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后死无对证，劳荣枝庭上翻供

向治霖

“没有合谋，我是被胁迫的。”法庭上，劳荣枝的话刚出口，有记者离开了旁听席，赶着对外发布消息。

这是一个重要信息。

时间过去了20年，一切似乎已成定论。根据1999年对法子英的判决，法子英和劳荣枝，被控涉嫌3起命案，杀害7条人命。只过了一年，电视剧《红蜘蛛》改编真实案例，第一个故事就是取自他们，将“大款”关进狗笼里杀死，成为了不少人的童年阴影。

以美色引诱，骗财、杀人、分尸、灭门……现实中的法子英、劳荣枝案，比电视情节更残忍。

1999年，法子英被枪决。2019年，劳荣枝落网。一切本该谢幕了。但在庭审中，故事被试图重塑。劳荣枝供述的，是她的一个“无辜版本”。

庭 审

“被告人劳荣枝，你究竟记得多少，还能回忆起什么？”在法庭的质证和辩论环节，公诉人不止一次地问。

旧事被一件件重提。根据公诉人控告，1996年7月，法子英和劳荣枝合谋，制造了“南昌灭门案”。受害人熊启义，在当年7月28日被诱骗到出租屋，法子英将他捆起，索要钱财，逼问出家庭住址后，将他勒死、分尸。

劳荣枝的辩解是，熊启义被杀时，她不在现场，她不知道熊启义的死。

拿着熊家的钥匙，法子英和劳荣枝打开熊家门。熊的妻子和3岁女儿，被法子英用尖刀威胁，后遭捆绑。搜刮走财物后，她们被法子英勒死。“只是为了搞点钱，杀人是为了灭口”，1999年落网后，法子英供述说。

劳荣枝辩称，她那时在楼下等着，不了解法子英的作为，不知道有人死了。

1997年在温州，两人又犯下命案。根据1999年对法子英的判决书，法子英和劳荣枝在温州租房，看见了房东的手上有一块名牌手表，没过几天，他们将房东绑架，后又让房东叫来“有钱的人”，抢劫后将二人勒死。

劳荣枝辩称，“我是真的想租房，她们都是女性，我是不会伤害她们的”。她解释说，一切行为都是法子英临时起意，她只是被迫服从。

从南昌到温州，两人的手法类似。根据公诉人控告，每次犯案过后，劳荣枝拿着财物先跑，法子英做“善后”处理。公诉人据此认为，两人合谋犯案，都是主犯。劳荣枝则辩称，她被法子英威胁做事，且每一次离开时，受害人都还活着，“我根本不知道他（法子英）会杀人，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

庭审上，她没有提过法子英名字。“看见他落网了，我很高兴……是为民除害了。”劳荣枝说。

1999年的合肥案，是庭审关注最多的一案。早在劳荣枝落网时，法子英辩护律师俞晞提到，当年在作供述时，法子英自己揽尽责任，唯有合肥案例外。受害人殷建华，被关进“狗笼”窒息而死（据当年的尸检报告），法子英的两次供述，均指向了劳荣枝。

一次供述中，法子英说，他将殷建华关进狗笼，要出门找个人“杀给他看”。但法子英担心殷建华反抗，劳荣枝看不住，他就在殷建华脖子处捆了绳子，系上铁丝，对劳荣枝说：“如果他反抗，就把他杀死。”接着，在当年7月23日，法子英去殷家拿钱，临出门前，他对劳荣枝说：“如果过了12点，我还没有回来，你就用老虎钳把他勒死。”

另一次供述中，法子英同样提到，他如果没有回来，那就是被捕了。他要求劳荣枝杀死殷建华，为他报仇。

因此，根据公诉人控告，在其它几起案件中，劳荣枝与法子英合谋，分工配合犯案，但她没有亲手杀人。唯独殷建华，“极高的可能性是由劳荣枝所杀”，公诉人在法庭上控称。

劳荣枝在庭上的供述，与法子英20年前的供述，区别最大的也在于此。据她辩称，早在7月22日—法子英出门拿钱的前一天—她趁着晚上离开现场，逃离了法子英。在合肥案前，她从不知道法子英杀人。7月22日，为了向殷建华证明，法子英要找个人“杀给他看”。他到合肥的六安路找到一个“小木匠”，被骗到出租屋后，小木匠反抗，被法子英砍杀。

根据公诉人控告，每次犯案过后，劳荣枝拿着财物先跑，法子英做“善后”处理。公诉人据此认为，两人合谋犯案，都是主犯。

劳荣枝辩称，就在那时，她才知道法子英杀人，于是当晚离开了他。

翻 供

两天的庭审中，劳荣枝的自我辩护，思路很清晰。她不否認参与了案件，在质证环节，她还提到，常州案是她主动交代的。在1999年对法子英的审判中，常州案没有出现在控方起诉书。

“做过的事，我都会认，但我不能承认我没做过的事。”这句话，是劳荣枝在法庭上每次发言都会说的。

整个过程中，她表现得顺从，发言之前，从没有忘记先说“你好，审判长，”在和审判员对话时，“谢谢”两个字不离口。公诉人指控劳荣枝3项罪名，故意杀人、绑架和抢劫。她承认参与了案件，对绑架和抢劫没有意见，但她强调，自己是被胁迫的。

而对故意杀人罪，她否认指控，一是“没有杀人的故意”，二是在小木匠前，“从来不知道有杀人后果”。

在辩论环节，劳荣枝的两位辩护人表示，她在共同犯罪中作用较小，且归案后主动交代常州案，具有坦白情节，过去20年零犯罪，有改过自新的表现，且愿意赔偿受害人家属，有真诚悔罪的表现，因此建议依法从宽处罚。

对此辩护意见，公诉人没有认同。

虽然在法庭上，劳荣枝作了“脱罪供述”，但在归案初期，她曾作出“有罪供述”。2019年12月，劳荣枝从落网地厦门被押送回南昌。

对南昌灭门案，根据公诉人在庭审质证，劳荣枝曾在初期供述说，她担心自己的指纹落在熊家，对法子英说过，“不如一把火烧了”。

南昌案后，1996年8月18日，南昌公安发布对二人的通缉令。在逃亡的时期，根据公诉人质证，劳荣枝曾供述：“已经跟他做了一次案，被通缉了，本来只是想搞点钱，没想到他搞大了。”

在通缉令后，劳家的人才知道，声称出门做生意的劳荣枝出了事。劳荣枝二哥劳声桥回忆，母亲曾接到过劳荣枝电话，老人对这个小女儿说：“出大事了，你晓得不？”随后，对方挂断了电话。

公诉人据此认为，南昌绑架、抢劫一案，把熊启义一家“灭门”，劳荣枝是明知的，但她选择了放任，并在后来继续配合法子英。

劳荣枝则辩称，与家里联系、挂断电话，只是因为被法子英监视。

但她在初期的供述不是這样。合肥案，法子英杀死小木匠后，将尸体藏于冰箱。据公诉人质证，劳荣枝曾供述说，冰箱是她自己买的。“因为我们一直是合作的，只是分工不同，我买的时候就知道他有可能杀人。”

劳荣枝在落网后曾供述，二人一直都是合作的，每次都事先商量好，作完案后不回到作案的城市，因为太危险。“我毕竟是女性，力气小，杀人都是法子英做的。”

庭审中，劳荣枝全盘翻供。据她辩称，冰箱不是她买的，于是，谈不上她知晓杀人。小木匠被骗到出租屋后，她一直在次卧躲着，“门关着，看不见外面”。据当年报告显示，小木匠被捅20余刀，头部与躯干分离。劳荣枝辩称，她在房间听到了惨叫，法子英杀死小木匠后，还把门打开，拿头给她和殷建华看。

劳荣枝辩称，虽然只在一两秒间，她就转过头不再看，但她被吓懵了，导致许多事记不太清楚。

但是，她对其它事项记忆清晰。例如证言显示，商店老板、邻居等人，指认买冰箱的人形容样貌，劳荣枝却辩称，自己当时的外貌打扮，不是指认的那样。“（有人）说是小眼睛，但身边的人都评价，说我是大眼睛。”

对自己曾作出的供述，劳荣枝在庭上辩称，刚刚落网时，她的心情低落，胡乱认了。

比如南昌案中，她说过“一把火烧了”，劳荣枝表示，是因为看到杭州保姆纵火案，她觉得“太可怕了”，留给她很深的印象，于是在自暴自弃时，就对侦查机关胡乱供认。

另一方面，劳荣枝辩称，笔录中的许多情节，不是出自她的口述。“警察只是问我，是或不是。我觉得好像是，于是说是，”她的话头一转，继续说，“如果是我做的，我都会认。”

证 据

对于供词的矛盾，法庭上，控辩双方争执了大半时间。由于年代久远，物证已难追查，对供词的认定和理解，成为本案的关键之处。

劳荣枝的自我辩护，多以记不起为由，试图搪塞过去。

2020年12月22日下午，庭审进入辩论环节，劳荣枝第一次为供词的事落泪。

“为什么要我说我没做的事？我真的没有做。我这么多年，连一次吵架都没有过，从来不会大声说话，对人都是轻声细语……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我这么说。”

随后的公诉人发言，再次强调了劳荣枝的早前供述，与法子英当年的供述吻合，且有证物纸条、尸检报告和证人证言可作旁证。

公诉人认为，从庭审表现上看，劳荣枝有极强的反侦查能力、极强的表演能力，并提请审判长参考所有证据综合考虑。

公诉人认为，从庭审表现上看，劳荣枝有极强的反侦查能力、极强的表演能力，并提请审判长参考所有证据综合考虑。

不只是劳荣枝的供词，事实上，法子英当年的供述，也有多版本不同的问题。

在南昌、温州的案件中，法子英供述时，撇开了劳荣枝，自己揽下责任。合肥案中，法子英提到，让劳荣枝为他报仇，杀了殷建华。但在此后的笔录中，法子英也翻供称，他在出门前，已经勒死了殷建华。

在质证环节，公诉人出示笔录说，殷建华在死亡前，给家中妻子打电话。据殷妻的证言，殷建华对她说：“他们会杀了我的。”公诉人认为，“他们”这个词，说明案犯不止一人。

公诉人还出示了纸条，上面是劳荣枝的亲笔。她以殷建华的身份，对殷妻威胁道：“如果来的人不拿到钱，他的同伙一定会让我死得比刚才那个人还要快。”

此外，当年审讯法子英的笔录显示，他似乎对殷建华死亡与否并不知情。警方问起时，他说：“不要谈这个问题了吧。”

公诉人据此总结道，劳荣枝与法子英作案时，分工明确，确系合谋。其它案中的受害人，由法子英杀死，而殷建华，“有极高的可能是由劳荣枝杀害”。

“极高可能”，不是定论，这被辩方在总结时强调。

辩论环节的最后，劳荣枝的两位法援律师，终于对证据的缺失集中陈词。辩护人说到，整个庭审中，一直没有关键实物出现，没有劳荣枝犯案的生物学证据，没有血液、指纹、DNA等直接证明的证据。因此，现有证据要指控劳荣枝故意杀人，存在明显的瑕疵。

“被害人都已死亡了，不然他们可以为我证明。”劳荣枝在庭上辩称。

而事实是，没有人能够出来指认。同时，部分证物如合肥案中的狗笼、冰箱和作案工具等，均无实物，只有照片。

案发现场，已经过去20年。变化的不只是现场，还有司法实践中，对命案判决的证据高要求，疑点与疑罪之间，种种的考量。

12月22日下午5点，法庭宣布休庭，劳荣枝一案将择期宣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