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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厂的“人一走茶不凉”

2021-03-15袁家方

北京纪事 2021年3期
关键词:琉璃厂郭先生陈先生

袁家方

在北京城市中轴线的西侧,有一条街道,遍布经营文献典籍、书法字画、碑帖尺牍、文房四宝、古玩玉器、古旧书刊的店铺,文化氛围浓郁,成为这座城市文化的典型代表。这就是闻名中外的琉璃厂。

对顾客以“年兄”相称

上世纪90年代,美国沃尔玛进入我国的前后,“顾客是上帝”,“第一条、顾客永远是对的;第二条、顾客如果有错误,请参看第一条”,“谁是第一,顾客”等一连串的沃尔玛口号,也随之传来,并成为当时最时髦的流行语。

20年过去了,现今很难再听到这些口号了。网络中还有人提出异议,认为“‘顾客就是上帝短语中的‘上帝一词,在汉语中其实并没有特别对应的翻译。通常西方并不会用‘上帝(god)这个词来表示对顾客的尊重,往往代之以‘顾客优先(customer first)或者‘顾客总是对的(The customer is alwaysright)等”。

但北京琉璃厂对顾客称“书友”“年兄”的传统,却是历经200余年流传至今。

当年琉璃厂博古斋的祝锡之先生接待顾客,“从不向客人点头哈腰,见到比他年长的人,挺胸抱拳口称‘仁兄或‘先生;送客不出门,站在门槛里边一抱拳说声‘再会。公卿大夫、文人学者来到博古斋,他都这样迎送接待。他不称呼清廷官员为‘老爷或‘大人。对翰林院、国子监的文官,年长者他称‘夫子,年纪和他上下差不多的称‘先生。一些官员同他见面时,抱拳拱手称他‘年兄。”(《文物话春秋》,陈重远著,北京出版社,1996年10月第1版,第51—52页)。

叶祖孚先生《北京琉璃厂》书中说到,“当时,官员们来到古玩铺,见了店主就拱手作揖,称呼店主为‘年兄。这种习惯一直沿袭到北京解放以后。50年代陈伯达来到琉璃厂,见了店主也是拱手称‘年兄。可见,当时官员和琉璃厂店主之间都是保持着一种朋友的关系。”(《北京琉璃厂》,叶祖孚著,北京燕山出版社,1997年12月第1版,第67页)

为什么会有这样别致的“称呼”? 这种称谓,很可能始自清初。

相传最初有个江西举子到北京参加会试落第,他不像王致和那样在延寿寺一带卖豆腐,而是在琉璃厂撰写试帖诗,刻版出售,借此谋生。后来,一些同乡也按照他的路子在琉璃厂售卖古旧书籍等等,渐渐地形成了琉璃厂最早的“江西帮”。这就是《琉璃厂小志》中所说到的“琉璃厂书肆,自清乾嘉以来,多系江西人经营”的由来。后来,至清末科举废除,这个江西帮也无形中涣散了。代之而起的是以河北省南宫冀县等处人为多的“河北帮”。他们“彼此引荐子侄,岁由乡间入城谋生者也。古董字画业,则以北直深县人为最多云”。(《琉璃厂小志》,孙殿起辑,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年9月第1版,第48页)

从这个史料看,琉璃厂的书业,自清乾隆、嘉庆时起,就多是江西人经营。相传最初就是某人科考不第,就在琉璃厂开书铺谋生。“后来者以同乡关系,亦多仿此而行,遂成一集团”。虽然讲的是琉璃厂“江西人”集团的形成,但我们从中能看到,乾嘉年间便有“落第举子”北漂创业了。他们与同仁相见,可能就以“年兄”相尊称。这称呼,传至20世纪50年代,历180年而不替。

由此可见,为了谋生,那些落第的,或久试不第而流落京城的书生学子,多半会操持起各种力所能及的行当。除了王致和开了酱菜园,卖起了臭豆腐外,也有人做书籍、古玩、字画及纸笔砚墨等生意。在店铺里,学人相见,对年长的称为“夫子”,与同科或后来的举子相互称“年兄”,便是顺理成章的事了。由此,也发展出京城书业古玩业等店铺中,顾客与店主之间的一种特殊关系。

来熏阁与顾客的“生死之交”

琉璃厂中国书店旗下有家老店叫“来熏阁”。来熏阁在上世纪50年代,与邃雅斋、富晋书社曾经是老琉璃厂著名的三大旧书店;其掌门人陈济川,被称为“旧书业领军者”。所以,公私合营后,中国书店一直保留着来熏阁的字号和经营传统。

据记载,清朝咸丰年间,就有了来熏阁,是河北南宫县人陈连彬( 字质卿) 的祖伯叔开设,最初是收售古琴,叫“来熏阁琴室”。光绪年间因经营不善,生意亏损而典租他人。一直到民国元年,才被陈连彬筹资赎回,改为经营古籍。为不忘祖辈创业的艰辛,并时时提醒自己吸取“家业典租”的教训,因此店名称“来熏阁琴书处”。

陈质卿的侄子陈杭,字济川,民国初年来北京,在隆福寺文奎堂旧书铺学徒,师从店主王云瑞。王云瑞学问好,还与学界文化界有广泛的交往,甚至和日本、朝鲜的学者来往密切。陈先生23岁那年,被叔叔陈质卿邀到来熏阁。三五年间,就把店铺打理得井井有条、生气盎然。1931年,他叔叔把来熏阁交给陈济川先生,让他执掌店铺。这年,陈先生29岁。

陈先生和师傅王云瑞一样,结交了一大批国内外著名学者,如鲁迅、钱玄同、刘半农、胡适、郑振铎、陈垣、沈尹默、马衡、胡厚宣、魏建功、老舍、向达、陈梦家、吴晓铃等,还有日本东京帝国大学的教授服部宇之吉、长泽规矩也等。来熏阁不但是这些学界名家淘书之所,还成了他们谈书论学的雅集之地。甚至,有些人与陈先生成了莫逆之交甚至生死之交。

抗战期间, 郑振铎先生在上海被日本侵略者通缉,处境危险,陈济川先生把郑先生接到来熏阁上海分店藏起来。郑先生以来熏阁为聚会点,与一些进步人士碰面。在郑振铎先生对中国民俗文化的课题研究中,陈先生为他搜集了包括戏曲、小說、弹词等多方面的书刊资料。

现在的很多年轻人可能并不熟悉郑振铎先生(1898—1958年)。他是我国现代杰出的爱国主义者和社会活动家,又是著名作家、诗人、学者、文学评论家、文学史家、翻译家、艺术史家,也是国内外闻名的收藏家、训诂家。郑先生1919年参加“五四运动”并开始发表作品,1920年与沈雁冰等人发起成立文学研究会,创办《文学周刊》与《小说月报》,曾任上海商务印书馆编辑,《小说月报》主编,上海大学教师,《公理日报》主编。1927年旅居英、法,回国后历任北京燕京大学、清华大学、上海暨南大学教授,《世界文库》主编。1937年参加文化界救亡协会,与胡愈之等人组织复社,出版《鲁迅全集》,主编《民主周刊》。新中国成立后,他曾任中央文化部文物局长、民间文学研究室副主任、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所长、文化部副部长等职,是新中国创建的第一个文学研究专业机构——中国文学研究所第一任所长,1955年当选为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院士)。1958年10月17日率领中国文化代表团出国访问途中,因飞机失事遇难殉职。

当时,陈济川先生除了在上海想方设法帮助抗日人士外,还通过与谢国祯教授的关系,把一批敌伪禁运的图书秘密运往解放区。

撤退到四川的胡厚宣教授缺乏研究资料,写信给陈先生,请他帮助。当时日本侵略军不准邮寄整本的书籍刊物,陈先生就把一些重要的考古书刊拆成散页,分多次陆续寄给大后方的胡教授。抗战胜利后,胡教授专门赴琉璃厂来熏阁,面谢陈先生,并付书款和邮费,陈笑而婉拒,说这是分内事。后来,他还为胡厚宣先生等考古学家出版了《战后平津新获甲骨集》《战后南北所见甲骨录》等多种印数很少的专著。胡先生说:“来熏阁书店陈济川先生的深情厚谊,我终身难忘。”

陈先生与北京大学已故著名教授魏建功的友谊更是感人。

魏建功教授抗战前留学朝鲜,他与夫人的信件往来,都由来熏阁收转。抗战胜利后,魏先生一度任台湾大学中文系主任,带领教授和学生40余人从重庆赴台湾,途经上海时,以来熏阁上海分店为中转站。魏夫人率子女赴台,路过上海时受困,来熏阁及时送去面粉、猪肉和钱。1980年魏先生临终时叮嘱子女:“你们不能忘了来熏阁的朋友和陈先生一家。他们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给了我们很大帮助。”(《百年琉璃厂》,胡金兆著,当代中国出版社,2006年8月第1版,第29~33页)

来熏阁与顾客的关系是“书友”,是“以书会友”。这让人想起日本学人吉川幸次郎《来熏阁琴书店——琉璃厂杂记》中的一段话。吉川先生曾经于1928年4月到1931年2月间在北平留学,他是来熏阁的常客。在文章中他写道:

一跨入房间的门,(陈先生)就说:

“先生好!”

照例是灰色的长袍,北魏佛像那样的容颜。

我也立即站起来回礼道:

“陈先生好!”

没有敬语的中国做法。中國商人一般不使用卑微的语言。特别是学者和书店之间,是对等的关系,彼此文雅而交。

人一走,茶不凉

“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有什么周详不周详”,这是现代京剧样板戏《沙家浜》“智斗”中阿庆嫂的唱段。其中,“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唱出了生意场所谓的“常态”。

中国书店老顾问郭纪森和著名历史学家洪业(字煨莲)两位先生之间,却是“人一走,茶不凉”。

十几年前,我曾拜访中国书店的老专家郭纪森先生,他给我讲了自己与洪先生的故事。

郭先生说,有一年在厂甸的书摊上,他与洪教授结识,从那时起,他开始给洪先生送书。通过洪先生,还结识了如邓之诚、容庚、齐思和翁独健、侯仁之等著名学者。日伪时期,洪先生被抓进日本宪兵队,郭先生曾将洪教授家的藏书运护起来。洪先生被监视居住期间,郭纪森借送书,进出洪家,还为洪先生带口信给时在天津的侯仁之先生。

1946年洪先生去美国哈佛大学讲学,全家同行,说一年即回,临行前还委托郭先生代买《明实录》《正续玄览堂丛书》等十几种。没想到他一去未归,郭先生一直保存着这些古籍。直到1972年中美恢复了关系,洪先生专门派学生看望郭先生,这才得知代买的书籍一直完好保存,洪先生为此十分高兴。不久,洪先生又托侯仁之先生的夫人从美国带来委托书,把他在北京的一处房产赠送给郭先生。我插话问郭先生,“您现在住的是……”他说,当天就把房子上交中国书店了。老先生说自己只是个卖书的,房子非本分所得,情意领了就是了。

那年拜访郭纪森先生时, 他81岁,手边还有个蓝包袱皮,是他给顾客送书时用的。他说,这一辈子就没离开过这包袱皮,给无数的学者寻找资料购置书籍,教授们都说,要是在高等学府,郭老就是个高级资料员了,那可也是教授级的职称了。他淡淡地一笑,轻轻地对我说:“我就是个卖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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