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如此多情

余婷

人生中总有一些人和事，在不经意间会令自己格外感动，一首歌、一封信、一句话、一个人……这些东西会永远埋藏于我们的心底，成为我们生命中最宝贵的财富。

“你出去，我有话要跟余大夫说。”那一天，病床上的她虚弱而又带有一丝倔强地对丈夫说。

“大夫，我们都是女人，我知道，我的时日无多，带着这个伤口，什么也干不了，连衣服都穿不上。”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们俩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她胸前那破溃流脓的伤口。

“我过的每一分钟都是煎熬，你应该也看得出来，我婆家的人对我不好，这次我才住院两天，我公公就打电话让我趁早回去。我嫁得远，回云南是不可能了，但我也不想回我丈夫家了……”这半年，她带着这样的伤口，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她说，这样的日子一分钟也不想熬了。

“大夫，我只问你一件事。”

“你说。”我紧紧握着她的手。

“我身上还有哪些器官可以用，不管是哪里，能用上的，都‘拿走吧！但是，可不可以换一个安乐死？”

听完这些，我竟一时接不上任何话。刚入院时，我是被动接收这样的患者的。晚期广泛转移、多重耐药菌感染、血小板低下、营养不良、盖上被子也掩盖不了的恶臭味……我曾戴着两层口罩给她清创换药，我为此前的自己感到羞愧。

她是名白族姑娘，卷卷的头发、棕色的眼睛、高高的鼻梁，睫毛长得像帘子。但因为疾病的缘故，她嘴唇苍白，上臂浮肿，胸前有巨大的溃疡面，腹壁的皮肤也出现水肿了，下肢肌肉因为长久卧床，已经萎缩很多，她的身上除了一条内裤，就是盖着的被子。她只有31岁，若不是因为这个疾病，一定是个漂亮的姑娘，也应该和我一样，享受着美好的生活。

“對不起。”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以此开头，但似乎必须先道歉。“我很想为你做点什么，可是，在中国现行的制度里，不允许安乐死，我们没有权利剥夺任何一个生命，不管对方是自愿还是非自愿。”

“那……我的身上还有可以用的东西吗？不管是什么。如果没有这个伤口，我也许会多留恋一分钟，可是，我现在连衣服都穿不了，我一秒钟都不想熬了。我的父母、姐姐明天就坐飞机赶到这里，就让他们见我最后一面吧。”

至亲是我们心中最柔软的那部分，再厌世，谈及双亲，姑娘的眼里泛出了泪光，我的眼睛也有些模糊了…… “明天我帮你问问吧。”

其实她不知道，她的肿瘤已经向其他内脏转移，几乎没有可用的器官了，唯一可能有用的是角膜。可是人需要下多大的决心，才能想到器官捐献呢？

医生这个职业让我又爱又恨，它总能让我看到人性最真实的一面，看尽人生百态。人若在病榻上，临终时无人疼爱，没有精神支撑，应该算最凄凉的事情之一了。如何让肿瘤末期患者走得有尊严、走得安宁，是社会、医院和家庭应该共同思考的问题。

后来，她越来越虚弱，每天查房时我们只能安慰她、鼓励她。然而医学的局限性我们内心都很清楚，有些事情的到来不可避免。和家属谈过几次话，交代过几次病情，有好几次，我因伤心无助而流过几次泪。

“余大夫，你不要太难过，你尽力了，我一直很幸运能遇见活泼开朗的你，谢谢你和主任一直陪伴我们。”这是她对我说的、最令我心酸的一句话，这句话一直萦绕在我的耳旁。我想起了工作后送走的第一位晚期肿瘤患者，当时我在他的病床旁哭泣，他也和现在的她一样，握着我的手，安慰我说：“余大夫，你不要难过，好好上班……”他们不是我的亲人，可是几个月的相处，我们并肩作战、互相信任、互相依赖，这让我再一次有了一种即将失去亲人的切肤之痛。

救死扶伤不是医学的唯一目的，医学最大的价值不是包治百病，而是让人活得更好。对于晚期肿瘤患者，提高生活质量的价值大于治疗的价值，医务人员的温暖言语，对于患者而言有时候就是一剂良药。

我曾听说，即使最幸福的工作，也会让我们产生200次辞职的想法、50次撂挑子的纠结。可有时候，真心换来的真心，能让我在医院看到这个社会上美好的一面，这也是我偶尔厌恶，却不舍临床工作的原因。坚持是最好的品质，每一个行业的人都有自己的卑微与伟大，我为自己能在患者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给他们带去温暖的回忆而知足。

我要感谢生命中出现的每一位患者，是你们让我发现这份工作的神圣，如果离别不可避免，愿生命的最后一程你我相伴，不再孤单。“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这大概就是安宁的真谛！

（潘    赟    整理）

（编辑    杨小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