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记得的月色
2021-03-15枫林主人
枫林主人
我很庆幸自己的童年是在乡间度过的。如果说,现在我的身上还有一点单纯与快乐,或是我所不能自知的温和,乃至于慈悲,也总是那时的赐予。我的乡间与繁华的都市比起来有着霄壤之别。但要让我说出这繁华之处的好话儿来,也定然是没有。我与城市,正是两处无奈,我与乡间,却是切切的两相遥思。
麦田,丛林,风里摇摆的小花儿,碧绿的豆秧和翡翠色的蝈蝈儿,这些都是乡间寻常的景致,它们固然使人爱惜得紧,但却总不许我带出来,一道儿去世上周游。它们或是娇气且又孤傲的,一旦离开了那块土地,便即刻间不复存活了。折中的办法就是回老家的时候,弄一点儿小米,或是棒子渣儿,然后带回来熬粥喝。这些东西未必很香甜,但这里面,大概有着一种念想,还揣着一层说不清的近似于羞怯的意思,叫人惴然。
所幸,还有月光,这柔和、宁静的月光,它仿佛在遥隔千里的乡城之间,由碧蓝深远的夜空慢洒下来时,那般素雅、洁净。每次离开故乡,看着车窗外送我的人渐然远去,心里面就会有一阵子发紧,好似那一刻还没有分别干净,就即刻间盼着下一回相见了。从刚才清晰可辨的形貌声语,到它们影影绰绰地消失在暮色后又瞬间逼仄的寂静,我正像一个放逐的游子,被人从乡间的怀抱中生拉硬拽地分开。这其间本该有我的哽塞噎泣,然则在城市中习练的麻木,又将我变得静默了,只徒然于这静默里,唤起一声来自内心深处的低吟。
正当离别的人,不耐此间消磨,想要穷目远眺,以遣怅闷时,便可巧儿地在东天上,望见一轮鹅黄的月儿。车子在走,路旁的杨树也流水般向后闪隐,可这轮月,宛如系定了我的眼神,眷眷不舍地在林影间穿梭,颠簸的我,颠簸的它,一路上都是遥看相随。那些麦田,丛林,风里摇摆的小花儿,碧绿的豆秧和翡翠色的蝈蝈儿,在苍茫的夜里,一样儿一样儿地远我而去,及至数里之外,最终全然不见了。惟有这轮月,仿佛是从故乡相跟来的一个故人,清奇静美,皎皎可亲。每当我回到城市,在日后遥望它时,我都疑心,中天上的这一片明辉,就是那夜我从故乡带出的月色。
领略月光之美,须当一个静字,夜静、人静,心亦静,惟在此时,才能觉出它的轻柔与恬淡,从这一点来说,在城市品味月色,究竟不相宜。城里的灯火太過明亮,市声又嘈杂,它们一起闹哄哄的,简直把月色逼到了半空。清凉、婉美的月,就这样浮在那层厚厚的流灯与车尘之上,降不下来,它仿佛是遗落在天外的一个轻梦,叫人相惜,又无从接近,只留它一个闪动着胧明与缥缈,略带哀怨地俯瞰着璀璨的人间。如果能让全城停电一天,以便释放出夜的纯黑来,叫明月也痛快朗照一回,放眼看去,满城寂寂,只有一片微蓝的、轻霜似的月色,那才有味儿。
所幸有一年秋天,得以在山中小居,才让我在异乡足足赏了一回月色。那晚入了深夜,正值月满,我与一个半百老者,在宿地的露台之上萍遇,四围群山如抱,万籁俱寂。酒阑茶兴,清风明月之时,最易勾起人的情趣,我与他也不免展襟对坐,举声清谈一番。末了他便拿了一弯玉刀赠我。他说,忘年之交,当以诗为记,于是口占一绝,并录在纸上。
现在,那弯玉刀尚在,诗却记不大清了,而那晚的月色,却是分明地溶在当时的微醉里,入了心神,至今还散着幽远的清味。
摘编自微信公众号“枫林小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