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一论(外一章)
2021-03-08邢小利
□邢小利
近年来,我陷入一些感兴趣的史料之中,不能自拔。有一天,一位喜好收藏的人让我看一封信,陈忠实的信,让我鉴其真伪。恰好我在整理陈忠实的往来书信,对陈先生当年书信的笔迹以及用语习惯,都了然于胸,所以我打眼一看,就说:“真的。”
收藏者让我看的这封信,是用微信发来的。事后研读,发现此信有日期,没年份。为弄清年份,我就此信中提到的“群木”二字展开考证,草成《民间“群木文学社”考》一文。由对“群木文学社”的考证、研究思路出发,我来谈一谈我眼中和心中的贾平凹。也算一论。
“文革”结束后,大约在1979年,贾平凹挑头成立了一个民间的“群木文学社”,并任社长,陈忠实为副社长。社员有七八个人,皆当时西安地区较为活跃的文学青年。
贾平凹回忆:“记得40年前,当时我是20多岁,在西安有一帮人都是一些业余作者,都非常狂热,当时组成了一个文学团社,我给这个文学团社取名‘群木文学社’。”(《64岁的贾平凹,把一辈子文学创作秘密都公开了》,中国作家网,2016年4月13日。下引此文不再注明出处)为什么叫“群木”?贾平凹说:“取这个名字的意思就是一棵树长起来特别不容易,因为容易长歪长不高。一群树木一起往上长的时候,虽然拥挤,但是在拥挤之中都会往上长,容易长得高长得大。”
2016年,中国作协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在北京召开,贾平凹当选为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
从这一年往回看,看“群木”,看那一批曾经的“幼树”,真是身后寥落。虽然还有陈忠实这个比贾平凹年长十岁的关中汉子,还在与贾“互相拥挤”着比肩成长,成了大树,但在这一年的4月,风雨苍黄,终因老迈不支,轰然倒下,“群木”只余贾平凹一枝独秀。从“群木”的角度看,现在的贾平凹堪称“贾独秀”了。
从遥远的历史看去,一枝独秀的景象,很壮观,也很悲壮。
树大招风。
“独秀”的景象,必然招风。这个风,就是人们的关注和议论。
关注和议论,挡也挡不住。当然,这也是正常的现象。非常正常。
作为一个作家的“贾独秀”,不正是为了让人关注、让人议论吗?
只要这棵树一直还矗立在文学的原野,进入文学史中,人们将一直议论下去。
远远看去,贾平凹无疑已是文学的一棵大树。树高几何?暂时不好说,但肯定是大。大了也一定有其高度。这是一个巨大的存在。他的作品的数量,在当代作家中,恐怕无人企及。在西北大学贾平凹研究中心,眼前书架里那套耀眼的红色封面的《贾平凹文集珍藏版》,没有重复编入,收录的作品截止2009年底,就已是皇皇二十一卷,逾八百万字。产量惊人,“著作等身”已经不足以形容。这是一条“文学恐龙”。
树大根深。
根不深,则无以负其大。
贾平凹的文学吸纳胃口异乎常人。他有一个超级胃。古今,中外,传统、现代,文、史、哲,小说、散文、诗歌、戏剧、文论、评论,书、画、音乐,收藏,民间文学、神秘文化,怪、力、乱、神,七七八八,杂七杂八,一概吸纳,不是研究,不当专家,而是为我所用,用其所用。所以,他已有的文学景观,七彩斑斓,驳杂丰富,不好言说,不好概括,不好一语说破。
一般的树,一般的人,有吸纳的,也有排斥的。贾平凹不是这样。他万般皆敢食,看上去似乎只有吸纳,没有拒斥的。
长出来的树,与根有关,与吸纳有关,与营养有关,也复杂、扭曲、多姿多态。
但缺明晰。不单纯。不一目了然。不好言说。这成了贾平凹的一个特点。
一说是这个,他一定又不是这个。可能是那个,又不一定就是那个。
他的成长有一个特点,就是变化,且擅长于变化。
早年,《满月儿》时期,“群木”时期,他的作品,特点是清新。现在看来,是年轻的小清新,面貌也清晰,好把握。
《废都》时期,已经复杂化。
往后,追求丰富性,不提炼,不抽象,当然也不明晰,混混沌沌,也汤汤水水。
这种文学风貌的形成,写了什么,包括怎样写,也包括所谓的叙述,有些让人看不清。
人、文一致。人与文应是统一的。这是名言,也是至理。
日常做人,如贾平凹研究行家韩鲁华所说的,说什么事,对什么人,贾“都是是是是,对对对,好好好”,口不臧否人物,嘴不议论是非。当然,这都是表面上的。一定是表面上的,人面前的。
他心中一定有他的尺度,有他的好恶,一定有他的不满甚至愤怒,以及痛感。
2016年4月11日,贾平凹在华中科技大学中国当代写作研究中心主办的“春秋讲学”论坛,对学生的讲演中就说过:“痛感在选材的过程中是特别重要的,而在选材中能选择出这种具有痛感的题材,就需要你十分关注你所处的社会,了解它,深究它。”
他的很多作品,特别是后来的很多作品,就有这种“痛感”,以及对现实的批判,非常尖锐的批判。
但贾平凹做人,就外在形象看,特别是就外在表现看,非常圆润,无棱无角,无刺无扎。所以他的人生虽偶有挫折,小的失败,但总体上是顺风顺水。
贾有韬略,懂韬晦,很会做人。陈忠实会骂人,路遥也会骂文学,但贾平凹不会。贾平凹骂人,可能会在心里骂,不会当面骂出口,或者不会大声骂。贾平凹更不会骂文学,他敬文学为神,礼之,拜之,焚香叩头之。
贾平凹的人际关系处得好。几次重要场合,言语往来,恰到好处,彼此欢悦。贾平凹也不吝辞色,对记者,对身边人,关于细节,关于问对,津津乐道,天下欣闻。
这就牵涉到一个作家在一个时代的处世态度。非常重要。
一个时代非常看重这一点。文学史更是非常看重这一点。
一个人的人格,特别是作家的人格,历史最为看重;性格的其他方面,似乎都可以忽略不计,但处世态度常常占着“大头”。
“文学工头”之类
我在小的时候,能读到的书,鲁迅不是最多,也是很多的。1976年,我十八岁,高中毕业,没有下乡,到新华书店做临时工,干了四年,当过门市部的营业员、收款员,也管过库房,比一般人有机会接触书。那个时代,社会正在悄悄“解冻”,文学一类的书中,新书(特别是旧译新印的外国书)已经渐渐多了起来,但最多的,库存也最多的,还是鲁迅的书,那种白皮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在“文革”后期出版的单行本,还是特别的多。说实话,我当时是慕名而读,读的是不少,但读懂的没多少。
后来有很长时间不读鲁迅。近年,偶尔看到有人提及鲁迅,于是也读了一点,吃惊地发现,都能读懂了!而且发现,鲁迅所谈所骂的,比如所谓文坛上的那些事,哪里只是上世纪三十年代,分明“全天候”嘛。
于是,在鲁迅的启发下,我以他所谈的观点和所举的事例,一一对照身边的人与事。在鲁迅这柄慧眼独具的照妖镜下,我把文坛也能看得清楚了。
近日,读了鲁迅谈论文坛的“奴隶总管”“革命工头”和“革命小贩”的文章,时不时会笑起来,觉得太形象,也太准确了。
“奴隶总管”,说的是扮演的角色仍是奴役他人的工头之首领。以鲁迅的观点察之,那个经常坐主席台的家伙,看起来还是个娃娃脸,其实年龄已经不小了,五十过了吧,走起路来摇摆着,有时也横行的。一眼望去,这个家伙一脸的颟顸和顽固,出身本来是造船的,现在却大谈起文学种种要如何如何,会如何如何。台下的人一边点头,一边记着笔记,有的还微微笑着表示折服。那个颟顸顽固满嘴跑火车的家伙就是奴隶总管喽。
“革命工头”,现在呢,大概也可叫“文学工头”,通常就是一个文学创作刊物或者理论刊物的主编,或一个什么所的所长、一个什么中心的主任之类。他们爱搞活动。搞活动并不是出于他们的神圣的文学使命,或是因为什么文学情怀。他们搞活动,仅仅是因为要完成某种差使。
如果说,“奴隶总管”是管钱的或者是能要来钱的,“文学工头”就是手里攥着钱,根据活路的规格、规模和施工要求,到处招揽、吆喝“革命小贩”来干活的。
“革命小贩”呢,鲁迅指的是像当年杨邨人那样拿“革命”来做买卖的人。现在的“革命小贩”(就叫“文学小贩”吧),当然更是把文学当作买卖来做,参加活动主要是为了拿钱,混吃混喝兼露脸。露脸很重要,露脸多了活路自然就多了。露脸成了“名角”,被下次请的机会就多,拿的钱也会多。“文学小贩”都是些什么人呢?教授(最好是名牌大学的教授),学者,作家,评论家,当然,少不了报社的记者、编辑。活干完了,特别需要这些“文学小小贩”去鼓吹,去报道。“文学”的活干了,比不得其他的活,这是要吹的。
因此,这类的活弄完后,我们就会听到什么“进军再进军”“攀登再攀登”之类不吓死人不罢休的鼓噪和吹牛。
最让人想不明白也最可笑的是,你说那个“奴隶总管”颟顸顽固不懂文学为何物也就罢了,“文学工头”似懂非懂文学也罢了,你们这些“文学小贩”好像都还是些文学教授、学者,是作家、评论家之类,你们真不明白文学是什么吗?你们在那里大谈什么“经验”,你不觉得一些所谓的“经验”不正是“教训”吗?你们大谈什么“继承”,你不知道那个要“继承”的害了多少人吗?唉,想来想去,都是钱和名把你们害的,是钱名这个家伙坏了奴的名声。如今的很多教授、评论家们,是拿“文学”来做买卖的“文学小贩”和“小小贩”。对投机者来说,都是为了“买卖”而设的“名头”而已。
一眼望去,遍地的“文学小贩”和“小小贩”,比夜里天桥上卖袜子的还多,实在是眼中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