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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来,吹灭半盏霞色

2021-03-10棉花羊羊子

花火彩版A 2021年12期

棉花羊羊子

1

钱小素站在桥上,只差一根旱烟,便如老大爷般回首平生。

手抓饼不敢加鸡蛋的日子已成为过去,如今的钱小素不仅能加双黄蛋,还能“豪横”地多加一根火腿肠。

钱小素自从知晓她那“游手好闲”的父亲竟然经营着一家不小的公司后,就心情膨胀得跟河豚似的,飘在天上没下来过。

原来,自己家里是有钱的。

辰时,东方如火,是漂亮的酡红色,寒江映着朝霞,冬日的城市也浓烈得如同盛夏。

滨江路广场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朝阳温暖,风却是清冷寒凉的,明媚的光里,人们呵气成雾。钱小素啃着手抓饼,那神态,仿佛巡视自己领土的君王。

钱小素是穷养着长大的姑娘,她爸妈过日子抠抠搜搜的,她也有样学样,将勤俭节约发挥到极致,什么“废水多用”“滴水成河”都是常态。从小到大的娱乐活动,便是跟着筒子楼里的小伙伴,光着脚丫子上蹿下跳,在院坝子打打闹闹。

艺术之类的高雅东西,钱小素一窍不通。

所以,钱小素在看见广场上,迎着轻风霞色,垂眼画画的男生时,就移不开眼了。

男生穿着黑色大衣,戴着米色围巾,握着笔,修长的身躯微弯。远远瞧去,水天一色的世界延伸出城市边缘的广袤感,男生像是画中渺小的一点,锋利的一点,极其简单,却瞬间耀了人的眼。

钱小素一家都是“糙爷们儿”,她天生就对搞艺术的人带着尊敬,瞧见了就想套近乎。

钱小素跑下桥,来到男生身后。离得近了,她才发现对方很高。正读高一的她净身高一米六三,只刚刚到他肩膀。也许是艺术生的手都很好看,男生皮肤又白,五根手指就像艺术品一样。

钱小素头一次搭讪,不熟练,拍了拍男生肩膀,对方回过头,眼里是被打扰的不悦,她思维一卡,嘴里的话变了样:“这位同学,有意向赚点外快吗?我爸开游戏公司的,你来做美工,活少赚钱快,童叟无欺。”

话落,钱小素自己先捂了脸。

男生逆着光,目光冷飕飕的,钱小素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就在她想着如何缓解尴尬时,一个好听的男声在她头顶响起:“行,就你了。”

然后男生朝钱小素走了过来。男生逆着光,将她面前的光完全挡住,她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冷香。他双手搭在她肩上,白皙的手指与她的黑色羽绒服形成鲜明的对比,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她的脑子一片空白,连呼吸都忘了。

他将她推到汉白玉围栏边上,低低说了声:“别动。”

钱小素像中了邪,乖乖地站在栏杆旁,一双杏眼瞪得溜圆,像一只憨傻的金渐层猫咪。

怀着满心旖旎的遐想……钱小素做了三个小时模特。她腰酸背痛,脖子僵硬,遐想碎了一地。

男生名叫棠严,并不是艺术生,只是从小喜爱画画。这一次,他之前约好的模特突然来不了,便临时抓了钱小素做壮丁。

后来钱小素问棠严,选她做模特,是不是因为她够漂亮。

棠严看了她一眼:“你确实比模特更优秀。”

钱小素闻言笑得像朵太阳花。

她哪里知道,棠严没说出来的是:模特还需要穿大红碎花袄子才能有些许乡村气息,你站在那里就别无二致,特别优秀。

2

棠严留了钱小素的电话,但接下来的几周并未联系她,这让渴望得到艺术熏陶的她很是沮丧。

直到一个周六放学的中午,钱小素惊讶地发现棠严竟跟自己在同一所中学读书。

钱小素的学校里种满了银杏树,秋冬时节,漂亮的浅金色像一团团笼在树枝上的阳光,温暖明亮。周六中午放学后便是一天半的假期,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兴高采烈地谈笑着结伴回家。钱小素正跟朋友聊天,抬头时无意间瞧见楼梯口走出一个身姿颀长的男生,清清冷冷的模样,像一柄黑沉沉的刀刃,被冬日的冷气凝了霜。

棠严一出现,不少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棠严比钱小素大一届,高二,不仅长得好看,成绩也好。他还很擅长绘画,比专业生还厉害。

钱小素一听,尾巴就翘了起来:作为大佬的模特,她很骄傲。

周六中午坐公交的人很多,钱小素不想同旁人挤,就走路回家。很巧,棠严回家的方向与她一致。在跟朋友分开后,她向着他追了过去。

江风有些大,回家时路过的滨江路只修了一半,另一半還是杂草丛生的模样,路面也有许多小石子,钱小素一路小跑,却瞧见棠严拐了弯。

滨江路尽头往江下游处的拐口有一个小台子,约莫十多米高,台下是江滩,然后钱小素便看见棠严直接从台子上跳了下去,没了影。

钱小素心跳骤停,赶紧跑过去,一个不留神,摔得七荤八素。

钱小素的下巴磕在棠严清瘦的背脊上,骨头撞骨头,疼得她红了鼻头。

棠严摸了摸被撞得生疼的后背,皱着眉:“你干吗?”

好半天,脑袋周围的星星不转圈了,钱小素才回过神,原来高台之下是一条斜坡泥巴路,只是杂草太深,挡住了视线。

钱小素长吐一口气,坐在地上望着棠严,鼻梁微红,一双杏眼带着讨好的笑,憨憨的。短发被江风吹乱,耳边还沾着草,校服也弄脏了,她丝毫未觉,只问他:“你怎么不联系我呀?”

棠严第一次遇到这么直白的女生,短暂的愣怔后,压下热情,冷冷道:“别跟着我。”

钱小素撇嘴:“你这是始乱终弃。”

棠严皱眉:“不懂成语意思,就别乱用。”

钱小素有理有据:“你本雇了我当模特,现在又不要我了,不就是始乱终弃吗?”

钱小素这人一根筋,好不容易认识一个搞艺术的同学,便想跟他多加亲近。可惜棠严并不想搭理她,转身走了。

钱小素也不在意,乐颠颠地跟了上去,知晓了棠严的住址,下次就能直接上门找人。

土坡往下是一条小路,通往本城有名的“钉子户”住处。

“钉子户”是一幢小两层的房屋,水泥外墙,墙脚长着几朵向阳而生的小白花,温暖的冬阳照在掉漆的绿色老式铁门上,照在长满了青苔的小路上。浅绿色的路径一直延伸至江滩,江面波光粼粼,遥遥看去,小砖房坐落在桥下江岸,衰败而宁静。

棠严拿出钥匙打开门锁,门“吱呀”一声开了,灰尘在阳光里起起伏伏。钱小素跟在后面张望,一眼就瞧见了屋内的模样:红砖色的墙面,家具是原木色和纯黑色,小茶几上有一朵枯萎的蔷薇,沙发上大红色的抱枕,瞧着就很温暖的样子。靠窗处有画架,斑斓的颜料……

钱小素盯着墙边的画进屋,带上门,惊叹:“这也太美了吧!”

錢小素回过头,透过窗,与被关在门外的棠严四目相对,对方冷飕飕的眼神能将她捅成蜂窝煤。她眼皮子一跳,赶紧将门打开:“您进、进来喝杯茶?”

3

后来钱小素一杯茶水也没讨到,还险些被主人家撵出去。

屋子里有很多画作。棠严各个种类的画都有涉猎,颜彩、水彩、油画……

钱小素盯着其中一幅色彩很重的颜彩画,宣纸上,能看见山水环抱、斜阳渔歌的场景,她甚至能想象到,画中人提着两尾草鱼归家,哼着小曲,闲适自在。

“真美!”

棠严到楼上拿了东西走下来,瞥了一眼满眼崇拜的钱小素,将自己父亲的评价,原封不动地说出口:“不过是一些劣质品。”

钱小素挠了挠脑袋,又望向另一幅画。这幅是油画,画的是一位坐在窗边看书的女子,恬静淡雅,长颈微伏,像一枝不胜露重的娇荷。

“真好看!”

棠严轻嗤:“小学生水平。”

这栋房子是棠严自己租的。租来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家具物件都是他自己添的。家里人反对他画画,扔了他所有工具,甚至当着他的面将那些画作付之一炬。

绿色铁门开着,暖阳将屋子割成两半,棠严坐在沙发上,只有交叠的腿和伸手拿水杯的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暴露在阳光里。钱小素半晌没出声,他便不动声色地盯着她,看她如何回应。

钱小素被瞧得不自在,以为自己惹棠严不高兴了,只得从嘴巴里憋出一句迎合的话:“您、您说得在理,确实是劣质品,小学生水平!不、不堪入目!”

棠严怔住了,这姑娘……实在是“好得很”!

棠严提着钱小素背上的书包,将她往门外拉:“我画的东西,轮不到你来评说。”

“你生气啦?”

棠严面无表情地逐客,被他拉到门口的少女却忽然弯眸笑起来:“刚刚骗你的。你瞧呀,其实你内心对自己的作品是认可的,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在意别人的评价呢?而且,这些画真的打动了我,我特别喜欢。学校里那么多同学都称赞你的画作,可见智者不止我一个。”

这话说到最后,钱小素还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给夸了进去,脑瓜子还挺灵活。

棠严盯着钱小素,将她重新打量。面前的少女穿着低领毛衣,毛衣里面的紫红色保暖衫露出来一大截,贴在白皙的脖子上。她的棉衣偏偏又是深绿色,几种颜色都堆在她身上,又土又俗,脑袋上那根草还没摘,杏眼明亮地望着他,像极了村头的傻子……

而他被这傻子上了一课。

屋外忽然传来雨声,最近的天气变化无常,几分钟前还是艳阳天,眨眼间就风起云涌,防不胜防。

棠严回过神,他也只是过来拿东西,并不多作停留。他收拾好东西,准备赶在雨势变大之前离开,衣角却被人轻轻拉了一下,低头,对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我没伞,一起走呗。”

棠严折穿她:“你书包外的口袋里不是有一把吗?”

钱小素脸上一僵,搓着手:“这伞是坏的,本就准备扔的。”说完就眼也不眨地,用力将伞扔在了江滩上。

棠严看了她半晌,将门锁了步入雨帘:“跟上。”

雨滴落在伞面的噼啪声让伞下的一方小世界更加静谧。棠严看了一眼身旁的少女,微微低下头,伞的高度也跟着低了些,此后,飘散的雨未再落在她肩上。

钱小素的嘴角偷偷上扬,脚下的步子欢快了不少,甚至有点蹦蹦跳跳的,像个捡了五角钱“巨款”乐开花的傻子。

棠严将钱小素送到她家小区门口便离开了。她见少年的背影逐渐远去,转过身拔腿就跑,跟踩了风火轮的哪吒一般。

那把花伞是她母亲方女士给她新买的,若是丢了,定会被方女士打断狗腿!

4

棠严最近挺忙。他表哥开了画廊,准备挂他的画。

周六下午,棠严借用了学校美术室。

美术室在顶楼,被重新装修过。窗户是一整块的落地窗,室内面积大,画架靠墙而置,略微有些杂乱,学生的草稿、水杯等物随意放在地板上,淡淡的日光温和地照进来,浮云一动,那点浅金色的光又没了影,像荡漾的水波般。

美术老师王配全与棠严很熟,比起师生,两人更像是朋友。王配全不止一次地说,棠严应该学画,就像是天生就该吃这碗饭,旁人根本强求不来。只可惜棠严的父亲强烈反对,甚至打压棠严,将他说得一无是处。

棠严背着光,一边画一边跟王配全闲聊,钱小素坐在一旁玩手机。也许是她这狗皮膏药贴得太过牢实,他也懒得赶她,任由她跟着。

“你画了十多年的东西直接就被你爸给烧了,他的思想是真古板,倒像是我父亲那辈儿的。”棠严的父亲是他们学校的物理老师,跟王配全还算熟识。王配全在棠父面前提过几次让棠严学画画的事,每次都碰壁,次数一多,他就知道这事儿没戏了。

棠严低头调色,没吭声。

周六下午的校园很安静,操场无人,暖阳淡淡地照着,老旧的教学楼静立在清风里,白色墙壁泛黄,偶尔有鸟鸣入耳,这是一个舒适的午后。

棠严盯着宣纸的目光蓦地变沉……走廊上响起的脚步声是他爹的。

棠严倏然起身,拉着懒散地靠在椅子上的钱小素,两人一起躲在厚重的窗帘后。

熟悉的冷香钻进钱小素的鼻腔,两人挨得近,身后的落地窗被晒久了带着淡淡的暖暖的温度,她抬头就跟棠严那双寒凉的黑眸对上了,心里蓦地一跳,她小声问:“我为什么要躲?”

棠严眨了眨眼,罕见地有些呆滞,一时没答上来。

王配全在帘子外与棠父周旋,拖了十多分钟,棠父才离开。

脚步声消失,钱小素和棠严颇为不自在地从窗帘后出来,可没坐上一分钟,棠父竟又杀了个回马枪。

这次棠父的脚步声不重,三个人都有些猝不及防,好在王配全急中生智,用未裁剪的棉麻画布将蹲在地上的棠严盖住,再把钱小素拉来挡棠父的视线。

不想钱小素退得太急,没站稳,一屁股……坐在了棠嚴的背上。

屁股似着了火,她吓得想弹跳而起,这大佬的背是她能坐的吗,这、这……坐着还挺舒服的。

钱小素双手按着他的肩,微微用力下压再松开,反复如此,大佬的背脊就像弹簧样一上一下……钱小素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她坐在棠严的背上,心脏怦怦直跳,紧张又兴奋。

“这姑娘刚刚我怎么没瞧见呢?”棠父长了一张国字脸,严肃刻板。

“哦,这是我学生,刚来。”

钱小素笑眯眯地与棠父打招呼,手背在身后,在棠严脖子处挠痒痒。身下的人浑身一颤,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钱小素憋笑憋得肚子痛……然后手被抓住了。

钱小素挣脱不开,她正要用另一只手“作案”时,指尖突然被轻轻捏了一下。同时,手机收到了一条消息,上面写着——听说指关节响的时候又痛又快乐,想尝试吗?

钱小素瞬间老实了。

5

把棠父忽悠走后,钱小素赶紧将棠严拉起来,慌手慌脚地给他拍灰尘,无意间触碰到他的后背时,瞬间红了脸。

坐太久,都给坐热了。

钱小素拍灰时,棠严全程站着没动,眼神冷飕飕的。直到钱小素把手贴在他后背上不动了,他才忽然出声:“还能暖手,一举两得是吧?”

钱小素立马收手,干笑两声。

棠严无心再作画,收拾好东西离开了学校。

棠严腿长,步伐快,钱小素连走带跑,累得气喘吁吁:“棠严,棠大佬,您走慢点呀,我跟不上。”

前方的人置若罔闻,钱小素只得眼睁睁地瞧着棠严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周末,学校外面人少,冬日淡淡的阳光一照,更显冷清。

钱小素追丢了人心里沮丧,怕自己真把棠严给得罪了,很是忐忑。她一不开心就喜欢吃东西,炸鸡店、奶茶店等全被她光顾了一遍,买了满满一堆。就在她奔向一家烤串店时,怀里的炸鸡纸袋一轻,一只修长的手将她的吃食拎走了。

浅蓝色的双人共享单车停在她跟前,车上的人轻轻瞥她一眼:“抵车费。”

突然出现的棠严让钱小素愣在原地,然后她便笑得眯起了眼,手脚并用地爬上后座。

艳阳天,清冷的校外街道,小吃店外腾起的热气,一辆自行车穿过斑驳树影,后座上少女叽叽喳喳的声音被风扬了一路。

钱小素回家后钱母已经做好了晚餐,四菜一汤,糖醋排骨、小炒肉、酸菜鱼、炝炒青菜和一碗番茄蛋汤。

钱小素肚子里装满了零食,吃得并不多。母女对坐,氤氲的热气里,钱母夹菜的动作顿了一下:“你跟你棠叔叔的儿子熟悉了吧,劝得怎么样了?”

油炸食品吃太多后,打嗝的油气闷得人心里难受,钱小素喝了口汤,滚烫的液体从口腔一直烧到肠胃,她这才愣愣地答道:“还、还行吧。”

钱小素第一次在广场上与棠严见面,便是受棠父所托。棠父以前的暴力阻止并没有什么效果,他便想出让棠严的同龄人开导棠严这一法子。所以,钱小素接近棠严的目的并不单纯。

“你下午不是给你棠叔叔发消息说棠严在美术室画画吗,你棠叔叔过来逮着人没,闹得凶不凶?”

钱小素:“我跟棠叔叔说要循序渐进,棠叔叔过来只是想警告棠严,让他多把心思用在学习上。当时又有王老师在场,棠叔叔就给棠严留了面子。”

她搁了碗筷,抬头问她妈:“我不懂,棠严喜欢画画,又画得好,棠叔叔为什么不同意他学画画?”

“棠严文化分那么高,去学画画那不是浪费吗?就他那成绩,任何家长都不会同意他成为艺术生的。”

钱小素没吭声,许久才低声问:“妈,他就不能自己选择吗?”

“我们做父母的都是为你们好。”

钱小素瞬间哑了火。

6

第二天周日。棠严约钱小素吃饭。

一个月前,钱小素胡言乱语让棠严给她爸公司做美工,没想到他真在网上搜了她爸的公司,还在“游戏皮肤原创设计大赛”上投了稿,如今评选结果出来了,第一名。

真优秀啊。

钱小素暗想着,身后的尾巴又开始摇晃,她家大佬就是厉害。

风轻云淡,火锅店门口有一棵巨大的榕树,枝叶将日光切割成片,穿过玻璃,落在“咕嘟”沸腾的铁锅里,锅里辛辣、鲜香味儿扑鼻而来,钱小素直咽口水。

棠严拿筷子在钱小素的筷子上轻敲了一下:“没熟。”

钱小素“嘿嘿”笑了两声,然后便盯着棠严瞧。临近期末,各个年级的学生都忙了起来,特别是高二高三的。棠严跟他父亲关系紧张,两人一见面就互相摆臭脸,加上他还要花时间画画,眼下就多了一层淡淡的青色。

钱小素试探着问:“大佬,棠叔叔毕竟是长辈,要不您退一步?”

棠严抬起头,盯着钱小素没说话,她被瞧得心虚:“你们一直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呀。”她夹在两人中间也跟着难受。

棠严身体往后一靠,背脊贴在椅背上,淡薄的阳光轻覆在他白皙的脸上,那双黑色的眸子就显得更加清冷:“他都不退,凭什么要我退。”

钱小素哑然,绞尽脑汁了半晌:“咱、咱这招叫以退为进……你觉得呢?”

锅里升腾的热气将棠严的面容模糊了些许,他低声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不该画画?”

钱小素心里蓦地一跳,慌忙道:“没、没有……”

“我从三岁开始就跟着我表哥学画画。从小到大,我起得比同龄人早,睡得比同龄人晚。我从来不是天才,只是比别人付出得更多,现在我爸要我放弃,你觉得我放得下吗?”

“我、我没说你该放弃。”

“可你认为我爸的想法是对的。”

有浮云飘过,冬阳淡了些许,连着那人的眼眸都黯了。钱小素将那块她垂涎多时的嫩牛肉夹到他碗里,赶紧表忠心:“我自然是向着你的,我……我对你的心日月可鉴,我钱小素最崇拜的人就是你了!”

棠严盯着碗里那块牛肉,不置可否。钱小素见不得他这样,拍着胸膛:“你、你……你在我心里是这个位置。”

说完她颤巍巍地伸出一根食指,意思是:第一。

棠严没憋住,低笑出声。钱小素见大佬笑了,也跟着笑。

大佬问她:“现在还想劝我吗?”

钱小素摇头。

棠严看着傻傻的她,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学到了吗,这,才叫以退为进。”

钱小素摸着被弹的脑门,许久才明白过来,当场就要奓毛,棠严却早有准备地将一把钥匙推到她跟前:“有一幅画送给你,有空自己去拿。”他近期都不会往江边跑,便让她自己去取。

礼、礼物!

钱小素捧着钥匙,瞬间忘了生气,笑得像一朵花。

卧底钱小素被成功策反。

7

钱小素得了钥匙,每周都会去小屋扫扫灰尘什么的。

钱小素有时候躺在沙发上,想着棠严是不是也在这张沙发上躺过,跟她从同一扇窗户望过蓝天白云,心里就止不住地高兴。

棠父、棠母过来的时候,钱小素正在二楼晒太阳,一边翻棠严的书,一边喝奶茶,很是惬意。

棠严父母身后跟着房东,他们在棠严的房间里找到了租房合同,这才找到了地方。棠父、棠母认为棠严不满十八且靠父母生活,并不具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因此要求房东退房。

房东左右为难之际,房门自己开了,露出钱小素那双明亮的杏眼。

“叔叔、阿姨,你们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这不听话的东西,平时背着我们干了什么。”

话落棠父就抬脚往屋内走去,钱小素挡在门口,面对棠父的气势还是有些发怵:“就、就平时看书什么的,主要是……这地方比较清静。”

棠父盯着钱小素:“你怎么在这里?”

钱小素:我就是个打扫卫生的清洁工,您信吗?

棠父想进屋,钱小素在门口拖着不让。房东在棠严父母找来时便给棠严打了电话,棠严赶到的时候,就看见了钱小素和他父亲僵持不下的情形。

父子俩一见面就同时拉下脸。

棠严拍了拍钱小素的脑袋瓜,然后将她拉到自己身后,低声问:“他有没有欺负你?

钱小素摇头,棠严的态度直接激怒了棠父,他面色通红:“你这是什么态度!”

棠严躲过父亲的唾沫雨:“这些天我都在看书,没来过这边,你别太过分。”

“你就是这么跟我说话的!”棠父胸口起伏,“你把那些不务正业的东西都给我扔了,高二了,还不把心思放在学习上。”

“不可能。”

棠父像随时都会喷发的火山,棠严就是南极的冰川,对棠父的言辞通通冷处理。他甚至拉着钱小素的手,面无表情地关门,想将棠父隔离在视线范围外。

棠父挡住门,怒道:“这一个多月,我让钱小素这丫头劝你的话,你全当了耳旁风?”

棠严关门的动作一顿:“你说什么?”

“钱小素是你钱叔叔的女儿,不然你以为她为什么找你。本以为同龄人的话你好歹能听进去一些,没想到你就是一块臭石头!”

棠严放在门上的手指泛白,他看向钱小素:“是这样的吗?”

钱小素盯着棠严,低声问:“如果我知错就改,会被原谅吗?”

棠严默然,过了许久才开口:“上次在美术室,是你跟我爸通风报信?”

半晌,没有声音,钱小素愣怔的模样却已是答案。

棠父推开两人进了屋子,这次棠严没再阻挠。

他轻轻靠在锈迹斑驳的绿漆铁门上,冷眼瞧着他的父亲进屋扫荡他的画,将那些画粗暴地掷在地上。棠母在一旁低声安慰,可那些低声细语棠严仿佛一句也没听清。

这些天的天气总是特别好,江面水光潋滟,更远处有船只点点,江岸上人来人往,码头热闹,是一个舒适的午后。

棠严忽然就想起他第一次瞧见钱小素,也是在这样一个美好温暖的天气,那姑娘一双杏眼澄澈无比,笑起来像清晨的风,柔软清凉。

可现在他才知,也是这阵风吹灭了所有霞色天光,将世界拽入永夜。

过了很久很久,钱小素听见棠严低声道——

你明知,我是那么地喜欢画画。

8

棠父将画扔进了江里。

继火烧事件后,他又一次暴力解决了他儿子的那些“不务正业”的产物。

离江水近了,能闻到风里有股淡淡的腥味,江水干净清澈,倒映着桥影,装裱过的画被浪推远了。阳光依旧妩媚,忙碌的人们,喧嚣的闹市,充满烟火气的城市。

棠严却觉得这座城市的冬季,格外地冷。

房东看了一场闹剧,尴尬地站在一旁。棠严父母走过去跟房东协商退房事宜,十多分钟后双方达成一致:三天内,将房子打扫好即可退房。

棠父满脸怒容地回头找自己的儿子时,发现对方不见了踪影。

谁也没想到,棠严会跳进江里捞画。

离得近的钱小素直接吓傻了,棠严穿的是棉服,吸水后沉得跟块铁似的,任你水性再好也是……更不說这是冬天!

来不及思考,钱小素脱了外套毛衣等厚重衣物就跟着跳下水。

江水冰凉刺骨,激得钱小素一个哆嗦,她却顾不得太多,盯着前方的身影奋力游过去。

棉衣、毛衣吸了水更加沉重,甚至基本的游泳动作都施展不开,流动的江水更是成为他想上岸的阻力,钱小素赶到的时候,棠严已经开始乏力,往下沉。

钱小素抱住他的时候,棠严甚至没有了拉扯的动作。

钱小素盯着棠严青白的脸,脑子一片空白,破水而出,更加用力地将他往岸上拖。

在钱小素快要脱力时,棠父赶到了,三人成功上岸……

病房的窗户朝西,落日时分,暮色漫进房间,温柔宁静。

从家里换了身衣裳再跑到医院看棠严的钱小素,步入病房便与这橘粉色的夕阳撞个满怀。棠父、棠母出去办理相关手续,病房里只剩棠严一人躺在床上,他望着窗外,沉默得像天际缓缓暗下去的晚霞。

钱小素走到他跟前,棠严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远处,并不看她。

她挪过去,挡住他的视线,他这才与她对视。

淡淡的光落入棠严的眼睛,让那双黑眸显得更加冷,钱小素被他瞧得有些紧张,搓搓手,小声道:“我将功折罪,你原谅我吧。”

棠严不说话。

钱小素凑过去,在他耳边轻声道:“昨天你妈妈跟我妈打电话吐槽,说你在外面租房子,我听见后,今儿一大早就去出租屋把你的画给换了,用我买的相似的木框弄的,毕竟他以前烧过你的……你爸爸丢的那些是你畫废的草稿。而且,你的电脑也被我藏起来了,里面的东西都没丢。”

床上的人满眼诧异,然后就对上那张笑得满是讨好的脸。

少女杏眼明亮:“棠大佬,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饶我一次吧。”

过了许久,清凉的晚风吹了进来,棠严伸手在她额上弹了一下:“下不为例。”

钱小素一下子就笑得眯起了眼。

9

此事过后,棠严的父母的态度发生了变化。棠严用生命来热爱的东西,他们无法剥夺,也不该剥夺。

人生道路的选择权又回到了棠严自己手里。他没有选择成为艺术生这个方向,但每天都会花大量时间在绘画上。他本就聪明,成绩一直保持在年级前十。棠父对此不再有意见,有时候,甚至会别扭地夸两句。

棠严送给钱小素的画,是他们初见时,以她为模特画的那幅。

画中,橘红的朝霞如雾,笑得一脸灿烂的姑娘手里拿着手抓饼,盯着画画的人,清澈的眼睛里是藏不住的欢喜。

这幅画在钱小素家里挂了八年。

从高中,到大学,再到她步入社会。

后来画被取下来,搬入了钱小素婚后的新房,被挂在了客厅。而旁边,多了一幅新的画,画的是画师本人。

灰蓝色的墙壁上,两幅画并排挨着,亲密得像一对恋人。

“哎呀,你这幅画把我画胖了,我脸哪有那么宽。”正在吃饭的钱小素日常性地抱怨。

棠严将她不爱吃的青菜又夹进她碗里:“不准挑食。哪里胖了,好看。”

“你瞧你这敷衍的嘴脸……”

棠严脸一僵:“我没有,实话。”

“你把你自己就画得很好看。”

“我这不是画得好看,是天生长得好……”

“臭不要脸。”

两人一边拌嘴,一边洗完碗碟,然后出门开始了每日的消食活动。

与其说是两个人的消食,倒不如说是棠严一个人的。每次稍稍走得远了,钱小素就开始喊腿酸,要他背她。

只要棠严一背上钱小素,她便是不到家门不下地。

晚风缱绻,钱小素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絮絮叨叨:“你会不会嫌我重?”

棠严无奈:“不会。”

钱小素:“嫌弃也晚了。上了这条贼船,就安心做我的船长夫人吧。”

“好的,船长。”

暮色温柔,棠严和钱小素的影子被拉成长长一条,叠在一起。她下巴搁在他肩头,突发奇想:“棠大佬呀,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呀?”

背了钱小素许久的棠严有些气喘:“在想,早起很值,朝霞很美。”

钱小素不满:“还有呢?”

棠严笑:“这姑娘……和朝霞一样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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