的故事,就是家长与孩子、老师与学生之间由于善意带来的误解和委屈、痛苦,然后如何去获得尊重、理解和体谅。我的每一个故事不完全针对孩子,也针对大人,包括我自己,去解决心理问题,我会用我最大的诚恳去写。
我相信好的童话有各种各样的标准,写得戏谑的、严肃的、简单的、复杂的,都有可能是好的儿童文学。但至少对我来说,我希望儿童文学有一定的成长性,就是不局限于好玩,更能让孩子增加知识、力量、勇气、智慧,并且能伴随其一生的成长。大人读起来不浪费时间,孩子读起来不是简单的时间上的消耗。
《創》:有些作者在写作中会遇到年龄瓶颈,也即随着生理年龄的衰老与变化,不再有叙述的激情,有些作家甚至就停笔了。您碰到过这样的瓶颈吗?如何能够把散文的饱满激情持续下去?
周:对我来说,年龄似乎没给我的散文写作带来困扰,但写作的难度肯定是一直存在。我们看到芭蕾舞演员身体轻盈得仿佛可以悬浮在空中,但是这种轻松是用巨大的艰苦换来的。假如在技术保障下,随便写点什么,只是靠词语运行表达日常经验,我想很容易。所谓遇到瓶颈,其实是我们自己可能希望达到更高要求的一个状态,这是一个有想法的作家始终会面对的一个问题。别无他法,障碍和瓶颈,只能通过边写边克服。我常说写作就是用文字去做梦。每个人都说做了十个好梦,但是不能保证下一个梦不是噩梦,因为梦境是不可控的。但这也是我向往的地方,如果让我一直写在我能力之内、没有难度的散文,我便体会不到自己被打磨的疼痛和完成以后对自己的安慰。
我觉得我自己从来没有离开过瓶颈期,这也并不是什么坏事。一个人觉得什么都能写、什么都写得好,未必是才华横溢的表现,可能是丧失了判断力后的感觉。我愿意去面对这些瓶颈,并不断地突破自己。一个人只有强迫自己走到边界,承担起自己的不适,才能推开自我经验的那堵墙。我认为每个人都是井底之蛙,不管有多大的见识,都会受制于自己的成长经验、性格以及认知方式。我们不断把自己头上的那个井口扩大一点,就能看到更辽阔的天空。当然,这个过程可能是痛苦的。
我这么说有点儿“凡尔赛”,但是客观地说,到现在为止我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渴望和迷惑,我非常想去探索,我愿意为此承受焦虑。我可以坐在家里幻想最遥远的世界,每天出发的时候,你都不知是会遇到桃花源还是陷入深井之中,我知道现在自己有很多僵化的问题,但是我依然渴望探索远方。
《创》:写作者经常会遇到创作比较干涸的阶段,不写的时候就很焦虑,您有没有过这样的阶段?又是怎样度过的呢?
周:我也一样会有焦虑。比如我很焦虑自己读书少,于是就买了好多书,表示我自己要读,以此安慰自己。原来我当编辑的时候,没有那么多时间,两年才写了一篇散文,那时也很焦虑。但是我的特点是我的电脑里有很多个文件,光起的名字可能就有二三百个,在这些名字下面,可能会慢慢生长出一句话,一个段落,又或者一个片段。我特别相信积累,比如三个口、三个日、三个水,仅仅是一个字的积累都会改变它的字音、字形和字义,所以积累会带来质变。为什么散文短的时候就好像二胡拉出的曲子,长的就变成了交响乐呢?散文的长短其实不单是字数累计的问题,更多是字数带来了篇章结构的变化。当你的万花筒里只有三片叶子的时候,是无法变成复杂图案的;而当你有三十片叶子的时候,轻轻旋转一下,就有一个复杂图案的呈现。
《创》:您的散文给人非常智性的感觉,而通常女性散文总给人情有余而理不足之感。在散文创作中,您如何把握这种智性的风格?
周:需要精确控制写作的温度。对美德或罪行,即使内心情感炽烈到几近燃烧的程度,我却让笔调保持一种控制中的冷淡—这样,可以把读者引领到源头,不至于因写作者强烈的态度而迷失途中。可以不用哭或笑来表达悲喜,那样温度释放太快,容易丧失后劲。即使写性,更要控制温度,要写得既惊心动魄又若无其事,既狂热又冷酷。
判断作品好坏,常常用到“情怀”这个词。先得有“情”,“怀”才有栽植成活的土壤。这个“情”,不是抒情中泛滥的“啊啊啊”,而是热爱、好奇、尊重、悲悯,也包括貌似无情的冷漠与绝望……“情”绝非一味暖热,它应该具有最丰富的温度层次。即使零度叙事,也需要格外的控制。温度决定烘焙的成色,写作的炉火纯青,是在暗示一种关于温度的技艺。
《创》:近年来的国内散文创作不论在广度、深度与品质上都在不断地开拓与突破。但当下散文创作也存在同质化倾向,也许因为写作者们的背景大致相似。您觉得如何避免这种同质化?
周:越是在趋同的文化环境、同质化的写作风格里,找到那一点点不同,就变得越发重要。那一点点不同看似微弱,但其實人与猩猩的基因之别,也不过是百分之一二。风格独特的作家、秘密而迥异的生物学配方,可能来自个人与众不同的隐秘经历,也可能来自对自己传统文化的细腻体会。乡愁和民族传统不简单体现于表面的地理意义的差别,而是被作家蓄意保留的心理时差。如何解决同质化问题,我只能说每个人付出自己力所能及的努力,对全景的控制和操作、预判未必能起到多大的作用。但我觉得每个人可以从自己的点滴努力做起,可能这些点滴努力到最后能够起到一个综合性的改观。
《创》:对文学爱好者,您能否分享一些提高创作力的一些方式?
周:我喜欢阅读,喜欢写作。写作离不开积累,我前段时间正好写了一段文字,专门谈积累的问题。没有一次风暴会发生在一杯水里,只有把水变成池塘,变成河流,变成海洋,等你积累够了以后,波浪也好,风暴也好,自然就会生成。另外,有的题材是非常意外的。我原来特别喜欢好的词、好的句子,特别喜欢把大金牙镶在门牙上,远远地笑给人家看。后来慢慢发现,修辞的多和少其实应该以准确性为原则。
对我来说,那种突发的题材,我会很珍惜,那些平常的题材,我也会很珍惜。我随身带着一个小本子,有时等红绿灯或是在酒店,我随时都会记下一些念头和句子。我珍惜每一个分币带给我的灵感。
《创》:在《形容词赞美诗》中您说“比之写作,更愿意成为阅读者”,而且“偏爱个人风格浓烈而密集的文字”,您能分享下近期读过的好作品吗?
周:最近我重读了英国女作家安吉拉·卡特的许多作品,觉得非常出色!对我来说,她的作品在观念上一直有一种女性的、野性的,甚至不是女性的东西—这些词都不太准确,她的作品有一种让我震惊的自由。
《创》:在接下去的创作中,您有什么计划吗?
周:我一直是缺乏计划的人,但是我对童话和散文都不会轻易放弃。我不是一个很有规划的人,就还是慢慢地、随心地坚持创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