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的张生
2021-03-15杨映川
杨映川
一
我知道张生没把我当朋友,但这不妨碍他在我面前毫无顾忌地抖露隐私。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的一段出轨刚刚落幕,女方姓甚名谁我不知道,我单单知道他的夫人全嫣红从他的旧手机中调出相当有内涵的聊天记录,用菜刀把他们的床劈成两半,并在上头贴了一张纸条:越界者如此床。他态度极好跪着承认错误说一时糊涂,并与那三儿彻底断了,之后,他亲自买回一张豪华水床。
张生和我相识后吃的第一顿饭,是在南湖边的一家饭店,我夫人也在场,吃完后他拉我与他到湖边散步,我夫人先回家了。南湖不小,沿人行步道走完全程至少三个小时,我们选了一条人少的路线来回闲逛闲聊,互相了解对方的一些家庭情况,期间他掏手机打电话,一不小心手机掉地上,他把手机拾起,手擦了擦说:“这款手机质量不错,安全功能好。”然后,他感叹自己做事没心没肺,换新手机没把旧手机处理好搞出大事情,就这样把出轨的事带出来了。我虽然不太适应与他的关系一下子被拉得这么近,但还是很同情地附和说换新手机一定要把旧手机存的文件信息立时删了。“不行,不行,光删了不行,出了事我才知道要格式化。”他脑袋摆动的幅度很大,表情有懊恼,也有真诚的感悟,我顿时觉得面前站着一个好率真的人。
我想,张生应该是能屈能伸的,也认为,张生是讨女人喜欢的,虽然我没怎么看出他的优点,但男人看男人和女人看男人不会是一个角度。他中等个头,偏圆润,长了一张圆脸,皮肤白嫩,比同龄人看起来小上个五六岁。头发削得极短,头皮尽现,眼睛很小,一笑眼睛就看不见了,那一笑挺有魔力,比长有一双大眼睛双眼皮的人绝对要笑得温和喜气。
过得几年我又见证了张生的另一段出轨,女方叫周小诗,长得一点不诗意,目测70公斤逃不掉,皮肤倒是可以用赛雪吹弹即破来形容,白中透着红润,营养很好气血很足的样子,嘴唇丰满艳若桃李,五官还算端正,但离美人尚有一段不小的距离。周小诗虽然未婚,但年逾三十是一定的,眉眼之间尽是熟女的气息,不过,相对于知天命的张生来说,还是嫩草。本来,我想像她这样的角色应该是低调的、掩饰的,毕竟张生是有妇之夫,在单位上担任一定的职务,还有过前科,可周小诗频繁地与张生同时出席各种应酬,女主人作派,给这个打电话,给那个打电话,招来好些人,在这些人跟前颐指气使,和张生互动俨然明媒正娶。我曾替朋友求张生帮办件事,张生办了,在我看来并不是件大事,在某次饭局上周小诗把这事说出来,还说张生为我求人了,又说现在求人好难,很多人以为把事情办好就是小事一桩。周小诗说得这么赤裸裸,这么居高临下,把我的脸都说红了,当晚我抢着买单都未能令她满意。我吃惊的是,张生对周小诗无理和张狂的举动不以为然,欣赏宠溺的微笑一直挂在脸上。张生替我办件事值得与周小诗传达吗?多半是带着炫耀的口气叙述的。我疑惑他怎么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领导就这么好当?已过天命的年纪就这么个觉悟?我一度很想不开,很愤懑,特别希望全嫣红再度破解张生的手机密码,让这一段孽缘早日消散。
我和张生认识缘于我们共同的朋友王瞩。王瞩和张生是大学同学,不同届,王瞩大张生三岁,我和王瞩是同乡。多年前我夫人想从下面的地级市调上来,我仅凭另一个老乡的介绍找到王瞩,那位老乡说王瞩是个热心人,能帮的一定会帮,事实正是如此。王瞩虽然在教育局工作,当年不过是个科级,替我张罗托关系,甚至还帮我请人吃饭,我夫人终于调来与我团聚,这个恩情我是记着的。张生的女儿后来考上我夫人任教的高中,王瞩托我们照顾,我和张生就这样认识的。王瞩时不时会打电话过来嘱咐,那孩子小时候因生病有一边耳朵听力不好,安排的座位都在前排,我夫人给孩子补过不少数学课,孩子后来能考上重点大学,我夫人多多少少是有功劳的,可以说我们夫妻把要报达王瞩的心思,都用来报达张生了。
张生管王瞩叫哥。我觉得王瞩是真把张生当弟弟来看的,张生提正处时,王瞩连续请客吃饭,把关系好的人都请了一遍,在席上王瞩笑得合不拢嘴,好像提拔的是他。只要他在,别人给张生敬酒,他都要拦一拦。“他胃不好,少给他喝,你多喝点!”一来二去,经常是他跟别人喝上了。王瞩还特别给张生面子,虽然他与张生平级,年纪还虚长几岁,但一起聚会他会推张生坐主位,自己四下张罗倒酒倒水。张生对此已然习惯,从来不推辞,手上杯空时,会左右张望。不过,张生应该有一点忌惮王瞩,比如说有周小诗在场的饭局,他从来不会叫上王瞩。有一次活动我猜想周小诗是强行杀来的,我们在张生一个前下属新装修出来的午托中心喝茶,有一搭没一搭地给人家提建议,说不要单弄午托,最好还要利用资源做成补习中心。王瞩在这方面有经验,有根有据地说了好些建议,主人家听得频频点头,这也是张生把王瞩找来的原因,专家就是不一样。突然,大门咚咚被敲响,主人把门打开,一个硕大的身影撞进来。看样子周小诗也很熟悉主人家,她看到是我们几个脸上掩不住的吃惊,不知道她原先猜想在座的会是什么人。她有些心虚,冲我们点点头,没跟张生说话,逮住主人领她四下参观。王瞩说得生机盎然的脸兀自黑下来,点燃一支烟来回徘徊。张生端起茶壶,给王瞩倒了一盏茶,王瞩没有再坐下来的意思,吐出一口烟雾说:“主人哪去了?要忙我就走了!”主人赶紧赔着笑从里间奔出来,落后几步现身的周小诗故作镇静:“你们忙,我自己转转。”看来王瞩是知道周小诗的来历,以他的性格,哪里容得别人祸祸他弟弟?
“午托中心最重要的是安全,以后一定要嚴格把关,装安全锁,不相关的人不能随便放进来!”王瞩说话声音洪亮。我注意看张生的表情,他的表情倒是没什么变化,还端着茶盏品茶呢。周小诗自然是待不下去,装模作样逛一圈,告辞走了。
有一次我们打篮球赛,我作为替补替王瞩他们管理手机,全嫣红来电,打到王瞩手机上,跟王瞩说女儿不太舒服什么的,王瞩立马让张生回家,他自己也陪着走了。难道全嫣红不会直接给张生打电话?或是打了不管用?我后来才知道全嫣红也把王瞩当哥了。
二
国庆节刚过,从朋友圈了解到张生病危住进ICU,吃惊不小。朋友圈信息是他自己发的,照片上是一张铺着白床单的铁床,还有一只大吊瓶,以隐喻的手法配发文字:鬼门关前走一遭。
节日期间张生的女儿张照从外地大学回来度假,提了几斤水果来拜访我们,谈到明年毕业纠结于是留校还是回到父母身边,我自然主张她回到父母身边,女儿嘛,离父母近点没坏处。张照却说离得近有近的烦恼,看样子是不太情愿回来的。那时候张生还没出事,张照说她爸放假更忙了,天天有应酬。
张生平时喜欢打篮球,他们的同学圈经常能拉起一队人马打比赛,王瞩也参加。读书时期留下来的爱好让他们看上去身体都不错,我就不行了,血糖高尿酸高,还有时不时冒出来的痛风,感觉自己就像一件四处破洞的衣服,体面不起来了。篮球我跟他们偶尔打一打,只能当替补,半场打不完累得吭哧吭哧,差不多能把心脏吐出来。
我打张生手机,手机关机,看来他只是发了个朋友圈,未恢复正常。我本想联系王瞩,问张生住院的事,想想他们现在尴尬的关系作罢了。我前往探望的时候,张生已经从ICU转出来住进单间病房。他的脸比原先浮溢了一圈,白里透青黄,眼睛显得更小了,说话不太利索,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虽然辛苦但想说话的欲望强烈。我坐着,一直听他说,期间还扶他上了两次厕所。
“鬼门关转一圈,毫发无损回来,凭的全是运气!”张生语气自豪。他把这一趟从鬼门关凯旋归结于他的好运气,在后来的日子里,他反复阐述,我在不同场合至少听他说了六遍,细节丰富生动,感情真挚。我相信他不止说了六遍,在这之上可以乘以五或十的倍数,并且,我完全同意他的说法,他是幸运的,可以因此自豪。
他的好运气首先与全嫣红关联。他说:“那天晚上全嫣红如果不早早回家,我就歇菜了,她和我有心灵感应,夫妻只有是原配才有这种感应。”我听来膈应,我无法假装不了解他的出轨史。
全嫣红是一名人民警察,北方人,身高一米七二,肤白有雀斑,浓眉悬胆鼻,又飒又爽的气质。我见过她穿警服的样子,年轻时一定能当警花站在队列的前排,她穿居家服反倒有些违和,会显得老气和不时尚。我认为张生如果要和全嫣红起冲突,讨不了好,我能想象到的场景是,全嫣红拉扯张生的手臂一个反剪,膝盖顶他后腿弯,张生立马扑通跪下,嘴里还会叫出一声“妈耶”。当然,想象往往和真相背道而驰,张生出轨虽不能表明这样的场景从未出现,但至少证明他对全嫣红是不敬畏的。全嫣红和我夫人关系较好,她们偶尔会约着出去逛街买衣服吃麻辣烫,我夫人不太喜欢全嫣红,说她日子过得太仔细,买件衣服能讲上半天价,就差个五元都谈不拢,走半天路口干舌燥,想买杯果汁她竟然自己带了水。
女人好像喜欢跟丈夫谈论自己的女伴,批判毫不留情,男人相对嘴巴牢靠些,我从来就不在夫人跟前论及张生或其他熟悉的男性,女人联想丰富,别家的男人那样,自家的男人能好到哪里去?给自己挖坑我可不干。我不受夫人风评的影响,觉得全嫣红人不错,属于那种本分过日子的女人,她当然是张生的好运气。
张生意外发生的那天,是国庆长假的最后一天,天气不怎么好,雨始终没有下下来,空气的湿润饱和度很高,在我们这样的南方城市,十月份仍然是动辄一身汗的。全嫣红连续值了几天班,假期最后两天有单位发放的轮休福利,到郊区泡温泉,泡完温泉还可以在温泉山庄住上一晚。全嫣红跟一群同事泡完温泉就去K歌。她对自己的嗓子颇为自信,特别能飙高音,唱了好几首,赢得掌声阵阵。吃水果喝饮料休息的间歇,她脑袋不知道是哪根筋狂乱抽动,让她整个后脑勺一阵跳痛,恢复正常不到十秒,又开始跳痛,她担心再来一阵没法控制,可过一会儿,不再跳了,仿佛之前没有跳过一样,她怀疑是泡温泉泡出来的血脉贲张,唱歌的兴致淡了,给同事打声招呼说回房休息,却不知不觉走到马路边上,她起了要回家的念头,但她不认为自己想回家,早上女儿返校了,她回到家里岂不是要单独对着张生?本来计划唱上一晚好好乐乐,再睡个懒觉,明天早上起来泡泡温泉吃了午饭再回去。张生最近好像有些清闲,虽然有应酬,但都早早回家,难道是和那个女人闹别扭了?她知道一定有那么个人在,不过,她不再关心对方是什么人,她吵过闹过,把张生的大腿掐烂过,事实证明除了自取其辱,什么也没有改变。
温泉地处偏远,来是单位派的车,一人自行回去只能叫车,这一趟没有一百多块到不了家。照平时,全嫣红是打死也舍不得花这冤枉钱的,可是,她的手向上举起挥动,一辆的士停到她身边。上车之后,她的后脑勺又开始有一阵没一阵地刺痛,她趁机安慰自己选择回家是明智的,回到市区如果情况加重看医生方便。
三
全嫣红捂着后脑勺往家赶的时候,张生也正在回家的路上,这几天假期他和周小诗没见面,今晚两人碰头了,确切地说,碰头的是三个人。这一年多来,周小诗一直作妖,说父母催她相亲,逼她嫁人。一开始张生还能展示一下吃醋的嘴脸,数番过后疲了,反应迟钝。周小诗开始隔三岔五相亲,相完亲把男方照片发给张生欣赏,张生一般用表情图标来表示自己的心情,后来连图标也省了。周小诗自导自演的戏只能继续发展,事态如一支射出去的箭,无论最初使的力道大或小,它朝那个方向去,不可能反转回来。周小诗的结婚对象据说就在节日头两天定下来了,在节日的最后一天,周小诗邀请张生作为她哥哥的角色替她去最后把把关。这事张生判定是个坑,小心翼翼把握尺度,不能显出伤感,以防回旋反扑,又不能显示无动于衷,让人心生怨恨。他的真实心态是求省心,周小诗愿意跟着他不嫌弃,但长期搞事,他宁愿壮士断臂,现在精力不如从前,折腾不起。听完周小诗亲切发出的邀请,张生想搂搂周小诗的肩,转念之间换成拍拍女人胖手的动作,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就是这样。“我希望你幸福”“我不能耽误你一辈子”“你永远是我的好妹子”这些张弛有度的表達不算虚假,这是张生掂量后的表达。
周小诗声称要嫁的人看起来比她年纪轻,或者是显得幼稚,说话好像是专门从书本上修到的技巧,追求全套和完美,总想铺陈开来,把场面搞大,张生耐心让她铺陈渲染,还配合着,以防周小诗觉着失了面子。周小诗口口声声称张生大哥,那男的也跟着叫他大哥,张生揣摩这人是不是真的跟着周小诗的节奏走,那一声声大哥叫得太厚实有力,如果是装傻那相当可怕。周小诗让他来把关就是把人当傻子,一方面在他跟前晒幸福——老娘大把人想娶,一方面又向他释放出娇媚的信号——老娘最美,你还有机会。张生打定主意把关系撇清,与接盘侠推杯换盏推心置腹喝得半醉,这样的饭局决不能拖沓,他装模作样接到一个电话,说明天早上要陪领导下乡检查,抢着买单散局。
从他吃饭的地方走路回家得二十来分钟,打车平时几分钟就能到,今天是假期的最后一天,从外地返城的车造成全城拥堵,他打车到家也花了二十多分钟。家中无人,全嫣红在温泉山庄过夜,女儿早上坐飞机返校了,一个人没什么顾忌,张生脱得一丝不挂走进卫生间,门敞着,打算上完厕所再洗澡。坐马桶上是阅读的好时光,今晚上喝得刚刚好,虽然脸面发烫,但身子轻盈,像是放下一副担子,张生不得不承认周小诗是一副有分量的担子。收藏的小说刚看得半章,盥洗台上的灯闪了又闪,晃眼睛,本来他可以关掉这盏灯,吊顶上还有一盏嵌入式的大灯,足够亮了,但他感觉自己被挑衅了,就像在马路上开车,有人追尾给他摁喇叭超车,他的傲慢让他不能容忍这样的挑衅,酒精上头的舒适度刚好又能让他拥有一份忽视一切的超然心态,他立时要把这不和谐的因素消灭掉。张生从马桶上站起来,踮起脚,朝那盏百合花造型的灯芯伸出手,直接把灯泡扯下来,不知道是他的力气过大,还是灯泡的质量有问题,灯泡突然炸开,他一惊一滑向后倒,脑袋重重磕到漂亮的浴缸边上。身子刚落地时他还是清醒的,疼痛不是太明显,他不服气地用手撑地想再站起来,人是站起来了,一阵眩晕袭来,他再次摔到地上。
全嫣红打车同样经历了堵车,车子停滞不前时,那计程表上的价钱一直在跳,她心急如焚,暗自嘀咕舍财免灾。进家看主卧卫生间门大开,灯亮着,估计张生待在里头,她懒得瞧,从衣橱取了一身干净的睡衣换上。刚才一下车头就不痛了,现在精神不错,她走到阳台上拿了花洒给花浇水,浇完花回客厅坐下打开电视,期间隐约听到卧室有手机铃声响,一直没人接听,这张生待在卫生间不至于不接手机呀!她随口叫了一声老张,没人应,再叫,仍然无人应答。她走到卫生间门口,伸头往里一探,张生全身赤裸,仰面躺在地板上,雪白一摊软肉,看上去像死了,她一声惊叫哑在喉咙里,心怦跳两下当即稳住,毕竟是当警察的,心理素质优于常人。
张生搁盥洗台上的手机又响了,全嫣红不知不觉拿起接通,眼睛还看着地上的张生,空气中有淡淡的酒味,张生脑袋边的地板上积了一小摊鲜红的血,肚皮微微起伏,人还活着。镜前灯的碎片散落在洗手池里和台面上,从人躺着的方向和距离来看,估计起因就在这盏灯上,人当时是站在洗手池前,可能是因为检查灯泡站不稳滑倒,头正好磕到浴缸边上,再滑落到地板上,从浴缸边往地板滑落的路线有一条淡淡的血带。她还没开口,电话那头通过来响亮的女声:“连电话都不想接了?我就是结婚了你也是我大哥!”中气十足,泼辣又哀怨。全嫣红说:“他不是不想接,他可能快要死了。”对方短促“啊”的一声把电话挂了。全嫣红继续用张生的手机拨打救护电话,一直占线,重复拨打将近十次后通了,接线员说入城高速公路上发生严重交通事故,大部分救护车派出去了,现在市内交通堵塞,要她做好久等的准备,接线员还提供一个思路,让她想办法自己找车上医院。她蹲到张生跟前,伸手探了探张生的鼻息,这个动作有点多余,他还活着,只是气息细弱。“张生,老天爷是不是想收你?”这个念头刚起,她的鼻子酸了,眼泪潸然而下,一发不可收拾。她的眼泪为自己的冷漠而流,她感觉不到自己心头有温度,她不想承认一颗心如死般寂寞。曾经山盟海誓,在一张床上睡了多年的伴侣,他的生死没让她升起心痛同情或是关怀的情绪,甚至,她起了另外一个念头:如果在温泉山庄过夜不回来就好了,任他自生自灭。就算是在大街上碰上这样一个陌生人,她都会马上施以援手,面对张生,她像局外人。她同时也感到羞愧,张生是出轨了,他们的爱情是不在了,但他还是爱女儿的爸爸,是孝顺的女婿,他还在这个屋檐下支撑着一角。他和她同龄,他曾说过他至少可以活到80岁,做到四世同堂。这是一个活生生的,有温度有气息的生命,她应当尽一切可能保住他的温度,做出这个决定,她心脏的部位瞬间冒出一股温热,她受到鼓舞,不为别人,只为证明自己的心头还有血。
全嫣红抽泣着回到卧室,抹了抹鼻涕,给张生找出内衣裤和一套宽松的衣服。她的动作加快了,她给张生把衣服穿上,碰到他发凉的身体,她把他紧紧抱住。她想好了,她要抱着张生出门打车。不能背着,背着人在身后,头部无法护住,只能抱着。她抱过他的,当年新婚燕尔,他想把她抱起来放到床上,抱不动,面红耳赤的,她反身一下把他抱起来摔到床上,得意地说:“我们训练的时候一天要做几十次这个动作,你要敢欺负我,我能把你摔到窗户外头去。”张生双手合十保证:“借我十个胆也不敢。我,随便你欺负。”
给张生穿好衣服,全嫣红打电话订了网约車,她把钱包和充电器装进背包,她把包背上,把家大门打开,回到卫生间俯身抱张生。张生比当年至少重了三十斤,膝盖挺直的时候她听到里面发出咔嚓一声,腰骶有一处好像错了一下,所幸这痛她忍得住,人终于抱起来了。她稳住下盘,深吸一口气,脑子里转动下面的行走安排,出家门后用脚关门,用膝盖摁电梯,下到一楼直奔小区大门,这些动作要一气呵成。
门外传来一个声音:“有人吗,大晚上的,你们家怎么不关门?”
全嫣红听声音有点熟悉,没时间想是谁了,人抱起不能再放下,再放下就抱不起来了。
四
张生家在10楼,1002,齐天池住9楼,902。齐天池晚饭时间接到岳父电话说狗不见了,那狗是老岳父的命根一样,他匆忙出门驾车到岳父家,帮忙在小区内外找了一遍,所幸在附近一家小快餐店找到了。忙乱一圈返家时他发现没带大门钥匙,门铃坏了有一段时间了,他拍打门板半天没人来开门,出门前儿子还在看电视,他只能打儿子手机,能打通,就是没人接听。他怀疑儿子是戴着耳机听歌睡着了,这孩子经常这么干。他再下楼来看自家的楼层,黑乎乎的,没有哪间房亮着灯。老婆出国学习有半年时间了,现在家里只剩他和上高一的儿子。
他还是担心,如果儿子真是睡着了,他在家门外坐上一晚也无所谓,可如果不是这样呢?会不会出了什么事?触电了?摔倒了?晕倒了?纷乱念头令他烦躁,他拼命压制下去。他发现1002亮着灯,他们这个小区规定是不能安防盗网的,如果从1002的阳台绑根绳子,把他吊回自家的阳台不是太困难,注意点安全就好,这个选择比从802往上攀爬难度要小许多。虽然前几年和1002闹过别扭,可眼下想不了太多,齐天池打定主意就直奔1002,奇怪的是,这大晚上的,1002家的大门竟然是敞开着的。
他探了探头,客厅无人。“有人吗,大晚上的,你们家怎么不关门?”
全嫣红抱着张生从卫生间冲到客厅,气息已经乱了,她怀疑自己随时可能会晕过去。站在门边的齐天池吃惊地看着她。全嫣红说:“让一让,拜托帮关个门。”齐天池伸出手,从下面托住张生,全嫣红顿时感到轻松了许多。
张生的第二颗幸运星出现了。张生把他与齐天池的关系形容为不打不相识,远亲不如近邻,他说齐天池那天晚上突然出现在他家门口只有一个解释,他命不该绝,齐天池是老天爷为他预备的。再后来,张生更扯,他说,如果不是为了救他,齐天池这一生的职业很可能就不是大夫,而是个木匠。
齐天池是市中心医院儿科主任,他手托着张生的背问:“叫救护车了?”
全嫣红说:“救护车短时间来不了,我自己叫的车。”
“要不你先把他平放在沙发上,他在流血,我先处理一下。”
全嫣红已经认出齐医生,住他们家楼下,齐医生与张生的嫌隙这栋楼里的好些人都知道。
齐医生爱好打家具,还有一整套家什,锯刨锤电钻等等。这些工具一旦工作声音穿透力强,令楼上的张生很是气恼。虽然齐医生还是比较遵守小区装修规定的,大家下班回来和休息的时间他不弄,但有时候可能是做得上瘾,就把时间忘了,有时可能是以为自己制造出来的声音不大,不会影响到别人。齐医生上班时间不固定,有时是早班,有时是中晚班,做家具的时间也很随意。有一阵子他在阳台的四面墙上打花架子,制造出来的噪音比以往来得猛烈,张生那几天胃痛休息在家,受够了噪音的折磨,打电话到物业投诉,物业调查后回复说已经提醒对方,对方表示会注意的,还说明对方的身份是名医生。不知怎的,阳台上传来的声音还是没减少半分,张生对这种忽视他人健康,又出自一个医生之手的行为厌恶到了极点。齐天池是接到物业电话了,但他不知道是楼上的张生打的,更不知道张生是躺在床上闹胃痛,他看花架子没差多少就要完工,而下午他要出差到外地开个会,所以他加快了节奏,只想把手头上的工全部做完。
人一旦对某件事情生出厌恶之后,还被这件事情骚扰,会分分钟度日如年,张生怒从心头起,他并没有跑去敲打齐家的门提意见,他选择了另外一种泄愤的方式。他在齐天池的家门口和电梯里贴大字报。大字报言辞激烈,指出902室业主职业为医生,作为一名医生,应该知道健康对别人有多重要,却长期打制家具制造噪音影响他人休息,这样的人就应该被曝光、被唾弃。这里物业是两梯四户,大字报两个电梯都贴上了,小区大门外也贴了。齐天池下午拎着行李箱出门才看到家门口贴的大字报,撕下来不是太在意,可进到电梯里头看还有一张,并且还有看过的人在下面附和写的评语,无外乎没有公德心斯文败类之类的。齐天池的火也烧起来了,这分明是想让他的名声臭大街,这幢楼里有好几户他是认得的。他打电话到物业问先前是谁投诉的,得知是1002业主,他找上门理论。全嫣红正巧下班回来,在家门口与齐医生交流。她不承认大字报是自己家弄出来的,又说噪音四方邻居都能听到。齐医生手里抖着那两张纸说:“做了不敢承认算什么本事!心里有多么阴暗的人才能干这种事啊!”全嫣红赔着笑说:“这方式是不太好,邻里之间该好好相处,多宽容。”齐医生知道自己没找着正主,但这事也没办法继续理论,他还要出差,只能气哄哄走了。全嫣红进家就埋怨张生,说他把邻里关系搞崩了。张生挺得意地说:“对这种没有素质的人就该这样,让他也气大伤身一回,不然,光我们生气了。”
后来,他们在电梯里是碰到过的,彼此知道对方,都装透明。
全嫣红把张生放到客厅那张白色的皮沙发上,齐医生翻了翻张生的眼睑,俯耳贴到张生的胸口上。“把你家能包扎伤口的东西都拿来。”
全嫣红把药箱里的药棉纱布全拿出来,齐天池往后脑勺上捂了几团药棉,几圈纱布缠上。“我先给他止血。”
“有生命危险吗?”
“现在说不准,你会开车吗?”
全嫣红点点头。
“等会儿你来开我的车,我的车子宽敞,我在车上给他做一些护理工作。”
齐医生把车钥匙扔给全嫣红,抱着张生出门,全嫣红把大门锁上。他们进电梯下到车库,齐医生抱着张生快步走到前头,看样子步子也是吃力的,他走到一辆崭新的车子跟前说:“就是这辆。”全嫣红打开车门,齐医生抱着人上了后排。全嫣红开动车子,她的开车技术没问题,她回头看一眼,齐医生把张生的脑袋抱在怀里,手一直压在后脑勺上止血。
“去竹溪路的工人医院,从我们这里过去最近。”
已经过了九点,路上堵车的情况稍有缓解,全嫣红突然想起齐医生没事是不可能上他们家去的。“齐医生,你刚才到我们家里有什么事吗?”
“我没带家门钥匙,儿子一个人在家,我想从你家阳台翻回我家。”
全嫣红想,齐医生肯定很担心,否则不会想这么个办法。“不好意思,耽误你时间了。”
“正好碰上了,不管也得管。”齐天池说的是心里话,他做医生将近二十年,做过几百台手术,生死见惯,他一度認为他比更多的人理解生命的内涵,生命脆弱、无常,随时随地就能像瓷器一样摔碎了。他清晰地记得他参加的第一台手术,那次手术很成功,他沾沾自喜的劲头还没过,患者突然死亡。事后好几天晚上他都在梦魇里,他看见患者苍白的嘴一直在喊:“救我,救我。”他尊重每一个人的生命,他希望他的医术能挽救更多的人,这样他的梦魇会少些。从医院回到家里,闲暇时他埋头打造家具,一张小木凳,一只小木箱,他在打磨刨凿中把时间过得平淡悠然,等那些小物件摆在那儿,每天被用着,手触碰着,他能看清楚自己生命流过的轨迹,每一条细线都在自己的把握当中,踏实。他不喜欢到喧闹的地方去,太多的人太多的热闹能把人淹没了,人那条细如丝的生命轨迹就看不到了。与1002室闹矛盾之后,他心里是有好几天不高兴,后来反省自己确实制造了噪音,人家那样做有人家的理由,想明白他就不生气了。他买回厚厚的地毯铺到地上,在墙上装了隔音板,闲暇时他继续打磨家具。他刚刚完工一只箱子,又厚又重,他打算用它来装家里这些年存下来的十几本相册和录影,只有一只古拙的箱子才配得起那些影相和岁月的记忆。
齐天池对躺在自己怀中的这个人充满怜悯,人还很年轻,他希望他能活下来,即便将来他还会投诉他,会在电梯里给他贴大字报,他还是希望他能渡过难关,长命百岁。每个生命都用自己的方式展示活着的状态,那是每个人的自由,前提是活着。
“我有个朋友摔伤脑袋,正往你们医院赶,有外伤,血已经基本止住,初步判断有颅内出血,麻烦你安排一下,我直接把人送到急诊。”齐天池给自己在工人医院当副院长的师兄打了电话,在这种时候尽量为邻居走个后门吧。师兄很爽快地答应马上派人,还约他过阵子聚聚。打完电话齐天池没有跟全嫣红解释,更没有炫耀,全嫣红知道齐医生肯定是找熟人了,现在说什么感谢的话都显得空洞。她没多话,按照齐医生说的路线,车子绕开拥堵路段,二十来分钟后就进入工人医院。齐天池把张生送进急诊室,有医生护士迎上来,全嫣红说明了一些情况,医生记录后马上把人推去做检查。
齐天池又给儿子打了一个电话,还是无人接听。他跟全嫣红说:“我是看儿科的,在这里帮不上忙,先回去看儿子了,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再打我电话。”全嫣红把自己家的钥匙递给他说:“这是我家大门钥匙,你翻阳台要小心点,我家储藏室有绳子,你先把自己腰给绑结实了。”齐医生点点头,把钥匙接过去。
从后头看齐医生走路左脚有点瘸,全嫣红怀疑是刚才抱人的时候扭到了,齐医生虽然长得高,但人很瘦。
五
一番检查很快出来,医生拿了报告单来和全嫣红谈话,说颅内出血,可以做开颅手术,也可以保守观察看情况再决定,但这个观察的过程患者随时可能会有危险。全嫣红想把这个责任交还给医生,委托医生定夺。医生说:“开颅手术也是有风险的,无论你们做什么选择,我们都会尽力,决定了就签字。”
全嫣红说:“好吧,我和家里人再商量商量。”她能跟谁商量呢?女儿在外地,大晚上的,别把人给吓着了。张生只剩下一个老娘,跟他妹妹住在偏远的小县城,跟他们商量不但得不到结果,肯定只听到哭号。她最终拨了王瞩电话。她知道这个电话有些为难王瞩,除了自己家人,谁愿意替别人拿这样的主意?弄不好还落埋怨。
说实话,王瞩在这紧要关头能出头,我佩服王瞩的人品,张生交到这样一个朋友,确实是他的幸运。张生病好后是这么跟人说的:“我哥王瞩和我是打不散的过命交情,我们比亲兄弟都要亲,没有他就没有我。”
有半年时间王瞩和张生已经不打交道,虽不能说是绝交,但也差不离,我相信那晚上如果是张生给王瞩打的电话,王瞩未必会接。王瞩性子豪爽,跟张生交好这么多年,从未与张生计较过什么,要不是张生触碰到他的底线,不至于会闹成这样。王瞩有个儿子叫王谷丰,比张生的女儿张照大四岁。王谷丰学习成绩一般,当年王瞩用尽关系才勉强上了一个三本,这小子上了两年竟然辍学了,听说跑到北方去跟人学白案,两年后回到本市开了一家包子店,除了包子还卖馒头烧饼一类的。王瞩是个合格的好父亲,虽然自己在教育口工作,但没有要求儿子非要弄文凭,儿子开包子店他不觉丢人,亲朋好友一一告之,欢迎大家前往品尝,还介绍那包子特别好吃,是南方人做不出的味道。短短几年,谷丰包子店在市区好些街道都开了分店,我吃过,价钱偏高,但味道确实好,分量也足。谷丰这孩子我们都喜欢,性格开朗,脑子活,最近在抖音上开了直播,专门教人做面食,粉丝不少。
张照面临毕业分配,张生和王瞩提起,打听在本市有没有好的接收单位。张照学的是生化,王瞩说可以考虑到制药厂,效益好,提供了一条同乡的线索,并且马上打电话过去咨询。对方让王瞩先把张照的简历发一份过来看看,王瞩向张照转达了这个意思,对拿下这份工作很有把握。“能进厂就行,当个技术员也好,女孩家有份稳当工作就行,养家糊口的事让男的去做。”张生有点不以为然,“我们家张照事业心强,她妈希望她谈谈恋爱好好打扮,全当耳旁风。”
王谷丰又新开了一家早茶餐厅,在正式开张前的一个周末,特地邀请亲朋好友前去撮一顿暖暖场。那家餐厅装修高档,不像他过去弄的小店面,有鸟枪换炮的感觉。亲朋好友到场将近百人,各种糕点水果小吃摆得满满当当,我在现场看到好几台摄像机,过去跟王谷丰打招呼,说他请了这么多记者,场面好大。他笑着说不是记者,是他自己的公司在拍一些视频发布到各个平台,宣传效果比打广告还要好。
王瞩忙着招呼自己的朋友坐到同一张桌子上,我和张生面对面坐着,他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全嫣红也来了,和几个认识的另坐一桌聊天。有一阵子镜头对准王谷丰,王谷丰白衬衣,灰西裤,个头不高,但精神很好。他在镜头跟前举止从容,说话如行云流水。我真心夸赞说:“瞩哥,谷丰出息了。”王瞩一脸笑容,脸上充满骄傲。他拍拍坐在他右手边的张生说:“老弟,现在谷丰事情做起来了,我才敢跟你提,我们对个亲家,让两个孩子多接触接触,赚钱养家的事交给谷丰,不会让张照吃半点苦。”张生刚吃完一只小笼包,他放下筷子说:“张照脾气大,随她妈,去年有个追她的男生,家里开有好几家超市,她直接把人怼走,说宁可嫁个死读书的,好歹有共同语言。”这话我听得都有些尴尬,王瞩脸僵了僵,当张生是无心之过,继续谈论儿子的业绩。“谷丰在抖音教人做包子,现在粉丝好几十万了,他们整那一套我们这代人一点搞不懂,我就弄不明白抖音那玩意儿怎么能带火一个人。”张生笑笑说:“我们家张照从来不用抖音。”
后来摄像机跟随着王谷丰过来,王谷丰端了茶碗给我们敬茶。“这都是我爸爸的好朋友,今天来我小店捧场。”我们都对着镜头拿起包子笑,每个人轮着说一句祝福的话。我举起手中啃了一半的包子说:“好吃,天天吃不腻。”我还跟王谷丰开玩笑说:“叔叔借你的光能當网红不?以后专给你当吃模。”王谷丰说:“叔叔多给我当几次吃模肯定能红,我的包子红,吃模没有不红的道理。”
张生过后去搂着王谷丰耳语,我们都以为张生给王谷丰说的是祝福的话,不成想他交待王谷丰,把有他的视频全删了,说他的身份不好出镜。王瞩和张生就是那一天闹掰的。王瞩在张生离开后,当着很多人的面公开说:“张生你不过一个正处,我也是正处,你以为你那张脸好值钱?这么瞧不上我儿子,就是瞧不上我。”我虽然劝王瞩宽心,说张生就是有些自我感觉良好,以自己为中心,但不会看不起朋友。王瞩摇摇头说:“有些人是越走心越远,我老了,朋友少些也省力气。”我以为王瞩是一时的气话,事情过后老朋友还是会凑一块的,没想到王瞩是下决心和张生决裂。张生跟我说给王瞩打电话王瞩全不接,不知道哪里得罪了。我想给他们修补修补,劝说:“几十年朋友,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好好坐下来聊一聊心就开了。”张生搔搔头皮,毫无恭敬地说:“王瞩真是老糊涂了,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场子拿来当风光,他家那个王谷丰我一看就像只包子,不吃都腻歪了。”这话令我不快,我知道在张生心中我同样不算什么,这无所谓,但他实在不该贬低王瞩一家,王瞩是我尊重的大哥,对他来说应该也是。
六
王瞩的电话拨通,全嫣红急匆匆说明情况,王瞩让全嫣红马上把检查结果拍下发给他。王瞩拿到检查结果后,打电话给北京认识的一位脑科专家,把检查结果转发过去,请对方帮忙判断。
二十分钟后王瞩给全嫣红来电,交待不要动手术,保守观察。电话挂没多久王瞩出现在医院,他是一边赶过来,一边向别人做的咨询。全嫣红一看到王瞩忍不住哭出声来,王瞩拍拍她的肩膀安慰说:“没事,没事,吉人自有天相,今晚我就在这陪着,如果有什么我们再做决定。”全嫣红不让,说自己陪着就行,王瞩坚持让全嫣红回家休息,把家里收拾好,明天再过来替换他。他又特地交待,明天早上要通知张照,尽快赶回家。
王瞩给张生陪床,一晚上护士来换了几次吊瓶,他基本没睡,医生给张生开了镇静剂,能减少血管的扩张,张生半夜哼哼要翻身,他过去帮忙,看这家伙大半个脑袋被纱布缠住,露在外头的脸苍白浮肿,跟只猪头一样。他心里叹了一口气,这个任性张狂的家伙,现在是张狂不起来了。北京的专家说开颅对患者有副作用,多多少少会损伤脑神经,他当时就问是不是有可能会变成傻子,在他的认知里,人的脑袋被打开一定会变傻。专家说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既然是这样,他替张生选择不动手术,如果出现危险这个罪过就由他来担好了,他不愿意张生变成一个傻子,宁可冒点风险,保证张生的脑袋是完整的。張生聪明,有大好前途,一直是他们师兄弟的骄傲,听说副厅的人选明年就开始考虑了。无论如何,张生是弟弟,一个被宠坏的小弟,他希望他顺顺利利,等张生康复后,他要和他好好谈一谈,官大官小,身体最重要,人前人后,亲情最重要。
王瞩和全嫣红轮换值班,观察了两天,张生脑部出血止住了,瘀血吸收也快,没有做手术是一个聪明的选择。张照从学校回来守了父亲几天,等危险期度过才回校。张生前后住了将近两个星期的院。出院月余,是张生52岁生日,他在酒店办了一桌酒席,王瞩一家、我一家、齐医生一家都被邀请了。
王谷丰送了一只三层厚的大蛋糕,说是自己亲手做的。王瞩送张生一个篮球。我送了一条羊驼围巾。齐医生的礼物最别致,他的礼物是一只手工木枕,用松木做的,有松香味,底部是平的,上部是圆弧形,表面打磨得很光滑。他说发现张生的颈椎生理曲度变直了,这只木枕可放置于颈部,一次半个小时,用于改善颈部的不良状况。他还幽默了一把说木枕没有上漆,张生出汗流油,就能给木枕包浆了。我们一听都乐了,纷纷表示很想得到这样一个木枕,并且一定用自己的油水把木枕盘得油油润润通通透透。张生把木枕抱在怀里说:“仅此一枚,专门定制,再无同款。”齐医生温和地笑着说:“大家给我时间,我慢慢做,每个人都有。”
张生举杯以茶代酒感谢住院期间亲朋好友的照顾,把他的好运气又总结了一回,感谢全嫣红、齐医生和王瞩的倾情付出,称他们为他的幸运三星。大家也举杯祝福张生健康长寿,一切如意。张生刚落座,全嫣红站起来又举杯感谢齐医生和王瞩,说着眼泪下来了。张生说大喜的日子,不许哭。全嫣红眼泪落得更密了,她说:“今天也是我的生日,我很多年都不过生日了,自己都差点忘了。”这话里的感伤谁都听得出来,全嫣红眼里的泪当然不仅是为张生劫后余生。王谷丰说:“哇,阿姨和叔叔竟然是同月同日生啊,我应该准备两个蛋糕才对。”王瞩补了一句:“还同年。”张生搂过全嫣红的肩膀说:“老婆来,我敬你一杯,最应该感谢的人是你。”夫妻俩碰了杯,张生杯里是茶,全嫣红杯里是红酒,他们做完动作后放下杯子。
席上气氛和睦,张生虚心向齐医生请教养生之道。齐医生放下筷子,认真回答问题。“每个人最好都有一个爱好,有了这个爱好,专心投入到其中,可以忽略很多事情,不开心的事都可以忽略,这是个长寿秘方,当然,这个爱好得是高级趣味的,像我做家具就是高雅的艺术活动,你别弄个吃喝嫖赌的爱好出来。”大家都笑了。张生说:“齐医生做家具的手艺是家传吗?”“自学成才,我当医生的头几年,压力很大,有些病治不好,有些手术做不成功,我都难受,患上头痛,后来我开始捣腾做些小东西,慢慢就学做木工,拿砂纸打磨木条,我可以磨一天,这期间什么都忘了,过了一段时间,头痛不治而愈。”齐医生没有敷衍了事,很认真地谈自己的感悟,我不知道别人如何,反正我是听进去了,很受益。
王瞩说:“齐医生说的有道理,我们这群人爱打篮球,但那是个集体活动,组织一次不容易,得找个自己就能干的事。”王谷丰说:“爸,你不是爱种花吗?”“我们家阳台就那点地方,种不了几株花,我倒是觉得可以去学学拍视频,每天看到的新鲜事,录一段,配点文字音乐传到网上去,我年轻时就有当记者的愿望,这个可以了了心愿。”“这个好,爸,我支持你。”
我说:“现在除了忙上班,回到家不是看电视就是看手机,人弄得一点精神也没有,改天我到健身中心咨询一下,弄个健身计划,没准还能练出几块腹肌让你们瞧瞧,瞩哥,到时我身上肌肉是怎么长出来的,你可以跟踪录视频了。”王瞩笑得像个孩子,拍起手来说:“你的计划好,这个选题我可以考虑。”
大家对业余的爱好展开了热烈的讨论,连全嫣红都说要去学粤剧,张生也很乐于表态,他说:“我前几年出去旅游的时候就想好了,老了找个偏僻地方好好静养,黄山附近有个村子里头修有道观,只有一个道士,我跟那道士说好了,退休了过去和他做伴,每天喝的是井水,吃的是自己种的菜,桃源也不过如此,热闹和我统统没关系了。”全嫣红笑出声来:“你干脆宣布出家得了,也省得大家记挂。”“你那么爱吃肉,不知道那道观是不是规定不能吃荤啊?”我说:“你跑那么远,别怪我们记不住你,老了记忆力都不好。”齐医生说:“我研究过道士炼丹术,书可以借你看看,炼炼丹,说不定哪天真炼成了。”大家又是一阵哄笑。张生的脸上游走着不被尊重的不快,但没有人放在心上,大家都很快乐。
最后的主食是生煎包,王谷丰评价面皮糖放多了,煎的火候也不够。张生说,“谷丰,卖包子卖这么多年了,有没有想过做点别的?你这么聪明,只卖包子太可惜了。”“叔叔,卖包子看起来简单,做起来也是很费脑子的,你看我们市原本有好几个牌子的包子店,现在都做不下去了,为什么?做得不够我用心。我还要做速冻,方便一些喜欢在家里自己蒸煮的人家,还要卖到外省去,卖到国外去。”张生说:“好吧,如果上市留点原始股给叔叔啊。”“那不是不可能的事。”王瞩举起酒杯说,“我再宣布一个消息,谷丰下个月订婚,他们玩新派的,要先订婚,后结婚,我们老的也只能陪着他们玩,我邀请各位兄弟姐妹到时出席订婚宴。”
“女方是做什么的?”
“卖海鲜的。”
张生说:“挺般配的,两口子都是做生意的,有共同语言了。”
王瞩说:“是啊,以后不用光请你们吃包子,还可以请你们吃海鲜了。”
过得两天我去健身中心办卡,学有专职教练指导的课程,真正学起来才知道要想把油肚练成腹肌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同再造,不管结果,练就是了。王瞩经常把他录的视频传到网上,我们互粉,内容什么都有,街头巷尾,像纪录片,王瞩方言很重的口音做旁白,别有一番风味。听我夫人说,全嫣红拉她一块去学跳舞,原先全嫣红说是想学粤剧的,不知道怎么改学跳舞了。我夫人说:“好多人都夸全嫣红一副好身材,不跳舞可惜了。”
我们陆续收到齐天池做的木枕,晒在朋友圈里。张生升副厅了,这次王瞩又张罗着要聚一聚,张生没让弄,说到了这个级别,得更低调了。大家都表示理解,用低调的方式对张生表示祝贺。那是一场篮球友谊赛,我和王瞩均有参加,大家拼命把球传到张生手上,他负责各种花式投篮,命中率达百分之九十九,张生终于谦虚一回,汗如雨下,气喘如牛地说:“我就是运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