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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刑罚”为中心
——试比较卡夫卡《在流放地》与余华《一九八六年》

2021-03-08邱玉洁

文教资料 2021年34期
关键词:原罪行刑军官

邱玉洁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余华作为中国先锋派作家中非常重要的一员,其创作在一定程度上受外国文学的影响。他自己曾说,他喜欢卡夫卡的时间在1986 年,其作品《一九八六年》似乎和这个时间点有某种特别的联系。在一系列暴力作品的叙述中,他曾明确地提到《在流放地》对他的影响:“此后读到的《饥饿艺术家》《在流放地》等小说,让我感到意义在小说中的魅力……卡夫卡所有作品的出现都源自他的思想……他的思维异常锋利,可以轻而易举地直达人类的痛处。”[1]

两部作品都涉及公开行刑的场面。刑罚曾经作为一种供人观看的表演型公共景观,显现的应该是正义的审判与警示。然而,《在流放地》呈现的是一个军官试图让外国旅行者观看杀人仪器行刑表演的场景;余华的《一九八六年》是讲述于“文革”中遭到迫害而精神失常的历史教师,时隔20 年在街头当众自戕的故事。对比《在流放地》与《一九八六年》两个文本,可以清楚地看到余华对卡夫卡现实主义变形寓言体式的继承:借助某种构造出来的象征或隐喻,在极致的现实主义中达到寓言化的效果。两个文本不约而同地将审判罪恶的刑罚本身罪恶化,各自凭借着主人公对行刑的狂热崇拜推动故事展开,由此搭建出一条从现实狂欢走向寓言的途径。

一、刑罚的展开:行刑时空的对峙

就两部小说的情境而言,暴力的实现都表现出某种空间的依赖性与时间的滞后性,由此带来时空割裂的独特效果。

《在流放地》公开处刑这一暴力的实现,从原先人山人海的围观进入无人问津的隐秘地点,空间的转变同样预示暴力背后权力的式微及表演性质的衰退。这一空间现实的缩减,促使军官诉诸心理时间的错位,在虚妄中企求失落的安慰,不仅带来时间效用的滞后,还带来心理空间在时间上的绵延。譬如他多次想要引起话题,向旅行者介绍这台仪器的行刑原理:犯人躺的地方叫“床”,中间的“耙”是行刑的部分,仪器上端名为“绘制仪”。被判决者四肢被缚,随着“床”的震动,“耙”向身体靠近,一根长针用来刺破人的皮肤,另一根短针负责喷水将血迹洗净,使刺字更清楚。但旅行者对于这种行刑的艺术毫无兴趣。处刑仪式的消亡命运已经不可避免,军官依旧执着地迷恋于行刑的情景,“尽管不像从前那样,数百人苍蝇似的簇拥在土坑周围”[2]。他沉浸于过去的辉煌,认为如今的人们不能理解那个时代。许多老指挥官的追随者都已销声匿迹,不愿承认,只有他还固守暴力的理想,称这台仪器为“毕生的杰作”。

在《一九八六年》中,开篇便是点名这种时空的对峙:“十多年前那场浩劫如今已成了过眼烟云,那些留在墙上的标语被一次次粉刷给彻底掩盖了。他们走在街上时再也看不到过去,他们只看到现在。”[3]“过去”并不仅仅指代时间,背后包孕的历史空间与精神记忆足以使这一概念拥有深刻而丰富的细节。就在这样的背景之下,主人公的出场更加提示了时间滞后的残酷,“脚很大,每一脚踩在地上的声音,都像是一巴掌拍在脸上”。过去未烧完的余烬如今以实体的方式闯进现在,历史与现实在记忆中留下的暴力底色却永远不会消失。历史教师与大众在历史的维度中成为过去与现在的隐喻。两者各有自己的心理逻辑和精神需要,塑造新的精神起点与心理真实,并且越走越远。当所有的过往都消逝,人们走进所谓新生活,只留他一人在错位的时间里咀嚼疼痛的历史,就像鲁迅所言的“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曾经“文革”所代表的权力的刑罚空间,如今早已烟消云散,暴力的创痕却一直如同烙印,将全部的残忍镌刻在历史教师之上:通过对自己(实体)也是对他人(幻觉)的行刑,显现出曾经的疯狂与盛大。

二、刑罚的结果:结构中的双重失语

在人物设置上,无论是《在流放地》中的军官、被判决者,还是《一九八六年》里的历史教师,他们都具有行刑人与受刑者的双重身份。正是这一具有悖谬意味的设置,展现了人在被暴力扁平抽象化的关系结构中失语的生存结果。

《在流放地》12 小时的行刑过程中,这台仪器会让被判决者先花6 个小时感受疼痛,剩下的6 个小时则会让他在疼痛中反复辨认描述自己罪行的字迹,直至死亡。最初两小时,人含着衔嘴,想说话而不得,之后便会因为疼痛丧失掉言语能力,自动默认自己的罪行。文中有这样一段对话:

“他不知道对他所作的判决吗?”“不知道。”军官又说道,然后停顿片刻,仿佛要求旅行者进一步说明提这个问题的缘由,接着说:“对他宣布判决毫无意义。他会在自己的身体上知晓判决的。”

在整个审判、行刑的过程中,人不存在申辩的可能,这样的失语是个体在权力结构中“失落”的具象表现。作为一种上下级关系,上级可以不告知罪行便决定他人生死,这种随意性彰显权力的专制。个体的意志与自由不复存在,匍匐于权力的脚下。当军官想要为这一行刑的残暴理想献身,将自己绑到仪器上时,被判决者脸上“漾出无声的笑容”,立刻明白报仇的意义,“摊着手央求让他留下”,还把军官的四肢拴紧,让处决变得“完满”,成为原先意义上的行刑者。身份处境的对调,始终未能改变其失语的困境。被判决者俨然在之前的压迫下退化为不能言说的动物,同时显现出残忍的兽性:由被迫卷进权力结构的弱者主动成为施暴的对象,间接保障暴力在权力结构中的实现。

被判决者境地的变化,带来军官从行刑人到受刑者的身份流转。相较而言,在体制中失语的军官则是暴力隐喻下的“工具性”存在。如果将整个行刑制度比喻为一个巨大的机器,那他便是这台机器上的一颗被同化的“螺丝钉”。从老指挥官制作这架自动杀人仪器起,严整精密的体制便已经形成,被“工具化”化的军官只需做好清洁、检查、讲解等工作,以便暴力正常运行。在刑罚所代表的暴力体制中,军官身上“人”的意志主体性衰落,使他沦为被驯服的与仪器同在的工具,并且作为行刑的唯一公开追随者,最后的结局随着体制的消亡而无法再以“人的身份”活下去,这样一种空洞的、“失效的生命”只能用自己的肉身向刑罚做最后的崇高的献祭,“捍卫”其合理性。

在《一九八六年》中,当历史暴力在教师身上“肉身化”,他的身体语言具备了历史意义的象征。但是当他以一个异于常人的形象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已经被自动排除于社会话语之外。这种“异质”先天地破坏了他借助抽象的理性向他人表达某种意图的可能。“行刑”原本作为一种沟通的媒介会因此被切断,心理现实的差异最终成为无法言语、无法逾越的鸿沟。在历史教师身上,主动施暴与受暴的统一,其实正揭示了历史辩证化的实质。他在大学期间热衷研究刑罚,之后因为有了家庭放弃研究,回归正常人的世界。然而当正常的生活遭到暴力的侵害时,他的精神失常,一切又回到暴力的起点,只是原先潜在的刽子手又增添了一种身份,结果造成“暴力的受害者与暴力同在”的残酷寓言:其实每个人都可能曾经是施暴者。

三、刑罚的寓言:暴力解构与启蒙失败

两篇作品都围绕着“行刑”展开故事的结构,可以清楚地看到余华对卡夫卡现实主义变形寓言体式的继承。这寓言所指便是两个文本的不同所在,分别呈现出暴力的自我解构与启蒙失败的最终结局。

在卡夫卡的小说中,暴力刑罚存在的意义在于让受刑者在疼痛中认识自己的罪行,实现精神忏悔与心灵的净化。然而反讽的是,暴力本身的执行仪器有致命的缺陷:最初是干净的,一旦开始行刑,就不可避免地变脏,即以污秽的方式实现精神的净化,自然无法达到目的。在未经清理的情况下,军官的死亡执行得异常紊乱:清洗血迹的短针没能喷水,“耙”也未能刺出判决罪行的字。“所有其他人从机器中获得的解脱,军官没有得到”,“看不出军官所期许的解脱的痕迹”,军官所期望的洁净地死去成了荒唐的闹剧。更深一层的意义在于,作为暴力体制下工具性的存在,军官献祭的失败证明他被“工具理性”淘汰的落寞结局。他所崇拜的暴力抛弃了他,拒绝他拥有最后来自“工具理性”的审判,一根穿透他额头的大铁钉成为军官被否定获得所谓“救赎”的明证。畸形理性导致人的异化与疯狂,使军官狂热追求这种充满表演性质的行刑仪式,然而早已是“徒有其表”的暴力刑罚,背后的污秽和无序根本无法使人得到救赎,无论是追随者还是抵制者,最后都只是“把人的生命分割成‘上千次的死亡’”。卡夫卡质疑暴力的合理性,并使之走向自我消解。

主人公对自己行刑的寓言在余华的小说中隐喻了另一种含义。被暴力同化的历史教师,成为“历史的中间物”,终归要走向消亡。他采用对自己行刑这样毁灭肉身的方式,看似疯狂,其实在某种意义上正是个人意志与理性的彰显。不难发现,余华笔下的疯子,在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情形下具备鲁迅塑造的“狂人”的典型意味。他在臆想中将刀砍向大众,向所有遗忘过去的人们“复仇”,用“血”的强烈刺激击碎庸众小心维护的和平“现在”。然而,历史教师身上铭刻的“以刑罚吃人的古代历史”和“文革”的苦难,使他无法用大众理解的语言传达暴力的事实。历史教师的现实感受与所谓的正常人之间出现分岔。一场崇高而伟大的启蒙行动在不明原委的众人看来只是猎奇,启蒙失败了。疯子在邮筒旁边死去,几个人骂骂咧咧地把他抬上板车,一桶水冲淡了地上的血迹,围观的人们散了。连亲人(历史教师的妻女)见他死亡,也感到“轻松”,“在阳光里走着”。但小说尚未结束,第六章将这种有意或无意的遗忘推向普遍的极致。“她看到这母女俩与疯子擦身而过,那神态仿佛他们之间从不相识……那母女俩也依旧走着,没有回过头。她俩走得很优雅。”视角从这对母女出发,讲述另外一对与他们处境相似的母女故意和曾经的丈夫、父亲视而不见,将启蒙的悲剧意味进一步放大。

四、寓言背后的“罪与罚”

两位作者都以具有暴力意义的“刑罚”为中心,在人性的角落和深层意识中表现为对暴力、历史、失语、权力等问题的深入思考。但“罚”的源头是“罪”,卡夫卡和余华采用大量的笔墨展现刑罚的过程,幽微地呈现作者在人性交错的斑驳地带中“原罪”意识的凸显。

余华作为接受西方文化滋养的一代作家,其笔下的“原罪”浸染了《圣经》与基督教文化的色彩,与荀子的性恶论一道质疑“人之初性本善”的传统道德文化框架。可以说,余华笔下的“原罪”直指普遍的“人性之罪”。《一九八六年》的文本看似有一个明确的时间节点,但小说中的人物并不具备十分鲜明的历史在场感,可以将其泛化为一种符号化的历史体现。对余华而言,历史萎缩成罪恶的宿命原点,历史又是由担负原罪的人源源不断地构成的一个不可破坏的封闭循环。“作为原点,它没有起始也没有发展,它是一个抽象的罪恶之源。”[4]担负原罪的人与纯洁的上帝之间是无法调和的对峙关系,人生而有罪,需要虔诚地匍匐于崇高的上帝脚下企求灵魂的净化,最终消除原罪。历史教师在作者原罪意识的背景下被塑造成上帝式的人物,通过自我的受难实现庸众的救赎,以抵消一部分人的罪恶。然而历史教师本身具有的原罪,却使这份牺牲与受难带有几分污名色彩,丧失纯洁的上帝就此变为“堕天使”,承受暴力对于肉体与精神的行刑,直至自我毁灭。

卡夫卡“原罪”意识的文化渊源恰与余华相反。身为犹太人的后裔,自《圣经》中“犹大”背叛了耶稣后,犹太民族就一直处于被驱逐的状态。本雅明说:“《在流放地》中……犯人可以辨认出这些字体,从中看到自己犯下的、却不知道的罪名。这就是承受着罪行的脊背,而卡夫卡的背上是一直承受着它的。”[5]卡夫卡承认自己身上的“犹太属性”,犹太民族的文化基因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他的创作。那是一种流淌在犹太民族血液中的“文化之罪”。不同于基督教文化中人与上帝的对立,在犹太文化中,有罪之人与上帝之间是一种联结与确证的关系,“要在自己正经受着的实实在在的生活苦难和死亡威胁中,时刻感受自己的‘罪性’”[6]。原罪成为人与上帝沟通的桥梁,“否定原罪,就是否定上帝,否定人”[7]。所以在《在流放地》的文本中,军官直至最后都没有获得灵魂的解脱与救赎,除了印证暴力的无序外,再次确认了人无法通过死亡逃离“与上帝同在”的原罪。人始终在用弯曲的背脊承受着,人的灵魂同样呈现出丑恶尖锐的质感。

在文本中,卡夫卡和余华试图寻找某种先验色彩的救赎,后天建构的理性滑入不可靠的消极局面。理性的陨落与感性的兴起同样是现代主义文学的重要特征。两位作者在全文不稳定的叙事节奏中,呈现出对现实世界的怀疑,将他们卑微的救赎希望分别寄托于旅行者和下一代人。但或怯懦或无知的精神状态很难承担起这一份责任,又悲剧地显现出某种飘忽不定的先验主义色彩。但不可否认的是,两位作家依旧是站在现实主义立场对未来作出寓言式判断的,尽管呈现出迷茫黑暗的悲观立场,但站在此岸眺望彼端的姿态,终归为我们描摹了一种可能的现实,一份特别的生命思考与心灵图景,绽放在丰富而残忍的世界文学两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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