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星落衡梧
2021-03-10西洲
西洲
幸运的是,在这场漫长暗恋的尽头,林夏等到了陈泊桥。
一、
“林夏,淮海酒店,八点,402包厢。”
林夏刚下节目,程之的微信就掐着点进来了。十分钟后,未收到林夏回复,程之又来了通语音电话,千叮咛万嘱托,央求林夏一定要来参加今晚的同学聚会。
林夏抹不开面子,又因程之是电台新晋的广告商,只好无奈地应了下来。挂了电话,恰巧看见对面的淮海酒店新立起的红色拱门,拱门上的标语十分醒目——“青春不散场,淮海与你我同在”。
“青春不散场”,林夏望着眼前这条标语不厚道地笑出声。程之的微信又发来了,他在同学群中“@”了每一位女生,祭出了绝招:“女同学们,一定要来,今晚的聚会陈泊桥也来。”
因这句话,群内顿时炸开了锅,众人都开始回忆同陈泊桥的交集。
谁人不识陈泊桥呢?林夏笑笑,脑海中勾勒出的少许关于青春的片段,也全是关于陈泊桥的。
彼时陈泊桥刚转来学校,寸头,眼窝深,眼神深邃,鼻梁高挺,俨然漫画里走出来的二次元美少年。这位二次元美少年刚入校就统一了众人的审美,还从此稳坐年级第一的宝座。再到后来,听说高分入了航校,毕业后留在了研究所,开发新型航天器。
“对了,当年是谁这么有福气和陈泊桥做同桌?”有人在群内发问。
“好像叫林什么的——”
林夏看见,内心微微颤动,本想敲出“林夏”两字,思来想去,又一字字删掉。
“叫林夏。”
消息弹出来,她愣了愣,又仔细看了一眼,微信消息的发送者署名是:陈泊桥。
“陈——泊——桥,是本尊吗?”
有人眼尖,立刻发现回复这个问题的人是陈泊桥。但陈泊桥发送了个微笑的表情后又瞬间消失了。
已过去十年,陈泊桥还记得她?
林夏到402包厢时,程之他们已来了,一堆客套话后,对林夏的盘问总算结束。待了十来分钟,她以去卫生间为由,出了包厢。刚出包厢,迎面便碰上了走进来的陈泊桥。林夏笑笑,低头侧身往后退一步,想等陈泊桥先进来再走。不想,对面的陈泊桥也未动,和她一样停在门口。
“林夏,好久不见。”陈泊桥忽然开口,伸出手来。
林夏抬头,满眼惊疑,顿了顿,也回握陈泊桥的手:“好久不见,陈泊桥。”陈泊桥的掌心粗糙,温热。
再之后的饭局,林夏吃得恍惚。几杯红酒下肚,只顾着笑眯眯地点头附和,耳边觥筹交错,她却只听得见陈泊桥的声音。
“陈泊桥,你这大忙人怎么有时间来参加聚会?”闲聊间有人问道。
“我来找人。”陈泊桥笑笑,接了旁边递过来的酒。
聚会结束,回了家,林夏要做的头件事便是沏壶陈皮普洱消乏。刷微信时,进来条好友验证消息,打开来看,“陈泊桥”三字犹如惊雷。因这片刻走神,茶水满杯,溢出来,烫红了手。手上的疼痛,又使她清醒地意识到,不是做梦,确实是陈泊桥。
二、
彼时的陈泊桥结束了第一场饭局后,又同程之去了第二场应酬。酒吧里灯光迷离,他不胜酒量,几杯酒下肚,早已昏昏沉沉,只听程之在一边喋喋不休絮叨少年往事。说话间,陈泊桥的手机响了,是条豆瓣私信。
“你好,我找到了一条同你说的类似的声音。是三四年前的一间电台,她出现过四五回,读了几首诗,声音和你描述的类似。声音我已发送到你的邮箱,你查收确认。”
“好的,谢谢了。”陈泊桥回复了私信,摸出耳机塞在耳朵里,点开来:“夏天,如果这条街没有鞋匠,我就打着赤脚,站在太阳下看太阳……”这是海子的诗《夏天的太陽》,不用再继续往下听,他几乎可以立即确认这就是林夏的声音,读“阳”字时微微卷舌,拖长音。
在失去音讯的那段时间,林夏在哪里?她……过得好不好?
“你好,林夏。”
第二日起来,林夏看到了陈泊桥半夜发来的微信。打招呼的消息官方到她以为这是陈泊桥昨夜醉酒后的群发消息。
出于礼貌,斟酌半天,林夏回了个万能的微笑表情包。洗漱间隙,又看到了陈泊桥发来的第二条微信,也是个微笑的表情包。
表情包大战?林夏一时间摸不透陈泊桥的心思,索性不回了。
去了单位,众人正在忙乎立秋选题,本地奶茶品牌赞助,要求巧妙地将奶茶品牌插入到本期节目中。
几番沟通下来,定了选题“你的故事,我来买单。”进了直播间,几通电话打进来,故事全似小儿科,总不叫人满意。看着直线下降的收听率,林夏决定亲自救场。
“你喜欢的人想要听一场秋风,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林夏笑笑,将故事娓娓道来。
“你们去过夜里的竹峰山吗?九年前的秋天,我十六岁,深夜进山,想录早晨五点竹林间的秋风。竹峰山的夜里,山间的葱葱绿树将月光捂得严严实实,夜晚有蚊虫鼠蚁、野兽的呜咽声。因为太害怕,我爬到了树上,不敢睡觉,睁着眼睛熬到了五点,打开录音笔,开始录声音,那是清风拂面,吹过竹林,哗啦啦的风吹竹林声。我把它们录下来,交给了那男孩,装作不经意地告诉他,这是我路过竹峰山录下来的。其实,”林夏笑一笑,“你们肯定觉得我傻,为什么不在早上时把它录下来?因为那时,他说想听五点的风吹竹林声,我觉得我不能带给他九点的。”
“因为喜欢,哪怕只是他描述的细枝末节,你也想完整地将脉络呈现出来,送给他一个宇宙。”林夏结束了故事,脑海中却又现出了当日的情形。
那是节体育课,教室中请假休息的只两个人,她同陈泊桥。她来例假肚子痛,陈泊桥崴了脚。
“林夏,你家附近是不是有片竹林?”陈泊桥因那首苏轼的《定风波》,忽然对风吹竹林的声音起了兴致。
“有。”林夏点点头。
“你听过风吹竹林的声音吗?”陈泊桥又问,阳光下,他侧着脸,望向林夏,阳光底下,睫毛薄如蝉翼,“四五点风吹竹林的声音,应该挺好听。”
彼时的陈泊桥正坐在副驾驶上,程之在开车,因操心广告投放,他便一直锁定着林夏的929电台。
“林夏这故事,还挺感人。竹峰山上经常有野猪出没,她不会不知道吧?”
“嗯。”陈泊桥点点头,又望向窗外。
“也不知道那男孩最后听到风声了没。”程之八卦,望一眼瞟向窗外的陈泊桥。
“没有。”陈泊桥摇摇头,林夏忘了按录音键,他接到时,打开来听,其实里面什么声音都没有。
“你怎么知道?你又不是——等等,陈泊桥,你就是林夏说的那人?你休假回来要找的人就是林夏?”
“嗯。”陈泊桥没否认。
三、
“谁会花七年的时间确认自己喜欢一个人,程之?我,”陈泊桥指指自己,闭上眼,“这世上就是有我这样愚蠢而又迟钝的人。我喜欢林夏,花了七年的时间才得以确认。”
二〇一二年,那是陈泊桥生命中最混乱的一年。
父母离世,跟随叔叔转学到了淮海中学。成宿成宿的失眠,闭了眼就是新闻中飞机在空中爆炸的画面。白天强打着精神学习,夜里常常睁着眼睛到天亮。唯一一次熟睡,是因林夏的声音。
他托叔叔开了张病假条,利用体育课光明正大地补觉。林夏在一边为诗歌朗诵比赛做准备。
陈泊桥的耳朵里塞着耳机,但耳机里的另一边什么也没接。林夏的声音一点点传入耳朵里,温暖,滋润,像是一团熊熊的火焰。
他被这火焰散发的暖意炙烤,眼皮很快耷拉下来。他睡着了,那是唯一一次,父母离世后未做噩梦的小憩。
他醒来后,十分惊讶,将这一切都归因为林夏的声音。也是在那时,他才仔细地看了看同桌林夏,她总是那么安静,头埋得低,巴掌大的脸庞,皮肤白净,眼睛水汪汪地,像是只受惊的兔子。
他央求林夏,为她录几首诗,当助眠曲。本是打算要一两首换着听,但未想到,隔一个礼拜,她便递来一首。
后来,高考结束。填写志愿时,他向林夏推荐了几所广播学校。林夏的声音,不该被这样埋没。
高考结束,新来的大学生活,让他很快沉浸其中。林夏的声音治好了他的失眠,他也快速地融入新生活,组乐队,练歌唱歌,生活被飞速填满。有可爱的女孩子来同他表白,他觉得合适便也答应了。
在一起之后,才发觉索然无味。
他不喜欢她,主动提了分手。但那时的女友却不住地追问,他心里住着的人是谁?陈泊桥一脸苦笑,住着谁?是不是所有女生在分手时都爱问这样愚蠢的问题?他自认不是渣男,同她谈恋爱时,确实是一心一意的。
之后的一两年,课业渐渐繁重,他便只专心学习。
大四考研时,搬了一回宿舍。清理一堆旧物时,他忽然找到了那支录音笔,点开来听,是林夏读的诗。一首又一首,在那个午后,他边整理杂物,边接了音响听林夏读诗,内心里是满满的舒适同宁静。
也是在这时,他忽然记起了他前女友的那个问题,你心里的那个人是谁?林夏忽然浮现在眼前,她像只兔子一样,低着头,用平和的声音抚慰了他内心的一道道创伤。虽不想承认,但这时他才清醒地认识到,他的心也许比他的意识更早一步接纳了林夏。
想通这一点后,陈泊桥开始疯狂地寻找林夏。托人打听林夏的联系方式时,他才知道,原来谁都没有她的联系方式。林夏当年未读大学,之后许多年,也从未和任何人联系过。
为了寻找林夏,陈泊桥还做过一件蠢事。别人是投石问路,他是对着一堆可疑相似的声音寻找林夏。他甚至曾经在豆瓣上建过一个小组,组名叫“我曾听见你”,花重金寻求林夏的声音。那些寻来的声音,他一一听过,有相似的,但却没有一個人的声音是林夏的。
绝望时,他也在想,世界太大,大到要寻回一个小小的林夏是如此的艰难。但幸而上苍眷顾,今年时,林夏出现在了淮海电台。他赶完研发项目,便马不停蹄地来了。聚会中匆匆一面,他还来不及说太多,她便先不见了。
四、
第二日,淮海电台。节目投放广告的数据出来后,林夏截屏发给了程之。程之看见数据,自然喜笑颜开。
“程之?”林夏疑惑地问了一句,手机上显示的并不是程之的电话号码。
“林夏,数据我特别满意。我还得找你帮个忙,我婚礼请的司仪得阑尾炎动手术去了,你能不能帮忙救个急,来串个场?串词我提前发给你?”程之说完后,又说了句,“林夏,我电话没电了,这是陈泊桥的。”
“行。”林夏答应得干脆,客串司仪的活,她做得熟练。
程之挂了电话,拍拍陈泊桥的肩膀,挤眉弄眼地笑:“陈泊桥,我到时候让我老婆把捧花扔给你,你接了送给林夏,兄弟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挂了电话,程之同陈泊桥传授经验,表白得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程之,谢了。”陈泊桥颇认真地回了句。他已多年未见林夏,若直接坦陈心意,他生怕林夏会像只兔子一样逃跑。
婚礼现场,林夏穿身香槟色长裙,画着细眉,眼睛狭长,眼神灵动。主持婚礼时,同播音时的声音,截然不同,音色里透着满满的喜悦同俏皮。
“有请新人抛捧花。未婚的男女们都可上来抢捧花。”
程之使眼色,将陈泊桥安排在预定位置。但那束捧花却并未如程之预料的一般,落入陈泊桥的怀中。它在半中央停住,掉入了林夏怀中。林夏捧着花,眉眼弯弯。
婚礼结束时,程之叫陈泊桥开车送林夏回家。一路上,林夏倒是落落大方,掐着点问了几个工作上的问题,避免尴尬。陈泊桥也都一一回了。
“陈泊桥,我看你想要这花?是要送给女朋友吗?”林夏笑笑,大方地将捧花递给陈泊桥,“送给你,我正巧花粉过敏。”
“不是,林夏——”陈泊桥慌忙辩解,她是怎么想的,他还未想好如何开口表白,她却率先以为自己已有了女友。
“前面拐角处停车,我要去挑两张新碟片。”林夏指着拐角那间音响唱片行说道,并未注意到陈泊桥眼里闪过的失落。
“等等——林夏。”陈泊桥也将车停在路边,长长地吸口气后,一鼓作气说道,“我请好了假休息一段时间,淮海好多地方都变了,还缺个向导,明天你有空吗?”
“行啊。”林夏爽快地应了下来。
她无花粉过敏的毛病,只因在去洗手间的路上听到了程之同新婚妻子的争执。程之指责新婚妻子,射箭游戏常常满分的人,竟连束捧花都扔不对位置。陈泊桥指着那束捧花……
两人正要说话间,又来了一人,将话题岔开,后面她未听到。但想也知道,新婚的捧花还能做什么?大约只有求婚一件事。
夜里时,陈泊桥来了微信,同林夏约了明天一早要去的地方。
将明日出发的景点都沟通一遍后,陈泊桥发来最后一条微信:“林夏,你还读诗吗?”
林夏看完,陷入长久的沉默中,并不打算作答。
陈泊桥等到半夜,望着不再闪烁的对话框,打开了枕头底下那只老旧的录音笔,只有1M(M,MB缩写,一种储存单位,1M指一兆)的内存,里面全是林夏念给他的诗。
五、
“林夏,你还读诗吗?”
白驹过隙,时光在指缝间一点点弥散开来,久到连她自己都快要忘记那段属于她与陈泊桥的秘密时光。他们的十六岁,好似还在昨天。
高中时,林夏是“小透明”,坐教室最后一排,没什么朋友,独来独往。从不参与下课后的任何课间活动,下了课便专心抱着闲书在一边看。陈泊桥来时,正是节语文课,林夏正悄悄埋着头在桌洞里翻闲书。
小说中正在描写男主初次登场时的情景:“眉浓,似弓,杏眼,眼尾轻轻向上扬,不笑也是个天生慈悲的模样。唇薄,微微向上抿着,似纯水里飘下来的桃花瓣。”
“同学们停一停,我来给大家介绍一位新同学。这是刚从衡阳转过来的新同学陈泊桥。陈泊桥,你坐——”班主任停了停,望向林夏身边空着的座位,“坐林夏旁边。”
班主任叫林夏的名字,林夏惊慌地抬头,一眼便看见了缓缓走过来的陈泊桥。“眉浓,似弓,杏眼,眼尾轻轻向上扬,不笑也是个天生慈悲的模样。唇薄,微微向上抿着,似纯水里飘下来的桃花瓣。”一时间书中行侠仗义的主角有了脸庞。
林夏不健谈,陈泊桥也不爱说话。两人坐同桌一礼拜,总共说过的话也不过五六句,林夏未带尺子,问陈泊桥借了一把。又过了一两天,陈泊桥没带圆规,又问林夏借了一把。陈泊桥同其他男生比起来,干净些,好看些,但又比其他男生更容易疲倦。下课时,总趴在桌上补觉。
真正破冰时,是在一堂体育课上。
彼时的林夏,被语文老师看中代表班级参加诗歌朗诵比赛。陈泊桥崴了脚,开了张假条,窝在教室内,带了耳机趴在桌子上。林夏因要温习参赛的诗歌,挑了靠窗的位置,小声朗诵:“主啊,是时候了。夏天盛极一时。把你的阴影置于日晷上……”
起初,声音是小小的,但因里尔克的《秋日》写得太好,她的声音便一点点大了起来。意识到声音太大时,她赶紧回头望一眼身后的陈泊桥,他正戴着耳机。最后一丝疑虑消除,她便好好坐在窗前读诗。
一节课结束,同学们陆续从操场上回来,她从窗前坐回原来的位子,听到了身侧陈泊桥轻微的鼾声。
又过了一天,晚自习上,陈泊桥小声地看向林夏:“可以录一首你读的诗给我吗?”
“啊?”林夏疑惑地望向陈泊桥,确认他眼中并无半点开玩笑的意思,点点头,心中是窃喜的,“陈泊桥,你想听什么类型的诗?”
“都行,麻烦你了,林夏。”陈泊桥笑一笑,又埋头开始写作业。
彼时的林夏并不知道陈泊桥为何要她录诗,就这样一首又一首地录了下来。从里尔克到雪莱、济慈,再到海子、北岛,他们像两座无声的岛屿,凭借着录音笔里的诗歌传递信息。林夏交出去的是隐藏在诗歌里的绵绵情意,彼时的陈泊桥却只当它是催眠灵药。
她也沉默着,从未告诉过陈泊桥,她曾为了录制好听的声音,每首诗都念几十遍。她已给了她能给出的最好。那时,因为陈泊桥对她的赞扬,她忽然对自己的未来生出无限的信心来。
为什么喜欢陈泊桥?这原因她现今不费力气都能说出上百条,聪明,勇敢,正义,善良,模样好看倒成了他所有优点里最不突出的一条。若再加上一条,大约还有一半原因也是因她爱着被陈泊桥赞赏的自己。
“林夏,你的声音很好听。”
那是林夏沉默的少年时光里听到的为数不多的赞扬。
再后来,它更像是心里亮起的一座灯塔,照耀着林夏前行的道路。
六、
周六时,陈泊桥来接林夏。
观光地点定在衡阳古玩街。林夏带着陈泊桥在街巷间穿梭,每一家店都是如数家珍。
陈泊桥默默立在她身侧,听她讲,穿插小贩的吆喝声,是丰盛的人间烟火。
多年未再见过林夏,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在仔细地看著她,多年未见,林夏褪去了青涩,落落大方。
行至水桥附近时,林夏停住了。
“陈泊桥,你不是曾经问我,后来去了哪里吗?”
陈泊桥回眸,注视着林夏。
“就在这里。”林夏指着对面一家二层鱼馆,“就在那里,我在那家店的后堂刷了一年的鱼,不刷鱼的时候就洗碗筷。攒够了6000块钱学费,去了北方读了所自费的广播大学。在那里学了两年,毕业之后,因为学历,电台都不肯用我。后来又在外面帮人配音,做节目,前年年末才回的衡阳。”
对于过去的那段经历,林夏几乎轻描淡写地一提而过。但其中的艰辛只有她自己知道。
那时,她刚刚高考结束,高考结束后,录取通知书刚到就被父母烧了。家中姐弟众多,他们对于林夏的要求十分简单,能认几个字明理就行。
接下来等待林夏的命运无非和其他早早辍学的姐妹一般,务工四五年后,到婚育年龄时,由父母做主,嫁给身边另一个面容模糊的男人,生儿育女。在跟随务工队伍出发的前一夜,林夏改变了心意,趁着夜色翻窗逃了。除了证件外,她只带了本厚厚的诗集。
她记得陈泊桥对她说过的话,他说,林夏,你该去读广播大学,你的声音应该被更多的人听到。
因为陈泊桥的这句话,她想要努力试试看。
要去上学前,首要的便是学费,打工挣钱时,才发觉可以选择的工作不多,鱼馆给出的报酬最高,又不计较她年纪小,她便优先选了。
店里生意好,每天成百上千的白瓷盘子涌进洗碗池中,她的一双手泡在盘中,夜里拿出时,像是地底新发的竹笋。
同即将拥抱的新生活相比,那样的苦几乎不值一提。
那时她心中有光,光芒的中心是陈泊桥。
“陈泊桥,还有想去的地方吗?”她倚着水桥问陈泊桥。七八年后,面对陈泊桥,因这许多年努力累积起的底气,虽是一样的心悸,但到底还是有了些变化。不用抬起脚尖仰望陈泊桥,他正好整以暇地立在她身侧。
“想去那家魚馆。”陈泊桥指指前方。
“好。”
彼时的陈泊桥,走在她身后,虽心疼她,仍尽力克制住想要拥抱她的念头。一顿饭后,还是未找到合适的表白机会。
七、
自此后的每周六,陈泊桥都来接林夏,他们几乎走遍了衡阳的每一个角落。第四个周六时,林夏缺席,提前发了微信给陈泊桥。
“陈泊桥,约了人吃饭,这周不能陪你去了。”
“知道了。”
陈泊桥以为林夏只是去和同事应酬,但其实,经程之打听后才知道她是去相亲。那是场推不掉的相亲,介绍人是林夏的直属上司。相亲对象是位大学老师,学中文,是林夏节目的铁杆粉丝。对林夏十分满意,望向林夏时,满眼都是崇拜欣赏之情。
“林夏,我每天都要听你的节目。你在节目里选的每一首歌我都很喜欢,我没想到有机会见到你。真的太开心了。”
“谢谢。”林夏抿了口咖啡,谢谢他的赞扬。
“不瞒你说,你的线下主持我每场也都去了。林老师,我在衡阳市中心有套三居室的房子,没有贷款,没有负担,按部就班评职称,研究课题准备得也还不错。你要是觉得合适,我房子随时可以加上你的名字。”面前的男人目光灼灼,眼神热切。
坐在他们身后的陈泊桥,自然也听见了。咖啡搅动得十分激烈,一时间,将好风度与教养都丢了。他胸中烧着一团火,哪里顾得上程之说过的天时地利人和,只觉得自己必须站起来,必须说点什么……
“我——”林夏被他这热情吓到,还没想出应对之策,便听到身后有椅子晃动的声音。接着看见的是陈泊桥阴沉的脸庞。眉头皱在一处,眼中满是委屈。
相亲中唯一不和谐的因素,竟是忽然出现的陈泊桥。一时之间,三人好像在演一出八点档的烂俗偶像剧。他立在林夏位子前,看了眼对面的男人,又望一眼林夏,决绝地叹口气:“林夏,你不喜欢他。”
“你是?”相亲对象先满眼怒色,看向陈泊桥。
“林夏,正视你自己,你喜欢的人难道不是我?”陈泊桥坐在林夏身边,自信满满。他陈述的不过是事实。多奇怪,事实经他这样轻轻一提,三人倒同时选择了沉默。
原来,他早都知道了。卸下伪装后,林夏长舒口气,如释重负,随即反问陈泊桥:“所以呢,陈泊桥?”
“什么?”
“我喜欢的人是你,所以呢?”
八、
难以想象,当日咖啡馆中,因这个问题,仓皇而逃的竟是陈泊桥。他怒气冲冲地出现在相亲现场,在她逼问进一步结果时,又风一样遁迹。三天后,陈泊桥又出现在了广播电台楼下,风尘仆仆,满面疲色。
“林夏,我去过竹峰山了。”
“嗯。”
“林夏,你给我读的最后一首诗,我听到了。虽然时间过去了很久,但是我还是想问问你,你想听听我的回复吗?”陈泊桥掐了烟,郑重地面向林夏。
林夏望向远处的山峰,并未回应。她还记得当时的她有多么地绝望同难过,录取通知书被父母烧毁,陈泊桥又无声地拒绝了她的爱意,那时她头顶的天一直是雾蒙蒙的,她精心挑选的诗,她想含蓄表达的心意:“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我给你贫穷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想听听他的回复吗?他无声的拒绝不算是最后的回复吗?
“咳咳——”陈泊桥清了清嗓子,“林夏,我是愿意的。”
“你说什么?”林夏怔怔地望向陈泊桥,唯恐自己出现了幻听。
“林夏,”陈泊桥将林夏的身子扳正,同他面对面,“我是愿意的。那、那个录音笔我带上飞机后,托运中进了水。我那时并未听到里面的内容。大四那年,我才将录音笔修好。后来,我去找过你,但他们都说未见过你。再之后,我发誓,我也一直在找你。直到今年才算是终于有了你的消息。我迫不及待地赶来,就是为了来同你说句迟到的‘我爱你’。”
“林夏,我爱你。”
彼时正落细雨,陈泊桥满脚都是泥,头发贴在额角,一双眼也是湿漉漉的,如小鹿一样望向林夏。斜后方,保安正在催促陈泊桥挪车。
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未占到。
林夏听完,望着面前的陈泊桥笑出声,笑着笑着忽然捂了眼,她不想叫陈泊桥看见含在眼中的眼泪。
还好,在这场漫长暗恋的尽头,她还是等到了陈泊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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