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的微光

孙频

这些年颠沛流离不断迁徙的生活给我带来的收获之一就是，对“文明”二字的重新认识。在更年轻的时候，它对于我来说，只是一个大词，大而无当，冠冕堂皇，其实离我很遥远。直到后来，它才开始从书本逐渐深入到我的生活当中，甚至就在自己的眼前，在自己的身边。这居然都是因为迁徙和变动。

我在黄河流域黄土高原上长大，从小接受的是典型的黄河流域文化，包括有什么样的植被，什么样的饮食，什么样的气候，什么样的生活方式，在我小的时候，我不可能知道，原来这一切其实都是人类的文明，其实都是文化。所以当我后来开始接触江南文化、岭南文化、海洋文化的时候，对我来说，既是异质性的体验，又会对自己的生活和心灵带来诸多冲击，甚至痛苦。因为你远离了你所熟悉的一切，远离亲人，远离自己的原生方言，而作为一个异乡人生活在异地，接受必须要承受的冷漠、疏离，不再有根的感觉。

但也是这个过程帮我打开了视域和心灵，让我知道更多的人是怎样地活着，世界上还有各种五彩斑斓的生活方式，虽然都不过是一生。于是我努力不带偏见和怨艾地去接受一切生活，去心平气和地观察一切人的生活方式，于是我渐渐开始了解不同的文明。几年前我工作调到了江苏，对于一个北方人来说，江南之地自古风流儒雅，文人雅士辈出，完全是一种不同的经验。有一次我去苏州玩，特意去了拙政园，并在里面待了整整一天。我用一天的時间慢慢徜徉在那个美丽的园林中，慢慢感受着纯正雅致的江南文化，在我看来，那就是纯正优雅的江南文化的典型代表，每一处景致，每一株植物，每一种取景，都弥漫着江南的诗性，是诗与文与景的完美融合，可谓步步是诗。坐在湖边的荷香榭中，微风过处，荷香清远，荷叶田田，连粗糙之人都不能不被这种优雅打动，忽然平静下来，愿意细细去品味其中的味道。

我想起多年前看《布达佩斯大饭店》的时候，曾被深深打动过，其原因大约就是因为，古斯塔沃宁愿用自己的生命来换取一点文明的微光。也就是这一点一点的文明之微光才让人类从蛮荒走向今天吧，也才让人性的光华无论经历了什么样的磨难都没有熄灭过，也就是这一点一点的微光才能照亮我们前行的道路。在优雅的江南园林中徘徊，我就是这种相似的感觉，这些园林的主人，都曾以一己之力，以自身的人格与学养，为人类留下了一点文明之光，不管再过多少年，不管时代怎么变迁，人世如何沧海桑田，只要走进这样的园林，就会感受到多少年前的那些士人们为后人留下的文明微光。

就在那座园林里徘徊的时候，我便有了写这样一篇小说的念头。不只是写一写优雅的江南文化，更重要的是，我想写出那些曾经生活在这园林中的优美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