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再寄信给你
2021-03-10林稚北
林稚北
01
蝉鸣声不止,夜里起了风,鼓起靛蓝色的窗帘。桑枝在键盘上敲下最后一个字,手机铃声蓦然响了起来。
大概是因为太过专注,她心脏倏而轻缩了下,接通电话,好友柯凝的声音传来。
“枝枝,你猜我今天收到一件什么展品?”她的語气莫名激动。
桑枝摇头:“什么?”
“是你的小说手稿!”
柯凝在策划一场关于旧物告别的展览,近期陆续收到从全国各地而来的展览物品,所有物品都是由所有者本人自愿发出,而桑枝这篇手稿却不是。
柯凝又卖起了关子:“你猜寄件人是谁?”
桑枝的心脏再次鼓噪起来,视线犹疑地移至电脑屏幕上,未关闭的文档上,是她人生中第一部小说,目前尚处在出版定稿状态。
而这部尚未面世的小说却被另一个人寄出了手稿。
脑海里不可抑制地浮现出一个人的名字,她嗓子莫名发涩,双耳都开始微微嗡鸣。
蝉鸣声似乎更响亮了些,将夏夜搅成一潭沸腾的水。
桑枝在这团突如其来的杂乱中清晰地捕捉到柯凝的声音。
“是陈渡。”
她说:“手稿的寄件人,叫陈渡。”
02
在知晓陈渡的名字之前,桑枝已经见到过他好几次。
有时是在课间的走廊,有时是在黄昏的操场,少年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宽大的袖口挽起,露出一截清瘦有力的手臂。不同于爱勾肩搭背的青春期男生,他总是独来独往,眼皮倦懒地垂着,清俊的面庞上挂着显而易见的冷漠。
桑枝隔了好久才后知后觉地把他和八班那个帅气的转学生联系在一起。
“帅气”和“转学生”这两个关键词都是从后排女生口中无意中听得的,桑枝在班内素来沉默,没什么机会与人分享八卦,故而,她也总是独来独往地上下学。
她撞见陈渡和一行男生起冲突,也是在某天放学的路上。
那天轮到桑枝做值日,倒完垃圾,同组的同学早已走光。她最后一个离开,抄近路拐进小巷,一眼看见扣着同校一个男生肩膀,将人狠狠压在墙壁上的陈渡。
橘色夕阳余晖铺洒而下,将整条小巷照得暖而亮,唯独他的面色森冷得吓人。他眼中满是不管不顾的戾气,另外两个男生在一旁骂骂咧咧,却忌惮地不敢上前。
桑枝呆愣在巷口,看着不远处的这一幕,心跳剧烈起伏。理智告诉她应该转身离开,她却迟迟忘记迈动脚步,直到瞥见其中一个男生摸到墙角的半块板砖,打算对陈渡下黑手。
她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竟脱口大喊:“教导主任来了!”
陈渡手腕一松,男生从他手下逃脱出去。教导主任的威名震动校园,到底是怕惹事,三个男生对视一眼便纷纷逃窜。
巷子里只余下桑枝和陈渡两个人,一个在巷头,一个在巷中,隔着一段暮色无声对视。他的表情冷硬而阴鸷,桑枝却莫名不觉得可怕。她脑中来来回回都是男生的那句咒骂——“劳改犯的儿子装什么无辜?你老子是人渣,你也是人渣!”——直到陈渡嘲讽地勾起唇。
“看够了没?”
不知怎的,桑枝觉得他那一刻的神情像极了受伤的狼崽。她仓皇地垂下眼,从另一侧离开。
这之后,桑枝有好一阵子没走过那条小巷,偶尔在走廊上偶遇陈渡,也会匆匆移开视线。对方亦然,冷漠得像是从没见过她。
天气转凉,霜降那天恰是周末,桑枝翻出旧棉衣拿去外面修补,这才发现附近开了十几年的那家老裁缝铺不知何时易了主,店主换成了一位面目清丽的中年女人。
女人气质温婉,微笑时唇边有一个小小的梨涡,让人心生亲切。
“这个颜色的线没有了,你稍等一会。”女人对她笑了笑,回头朝着楼梯叫了声“陈渡”,不多时,窄小的木质楼梯上响起一串脚步声。
少年踩着楼梯几步跑下来,掀起一阵风,桑枝抬起眼,“陈渡”二字便和那张冷漠的面容对上了号。
桑枝讶然地呢喃着他的名字:“陈……渡?”
女人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笑起来:“你们认识?”
桑枝对上少年的视线,迟疑着没说话,女人便当她是默认了,“陈渡,这是你同学?”
陈渡无所谓地收回目光,点了下头,抬脚往储物间走:“让我拿什么?”
“我是陈渡的妈妈。”女人拽住他,看向桑枝的眼里满是和善:“陈渡刚转到一中不久,没什么朋友,以后还请同学多多帮助呀。”
言毕,她轻轻推了把陈渡,“阿渡。”
少年抬起薄眼皮,视线意味不明地再次扫来。
桑枝莫名想起那天傍晚小巷里的情形,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未料,他眼角却弯了下来,笑着朝她伸出手,和之前那个满脸戾气的少年判若两人:“同学,请多多帮助啊。”
桑枝蒙了好半晌才慢吞吞地和他握手,堪堪碰到他的指尖就急促地将手收回。
“你好,我叫桑枝。”
03
事实上陈渡家的裁缝铺距离桑枝家的直线距离不过三四米而已,仅隔了一道墙,只是那条路不通,平时过去要绕过一条长长的巷子,故而桑枝在陈渡搬来两个月之后才第一次在裁缝铺见到他。
这天之后,桑枝并没有和陈渡变得熟识,反倒和陈母渐渐熟悉了起来。
父亲总是不在家,她早起去买菜时常常会遇到陈母,大概是听闻过她的家事,陈母总是温柔地邀请她去家里吃饭,桑枝次次婉拒,对她的感情却渐渐变得亲近。
大抵是因为陈母的温柔总让她想起已逝的母亲,抑或是因为那份同病相怜的同情。
听邻居阿婆说,陈渡的父亲脾气暴躁,有家暴倾向,去年因为失手伤人而入狱,欠下了不少外债,母子两人为了躲避骚扰才不得已搬来了南城。
说这话时,她们脸上有一种隐秘的八卦和淡淡同情,话说到一半,看到背着书包经过的桑枝,默契地噤了声。待桑枝关上大门时,隐约听见话题的主角已然变成了自己,开场白依然是那句:“这姑娘命苦。”
桑枝淡淡垂下了眼。
这样的话她听了太多次,内心已经无波无澜。她不知道自己究竟算不算命苦,也不想去深思。母亲去世后,她早已习惯了沉默,把所有心事都掩埋在心底,不向任何人诉说。
可情绪总要找到一个出口,不然人會发疯。桑枝唯一的发泄渠道就是写小说。
她信马由缰地写,为自己编织一个虚幻的世界,两千年初,桑枝家没有电脑,她只能手写。
有阵子学校流行交笔友,桑枝在学校没什么朋友,便把自己的手稿放进信封里,偷偷塞进了巷口的邮箱。
其实她也没奢望真能交到一个笔友,只是孤寂时的消遣而已,信封上连收件人地址都没填。可不知怎的,有一天,她竟真的在邮箱里找到一封回信。
奇怪的是,信封上没有寄件人信息,拆开,信纸上只寥寥写着一句话:“故事很好看,加油。”
凌厉的笔触像凛冽的刀尖,精准地戳中心脏,桑枝看着那行字愣了很久,慢慢笑了起来。
那之后,她每写完一个小的章节便认真誊写一份手稿放入邮箱,然后安静地期盼着那个陌生人的回信。
桑枝在学校依然会遇到陈渡,只是两人并无交集。
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唯一的共同点便是孤僻。
只是,桑枝的孤僻让她变得更加边缘化,而陈渡的孤僻却让他更加受人关注,尤其是女生。
他长得好,沉默冷淡便成了神秘的加码,而被人不怀好意地散播出去的家事和一塌糊涂的成绩更是勾起了部分青春期女生的同情心和拯救欲。
陈渡第一次在学校主动和桑枝说话是在高一上学期快要结束时。
那时候她正陷入一场莫名其妙的孤立之中,起因是她在自习课上被班主任叫去谈了一场话,没等下课班主任便突然发威,没收了几个同学的MP3。事情发生得太过巧合,桑枝理所当然地成了他们眼中的告密者,连着好几天都在冷嘲热讽中度过。
南城的冬天湿冷入骨,教室里没空调,只能靠暖水袋和热水杯取暖,那天课间桑枝照常抱着水杯去打水,却频频被同班女生插队。她们插得心安理得,眉宇间笼着跋扈的快意,好像她们并不是在插队,而是在对她进行正义的惩罚。其中一个女生最为过分,一下抱了三四个杯子过来,横眉竖眼地将桑枝挤搡到一边。
桑枝抿了抿唇,陈渡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背后响起。
“先来后到,会不会排队?”
他脸上挂着惯常的冷漠,目光轻飘飘地一扫,那女生立刻红着脸向他道歉:“不好意思,你先来。”
好像站在两人之间的桑枝是个透明的存在。
陈渡径直扯过桑枝的杯子往水龙头下一放:“是她先来。”
蒸腾的热气萦着眼睫,陈渡把接满的水杯拧上,塞到桑枝怀里,没好气地说了句:“闷葫芦吗?长了嘴巴不会说话?”
他的语气又凶又冷,眼神却不,桑枝望着他漆黑的眼睛,轻轻说了句:“谢谢。”
“笨死算了。”陈渡瞥她一眼,转身就走。
这天晚上,桑枝照旧把小说手稿塞进巷口的邮箱里,隔天便又收到了回信。
凌厉的笔迹落在信纸上,这次却多了一句话:“我很喜欢主角快意恩仇的性格,希望生活中的你亦是。”
桑枝盯着那句话,心念倏然一动,她拿着信纸飞奔到邮箱边,那里却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
04
一连好几天,桑枝每天路过邮箱时都会去看一眼,然而,除了邮递员,她没遇到任何一个疑似匿名读者的寄信人。
但他写在信纸上的那句话却牢牢刻在了她心里,每每想起,便能汲取到一点遥远而陌生的温暖。
又一个课间,当桑枝被后排女生指桑骂槐地称为“班主任的走狗”时,她第一次站起身为自己辩驳。
“告密的人不是我,我也不是什么走狗。”她神情冷清而倔强,“如果你们不信,我们可以去找班主任对质。”
或许是习惯了她的沉默,女生被她凛然的目光唬住,愣了片刻才嘟囔了句:“不是你就不是你呗,激动什么。”
桑枝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希望你以后注意言辞。”
女生语塞,竟吃瘪地消了声。
胸口的郁气慢慢消散开来,桑枝心里升腾起一股隐秘的快意。转身坐下时,陈渡的身影恰在走廊经过,若无其事地向内一瞥,他抓住了她的视线。
桑枝心虚地垂下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前一刻的神态语气竟是在模仿那天傍晚在小巷里的他。
原来很多时候沉默并不会打消旁人的恶意,反抗才会。
这之后,桑枝依然会隔三岔五地往邮箱里塞小说手稿,只是她多留了个心眼——每次塞完信封都要躲在暗处观察片刻才离开。
日子无波无澜地继续,桑父这阵子一直在外地忙他的买卖,很少回家,桑枝反倒觉得松了口气。她每天依旧起很早去菜市场买菜,依旧会遇到陈母,偶尔也会遇到和她一起的陈渡。
和母亲待在一起的陈渡像是换了个人,眉目平和、听话温顺,甚至会主动对她微笑,和校园里那个冷冽尖锐的他完全不同。可一旦陈母离开,两人就又变成了无话可说的陌生人。
桑枝原以为和陈渡的关系会始终如此了,直到期末考试前两周。
冬天天黑得早,一中高一没开设晚自习,那晚放学桑枝被一道数学题困住,留在教室里解了很久,等离开时天都已经黑了。
桑枝家住在老城区,回家的途中要穿过一条长长的窄巷,刮过一场狂风,巷子里那几盏路灯竟集体罢了工。她在昏昧的光线中快步往家走,竟被一个不知从哪蹿出来的疯子给缠住。
那是个中年男人,穿着掉了絮的破棉衣,长胡子和头发被油光糊在一起,强硬地拽着她的手腕痴笑,不许她往前走。
桑枝吓得面无血色,惊恐地挣扎着,想要挣脱他的桎梏,然而到底是力量悬殊,那男人竟越拽越紧,嘴里不清不楚地说着什么,大概是将她认作了某个人。
桑枝被他逼至墙角,他身上恶臭的气味令她作呕,她开始尖叫,然而这条巷子却长得像是看不见尽头,连一个过路人都没有。
一瞬间,她的脑海里闪过无数种令人惊惧的可能性,眼泪不受控制地模糊了视线。
正万念俱灰时,桑枝突然听到“咚”的一声闷响,那疯子随即抱住头哀号着蹲在了地上。
竟是有人用石块砸了他。
一个模糊的身影一晃而过,带过一道手电的光亮,桑枝迎着那亮光不顾一切地向前跑。手电光亮消失的一瞬,她终于跑到了明亮的路灯之下,也早已不见了那人的身影。
桑枝蹲下身子,心有余悸地小声呜咽着。
幸好,她想,幸好有那道光。
那天之后,桑枝再也没敢晚走过,可不知是巧合还是怎样,每次走到那条窄巷时,她总觉得身后似乎跟了一个人。
那个人并无恶意,只是默默地跟着她,脚步轻得像猫,若非她被惊吓过一回变得敏感多疑,压根都不会发现。
起初,桑枝总是刻意地突然停下或回头,想抓住那个人的身影,可却屡屡失败,后来,她也就放弃了。
直到周五那晚。
老师拖堂到很晚,天上又下了很大的雪,她踩着积雪经过窄巷,背后又亮起了那道手电筒的光,她听着对方极力掩饰却依然窸窣的脚步声,终于忍不住回头,叫了声“陈渡”。
“陈渡。”她朝着角落处那道来不及躲开的身影笑了,“出来吧,我知道是你。”
须臾,手电灭了,那道高挺的身影从角落里走出来,缓慢地向她靠近。
陈渡站在了她面前,他比她高很多,低头看着她时表情依然冷,嘴巴也硬得不行:“我只是路过。”
“嗯。”桑枝还是弯着眼睛笑,“谢谢你恰好路过。”
“如果可以的话,”她的声音莫名绷紧了些,“以后能不能陪我一起走?”
昏昧的光影里,少年气急败坏地重申:“说了我只是路过!”
桑枝没说话,闷闷地笑出了声。
隔天傍晚,桑枝便又往邮箱里塞了一封信。
信封里装着最新两千字的手稿,以及一份手写的复习指南。
她在信纸的空白处写:“如果没猜错的话,我们应该是同龄人吧。我快要期末考试了,你呢?希望这份复习资料能对你有用。”
放完信,她偷偷躲在了转角的墙后,等了约莫半个小时,一道熟悉的身影慢慢向邮箱靠近。
薄眼皮轻抬,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而后打开邮箱,将她的信取了出来。
暮光为他冷冽的侧脸晕上一层泛着毛边的柔光,他的眼中流露出罕见的温柔。
是陈渡。
桑枝听到心脏猛烈地震动了一声,伴随着那份双重的惊喜,她体会到一阵陌生而持久的悸动。
这天之后,桑枝依然一个人回家,陈渡也总是恰好地、远远地跟在她身后。
没有人见过他们走在一起的模样,只有她知道,他是离她最近的人。
05
寒假来临,新年也渐渐近了,桑枝却全无期待,甚至想要逃避。
因为假期和新年意味着父亲就要回家了,她孤独而平静的生活便又要被打乱了。
邻居阿婆们对桑枝的“苦命”论断不仅仅是因为她的母亲早逝,也因为她那个脾气阴晴不定的父亲。若是他心情好时,桑枝尚且可以安稳度日;若是他心情不好或喝了酒,桑枝便要如履薄冰地躲进房间,以防他一个不顺心,就拿她打骂出气。
然而,该来的还是逃不掉。
除夕当晚,桑父又喝多了酒,在家里摔东西骂人,发泄情绪。桑枝关了门躲在房间里,却被他破门而入,他的拳头再次落到她身上时,她绝望而麻木地闭上了眼睛。
早几年被打时,桑枝会躲、会呼救,但那样往往会惹得父亲下手更重。起初,邻居们也会赶来劝阻,后来,这样的情况发生得多了,他们也就渐渐装作听不到了。
“哪有老子不打孩子的呢?这都是命。”隔壁的阿婆说。
于是桑枝也就不挣扎了。没人能帮她,她只好也只能忍耐。
可是这晚,情况却出现了转机。桑父朝她挥来第二拳时,院里突然响起花盆的碎裂声,震得人心颤。桑父停下手,下一刻,陈渡拎着根棍子冲了进来。
桑枝被他护在身后,她再次看到他脸上那可怖的戾气。
“我已经报警了。”醉醺醺的桑父被他踹倒,他居高临下地睨着桑父,拿木棍顶着对方的下巴,语气森冷而决绝,“以后你打她一次,我就报一次警。”
桑父戒备地冷笑:“老子打自己闺女,警察管不着。”
陈渡把木棍摁在他胸膛上:“那我管。”
外面寒风呼啸,裹挟着雪粒子往里扑,冷得令人打战,桑枝心里却升腾出源源不断的暖意。
那是她此生最难忘的一个除夕,新年的钟声敲响时,她和陈渡一人捧着一盒泡面仰头看远处的烟花。鞭炮声震耳欲聋,她的视线悄悄从烟花移到他的侧脸上。
他的睫毛那样密,低垂时给人温柔的错觉。桑枝轻声说:“谢谢。”
他们之间对话寥寥,几乎每次都是她在道谢,她所有的不堪似乎都被他看到了。
桑枝胸口忽然漫过一阵涩意,淹没了心底那份隐秘的妄想。
陈渡却没应声。
他转头,隔着泡面的淡淡热气看着她泛红的眼睛,突然伸手戳了戳她左眼下的那颗泪痣。
“是不是因为长了这颗泪痣,你才这么爱哭啊?”
桑枝抿唇:“我哪有哭過?”
“那天在路灯下,你哭了足足有五分钟。”
路灯下?
她心口一滞:“你还说自己只是路过?”
话音落下,两人同时噤了声。
不知过了多久,陈渡才别过头,僵硬地开口:“以后你想哭就哭吧……在我这。”
06
但桑枝始终没在陈渡面前哭过,一次都没有。哪怕是在最惊险的时刻。
那场地震来得毫无预兆,好像整个大地都在震荡,人像是浮在海浪上。彼时是夜里三点,桑枝没由来地发了场高烧,烧得神志不清,恍惚中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等她意识到真的是在地震时,却手脚酸软到爬不起来。
嗓子疼得发不出声音,头脑昏涨,眼前一片一片地晃过黑影,家里却只有她一个人。第三次爬起失败时,她绝望地以为自己就要交代在这场天灾里了,陈渡却忽然大叫着她的名字闯了进来。
被他背起来的瞬间,桑枝恍惚中以为是在海面上抓到了一块浮木。
二十分钟后,新闻出来,才知道是邻市发生了大地震,南城这边只是余震,造成了一定损失,所幸没发生伤亡。
余震结束后,桑枝被陈渡背去了附近诊所,躺在病床上打着点滴,她说:“当时我好像听到你在外面叫我。”
何止是叫她,陈渡喊得嗓子都破音了,听不到她的回应,他不顾一切地从墙外跳了进来,落地时还扭到了脚踝。
他不动声色地揉了揉刺痛的脚踝,语气很淡:“幸好是虚惊一场。”
幸好、虚惊一场。多么幸运的两个词。可在当时那一刻,桑枝真的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
她看着陈渡,眼神很深,语气郑重,连心跳都加快了:“你救了我两次。陈渡,以后如果你需要,我会为你不顾一切。”
这是她这说过的最重的一句话了,重到她说完就快速垂下了眼,没勇气去看陈渡的反应,因而也没看到他在短暂的错愕之后忽然泛红的耳郭。
她没有明说,他却从她的眼神中,读懂了那层比报答更深重的情意。
那场地震之后,桑枝和陈渡走得更近。她常常在休息日去裁缝铺帮陈母做些零碎的活计,也逐渐承担起了帮陈渡补课的重任。
她依然在缓慢地写着她的小说,习惯性地把手稿塞进邮箱里,却始终没戳破陈渡这个匿名读者的身份。
桑父依然在外地跑生意,隔一两个月才回家一次。自从除夕那场风波之后,陈母时常会叫桑枝去自己家里吃饭,她喜欢桑枝,也怜惜桑枝,拿她当自己家孩子对待,可世俗流言却荒唐地将她的这份感情扭曲。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邻居们的议论就变了味——裁缝铺那个女人在帮桑家养女儿,还能是因为什么?
每当说到这时,长舌的邻居们脸上便会闪过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
桑枝过了很久才听闻这些离谱的谣言。
那是高三某个周末的晚上,陈母在裁缝铺里做白天没做完的活计,她在二楼房间帮陈渡讲题。猝然的响动声吓得她手腕一抖,笔尖划破了纸张,陈母的惊呼随即传来,陈渡瞬间起身冲了下去。
桑枝紧跟着跑到楼下,一眼看见隔壁那个开超市的离异男人拎着个酒瓶子,将陈母往角落里挤,嘴上不干不净地编派着陈母和桑父的流言。大概以为陈渡不在家,他竟借着酒劲来找陈母的麻烦。
听到父亲的名字时,桑枝惊愕地怔住,没等她反应过来,陈渡便冲过去给了他一拳。
那人长得人高马大,不甘示弱地站起身,竟随手抓过一个凳子朝着陈渡挥去,桑枝想也没想,几乎在瞬间冲过去挡在了他身前。
凳子带着沉重的力道一半砸在了她身上,另一半砸在了陈渡挡来的手臂上。她吃痛地闷哼了声,看见陈渡竟抄起了一把剪刀。
“陈渡,你别冲动!”
桑枝吓坏了,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抢夺剪刀,动作之间,剪刀意外地从她手背上划了过去。
一场闹剧以民警的到来而轰轰烈烈收场,深夜,陈渡带桑枝去诊所包扎。
回去的路上,陈渡沉默地跟在桑枝身后。
天幕低垂,无星无月,连空气都变得黏稠。他没有开口,她亦没回头,不知过了多久,陈渡忽然低声叫她了的名字。
“桑枝。”他的声音里掩藏着深深的自责,“对不起。”
桑枝说:“没关系。”
安静片刻,桑枝又说:“以后我可能不会经常去你家帮你补课了。”
陈渡的脚步顿住,他嗓音发紧:“你……不想再理我了?”
“不是。”桑枝说,“我只是不想让别人说陈阿姨的闲话。”
想到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陈渡面上再度凝起冷霜,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脏的是那些人,为什么反而让我们避嫌?”
桑枝心里有着同样的疑问。
是不是因为他们年纪太小,力量太薄弱,才会总是灰头土脸,被按压在这一潭泥沼般的生活中。
是不是再长大一些就好了?
耳后是少年压抑的呼吸声,愤懑而不屈。
桑枝心里闷闷地疼。
她蓦地转过身,眼睛泛红,唇上却带着笑:“陈渡,再忍一忍。”
她说:“再忍一忍,我们一起走出去。”
07
从那一天起,陈渡突然像是变了一个人。
在学校,他依然是那个淡漠的独行侠,却也成了最刻苦的学生。他开始没日没夜地背书做题,房间的灯常常亮到凌晨,高三上学期结束时,他的成绩已经稳定在中游。
下学期伊始,班主任要求他们填写自己理想的大学,陈渡想了很久,却一个字都没写。
他问桑枝:“你大学想去哪?”
桑枝说:“去哪都行,只要能离开南城。”
“那是哪儿?”
“没想好。”桑枝笑着问,“怎么了?”
“等你想好了一定要提前告诉我。”陈渡眼睛盯着试卷,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我好提前看看当地有没有分数低一点的大学。”
“你……”桑枝的心跳漏了一拍,竟写错一个字。
陈渡认真低语:“说好的,我们一起走出去。”
窗外有風吹进来,灌入满室花香,好闻得令人迷醉。
桑枝浅笑着应声:“好。”
没想到,这约定却是落了空。
高考后三天,当桑枝以为生活要开始柳暗花明时,桑父却突发脑梗入了急诊。她被桑父的朋友接去医院,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更来不及告知陈渡。等到两天后,她拿着父亲的死亡证明灰头土脸地从医院回来,裁缝铺已经人去楼空。
听说是被陈父的仇家找上了门,陈渡和母亲才匆匆离开的。
没人知道他们躲去了哪里,桑枝想方设法地想要联系他,却突然发现,除了那个再也不会被匿名读者取件的邮箱,他们之间竟没有别的联系方式。
信誓旦旦的承诺就这样被现实变故轻易粉碎,从那天起,桑枝再也没了陈渡的消息。
失去的痛楚像一把插在心里的钝刀,竟渐渐和伤口长在一起。桑枝离开了南城,去了理想的大学,她努力读书、生活,挣扎着向上,渐渐褪去了曾经沉默怯懦的模样。
每当遇到挫折,她总会想起陈渡的眼神,孤傲的、冷漠的、狠厉也不屈的。
时光荏苒,她竟在不觉中脱胎换骨,变成了一个开朗明媚的人。大三那年,有倾慕者表白,她竟从对方口中听到了诸如“耀眼”“棱角”这类的形容词,那一刻,难过和酸楚铺天盖地地将她淹没,她突然很想念陈渡。
陈渡,我终于变成了曾经梦想中的模样,我终于一步一步地走了出来。
可是,你在哪里啊?
“枝枝,枝枝,你还在听吗?”
回忆让人沉沦,直到柯凝第三遍喊她时,桑枝才回过神来。
眼眶发胀,她嗓子涩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柯凝,你可不可以帮我联系到他?”
“誰?那个寄件人?”
“对。陈渡。”
08
柯凝很快联系到了那个寄件人,帮他们约在展馆见面。
然而来人却不是陈渡。
“我是他的朋友。”那个年轻男人面色哀痛,“他跟我讲起过你。”
“他说你长得很好看,眼睛很大,有一颗泪痣。”
犹如从高空跌落,桑枝高高提起的心倏然坠了下去。
男人的声音像刀尖扎在她心上:“其实他这些年一直没远离过你,在你看不到的地方。”
那晚离开之前,陈渡是去找过桑枝告别的,可她去了医院。他在她家门前等到最后一刻,才不得已才离开。
躲了半个多月后,他背着陈母偷偷回了趟南城,却被告知桑父去世,桑枝被外婆接去了南方。
他在邮箱里找到了桑枝留给她的最后一封信,看到了她留给他的联系方式,却在电话快要接通的那刻放下了话筒。
听说她考取了首都一流的大学,照片被挂在了学校的光荣墙上,而他的分数才勉强挂得上本省普通二本院校。
她终于如愿走了出去,而他却依然深陷泥潭,又何必再拉她坠落?
陈渡狠心和桑枝断了联系,可又忍不住一步步向她靠近。
大学四年,他打了很多份工,慢慢地还清了家里的外债。
四年期间,他偷偷去了三次首都,却只敢远远地看她一眼。
大学毕业,他去了首都,听闻她进了一家知名的金融公司,联系她的欲望再次被强行压下,他想,再等等,现在的他还不足以给她保护。
“后来我问他,你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呢?他说快了,做完这单生意,我就去找她。”
说这话时,他们在去南方进货的路上。彼时的陈渡早已褪去了青涩,英俊的面容上却浮现出如少年般青涩的冲动和期盼。
可他却被突如其来的洪水永远地留在了那趟旅途中。
“他救下了一个小女孩。”男人递给桑枝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女孩怯懦清瘦,有着大大的眼睛,眼角下有一颗浅浅的泪痣,像极了少时的她。
桑枝茫然地抬手,触碰到眼下的痣,这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回忆最会戳人痛处,脑海里蓦然回荡起少年的声音——
“以后你想哭就哭吧……在我这。”
桑枝呜咽着蹲下身去。
陈渡,其实我真的不爱哭的。
她拼命地抹着眼泪。
可是,可是眼泪怎么就控制不住呢?
09
男人离开前给了桑枝另外一部分手稿。
她翻到尾页,在空白处看到陈渡凌厉的笔迹。
他写——
“希望命运能永远善待我的女孩。
希望她能在艰难世俗中快意恩仇。”
如茨威格所说,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它让她在最昏暗无光的时刻遇到了陈渡,却又残忍地将他们分离,竟吝啬到,连一个告别的机会都不给。
桑枝笑着,泪流不止。
生活苦闷艰辛,像漫无边际的江海。你是我渡海的船。
陈渡,我终于抵达了彼岸。
可我还是,失去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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