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的眼泪
2021-03-15张元
那天晚上,三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捡到了一名弃婴。
一
“在这清澈的夜晚,繁星闪烁,带来拯救的神之子,躺在圣母的怀抱里,甜美地安眠着。”一群白衣天使正在唱诵着圣经,仿佛救世主已经降临在人间。
站在台上的教父说:“耶稣之所以降生在马厩里,正是为了救赎无家可归的人们,拯救他们的灵魂。人最可悲的莫过于无家可归,可是,世界上有无数无家可归的人,在孤独中渴望有人给你提供食物……”
台下蹲坐着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浪汉,大部分人已经昏昏欲睡,等待着布道以后的免费晚餐。“我清楚的,教父先生。”胡子拉碴的老金打了一个哈欠,懒洋洋地抱怨着说,“我需要晚餐,布道的晚餐。”“你能不能闭嘴,我听不到教父说话了。”阿文对身边的老金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说,厌恶地乜斜了他一眼。
免费晚餐前排了一条长长的队伍,Z字型的队伍自动规避了工地上的障碍物,流浪汉们的手中捧着不见底色的饭碗,陆续趋向队伍的最前面。有人啐了一口痰,随后便有争吵声传来,紧接着,人群开始躁动,两个人的推搡造成了整个队伍“秩序”的瓦解。老金和阿文趁着队伍失控的空当,蹿到了前面。老金回头看了一眼乱作一团的流浪汉,窃笑着对阿文说:“哈哈,真是万民齐聚,恭迎食物啊。”他们的面前有一位佝偻着身子,满头白发的老人。他颤巍巍地伸出手中缺了口的瓷碗,肥胖的女施食者舀了一勺肉眼可见米粒的汤水,继而塞给了他一块硬邦邦的面包。“老金,没文化,就不要说话。”站在老金后面的阿文说,“这叫万民齐聚,恭迎圣主。”老金讥讽着反驳:“我可比没有蛋蛋的人有常识。”“我啊,生为男人,”阿文拨弄了一下头发,自豪地说,“那是上帝的失误,但我的心,比谁都富有女人味。”
白发老人离开后,老金凑上前,向肥胖女人伸出了看不出颜色的碗,看了一眼高出自己一个头的阿文说:“女人可是会生孩子的,你呢?”
“圣母玛利亚是处女都怀孕了,我也会有孩子的。”阿文反驳道。
汤勺里唯有的几颗米粒随着一股倾斜的水流重新落进了桶里。那个肥胖的女施食者端着汤勺,怔怔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女人”,疑惑地睁圆了眼睛。阿文有一头长发,涂着猩红的口红,柳叶眉向上翘起。可是这个“女人”却身型高瘦,声音浑厚,颧骨突出。女施食者回过神来后,阿文伸长了脖子,看着她的眼睛说:“请给两份哦,我还有孩子需要抚养。”阿文的表情有些狰狞,粗犷的五官没有女性该有的柔美。女施食者半信半疑地打包了两份晚餐,面无表情地递给了阿文。
殇城的标志性建筑上有一张玛丽莲梦露的巨幅海报,寒夜的风扯掉了她的眼睛,露出了两个黑黢黢的瞳孔,像是两道泪痕。楼下的男子扭头看了一眼梦露的眼睛,夜没有下雨,但是从她的眼睛里落下了几滴眼泪,打在了男子的头顶上。夏秋在梦露的身后蹲下身来,在地上描摹出一排排眼泪的形状,然后咳了咳嗓子,吐出了一颗梦露的眼泪。
老金和阿文从夏秋的身后走了过来,他们已经习惯了夏秋的恶作剧,就像习惯了这样寒夜一样。夏秋大口咀嚼着阿文带回来的晚餐,并没有感谢的说辞。阿文看着狼吞虎咽的夏秋,慈爱地说:“夏秋,别光记着吃饭,也要感谢那些做面包和运送面包的人,那包含了很多人的爱呀。”“知道了,最讨厌拿到免费的布道晚餐,还喋喋不休的人。”夏秋狠狠地啃了一口面包说,“和哈妹一个样。”阿文问道:“哈妹是谁?”“那个,生我的女人。”夏秋说,“很让我讨厌。”
“怎么能对自己的母亲直呼其名,夏秋很不礼貌。”夏秋再也无法忍受阿文母亲般的教诲,装作不以为然的神情。
老金倚靠在天台的栏杆上,缩成了一团,抽着从垃圾堆里摸出的半截烟蒂,吧嗒吧嗒地抽起来,“明明自己连食物都不能找到,还这样理直气壮地争吵。”老金吐出了一口烟圈,继续说,“只会像小鸡一样叽叽喳喳。”夏秋不甘示弱:“只会捡垃圾,给社会添加负担的中年大叔有什么资格说我,真是五十步笑百步。”
半个小时后,三个流浪汉来到了市中心的一间废弃杂物房里。今天是夏秋的生日,阿文想要送给夏秋一件礼物,对于无家可归的人来说,礼物当然要从废弃物里寻找。阿文找到一本世界童话大全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集,作为流浪半年的夏秋的生日礼物。
正当流浪汉们转身欲离开时,一阵清脆的啼哭声打破了寒夜的寂静。一个弃婴被包裹在一张棕色的羊毛毯里,她白森森的脸蛋毫无血色,攥紧的小拳头战栗着,几乎快要冻僵了。阿文凑上前去,抱起了她,脸上露出了作为母亲的喜悦。
弃婴的身边有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拜托了,请抚养香草。另还有一张出生证明。老金和夏秋蹲在地上,查阅字条后,老金说:“真是世界末日,我开始这种生活是在三十岁的时候吧。但是比起一出生就无家可归的弃婴,我还是算幸运了。”夏秋看到香草的随身包裹里有一个钥匙,上面挂着一个1225的号码。
“她叫香草哦,还是个女孩。”阿文怀中的香草还在啼哭,她亲昵地说,“哦,乖乖,我们马上带你回家。”之后便丢下阿金和夏秋独自走向了三人的居住地。
“喂,女人,警察局在你身后。”老金对着阿文的背影说。
阿文说:“香草是上帝赐给我们的礼物,要抚养她,她是我们的天使。”
二
殇城的夜晚冷得刺骨,五颜六色的霓虹灯闪烁在繁华的商业区内,暖黄色的路燈下穿行着城市的傀儡。那些年轻人是黑夜里的主人,来来往往的众生像极了光怪陆离的电影画面。看似繁华似锦,却都有着如履薄冰的明天。
夜再深一些时,雪便下了起来。一开始,只是试探性的,仿佛是要告诉人们,后来便肆无忌惮了,一朵连着一朵,一串接着一串,落在了商业街道中、下水道里、帆布棚屋上。
在工地上的帆布棚屋下,香草的啼哭声掩盖了雪落的声音。
“应该把她送给警察,我们是流浪汉,没有能力去抚养她。”
“她的妈妈会回来找她的。”
“有在这么寒冷的夜晚,抛弃自己孩子的吗?那不是父母,简直是魔鬼。”
“住处本来就很挤了,还要领养一个弃婴。”
“那不就更挤了吗?”
“这可能是一生难得的一次邂逅,请体谅一下我的心情好吗?”
……
争吵没有停止,香草的哭声也仍在继续。
香草张开了嘴巴,一阵一阵的哭闹声搅乱了雪夜的岑寂。风雪从棚户下的缝隙间灌进来时,阿文急得哭花了脸,老金再也忍受不住阿文毫无作用的安慰。“一个不是女人的男人,还想着抚养一个弃婴。”老金从阿文的床铺上抱起了香草,狠狠地责怪了他一眼说,“我们应付不来的,生活已经够让人理不清楚了。”
“阿文,准备热水和牛奶。”注意到香草哭闹不止,老金只能站了出来,“夏秋,去买奶瓶和奶粉。”吩咐完后,老金为香草换掉了尿布,哭声也随之停止了。
夏秋用贩卖废品的收入买到了奶瓶和奶粉,在回来的路上捡到了一本育儿大全,偷偷塞进了随身的挎包里。
老金熟练地冲泡好了奶粉,细心地滴在手背上,试了试温度。随后便递给了阿文,阿文很欢喜,因为这实现了他做妈妈的梦想。香草睡着后,雪也停了,一切又恢复到平常的夜晚。
“明天,要把香草送给警察。”老金坚定地说。
那本育儿大全的封面上是幸福的一家三口,里面详细地向读者展示如何为新生婴儿洗澡、冲泡奶粉、预防疾病……夏秋抛开了那本书,看了一眼熟睡中的香草:“这不是真的,我的爸爸不会这样做。”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说。
黑暗中,阿文忍不住问道:“老金,你不是一直都单身吧,曾经有过孩子?”
“我结过婚,那是奉子成婚的年龄,大概二十五岁。”老金低下了头,欲言又止,“我有过一个孩子,如果还活着的话,她应该比夏秋大五六岁,不过她得了一种奇怪的病,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只有对孩子的事觉得比我的命还重要。”他叹了一口气,“我曾经是一名优秀的赛车手,后来遭到了朋友的欺骗,做了假,被取消了参赛资格,妻子也离开了我。然后就成为了这样的男人。”
一觉醒来后,地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夏秋发现阿文和香草不见了。
雪后的殇城像是掉进了冰窟。地上白茫茫一片,枝桠上压着厚厚的一层雪,棚屋前有一串脚印,曲曲折折地把人引向了昨晚布道的工地上。循着脚印,老金和夏秋找到了阿文,他枯坐在雪地里,背对着两人,怀抱着香草,“也许她的父母已经报案了。”夏秋责怪着阿文。“过了一夜,她的父母可能已经后悔了,还是把她送到警察局吧,孩子和父母在一起是最好的。”老金坚持自己的决定。“那是亲生父母吗?就这样抛弃自己的孩子?”阿文冷冷地说道。
阿文的声音有些沉重:“我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
老金和夏秋对望了一眼。
“如果他们见到我现在的样子,恐怕会吓一跳吧。”阿文抬起头来,望向远处的大厦。
“流浪汉哪有资格抚养孩子?”阿金向前一步,语气有些严厉。“我知道,但是到处寄人篱下,得不到一点儿怜爱,我不想让她过上那样的生活。”阿文的下巴触到了香草的脸上,声音变得微弱。“就算不是弃婴,也有一些孩子是这样的情况吧。”夏秋瞟了一眼刚从树枝上飞走的那只鸟,“一定是事出有因吧。”
“无论什么原因,也不能成为抛弃孩子的理由。”阿文有些恼怒,声音有些颤动,“抛弃孩子时,他们连爱也抛弃了,就像丢垃圾一样。”阿文的眼眶红红的,泪水在里面打转。
“那我们又能做什么呢?”夏秋说。
“去寻找香草的亲生父母,我要问他们为什么抛弃孩子,如果我原谅了他们,也就原谅了我的父母。”阿文站了起来。
老金问:“可是去哪里寻找呢?”
夏秋想起了那个带有号码牌的钥匙,按照上面的线索,三个流浪汉开始了寻找香草亲生父母的漫漫征程。
三
殇城火车站的候车厅里挤满了行色匆匆的旅人。他们挎着大大小小的包裹,男人们肩扛着蛇皮袋,拖着行李箱;女人们拉扯着哭闹的孩子,挤来挤去。他们要去的地方比殇城大得多,那里有更多的高楼大厦,也有更多的流浪汉。
候车厅1225号的柜子里有一个便携式的行李箱,里面放置了一些出行的衣物,还有一张照片。照片上的男人穿着花格子衬衫,他搂着一个面容姣好,身形娇小的女人。他们的身后是一个圆顶型的建筑,像是一座已经废弃了的领事馆。这对男女(至少看起来是这样),按照三名流浪汉的初步判断,应该就是香草的父母。
火车站距他们的棚屋有二十公里,回去的路程需要搭一段时间电车。雪又下了起来,电车的轨道若隐若现,通向白茫茫的荒野。电车里很是拥挤,但是三名流浪汉的身边倒是很宽敞,因为所有的乘客都掩着口鼻,翻起白眼,脸上呈现厌恶的表情。“他们为什么宁可痛苦也要抛弃孩子呢?”“因为生活,抛弃孩子之后要想自杀?”“那样的话,总不能去那个世界找他们吧。”阿文和老金站在单车门旁,你一言我一语地胡乱猜测。
电车临时停靠时,夏秋望着对面同行的另一辆车出了神。对面的电车里有一个男人倚靠在门口,疲惫地眯着眼睛打盹儿。老金注意到夏秋的神情越来越紧张,男人睁开眼睛时,夏秋惊恐地躲了起来。男人拍打着玻璃门,向对面喊叫着。夏秋开始不知所措,急欲想逃脱出去。雪花飘进车厢里时,乘客们疑惑地看着夏秋从窗户跳了下去。
“花大价钱买的车票就这样泡汤了。”老金责怪前面低头只顾走路的夏秋。“開什么玩笑,那可是我买的车票,跟你有什么关系。”阿文说。“对不起,是我的原因。”夏秋向身后的两人道歉。老金跟在夏秋的身后,阿文抱着香草跟着老金,三人漫无目的地走在归途的雪地里,肚中已然饥饿难耐,香草又开始啼哭。
转过了一个街角时,出现了一片墓地。周遭是破败的老式小区,立有墓碑的区域是另一群人的家。“别人说,那个世界里的人很善良,希望他们能给我们留点吃的。”老金第一个闪进了墓地,寻找祭品充饥。一排一排玄色的墓碑在积雪下的衬托下显得格外的凄苦。老金找到了一瓶白酒和一些水果。夏秋意外地为香草找到了一袋奶粉,那是悲伤的家人为刚刚离世的孩子留下的“礼物”。
于是,三名流浪汉和一个弃婴在墓地里饱餐了一顿。
墓地的出口是一个向下倾斜的坡道。有一辆红色的轿车停在入口处,驾驶舱内并没有司机。待他们路过车头时,一名身材肥胖的中年男人卡在了底盘下。他已经喘不过气了,脸色通红。阿金和夏秋合力把他从车底拖了出来:“今天是我女儿的婚礼,”中年人气喘吁吁地解释,“我是来祭拜我的老父亲的,他就在那块墓地里。车被陷在了雪里,我忘记拉闸,想要去车头阻止,滑了一跤,就被卡在下面了。”中年人是殇城的一家房产经理,姓钱。钱老板执意要邀请三人参加女儿的婚礼,说是要答谢他们。
酒宴上,钱老板的女儿像钱老板的身材一样,除了肥胖,就只剩下矮矮的个头。倒是他的女婿一表人才,忙活着招待宾客。老金、阿文和夏秋轮流照顾香草。夏秋去卫生间为香草换尿布时,阿文注意到老金怒气冲冲地看着钱老板的女婿,像是见了仇人一般。“就是那个骗子,害得女儿和妻子离开了我。”老金握着酒瓶,欲要冲上前去,“喂,你女儿不是死了吗?”阿文一边拉扯着老金,一边责问他。这时,老金和阿文的身后冲出一人来,枪声响起之后,钱老板便应声倒地。几秒钟后,宴席上喧闹了起来,逃跑的,追凶手的,乱成一团。夏秋从卫生间出来后,迎面遇上了杀手。于是,夏秋和香草被杀手劫持着坐上了一辆的士,呼啸着消失在雪夜里。
夏秋被杀手带到了一群低矮的建筑里,昏暗的过道里散落着针管和带血的纸巾,夏秋抱着香草,不受控制地战栗着。“不要试图反抗,我就不会伤害你。”杀手扔掉了头上的假发,把她帶进了一个房间,房间里有一个女人正为一个婴孩哺乳。“哈妹,先帮忙照看一下这两个孩子。”杀手离开后,香草哭闹不止。“你叫哈妹?”夏秋说,“和我妈妈同名。”之后便低下了头,开始小声啜泣。女人的房间里有一张照片,上面的男人身穿一身制服,像一个警察。“那是我的爸爸,他是一名警察。”看到夏秋盯着照片,女人说。“我的爸爸也是一名警察,不过……”夏秋止住了。
或许是女人让夏秋想起了妈妈,她们便像朋友一样谈起了心。夏秋告诉女人,她是因为伤害了爸爸才离家出走的,叛逆期的夏秋执意要养一只叫天使的猫。爸爸拒绝了,并把它送走了。夏秋很生气,争吵中用水果刀划伤了爸爸,之后便独自流浪了半年。
枪击事件发生后,阿文像疯子一样满世界地寻找夏秋和香草的下落。“那是警察的事情。”老金说。老金有些疲倦了,被一系列的事情搅得心神不定,他拒绝了和阿文一起去寻找夏秋和香草,蜷缩在电话厅旁。“生活,生活像永远的日食一样,暗无天日。”他踢翻了垃圾桶,易拉罐散落一地,其中的一个滚到路边的拾荒老人身边。老人躺在墙角一动不动,头发像雪一样白。老金俯下身后发现老人还剩下了最后一口气。“我想……最后……死在我的屋里……”老金在拾荒老人的指引下,把他背回了棚屋。流浪汉的棚屋没有区别,只是老人的棚屋前多了很多风车。有风吹来时,风车便呼呼地转动起来。“醉死在棚屋里是我的梦想,托你的福,梦想实现了一半。”老人灌进了一口酒,力气恢复了很多,“年轻人,你和我年轻时很像。”老金点了点头:“不要这么说,流浪汉的结局都一样。”说完自己也饮了一口。“能相遇也是缘分,我送你一样东西。”老人颤巍巍地递给了他一张皱巴巴的彩票,之后便闭上了眼睛。
老金从棚屋里出来后,门前的风车也停下了。不过,在老人的棚屋里,老金发现了一张海报:前景是一幢别墅,后景便是那个圆顶型的领事馆,上面的地址是上街巷15号。
阿文找到夏秋时,已经是两周后的事情了。这期间,老金被一群混混痛打一顿。他在万趸酒吧门口倒下的那一刻,看到女儿像一个天使一样呼唤着自己,随后便没了知觉。万趸酒吧是阿文曾经工作过的地方,走投无路的阿文,带着夏秋来到酒吧投靠老板。三人就是在这里重逢的。
傍晚,阿文和老板对坐在吧台边:“我在门口救了那位流浪汉。”老板用眼神指了指缠满绷带的老金:“真可怜。”老板叹息道。“其实,我现在和他一样。”阿文点了一支烟,“也是一名流浪汉。”“不唱歌了吗?”老板不解地说:“你可是曾经风靡万趸的金丝雀。”老板还在怀想那段时光。“不唱了,自从阿信去世之后就不再唱歌了。”阿文猛抽了一口。夏秋注意到酒吧的墙上贴满了阿文和另外一个男人的照片,照片上的阿文笑得像一个女人。“那段时间,真的很快乐。”托着下巴的阿文沉浸在幻想中,他仿佛又听到了自己金丝雀般婉转悦耳的歌声流淌在万趸酒吧里……
四
万趸酒吧的白天和黑夜完全是颠倒的。白日里,万趸酒吧安静得像是图书馆,夜晚则是瘾君子、失恋者、破产人的庇护所。酒精是他们逃避现实世界的解药。而流浪汉们的解药是弃婴香草。
一个月后,三个流浪汉离开了万趸酒吧。根据老金在拾荒老人棚屋里发现的线索,他们来到了上街巷15号。那个圆顶形的领事馆仍然耸立在后景中,只是上街巷15号已经成为了一片废墟:漆红的铁门孤零零地守护着颓圮的家,围墙已不见踪影,一楼的地面上散落着凌乱的瓦砾,檩条直直地冲向天空。三人在门口愣愣地站立了许久。老金向前扭开了房门,跨步走了进去。随后,铁门便应声倒地。直到傍晚,房子的主人才姗姗来迟:一群流浪猫。
三个流浪汉,一个弃婴和一群流浪猫在废墟上吃了一顿晚饭。等到附近的阿婆来为流浪猫投食时,阿文已经抱着香草在废墟的沙发上睡着了。夏秋在一堆旧报纸里发现了一张寻人启事:夏秋,我是爸爸,天使快回来了吧。我和妈妈等你回家。爸爸。夏秋想到了天使,想到了妈妈做的蛋炒秋葵,眼泪便滴在了报纸上。她偷偷地躲进了附近的电话厅,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可并没有开口。“是夏秋吗?我是爸爸。我知道是你,妈妈和我在等你回家。”夏秋竭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便匆匆挂断了,蜷缩在狭小的电话厅号啕大哭。
翌日,老金在废墟里发现了一张日历,上面用红笔标注着清子街29号的地址。此外,毫无所获。
回去的第三天,贫血的阿文晕倒在了工地上的棚屋里。在医院里,夏秋在候诊区的电视上看到了警方报道杀手的新闻。杀手是浣溪苑小区的钉子户,而钱老板负责的正是这个项目。阿文躺在病床上输液,老金则被医生引到了会诊室。“你的朋友需要静养和充足的营养。”医生低头处理着一沓病历。“医生,我们可是流浪汉。”老金说。“我只是医生。”他继续处理病历。“我们的生活谈不上静养和营养,你明白吗?”老金再一次强调。
医生丢下了手中的工作,侧过身来,面无表情地说:“我只是个医生,生活的改善需要自己努力,人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尽最大的努力。”医生站起身来,拖着一条义肢走开了。
老金用自己皱皱巴巴的私房钱为阿文缴纳了费用。痊愈后的阿文站在柜台前,感激地握着老金的手,未化妆的表情有些骇人。“收你三千。”柜台里的护士抬起头说。阿文注意到,两人对视了几秒钟后,老金惊讶地说:“香草!”“爸爸!”护士以同樣的表情回答。
雪后的傍晚,视觉上的黄昏有些温暖。屋顶上的积雪反射着夕阳昏黄的光,远处的电车穿过一排排低矮的居民楼,隐匿于高楼大厦里,落日缓缓地消失,直至华灯初上。一开始,窗边的父女二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香草长大了,已经做护士了。”老金低着头说,“妈妈呢?”“健康。”香草说。“你应该恨我吧,我从未为你做过一件父亲该做的事。”老金继续说,“但是我有在存钱,虽然已经被阿文花掉了。”“妈妈和我一直在找你,你知道一个女人撑起一家店是很难的。”香草看着远处的闪烁的航空灯说。
“一家店?”阿文询问抱着香草的夏秋,“他的妻女不是早已经死了吗?”阿文有些不解。
“债台垒筑是我的错,离开你们我很后悔。一直,一直想见你一面。”老金的头低得更低了,“那位医生很不错,替我谢谢他。”
“我要结婚了。”香草有些含羞。
“那是好事情啊。”
“下个月,和那位医生。”
“……但是,他的年龄……”老金看向香草,“和我一样大?”
“他结过婚,女儿得病去世了,妻子也离开了他。”
“……”老金怔怔地看着香草。
“车手?女儿得病去世,妻子也随女儿而去?”阿文从靠椅上站起来,“骗子!真的能撒谎!怕是给自己酗酒和赌博找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吧。债务越来越多,没脸见家人,只能躲进棚屋里躲避,为了博人同情,佯装自己的妻女去世,你就是个让人唾弃的流浪汉!”阿文恼羞成怒地发泄着,因为老金的撒谎。
“走!夏秋,我再也不想看到他。”留给了老金一个背影。
夜晚的殇城灯火通明,有人的地方,路灯会更加耀眼。周末的商业街更是如此,如果没有那座天桥,人潮如织的街道会更加拥挤。所以,政府会想尽一切办法解决阻碍商业发展的问题,比方说,建一座天桥。“为什么?为什么这样说大叔?”夏秋说,“他也是一个不错的人。”怒气冲冲的阿文走在夏秋的前面,上了那座天桥,通过那座桥时,阿文停下了。“如果这样就原谅了他,那就是真的。”阿文说,“彼此展示真实的自己,还能互相爱惜的关系,就是亲情吧。”阿文顿了顿。
“流泪的赤鬼,是我很喜欢的一个故事。”他继续说道,“在某个地方,有一个赤鬼想要和村民和睦相处,但是所有人又很害怕他。赤鬼的好朋友青鬼想到了一个办法:青鬼假装去欺负村民,让赤鬼去解救。计划成功了,赤鬼赢得了村民的信任。青鬼便离开了。”
“想做成什么事就必须承担相应的痛苦和损失。”阿文望着桥下拥挤的人群说,“就需要有人做出牺牲。”
五
“罕见的大奖号码,一等奖所有号码均为相同的数字5,真是一百年一遇的奇观。我们将为彩民们全程记录此次大奖的揭晓过程,敬请期待。”
电视机里的播报员像是自己中了大奖一样欣喜。老金顺手从垃圾桶上捡起了半截烟蒂。从医院出来后,他就坐在便利店里,想要从口袋里找火时,却发现口袋里只有那张报纸上的地址。“现在播报下一条新闻,中央医院新生婴儿被拐卖事件,警方已掌握到嫌疑犯的行踪。”随后,电视机屏幕上便出现了香草的照片。老金又看了一眼口袋里的纸条,他决定为香草做些事情。
于是,在那个夜晚,上班族回到家正在吃饭,退休的干部也正看着新闻联播,而老金按照纸条上的地址找到了香草的亲生父母(或许是)的住址。那栋光线黑暗的出租屋里堆满了生活垃圾和衣物,像是许久没有人居住了。黑暗中,老金在屋里摸索着前行,希望能得到一些线索。有呼噜声响起时,老金的脚踢到了房子的主人。“谁?快离开这里!”主人警惕地说,“我的钱已经还给你了,我的妻子也离家出走了,你还想怎样?”主人拿起了一个酒瓶,借着街道上的光,判断“债主”的位置。“等一下,我不是坏人。”老金张开双手,示意自己没有危险。
黑暗中,两人都想知道真相。
“那个婴儿,没有还给你们吗?阿文和夏秋有没有来过这里?”
“什么婴儿?我不认识他们。”“婴儿是你抛弃的吧,我可是有证据的。”“……啊,你是警察吗?”“不是,我只是个流浪汉,我们捡到了被抛弃的婴儿,现在却成了拐卖嫌疑犯。”“那不是我的孩子。”“什么?”“是我的妻子辛美从医院偷来的,我不想扯上关系,就把她送走了。”“那是孩子啊,有孩子不就是一家人吗?”
“我们已经分手了,我要重构我的生活。”主人说,“我的彩票中了奖。”他拿起一张彩票在老金的眼前晃了晃,身子也随之栽倒在地。
“我曾经见到过一个男人,和你一样。”老金从杂物中站起身来说,“那家伙抛弃了人生和家人,成为了一个流浪汉。”老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照片甩在了地上,那是男人和辛美的合照。
“你的妻子呢?”老金厉声询问男人。
“哦,说是去孩子那里,就出去了。”男人侧了侧身说。
“去孩子那里?岂不是……”
辛美的确要去孩子那里,不过在她将要跃下大桥时,被路过的阿文和夏秋救了下来。从医院出来后的阿文和夏秋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走在回棚屋的路上。在路过跨河大桥时,他们看到披散着头发的辛美坐在栏杆上,两条腿已悬在空中。一番挣扎之后,阿文和夏秋拦下了辛美。“让我去见孩子吧,我的孩子在等着我。”辛美歇斯底里地哭喊。香草“哇”的一声哭出来时,辛美的眼睛亮了起来。“我的孩子,快还给我。”辛美欲要抢夺阿文怀中的香草。“啊……你是?”阿文和夏秋同时认出了照片上的辛美。
“啪”的一声,阿文的一个巴掌打醒了辛美。
“你是怎么想的!如果不是我们,孩子已经被冻死在垃圾堆里了。”生气时的阿文,脸色很丑陋。
“不是我……是我的丈夫。趁我睡着时,把孩子……”辛美伏在雪地里声音哽咽着说,“我很辛苦,为了照顾孩子。”
一辆卡车轰隆隆地从他们身边驶过,留下了一串黑烟。跨河大桥的灯光下,有了一丝暖意。阿文和夏秋看着哭泣的辛美松了一口气。
“给,孩子回家了。”阿文把香草递给了辛美。
辛美感激地点点头,抱着香草匆匆离开了。阿文和夏秋望着辛美远去的背影,泪水便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凉凉的,像夏日里的冰淇淋。
“喂,香草……孩子……那个女人……”等到老金气喘吁吁地赶来时,那辆自行车的链条已经拖到了雪地里。老金从男人那里离开以后,便跨上了一辆赛车。他发挥了自己搁置多年的赛车技术,在辛美抱走香草之前还是没能赶上。“老金,香草要回家了,你应该为她高兴。”夏秋说。
“香草……那个女人,不是……妈妈!”老金憋着一口气说,“那个女人不是香草的妈妈!”
那晚,眯着眼睛行走在雪夜里的醉鬼,看到了一辆的士和自行车追逐一辆卡车上的女人。自行车上的流浪汉施展出浑身解数,时而超越卡车,时而奋力追赶。的士上的两人挥舞着拳头指挥着司机企图截停卡车。他们就这样穿过了八条大街,无数的小巷。的士上的人嗓门哑了,自行车手双腿打颤。最终,辛美被逼停在了一间废弃的烂尾楼旁。辛美抱着香草冲上了楼顶,三人也紧随其后。
夏秋首先冲上了天台,她试图说服辛美。“告訴我,为什么要偷孩子?”夏秋的身后留下了一串脚印。“不要,不要过来!”辛美抱着哭闹的香草向天台边缘退缩着说,“我没有偷孩子,她是我的孩子,是我亲生的孩子。”辛美向夏秋哭诉。“孩子不见的心情,你也能理解吧。”夏秋反问道,“真正的父母正在为她担心,等着她回家啊。”
辛美低下了头,黎明的风吹起她的刘海,眼泪滴在了香草的脸上。“死了,我的孩子还未出生就死了,其他的孩子健康地躺在育婴箱里,只有她对我笑了。”辛美欣慰地看着香草说,“我认为她就是我的孩子,我相信,孩子在我身边,一切都会变好的。”“一派胡言,轻视孩子生命的人还谈什么家庭。”夏秋注意到辛美爬上了天台的围栏,“快把孩子还回来,要死你自己去死好了。”
“我要重生。”辛美还是跳了下去。
夏秋抓住辛美肩膀的同时,前半身已经倾了下去。“香草想见她的父母啊。”夏秋嘶吼着。辛美用脸颊摩挲着香草的脸颊,眼泪如泉。“请把孩子带回她父母那里。”辛美悔过了,但为时已晚。香草从辛美的手中坠落了。这时,阿文和老金也赶到了天台上。阿文风也似的冲了上去,紧接着便纵身跳了下去。老金扑上前,抓住了夏秋的双腿。幸运的是,阿文接住了向下坠落的香草。慌乱中的阿文抓住了挂在外墙上的房产维权横幅,以阻止向下坠落的速度。那条白底黑字的横幅形成了一个拱形,像一座彩虹。阿文便乘着彩虹,缓缓地向下降落。这时,一轮朝阳冲破黎明,穿过高楼,映照在阿文身上。阿文像一个天使一样安全地降落在地面上。
为了感谢三名流浪汉见义勇为的壮举,香草的亲生父母为他们支付了医药费。三人躺在温暖明亮,充斥着酒精味的病房里想念着废弃工地上的“家”。老金的那张彩票被抛弃在了床头桌上,上面的号码是一串5。
这时,一名警察领着一位身形魁梧的男人走进了病房。 夏秋和男人四目相对时,难以置信地小声喊道:“爸爸。”
作者简介:张元,90后,文学硕士。作品见于《当代》《小说林》《小说月刊》《北京文学》《中国作家》等文学期刊,获第二十九届梁斌小说奖、第八届万松浦文学新人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