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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忍的学术雄心

2021-03-08□武

文学自由谈 2021年6期
关键词:评论家李德海德格尔

□武 歆

相识李德南是在他的家乡广东信宜。他给人的第一感觉,总是一副在校大学生的神情,其实他已在广州文学艺术创作研究院工作了很多年。在一些场合,他言语不多,低调谦逊,说话时表情有些单一;但与他交谈时,他始终专注地看着你,清澈的目光没有任何杂质,内心的思绪如他根根竖立的头发一样清晰可辨。之前看过李德南的评论文章,及至见到他本人,更是留下极好的印象。

近十年来,在创作之余,我写过大约二十多篇七十年代作家、评论家“系列印象评论”,后来停笔。但看到李德南的瞬间,又有了想要继续写八十年代作家、评论家系列的冲动。之所以写这些文字,有两个原因。一是读书的习惯,喜欢在书的空白处写下阅读时的瞬间感想,有了空闲就会把这些文字整理出来;二是特别想了解青年作家、评论家如何思考、怎样写作,从而让自己也保持一种不断向前奔跑的年轻心态。

与李德南别后不久,我收到他新出版的两本评论专著《为思想寻找词语》和《共鸣与回响》,读完后便写这篇文章——说不定他会是我写的八十年代作家、评论家“系列印象评论”的第一人呢。

这篇文章的标题,引用的是李德南的博士生导师、文学评论家谢有顺在《沉默与发声》中关于李德南的评价。这句话非常精准地概括了李德南的生活个性,以及鲜明的学术姿态。

无论大学时代还是走上专业领域,李德南踏实做学问,认真写文章,没有喧哗,没有躁动,始终一派沉静,但颇具个性的学术研究和评论文章遍地开花。一些评论家对他持有很高的评价,他也不负众望,逐渐显露出与众不同的批评气质。

评论家拥有怎样的学术气质和批评风度,一定与内心思考与精神向往密切相关。对于李德南来说,他的思考与精神,则是来源于哲学研究。他特别钟情于海德格尔;对此,谢有顺在《沉默与发声》中有过详细的分析:“他(李德南)硕士论文研究的是海德格尔的科学哲学……那时我并不知道他还写小说,只是凭直觉,如果一个人有哲学研究的背景,转而来做文学研究,一定会有所成的……德南在硕士期间就愿意去啃海德格尔这块硬骨头,而且还是关于科学哲学这一学术难点,可见,他身上有一种隐忍的学术雄心。”

酷爱哲学并用哲学思考去压住自己的思想阵脚,这为李德南批评风格的建立,奠定了重要的理论基础。

放眼世界,许多优秀作家、评论家都有过哲学学习的经历。譬如诺奖获得者、墨西哥诗人帕斯,十四岁进入大学,所学专业就是哲学和法律。如今梳理他的文学思想轨迹,无论是诗歌创作还是文艺批评,都能找到清晰的哲学印迹。帕斯对事物精辟透彻的剖析,显然得益于他持之以恒的哲学研究。

在我并不宽广的阅读中,中国青年评论家有哲学背景的似乎不多。李德南是我较为熟悉的青年批评家中的第一人。

李德南的哲学履痕以及由此延伸出去的思想,始终贯穿在他的评论中,能够看到一条清晰的路线。他在《空间的凝视与思索》一文中,曾经表明了自己的观点——“新世纪以来的城市文学和之前的城市文学相比,所涉及的经验范围有较大的拓展。这种拓展,又和空间的产生与拓展有很大的关系。在现代思想的视野中,空间本身就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应该承认,这样的思考来源于哲学的研究。因为任何学科都不是孤立存在的,文学理论和文学批评与其他学科紧密相连,哲学与其他学科之间,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比如法国数理学家帕斯卡尔,他的思想便有着缜密的哲学内涵;西方现代哲学的奠基人笛卡尔,还创立了解析几何以及对光学理论的深入研究。海德格尔对李德南影响很大,阅读他的文学评论便可看清,他在研读海德格尔《林中路》《演讲与论文集》等著作中,读出了哲学构建的“庞大而严密的系统”,并且断言,这就是海德格尔一再提到的“座架”或“集置”。

读李德南的评论,并非因其哲学缘故而感觉离地千丈,而是他把深奥的哲学理念在经过深度思考后化作了自己的思想。这让我想起卡洛斯·富恩特斯说过的一句话:“小说是获得自由的工具,因为没有一部小说和历史无关。”那么以此认定再进行推演,也可以认为“哲学是批评的权杖”,因为所有的批评都能找到哲学的思考。正因为这样的理念,海德格尔这根“权杖”经常出现在他话语的关键之处,比如在《加前缀的现实主义》一文中,李德南说:“其实早在多年前,海德格尔就指出,西方历史是由这样三个连续时段构成的:古代、中世纪、现代。”由此可以推断,李德南对中国历史的认识,肯定也有来自海德格尔思想的借鉴。

李德南的学术研究以及文学批评,从海德格尔出发,逐渐扩散到其他哲学家。难能可贵的是,年轻的他并没有不分青红皂白地顶礼膜拜,而是始终保持理智的分析。在《不“理想”的文学批评》一文中,李德南写道:“法国哲学家当中有很多人,比如说萨特、巴特、波德里亚、德勒兹等等,文章也都写得特别漂亮,可是在学理层面,又经常经不起推敲。他们的写作有很浓的策略成分,在讨论问题时,一旦学理层面遭遇困难,往往会选择用含混的、诗意的语言来掩盖言说中的漏洞。波德里亚就是一个很典型的代表。那时候,哲学课堂上常见的讨论对象除了他,还有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黑格尔、康德、海德格尔等等。”

由此可见,海德格尔等人的哲学思想,不仅滋润着李德南看问题的思想,同时也在强悍着他的批判精神,让他始终保持自省、思考、怀疑、批判的立场,始终拥有独立思考的治学精神。

生活中的李德南,性格貌似柔和,但只要来到“批评现场”,面对文本,他好像立刻变了一个人,变得异常锐利,谦虚的声调变成强硬的声音。

对于批评,他绝不留任何情面,好像一个个哲学家时刻在提醒他,千万不能忘记文学批评的初始功能,不能丧失批评家的责任。所以李德南在《文学批评的危机时刻》一文中亮明自己态度:“一个具有强悍的主体性的批评家,必须具有求真意志和讲真话的勇气,要敢于坚持自己的立场并且能为所熟悉的理念、所热爱的文学而申辩。如果一个批评家不能坚持做到这一点的话,那么他就失败了。”大概他感觉还没有说透,于是继续阐释自己的看法:“评论家应该比作家看得还清楚,应该有一种照亮的能力。这种照亮,既包括阐明作品的优点,也包括照亮作家、作品在思想上的盲点和审美上的盲区。”在《无限的任务》一文中,李德南则是更加强硬,把“匕首投枪解剖刀”对准评论家阵营。他说:“在不少文学史研究者看来,文学批评是一个没有什么难度、几乎人人都可以涉足的领域。很多批评文章写得如此轻率,不过是复述作品的主题和情节,并没有提供什么高明的见解却照旧可以发表,批评家也照旧可以获得关注度。”

正是因为内心的时刻警醒,我们才看到李德南众多的文章,始终都保持着批评的力度和批评的前瞻性,所以他才发出强有力的声音:“当代文学批评还需要对未来具有判断力。当代批评应该既有现场性,也有预见性。”为此,他在《当代长篇小说经典化的三个问题》一文中,提出了自己的观点:“要推进中国当代长篇小说经典化的进程,首先要注意的是,研究式的重读还有待加强。对于中国当代长篇小说而言,它的经典化过程往往包含着以下的部分:现场批评式的解读、文学史的确认和研究式重读”,以及,“经典化的方式还不够多元,也是长篇小说经典化过程中应该注意到的问题。长篇小说的经典化,离不开学院学者和学院批评家的参与”。

康·帕乌斯托夫斯基在《金蔷薇》中曾经说过一句话:“并非所有的渔夫都能生还,尽管几百年来渔夫们都是如此出海打鱼。”延伸到批评家的工作,批评的工作并非没有危险,可能会招来指责、苛求以及围攻,但真正的批评家永远都是勇往直前。

李德南的立场和观点,通过他的批评文章,清晰透明地表现出来——没有批评性和预判性的批评家,不会是合格的评论家。

1983年出生的李德南,现在是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创意写作专业导师,同时还是广东省首届签约评论家。他已经有着广阔的前程,加上他的勤勉与虚心,未来定会拥有更大的成绩。

我始终认为,具有个性的作家、评论家大多是沉静之人,只有隐蔽自身的同时,才可以不受“现场”影响,思维也才能更加敏锐,思想的触角也才能始终坚挺在文坛前沿。由此,我想到葡萄牙最具现代性的诗人佩索阿。他的一生少有引人注目之处,但这并不妨碍美国“评论教父”哈德罗·布鲁姆在《西方文学经典》中,把他与但丁、莎士比亚、普鲁斯特等人排列在一起。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佩索阿的方向,是所有沉默思想者前进路上最鲜明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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