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谣(4)
2021-03-15胡永红
胡永红
第七章 我是雨伞
传说:远古时代红水河一带遭逢大旱,人们祈雨无效。有只小石蛤变成一个英俊的小后生,并由乡寨中的韦姓人家收作养子,取名“龙王宝”,从此红水河畔年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壮瑶乡称青蛙是石蛤,石蛤是壮族人的雨神。
我的出现就是遮雨,那么我是雨神家中的常客。
我是火龙家里的稀罕物。
火龙的阿爷、阿爸都是下雨天戴斗笠穿蓑衣的,没有过雨天能擎着我遮雨的经历。
火龙到了八岁也没有。
火龙于是念叨我,好想好想得到我,下雨天的时候,他也可以像其他念书的娃妹仔一样,高高擎着我,遮雨。
水仙阿嬷拿卖菜的钱把我淘换回来。新东西总要包一包的,水仙阿嬷就想着哪天抽出空了,要給我缝个套套,就好像要给我穿件衣衫。
天竟然下起小雨来。
水仙阿嬷想起来火龙那天嘟哝的怨怪。
“是不是我根本都冇阿爸了,要不然这么久连个音信都冇?我的作业一次都冇阿爸签过名,给老师数落我半天咧!”
哎呀,怎么不记得这个了。
水仙阿嬷想起来,埋怨自己终究年纪上来了好些事记不住。她从香桌下的抽屉里找到了乡长办公室里的妹妹仔写给她的那张纸,水仙阿嬷比着那上面妹妹仔写的两个大字就可以签“蒙昌”的名字,那天修水库捐份子钱她已经试过了。
水仙阿嬷戴上斗笠穿上蓑衣,把我夹在胳膊肘底下,出门了。
火龙出门时就已经看到天黑黑的了,他站在我跟前,看着我,却犹豫着,还是只身跑了出去。
他那不是不肯带我跟着他,他那是珍贵稀罕我哪。
些些点的雨,火龙不劳我去给他遮雨,他会用跑的,他跑得快着呐。再大些些点的雨,能连成线了,他就会顶一片荷叶,那也能顶事。
但是,水仙阿嬷才不要火龙这么马马虎虎地敷衍下雨天,下雨天就是要打伞。
如果下雨天淋了雨就会冻着,冻着了就会得风寒,得了风寒就会发热,发热就不能去学校读书,不能去学校读书就会耽误功课,耽误功课了以后就会少了文化,那样子可就把火龙一生耽误了咧。
水仙阿嬷才不要这样子。
火龙是个头顶头尖顶尖的醒目聪明伢仔,是龙哎,一定要出人头地才可以。火龙会一直在学校把书念下去,这是水仙阿嬷埋在心里生了根的心愿哎。
今天水仙阿嬷要给我做一件新衫套着我的时候这样絮叨着告诉了我:水仙阿嬷埋在心里的这个心愿,每一天都得到了灌溉。
当火龙告诉阿嬷他的作文被老师当成范文在全班念诵的时候;当火龙告诉阿嬷他站在黑板前板书给同学演示解题的时候;当火龙把红笔圈画了好多红花的簿子拿给阿嬷的时候……水仙阿嬷的心里就会流淌过蜜津,心愿就这么长高长大了。
到了学校,水仙阿嬷就去办公室找老师。
办公室的走廊上放着好多好多和我长得相似却又不完全一样的我,我们都湿答答的。我认出了其中两个,我跟他们一起肩挨肩走过,他们底下遮挡着是果果和吕格旋头顶落下来的雨。
水仙阿嬷小心地把我放到门边边靠着,还在走廊栏杆边边靠着的他们俩,就跟我打招呼了。
主人是果果和吕格旋的他们两个告诉我的事情,让我忍不住想笑,差点笑倒了,但是刘老师扶住了我。
就在刚才,我和水仙阿嬷到这里来的前半晌,果果阿爸牵着果果来过了哩。
果果阿爸算起来是火龙的七姑丈的亲家的六阿哥,是耕田的好把式,每到农忙时,家家想得到他,他的活做不完。但是今天他把活放下了,只因为果果昨夜里缠着他,一晚上哭闹着要他去扮火龙的阿爸。
“阿爸要去给火龙做阿爸,要去给火龙的作业簿子签名字,这样火龙就不会给老师数落咧。”
果果阿爸心里头忐忑,但是妹娃仔哭得像个泪人哪能不心软呢。
果果和阿爸从楼梯口上来,到了办公室门边,果果阿爸才迈脚进去,却被果果拖出来。
“吕家三叔在里面哪。”还是果果眼尖,早早看见了。
这个时候吕家三叔过来刘老师办公室,不早不晚地,耽误果果想要阿爸顶冒火龙阿爸的正经事咧。
果果阿爸从窗外往里看,果果拽了阿爸的衣角边,果果阿爸抱起了果果,两个人一双铜钱大眼睛和一双丹凤小眼睛隔着窗户往里瞧着。
留着乌溜溜短发、额头宽宽亮亮、嘴唇软厚红红的是刘老师,对着门坐在办公台前,正对着脑袋圆圆的男人说话。
男人与果果的阿爸年龄相仿,说话瓮声瓮气地,那就是吕家三叔。
刘老师一页一页地翻着作业本,可以看得到每页整齐的作业上都有签名“蒙昌”两个字。
刘老师抄着一口新闻联播一样的普通话,正色看着吕家三叔。
“看到了,今天来过一个火龙的阿爸了。”
吕家三叔瓮声瓮气地只是笑,“哦,哦”了几声,答不上腔接不上话。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笑,笑得颠了两颠,差点摔跤。
“我认识你,你姓吕,是吕格旋的阿爸。”刘老师说。
吕家三叔挠着后脑勺,憨憨地笑。
“不是存心要诳骗老师。其实是——”吕家三叔说到这里又卡壳了。
刘老师打断他说:“我都知道了。”
吕家三叔先是愣了一下,好半天接口回应。
“知道了?”才重复质问一句,再看刘老师神情,很快恍悟过来,如释重负,嘴咧得越发开了。
“知道了也好,我们心里也安了。”
刘老师的眼圈却红了。
吕家三叔站起来,要出门口。
果果阿爸和果果赶紧退到一边去,装作没看见,不晓得。
现在轮到果果阿爸了,也咧嘴跟果果笑,如释重负。
“看看,兜兜阿爸的名不好签,吕家三叔都来迟了,我们哪里争得上?”果果阿爸这样说着,见吕家三叔走远了,才开始转角下楼。
果果小脚踢踢踏踏地跑到前面去,果果阿爸一双大脚在后面嘁喳嘁喳跟着。
“兜兜哥哥以后不会给老师数落了。”果果一遍遍这样念。
我这一会儿想起来,水仙阿嬷还什么都不知道,准备跟老师讲自己要顶替火龙阿爸给火龙的作业签名字哪。
我怎么才好告诉水仙阿嬷。
我就搞了一个大动作,假装滑倒。
水仙阿嬷就跑出来,将我拿起来,踌躇了一会儿,但是却没有离开,又将我靠墙摆好重新进了办公室。
她们还是要继续刚才的谈话。水仙阿嬷还是提出了作业簿要签字的事情。
刘老师踯躅了好半晌,竟然决定由着水仙阿嬷顶替火龙阿爸签名字。她打开火龙的作业簿子,指着一处,轻声细语地告诉水仙阿嬷。
“在这里签名就好,慢慢来。”
水仙阿嬷手里拿着那张写着两个好大字的“蒙昌”,放平在茶几上,惊喜地看了一眼刘老师,像握锅铲一样握紧了笔。
水仙阿嬷边写边对刘老师叮嘱说:“你只说是寄过去由火龙阿爸签的名字,不得跟他说是我哦。”
刘老师应着:“晓得啦。”
水仙阿嬷签了好几个名字,感觉像攒下好多粟米,够应付好一阵子哪,话越发多起来。
“你个靓妹仔心真系好,乜野事(广东话:什么事)都讲得通,兜兜仔跟着你念书难怪肯听哂你话,学什么东西都扎实。”
刘老师的眼泪掉出来,脸别到一边去。
“嗯,火龙聪明哪。”
水仙阿嬷写着写着就发现问题了,看着本子上自己才歪歪扭扭写了一半“蒙”字的前面签好的“蒙昌”,疑惑地抬起头来。
“怎么这本子上有兜兜仔他阿爸的名字呢?”
刘老师早想好了怎么应付,淡定地跟水仙阿嬷点头。
“嗯,婆婆,你的孙书念得好,所以以后可以免家长签名,那些是我签的哪。婆婆以后不用来回走啦。”
水仙阿嬷一边“哦,哦,哦”地应着,嘴早咧开了,笑得合不拢嘴。这是又有蜜津溢出来,沁到她的心愿里去呢。
第八章 我是雨神
石蛤,在壮瑶乡里被称为管雨的神仙。我不是生在野外或者草丛中的树蜥蜴,它倒是有一个跟我好像的别号,叫雷公狗,据说被这种蜥蜴咬了以后,要等到天上的雷公响了以后才肯松口,又机灵得似小狗一般。
我喜欢“呱呱”地叫,蛙声聒噪,讲的是我。
“我是雨神,我来告诉你,明天晴好咧。”我呱呱叫着,这样报告。
明天又是周六,火龙和果果、吕格旋还会去捕虾,差欠了壮服女店主的几桶虾总是要补够数的。
壮瑶乡娃妹仔,不诳人。
一早上,六叔公就赶过来了。
蹲在水仙阿嬷身边,吸着旱烟,并不多话。
不是咧,六叔公的话都说尽了,就等着水仙阿嬷回话。
水仙阿嬷蒸了一笼馒头没回应,煮了一锅菜汤没回应,现在没有要煮的饭菜了,但是水仙阿嬷还是不回应。
水仙阿嬷洗完锅,坐在灶膛前,抓起一把柴草,点燃了,塞进了灶膛,拿着一把大蒲扇用力扇了两下,灶膛里面的火苗欢快地跳动起来。锅沿上渐渐升腾起了一阵白雾。
我从水缸边边跳到坐在一旁矮凳上吸着旱烟的六叔公脚背上,狠狠踩了两下,六叔公的脚一缩,痒到了,终于有了动静。
“阿姐,不要再去乡委那里耗了,快两个月了,你天天走过去,比我们这些上班的还准时,你这样子,乡长不好做事,我也不好做事。”
我再跳到猪圈边,“呱”一声,猪就一个个叫起来,叫应水仙阿嬷。
水仙阿嬷拎着一桶猪潲从屋里出来,到了猪圈边,六叔公跟出来。
水仙阿嬷将猪潲倒进食槽里,用勺子拨了两下。小猪开始呼噜呼噜地吃食。
六叔公将一个信封放在了门边的椅子上,走近水仙阿嬷。
“乡里派人去矿上找了,暂时还没消息,这300元钱你拿着,就当兜兜仔阿爸按月寄了钱来,心里也是个安慰。以后三年每月付300,什么时候找着人了再另说。”
六叔公说着匆忙转身,水仙阿嬷将一桶猪潲顿到地上,赶脚过来抓住了信封,撵上六叔公,要把信封塞回去。
六叔公不肯接,硬塞回去道:“只当火龙阿爸蒙昌寄回的,这个你也不收?”
“不是抚恤金?”水仙阿嬷有些懵怔起来。
六叔公不迭地摆手。
“不是不是。抚恤金是一沓钱一次给的,哪有这样月月付的嘛。”
水仙阿嬷用手理着小猪背上的毛,不吱声。
六叔公又道:“这个只当是乡上找人没找着,又没得准信先代兜兜仔阿爸付点钱,兜兜仔阿爸找着了,回来还给乡上就是。兜兜上学总要钱吧,连把伞烂了好容易才淘换来,也可怜。”
水仙阿嬷不吱声了。
“阿姐,也买身好衣衫,石蛤节、春牛节时好穿着光鲜。”
终于,水仙阿嬷肯将信封揣进怀里了。
这个钱只当是火龙阿爸捎回的,六叔公的话水仙阿嬷听得真切,这要好好收着,计划用度好才行,水仙阿嬷这样想着,就拿着信封攀着活动的木梯要攀上隔板隔成的格子间,那里是火龙的卧室。
格子间一张小床上面有些凌乱,原来挂蚊帐的四根竹竿支在床四角,现在光溜溜地只剩下蚊帐门楣的一长条还在上面。
水仙阿嬷上来了,她蹲下来,从小床底下拖出个小箱,从信封里抽出四张五十元,放进小箱内,重新把小箱推进床底下,站起来,蓦地感觉到了异样。
水仙阿嬷皮肤皱缬的手抓着空空的竹竿,一遍遍摩挲着,这几根全是撑蚊帐的竹竿,现在光溜溜裸着。
震怒的水仙阿嬷用力将竹竿拔了出来,水仙阿嬷气好大,怕是火龙躲不过去。
我就想着要通知火龙,一路我都在“呱呱呱”地叫着。
才刚经历了一天鱼虾游弋的乡野之趣,這一刻火龙走在溪水潺潺、山风飒飒中,夕阳映照,彩霞漫天、水草萋萋、鸭群簇簇,比往日还多几分兴奋。
我怎么“呱”他也感觉不到我的预警,于他而言,水仙阿嬷真的准备降临一场七级暴风雨。
“哪个叫你偷剪了蚊帐,你个蠢蛋!”
竹条跟着水仙阿嬷狠狠的数落结结实实地抽打着火龙的光屁股,印下一道道的血痕。
“哪个叫你去水塘野,被蛇咬到了怎么办,你个蠢蛋!”
水仙阿嬷这一夜打得火龙好厉害,直到月亮升起来,还能听到水仙阿嬷的骂咒声。
“哪个叫你去水塘野,掉到河里淹死了怎么办,你个蠢蠢蛋蛋!”
这一夜后晌,就听到火龙在床上喊“哎哟”,比我叫的“呱呱”还要勤。
第二天是春牛节,火龙屁股疼得厉害,不能去看。
果果和吕格旋趴在戏台边边上,看着戏台上春牛舞表演竹条抽打春牛,但是笑不起来。
“兜兜哥哥扯了蚊帐叫婆婆打得好厉害,现在上课屁股都要坐凳子边边哩。”果果说着这番话,正看见台上表演者抽打春牛,好像看见了火龙挨打的景象,心里抽动得厉害。
“那我们欠人家的钱总要还的嘛。”
吕格旋更加愁眉苦脸。
果果这一刻横下了心。
“哪个讲一定要等还清了钱才把衣衫给水仙阿嬷。既然我们一定会还清,现在把衣衫给水仙阿嬷,才可以澄清了兜兜哥哥的冤枉。”
吕格旋的眉头也舒朗开,拽住了果果的手要一起往火龙的家里去。
“你们讲的是真话?”水仙阿嬷坐在门槛边,不给果果和吕格旋进门,直直审问。
吕格旋端着一个托盘,从果果身后走到前排,上面卧着一个玉石的我,一只碗大小。
“以雨神起誓,不会有半句诳话。”
水仙阿嬷站起身来,手按住了胸口,端庄郑重地看着面前的两个娃妹仔。
“吕家三叔供奉的雨神也请得出来。”水仙阿嬷道,“你们先回去吧,你们的话阿婆认了。”
果果立即到了水仙阿嬷跟前,把那套壮服拿给婆婆。
这一夜我 “呱呱”叫着,好多话要说给火龙的阿嬷听。
火龙趴在床上,屁股撅起来,上面有竹条抽出来的一条条血印子,水仙阿嬷拿药酒出来,用布蘸了,抹在火龙的屁股上。一边抹一边絮叨。
“阿弥陀佛,真打坏了个屁股窿。以后懂得听话不?”
火龙嗡声说:“阿嬷,懂得了。”
油灯点亮起来,墙上印着水仙阿嬷和火龙的影子,水仙阿嬷就懵懂看见了火龙阿爸竟然也走到床前来了。
火龙阿爸帮着撩起火龙的衣襟,水仙阿嬷嘴里心疼地“滋滋”,嗔怪地瞟了一眼火龙阿爸,怨怼地嘟哝。
“都怪你养的实心蠢崽,什么都不讲,也不怕人家冤枉他。”
火龙蒙着头,忍不住转过来,诧异地上下打量水仙阿嬷。
“阿嬷,你跟谁讲话?我阿爸?”
水仙阿嬷打了个激冷,揉揉眼睛,这才发现面前并没有火龙阿爸。
墙头上挂着的斗笠,随着风微微摆动。
水仙阿嬷放下药酒瓶子,手在身前衣襟上揩了两揩,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掏出两张五十元,拿了一张给火龙,将另一张放回去。
火龙从床上翻下来,站起来,裤子没来得及系好险些掉下,他一只手提着裤子,另一只手上抓着五十元,惊愕地看着水仙阿嬷。
“阿嬷,这个钱是?”
水仙阿嬷将药酒瓶子盖好,用黄皮纸包起来,怜爱地看着火龙。
“不要再去捉虾了,阿嬷这个衫褂子用不着,能退就退了。不能,就把差人家的钱给人家。”
火龙盯着水仙阿嬷,直愣愣地追问:“这个钱是——”
水仙阿嬷从怀里将信封掏出来,在火龙跟前晃了一眼。
“你阿爸捎回来的。”
火龙高兴地要去抢水仙阿嬷手里的信封,但水仙阿嬷手缩得快,收起来了。
“我阿爸?阿嬷,他说什么了没?”
水仙阿嬷狠狠拍了一下火龙的头。
“你阿爸没读几天书,最怕写字,信倒是没写,只晓得带口信。他说以后每月给你寄300块钱,叫你好好念书。”
我从窗底下跳到菜地里,呱呱叫了几声,心里跟着火龙美起来。
第九章 我是雷公狗
我原来在小溪边的菩提树上住着的,从树到小溪就这么玩儿。下帅乡的水渠修成了,水库也建起来了,陡然一次放水把我冲得好远,我就到了水仙阿嬷的菜畦。黑狗“汪汪”地把我拱出来,我的头整个变成红色警告它。
我上到水仙阿嬷的梨树上。
水仙阿嬷三年前种的这棵梨树,跟水渠修成、水库建好的时间恰恰好,就是这时节看得到果实,沉甸甸地坠在窗前。
黑狗不肯让我窝到菜畦里。
我不要跟黑狗理论。昨天被水冲到这里,现在还好累,我就想好好睡一觉。
梨树长了三年,火龙也长了三年。
梨树长了三年会长高长大,火龙长了三年会长大长高。
火龙突然从床上坐起来,他也不要睡了,分明是被黑狗吵醒了。
火龙拿起床头柜上的眼镜戴上,脸色老成得多了。
火龙在格子间伸出头往下看。
水仙阿嬷从哪里抱出了一个布包袱,小心地放到桌上。
六叔公定定地站在水仙阿嬷身边,将包袱打开,里面是几件折叠好的男人的壮服。一件右襟开、一件对襟开,上面都缝了一排八对布结纽扣。
六叔公小心翻弄,里面一应齐全:缠绑腿的布条,扎的黑头巾。一双钩头鸭嘴鞋,另有一双新编的草鞋。还有一件精致的荷包,上面是壮族特别的叠绣针法绣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对,你猜到了是吧,是树晰,是我,我是雷公狗。
水仙阿嬷用手背揩了两把眼泪。
“这两件裳是兜兜仔阿爸过节才穿的我们的壮服,六佬,你就拿這个去吧。”
六叔公将衣服包袱扎起来,郑重地点头,也深叹了一口气。
看到荷包上绣着我时,我就完全不想睡觉了。
我想看得真切一点。
“阿姐,听到你叫我来,竟然叫我拿这个,我都不相信——三年了,你总算想清楚了。”
水仙阿嬷用手背不停地抹眼泪。
“哪里是到今天才晓得,一开始就晓得了。可是自己的崽走了,连个尸骨也没见着,孙子还这么小,阿妈早不见了,现在阿爸都见不着,可怜哪。六佬,从前打横着来,让你这个在政府做事的人为难了些,你莫怪阿姐。”
火龙一时惊愕得眼镜险些掉下来,再扶到鼻梁上去。
六叔公接话继续道:“既然要瞒,那阿姐你怎么今天又肯了。”
水仙阿嬷摇头,走到一边去,念念叨叨的像自语。
“瞒得过在生的人,还瞒得过地下的人吗?入土三年后要洗骨、装金坛,移过三座山,求个好风水的长葬地,是我们壮家世代的风俗,一起在矿上遭难走了五个人,结伴上路没那么孤单,难道我不想兜兜仔阿爸来生转运吗?”
水仙阿嬷到一边的柜子里摸了一个镜框出来,里面是火龙阿爸 的相片,六叔公一只手捧着,眼泪掉出来,我也想要安慰一下水仙阿嬷。
“阿嬷,莫操心,我拱块好风水的土坯子给兜兜仔的阿爸移葬。”
“阿姐,我晓得你心里痛哩,哪里会怪你?!” 六叔公好会劝慰人。
水仙阿嬷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来,塞给六叔公。
六叔公惊了一跳,要退回去,但是水仙阿嬷执意要塞给六叔公。
“乡里的抚恤金,是拿兜兜仔阿爸的名义拆开每月给我们送来,早三个月三年期就到了,我心里有数哪。后面这三个月是你的吧,我不能拿。”
六叔公再要推拒回去。
“不是不是,也不是我一个人,是族里人一起才凑了一个月,后来乡里晓得了,几个做领导的研究,以后还继续给你们每月送300元补贴。”
水仙阿嬷盯着六叔公,半晌。
六叔公认真地点头:“是的哩,阿姐。现在你都曉得了,我也什么都不骗你。”
水仙阿嬷便从信封里抽出三张百元钞给六叔公。
“那照你说法,第一个月的这三百元,六佬,你还给族里人。我们有手有脚,不能伸手跟人拿,拿惯了要不得。”
六叔公叹口气,接下,连声应道:“好,阿姐,我听你的,帮你还给族里人。”
自从那天火龙偷窥到水仙阿嬷跟六叔公拿出了阿爸的包袱,他就在心里攒着疑团,就等到移葬大礼那一天去打开。
竟然是晚上开始行礼。村上并没有吹吹打打、锣鼓喧天,火龙事先竟然没有发现一点端倪。
水仙阿嬷早早催促着他上去阁子间睡觉,火龙先不肯。
“今天月黑,不定要下暴雨,等下雷公打闪响起炸雷,莫要吓到睏不着觉。”
雷公都被水仙阿嬷搬出来,我竟然会不知道。
水仙阿嬷这样边说着吓人的话,却边穿戴着。
“那阿嬷你做什么不睏觉?”
水仙阿嬷愣怔了一下,立时回过神来,没好气地抢白说:“要下暴雨,不要去田里转转,菜地里走走避水涝。如果淹了,你吃屁末?”
火龙就不响了,乖乖顺着活动楼梯爬到了阁子间,上到床上,直直躺下。
孝男孝女及族人,披麻戴孝,戴竹笠,携竹筒,到河塘边号哭,掷几枚钱于水中。跌跌撞撞走到了村口,鼓乐手开始吹吹打打,六个死者家属抱着已经移骨装好的“金坛”,走在前面。
六叔公抱着火龙阿爸的相片走在六个人中的最末,后面跟着水仙阿嬷和大姑,一阵阵饮泣。
如此要翻过三座山,蹚过三条河。山名听着仙,分别叫金鸡展翅,丹凤朝阳,仙鹤翔云;水名听着吉,分别是白鹤饮水,九龙戏珠,桃花三涧。
虽天色已黑,然雾嶂笼罩,从梯田到山丘,从乡舍村寨到山泉林溪,远望如冬雪初霁,薄雪细银覆盖,山峦叠嶂,峰脊涛涌,却道是山沉水厚岩石重,把路辗扎得缱绻缠绵,将心撩拨得酸涩悱恻。
到了这块新坟,是壮瑶乡认定是传说的“天堂山三台落脉,土角流金蚂蚁窝地”,几个女人开始烧炭起坛,族人们打着火把肃立,神情庄重,鼓乐和悲泣的哭声在山间回旋,绵延不尽。
犬吠,牛哞,羊咩,鸟嘤,蝉鸣,虫啾,蛙叫,鸦啼,一声比一声哀怨。水仙阿嬷泣不成声。
后半晌的炸雷果然响得狠,火龙惊醒过来,才叫了一声“阿嬷”,见屋里没有回应,就开始拉门,便发现门锁上了。我守在屋檐底下,听到火龙将门拉得咚咚响,比雷声还要叫我心发慌。
天上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火龙用力从窗棂竖条间挤了出来,他抓紧了一根系紧了栏杆的长绳索,顺着墙从四五米高的格子间窗户上溜了下来。
火龙的眼镜碰掉了,他捡起来,左边的镜片破碎了。雨水浸湿了他的脸颊,火龙将眼镜揣在口袋里,一路狂奔。
我好恨我自己竟然不是一只真的狗,只是叫作“雷公狗”的树蜥蜴,虽然跟着疯跑的火龙有些吃力,但是我还是想要跟着他。
我快要急疯了,这个时候我的头像鸡冠那样红。
第十章 我是小溪
乡寨往外去,走哪条路都容易遇到我,要想越过我可不能着布鞋。穿布鞋踩不得水和烂泥,穿草鞋扎脚,下帅乡的娃妹仔都爱穿木屐。
木屐要穿得久,做木屐的木材要讲究,还要在溪水里泡上些日子、埋在烂泥里三五年好用。这样的鞋不腐不蛀、不翘不裂才耐穿。
这时刻,天雷滚滚,暑雨如注,我听命雷公电母雨神,瞬即暴涨,湍急处如飞珠溅玉,平缓处若银湖泻波,訇訇隆隆,发出如瀑如兽的嘶吼。
族人们打着伞、披着蓑衣、雨衣,打着火把和手电筒,一路喊着火龙的名字和小名。
“火龙!”
“兜兜!”
火光掠过山丘、田埂、池塘、竹林,呼喊声此起彼伏,在山丘、田埂、池塘、竹林回荡,但是除了我訇訇隆隆的合鸣,没有回应。
水仙阿嬷拉紧了被风呼呼吹得颤颤要掀起来的斗笠,两个红色的“我们”浸在雨水里。水仙阿嬷踉踉跄跄地一路疾走,六叔公和大姑在一旁紧走疾走地跟着,雨顺着伞流下来,在阿婆的脸前形成一道雨帘,火把的光将雨帘映成红色,却飘忽不定。
大姑顾着火把和搀着水仙阿嬷,一身淋得透湿,雨水在脸上一遍遍画花脸。
大姑埋怨:“这么大个孙崽,你还以为他什么都不懂,瞒得什么时候去哪?!”
水仙阿嬷好像听不到六叔公和大姑说话,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她只是自說自话般地絮絮叨叨。
“死要人命的秽仔,死要人命的秽仔!”
黑狗跑上来,咬住了水仙阿嬷的裤脚。我很佩服黑狗,这么远路他也知道火龙跑掉了,跑到了燕岩洞。
从前火龙阿爸在时,得空就会将火龙骑在自己肩上,到那里玩耍,从早耍到天黑,不记得回家的。
水仙阿嬷猜得到火龙兴许已经了解阿爸不在世了,一定会去那里找阿爸,叫应阿爸。
燕岩有骆驼峰、双乳峰、皇冠山、元阳石、猩猩望月、上山龟,此外,雾岩、红月岩、低寨岩、潭傍岩、莲岩等溶洞,属是天然的仙洞一般。燕岩因岩洞中有无数的金丝燕在这里筑巢繁衍生息,故得名。是群洞中最为壮阔的一个。
燕岩洞高六十六米,宽四十米,深九百米,面积二千八百平方米。一溪清流贯穿洞中,溪长六百六十多米,水深三至十米不等,溪水长流不涸,可泛舟而入。
水仙阿嬷眼前辉映着火光的雨帘洇蕴开来,成了洞岩里的景色。
淅沥的雨声戛然而止,成了有节制的间歇的“叮咚”的水滴落在水面的声音。
被火把光照射投影在岩洞墙上的人头影像,“叮咚”的水声时起时落,燕子在岩洞内翩飞,叽叽喳喳地,仿佛人语。
波光粼粼的水面,渐而恢复成镜面时可以看到火龙的落寞的脸,他在轻声地饮泣。
水仙阿嬷拢过去,也不多说话,只是挨着火龙靠着坐定下来。
“做什么要哄我这么久,我阿爸是不是冇在了?”
“哪里是?!”水仙阿嬷很快应道,用眼睛示意火龙望着那个人形石头和石影。
“蠢仔,看到那个影子吧,那就是你阿爸,你跟他说话他可以听得到喽。”
火龙眉头皱起来,成了一个硬疙瘩。
“那阿爸做什么总不回来咧?”
水仙阿嬷声调拉得长,慢声细语地好像游丝:“你阿爸他看到你了,就放心了。现在忙着做事情,以后会回来。”
“真个咩?”火龙问,“不哄人。”
水仙阿嬷郑重点头:“当然真的,哪个哄得到你?”
火龙大声地对着石头喊:“阿爸!”
声音在岩洞内往复回荡,燕子的嘁喳声仿佛笑声。火龙的声音在我的心怀里荡起涟漪。
水仙阿嬷从火龙身后过来了,用手狠狠地戳着火龙的脑门子,将戴着的斗笠扣在了火龙的头上。红色的“我们”在洞外射入的一线光里忽闪。
“疯跑到哪里来了,给你老爸知道,免不了一餐狠揍!”
火龙和水仙阿嬷的影子与石头幻象叠印在一起,仿佛三人在一起,格外亲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