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苡:一个人,一本书,一世纪
2021-03-15王莹
王莹
102岁的杨苡,已经走过了一个世纪。
杨苡原名杨静茹,1919年生于天津。在经历过民国时代、军阀混战、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以及新中国成立后,杨苡表示自己“生正逢时”。“我就是生正逢时,生于1919年,正是五四运动那一年。”在那个动乱的年代,许多人都在哀叹自己出生在一个不和平的年代。唯有杨苡,在百年呼啸而去后,依旧认为自己所处的那个时代是“一长段美好的令人振奋的新时期”。
生正逢时:从天津到昆明
杨苡出生在一个书香世家,祖辈上有四位曾在晚清时考上翰林。父亲杨毓璋留学日本学习经济,回国后先后担任沈阳电话电报局董事、天津中国银行行长。哥哥杨宪益留学牛津大学,是中国最为著名的翻译家之一。姐姐杨敏如专注于文学研究,是古典文学界的专家。可以说,杨家就是一个才子佳人辈出的大家族。
1920年,杨苡出生不久后,父亲杨毓璋因病去世。靠着父亲留下的可观的遗产,年幼的杨苡和一家人住在天津日租界的一座大宅子里,“生活有仆人照料,日子依旧富裕而悠闲”,杨苡在回忆中说道。对于年幼失去父亲的杨苡来说,大她五岁的哥哥杨宪益是她当时最大的依靠。“小时候我总是拽着我哥的衣袖跟来跟去,跟他逛市场,看电影,到书店买书。他的同学嘲笑我,叫我‘小尾巴儿狗。”说起和哥哥的过往,杨苡似乎回到了那段没有长大的时光。
1927年,8岁的杨苡进入著名的教会学校中西女校读书,教会学校的课程安排比较西方化,学校使用的课本都是英文的,因此凡是读过教会学校的人外语都比较好,这也为杨苡走上翻译之路奠定了基础。在学校除了学习英文、国文、体操、舞蹈和戏剧演出外,也有其他课程,包括唱歌、画画等。此外,教会学校的教育特别重视个人的品德与修养,在吃饭、穿衣、与人打交道等方面都有一套规范。
1937年杨苡中学毕业,保送到南开大学中文系。“当时的中西女校,高中三年平均成绩超过90分可以保送沪江(大学)、清华(大学),超过85分可以保送燕京(大学),超过80分可以保送南开(大学)和金女大(金陵女子大学)。”杨苡在采访中回忆道,“我中文挺好,英文也还行,但对几何、代数实在是没有兴趣,平均成绩便只有80分。”
但还未来得及入读,1937年7月,“七七事变”爆发了,天津很快沦陷。彼时华北局势直转急下,南开大学、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被迫西迁,在长沙组建成立国立长沙临时大学,1938年继续西迁至昆明,改称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开始了长达八年的救亡图存的抗战办学生涯。
1938年,在杨宪益的建议下杨苡南下昆明求学,进入了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当时冯友兰任西南联大文学院院长,朱自清出任中文系主任。同年11月,沈从文被聘为中文系教授。
杨苡的人生因沈从文而发生改变。杨苡在天津时是保送到了南开大学的中文系,然而在西南联大求学时,沈从文认为杨苡英文基础好,还是读外文系为好。沈从文对她说:“你还是进外语系的好,你已经学了10年的英文,到中文系,那些线装书会把你捆住。将来,你也可以做翻译嘛!”杨苡遂听从了沈从文的建议转到外文系就读。
《呼啸山庄》,是缘分,也是宿命
1940年,杨苡与赵瑞蕻结婚。1941年冬,赵瑞蕻到重庆南开中学任教,次年到中央大学外文系担任助教,杨苡也于1942年随赵瑞蕻到中央大学外文系借读,开启了她的翻译生涯。
19世纪英国杰出的浪漫主义女作家艾米莉·勃朗特的名作《呼啸山庄》可以说与杨苡有大半辈子的缘分,而在遇见杨苡之前,这本名作还不叫《呼啸山庄》。早年杨苡在中西女校读书期间就迷上了看电影,“十几岁时,尤其是我哥去了牛津以后,我最重要的消遣就是每个礼拜六去看电影。”也就是在那时,杨苡看到了劳伦斯·奥利弗主演的电影《魂归离恨天》。1943年,杨苡在中央大学图书馆看到《呼啸山庄》的英文原版书(《Wuthering Heights》)后,发现其是电影《魂归离恨天》的原作,便被深深吸引,来回翻看了很多遍。“当时都流行读《简·爱》,但我看完就觉得,这个(《呼啸山庄》)爱情可以超越阶级、社会,可以超越生死,什么都可以,而且可以爱一辈子,那就是永恒的,我觉得比《简·爱》好。”从那时起,杨苡便有将其翻译成为中文的打算。
然而真正开始翻译,却在十年之后了。1954年,在生活安定下来以后,杨苡开始着手翻译。此前,梁实秋先生已经对该书进行了翻译,并把它定名为《咆哮山庄》。梁实秋早年就读于清华学校,曾在美国留学多年,其英文水平超一流水准,仅用三个多月的时间就完成了25万字小说的翻译。
杨苡有女性特有的细腻,总是感觉梁实秋以《咆哮山庄》作为书名不妥,“有谁愿意用‘咆哮二字来称呼自己的住宅呢?”。灵感的乍现来自于一个普通的暴风雨之夜,杨苡曾回忆,“有一夜,窗外风雨交加,一阵阵疾风呼啸而过,雨点洒落在玻璃窗上,宛如凯瑟琳在窗外哭泣着叫我开窗。我所住的房子外面本来就是一片荒凉的花园,这时我几乎感到我也是在当年约克郡旷野附近的那所古老的房子里。我嘴里不知不觉地念着Wuthering Heights……苦苦地想着该怎样确切译出它的意义,又能基本上接近它的读音……忽然灵感白天而降,我兴奋地写下了“呼啸山庄”四个大字!”像是缘分,又像是宿命,《呼啸山庄》这个名字就这样撞进杨苡的脑海中,并成为后来国内出版的各种译本的通用译名。
1955年6月,《呼嘯山庄》由平明出版社出版,英国作家艾米莉·勃朗特一生中唯一的一部小说从此走进了国人的视野,由杨苡首创的“呼啸山庄”译名,风靡一时,极受欢迎。但好景不长,初生的《呼啸山庄》在随后的打击中沉寂许久。1980年,杨苡的生活出现了新的转折,沉寂多年的《呼啸山庄》重回人们的视野,一印就是35万册,再次受到人们的欢迎。
“当我能将心里的话痛痛快快变成纸上的文字时,这可能意味着我没有白白浪费掉生命。”除了翻译《呼啸山庄》外,杨苡还翻译了《永远不会落的太阳》《俄罗斯性格》《伟大的时刻》《天真与经验之歌》等长篇小说。
巴金,“未来总是美丽的”
与巴金的相交,始于杨苡十六岁那年的“一二一九”运动,当她看着身边的一批批大中学生投身到救亡运动中去,而出身封建家庭的她却被牢牢地拴在家里时,心中十分苦闷。当时正值巴金的《家》在学生中非常流行,她便鼓起勇气给巴金写信,一舒心中的积郁。她在信中形容自己“像关在一只金丝笼里的小鸟,不能飞向宽阔的天地”。这原本只是一个少女的冲动发泄,谁曾料想到巴金真的回复了杨苡,还在信中温柔地鼓励安慰她。“那时我17岁,还在天津读高中,受到如金丝笼般的家庭束缚,感觉到特别窒息与苦闷,于是就给巴老写信,向他诉说这一切,并向他描述我的梦想。没几天巴老回信了,让我感动的是,巴老对我这个从未见过面的小读者十分耐心,他说,不要动不动就说离开家,你要懂得向前看,保持乐观,多读书,相信未来。未来总是美丽的。”杨苡回忆起与巴金的第一次交流。此后杨苡与巴金通信不断,竟然维持了一生。
在巴金的介绍下,杨苡认识了生命中的另一位重要之人——李尧林,除了和巴金通信之外,杨苡和李尧林也经常以书信交流,在杨苡看来,李尧林是哥哥杨宪益和巴金的结合体,是一个能够随时倾听她想法的人。1945年,李尧林去世,半个多世纪后,她在《梦李林》一文中写道:“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遭到命运对我心灵的猛击,我没有力量承受这样残酷的碰撞……好像曾有个人走进我的心里点亮一盏灯,但没多久,又把它吹熄,掉头走开了!我想起他译的《悬崖》中的一句话:‘一把刀就是一把刀!”。
1940年夏,巴金到昆明西南联大看望萧珊(巴金妻子),这也是杨苡与巴金的第一次见面。在杨苡印象中:“两人一见面之后非常窘,四川口音很重的巴金在生人面前不太会说话,甚至有些结巴,但告别之后,大家在纸上世界又开始了无拘无束的交流。”虽然第一次见面的场面略微有些尴尬,但于杨苡而言,从17岁给巴金写信开始,两人就开启了一段亦师亦友的关系。
巴金自己爱翻译,也鼓励别人拿起译笔来,对别的翻译家,他的态度总是格外尊重。作为翻译家,杨苡清楚地记得巴老在看过她的一些译稿后,曾很坦率地对她指出:“译得有点草率”“本来可以译得更好一点”。巴金对她说:“好好翻译一本书,海明威的也好,别的也好,不要急,一星期译几百、几千字都行,再长的书也有译完的时候,慢是好的,唯其慢才可细心去了解,去传达原意。”杨苡在翻译《呼啸山庄》之前也曾致信过巴金,巴金回信说:“你要译W.H.(《呼啸山庄》英文名简称),我很高兴,这书你译出后,一定要寄给我看。我会设法给你印。你可以驾驭中国文字,你的译笔不会差。你慢慢吧,我不会使你的努力白费。”一方面支持鼓励,一方面也严格要求:“我希望你好好地工作,不要马马虎虎地搞一下了事,你要是认真地严肃地工作,我相信你可以搞得好。”
1987年,出版家范用先生将巴金写给杨苡的67封书信结集《雪泥集:巴金致杨苡书简劫余全编》出版,在巴金给同一收件人的书信中,这是最完整的。但这些书信只是巴金写给杨苡书信的一部分,大部分书信都因战乱等各种原因丢失,已近古稀之年的杨苡将这些劫后残存的信简进行了认真的整理和编注。
1997年底,巴金住院,杨苡去看望这位陪伴了她大半生的心灵导师,说话困难的巴金费劲地叮嘱:“多写,多……写!”这也成为他们最后一次见面。2005年,受尽了多年病痛的折磨后,巴金告别了人世。
2013年,巴金去世八年后,94岁高龄的楊苡出版《青春者忆》,以独特的视角和深情的文字写下与巴金交往的故事,这是她献给巴金先生的“好长好长的梦”。
人生呼啸而来,时间呼啸而去。在出生一个世纪以后,2019年,100岁的杨苡荣获第七届南京文学艺术奖“终生成就奖”,面对这一切,杨苡只是淡然地说道,“我想我这一生如同浸透了浓郁的果汁,确是不虚此生,果实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