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俊明“小诗”时代背后的暗语
2021-03-08□铁舞
□铁 舞
很难说当今诗坛存在具有风向标意义的人。
假如你有了大作要出版,会找个有头有面的人物作序。头面人物有两种:一种是超有头面的,他们可能是作序大王,作序有套路,但未必有真知灼见;一种是不常作序,每作序会借此机会说出一点真实的想法。我不知道霍俊明是后一种还是前一种。
霍俊明,文学博士后,我相信他会有货真价实的观点。这一回我看到的是霍俊明为一个青年诗人写的序,借此看看他是如何研判当今诗坛的。不经意说出的意见,可能是真话。这位青年诗人叫曹谁,出了一本《亚欧大陆地史诗》。霍俊明在序里有一段核心语录,随着这本书的出版而传播,但究竟有多少人对这句话再做追问和思辨,不得而知。我是认真的,在这段话里我读到了他对中国诗坛的一种研判。他说:
我认为当下的中国就是适合写作“小诗”的时代,因为这个时代诗人的精神被集体碾平了。
他说“我认为”,没说“我们认为”,说明这是他个人的观点。书是2018年出版的,仅仅过去三年,所以今天还可以谈这个话题。虽然只是一句话,解读却要费些口舌。
读完这篇序,我发觉他的逻辑是这样的:世界日益含混,很少有写作者能够面对世界及自己的内心,所以他才有了如此判定。其缘由被后面的半句话坐实:“因为这个时代诗人的精神被集体碾平了。”“诗人的精神”和“集体”之间的关系用了“碾平”一词,这就让我有所警惕了,因为这句话没说清楚所指的是什么。它的能指范围很广。一个观念提出来,同时也制造出了问题。不过我们还是应该肯定这样的事实:今天谁都可以对诗坛做出研判,看不到谁碾压了谁。所以,我们对霍俊明所说的“集体”和“碾平”,还可以做一些另外的理解。
我们先讨论一下什么是“诗人的精神”。一般情况下,没有人能告诉我们有一个东西叫“诗人精神”。我们只能具体说,诗人是一种什么类型的人,他们的自由精神,如李白;他们的问天精神,如屈原;他们的家国情怀,关心民生疾苦精神,如杜甫;以及他们的遗世独立,精神守白……当我们从这些被公认的诗人身上看到具体的一种精神时,我们发现,这些诗人虽然精神不尽一致,但同时还有共同点:就是不屈不饶,不畏碾压。一个诗人只要有向往新世界的欲望,自由的心,思想的力量,加上文人的癫狂,他的精神是不会被任何力量所碾压的。这就又告白了另一事实:没有一个诗人的精神不是被碾压出来的。如果没有碾压,就不可能有什么精神。有个哲学家说过,世界首先是个坏世界,而人们幻想好世界(赵汀阳语)。我想,在坏世界里永远有“碾压”的因素存在,而诗人就是那个幻想好世界的人。
这么说来,“诗人的精神被集体碾平”作为一个不能产生“大诗”的原因,这个指认就是可疑的。既然诗人精神须有碾压才能体现出来,那才真是产生大诗和大诗人的一个条件。另外一点,我们不可能要求人们先具备了诗人精神再去写诗,写诗的不一定是诗人。不具备诗人精神写诗,写出来的是小诗,那是很自然的。用这些无以数计的小诗证明碾压的存在,就很不合情理了。
比如,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公号,提及霍俊明有一首诗《陌生人却携带着熟悉的声音》被《2020年诗歌选粹》“选本发现,选用了。到底有多粹,请你读读,请你评评——”
现在/我们遇到了越来越多的/陌生人/在手机这个无所不能的通道里/挤满了没有面孔的人群/没见过面/也不需要见面/只需要他们在你的手机中路过/或小住//有时他们借助语音留言说话/有些声音永远是陌生人的声音/而有些声音/则不同/有的像早年的玩伴/有的恍惚是你的领导或同事/有的则是早已入土的某个人/他们借助一个熟悉的声音/说话/你不得不相信/这更像是某个穿越的通道/一些人隔着声音粒子/再次来到你的身边/像是湖水中扔进一颗数字化的石子/不轻不重的提醒/你有了一次更为恍惚的时刻/他们更像是/沉寂中/偶然摁响的门铃/门开了/却没有人
说句良心话,这首诗说它写得很糟,没道理;我甚至认为还有一点大意思在内。但它一定可以写得更好,也是肯定的。这首诗的外形像皮筋一样被拉长。它的构思只是完成了初级想象,换一种写法或可写出一点戏剧性出来;如果再做出一番大的构思和幻想,也许可以写成一首大诗。它被选入《2020年诗歌选粹》,也只是说明诗坛除了这样的诗,无“粹”可选。
我之所以举出此诗,只因这是霍俊明所写,用以证明他所说的“当下的中国就是适合写作‘小诗’的时代”。这首诗是不是这样一首“小诗”呢?这样的一首“小诗”背后又有着怎样巨大的“集体碾平”?话说到这个份上,似乎可以再次提出这个问题。从这首具体的诗中,我领悟到有一种“集体”是每个人都逃脱不了的,就是智能时代的手机“集体”。对这个“集体”,还真的需要思量一下。我们今天精神力量的被碾压来自方方面面,更有源自智能技术革命带来的巨大无形的压力,在这种环境下人们普遍缺乏提问和对话的成熟心智。这是你根本没想到的——这种不可承受之重,不知道有多少人意识到了。至此,我可能领会到了霍俊明的“小诗”时代背后的暗语是什么了——世界变得更混乱,更难以理解,更难以控制,不断爆发冲突,无论线上还是线下,都是如此。这至少是我理解到的,但可能不是霍俊明的本意。如果不是他的本意,那就是我借助了他的话,说出了我想说的话。
他说这个话当然是为了力推青年诗人曹谁的“大诗”。在说出上面引用的那句话后,他说:“而曹谁却是一个‘异数’,他向一个没有远方的远方出发,他在一个拒绝大诗的时代写作‘大诗’。这是一个在巴别塔尖倾心于伟大元素,目光深瞩于亚欧大陆地带的歌者。我相信曹谁一直试图在接续一个伟大的传统,从中西方的史诗到诗人海子在当代的短暂努力……曹谁的诗歌以及他多年来所倡导的‘大诗’则像他身后的高原一样使得他有着迥别于他人的精神气象和诗歌版图。在曹谁这里,我所说的诗歌精神的传统性的一个基本的基调和动因就是对当下中国生活和精神状态盲目的现代性集体冲动的反拨与矫正。”
——所谓“当下中国生活和精神状态盲目的现代性集体冲动”,我们似乎知道他所说的“集体碾平”又是怎么回事了。这段话除了推出曹谁是个异类,同时又对当下做出研判,他指的是生活和精神状态,“盲目的现代性集体性冲动”,这不是一个精确性的具体事物性判断,而是一个模糊性意识判断。我发现凡判断指涉越广越模糊,制造的问题就越多。做出任何判断都不是问题,问题是如何回答由这一判断而来的问题。如果没准备好回答问题,这个判断还是慢一点下为好。霍俊明是做好了准备的,他以曹谁是异类为例,反证了他的判断,但这毕竟不是判断本身。
什么是“现代性冲动”,又是“集体性”的,而且还是“盲目的”?我想反问一下:有没有不盲目的“现代性集体冲动”呢?如果一个行为(冲动)被命名为“现代性”的,又不是个别人的,是集体的,如何辨别它是盲目的还是不盲目的呢?我们可以说它是存在的,如伊沙的口语诗歌运动。曹谁就是从反伊开始的,所谓“曹伊之战”就是。但他们是现代性吗?我们可以说这是一场对与错的互相炮轰。我们也可说它根本不是什么现代性。真正的现代性是这样的吗?
像这样的指涉很广,又语焉不详的模糊性判断,在一些学者那里有很多,普通读者听了会一头雾水,阻碍他们清晰地思考。
现在我来谈谈曹谁。霍俊明说他是异类,这个评判看来没错。曹谁是一个在当今诗坛没有得以充分展开争议的人物。我读过他的《亚欧大陆地史诗》全书;在此之前,只是在微信圈里读过他少量的诗。待我看了全书之后,也的确为他的写作所震撼,同时又觉得他这种全书式的写作,由于受写作时间和艺术功力的限制,用霍俊明的话来说,曹谁的诗歌,有时候因为明确和明显的主观意图和“大诗”构架,在一定程度上使得诗歌的肌质、语言方式受到了些许影响。霍俊明在认定曹谁是异类的同时,说出了这一点,然而这不是重点——把其中所有的诗作为单篇发表,你都会觉得有些意象表达得不充分。不像有些世界级的“大诗”,无论你从哪一节开始读,都可能读得很有滋味。
我对仅仅读过曹谁十几首诗的朋友说过两个意见:
一个是,他是有抱负的,想做世界诗,做人类诗。只有这样去理解,他对我们才是有意义的。至于他的诗水平如何,不仅仅决定于他个人的学养和由地理特征带来的个性,还决定于他个人承受过怎样的“集体碾平”。倘若没有遭遇大的个人不幸,生命遭受强烈打击,他的诗可能就是现在这样了;仅仅靠着庞大的理念支撑,没有强烈的个体生活和生命意识支撑,他做的最多是个人的“资本”运作。
另一个意见是,没看过曹谁整本诗集的,可能理解不了他。我觉得《亚欧大陆地史诗》必须整本看,才能够理解到诗人的气度,以及他的全部创作意图。他的诗肯定不是“小诗”,不管你喜欢不喜欢。曹谁很注意宣传自己,捧场的文章也不少。但没见到有人给他“踩刹车”。这就造成了一种开车的危险。现在具有大诗雄心的人不少,我说句中肯的话,也许某个诗人的理念貌似达到大诗级别了,但他还没达到技艺高超的水平。这就非常遗憾了!五百年后人们也许会这样看今天的诗歌:现代汉语的宽容性使得这个时代诗歌的边界膨胀到无与伦比的地步,诗人们动辄“世界名典”,动辄“纵横四海”,动辄“国际名人”,动辄“国内外传播”,动辄“大百科写作”……但这个时代的诗歌技艺如何呢?有没有诗中之诗?谁是诗人中的诗人?
这些想法,霍俊明的序里是没有的。他没能拿出这个时代给曹谁加以巨大碾压的证据,来证明曹谁的大诗之“大”在哪里;或者,在我看来,曹谁大诗之“大”其实还窝藏着一个“小”——他没敢碰触这个时代本身发生的大事物。说到这一点,曹谁有两个观点值得我们反思:
一个是,他在回答“大诗”会以怎样的状态存在时说:“我觉得只能是内在冥想以构造世界形态、外在抒情以维系诗歌本质。”这一点得到霍俊明认可。这一点恰恰是曹谁在现实世界里不敢表露主见、显示力量的体现,在我看来就是另一类型的“小”。我认为,当一个诗人通过“内在冥想以构造世界形态”时,他往往是对世界的逃避,不是缺乏对世界的主见,而是不敢直面现实;所谓“外在抒情”完全是浪漫主义的衣钵,看不到真正现代性的力量。曹谁看似在用有趣的方式重新看世界,但远远不够。
另一个是,“世界的完整形态应当是:我们肉体的物质的世界(白洞?)和灵魂的精神世界(黑洞?),这两种世界是在不断转换消长的‘测不准’状态……我们醒着的世界跟那个梦中的世界是平行存在的……精神和物质永远是无法互相包容的,冥想或直觉或做梦似乎就是沟通的途径。”这是一个哲学问题。只有肉体的物质世界和灵魂的精神世界,说明诗人的思维还局限在二分法中。为什么不是三分法呢?为什么不能再加上一个“事的世界”?我首先要问,这两个世界在哪里?它们一定被搁置在一个“事的世界”里的,而人总要在“事的世界”里。一切文学作品一定是在“事的世界”里表现人的世界,如果人的世界里没有“事”,这样的文学作品,再膨胀也是虚弱的。
霍俊明说这是一个没有“远方”的时代,而曹谁却朝着那个自己心中所憧憬的“远方”前行。这也许是霍俊明的“小诗”时代背后的全部暗语。而我不是这样认为的,我坚定地认为:
手稿时代,也许是最平静的
时代。许多作品,都收敛自己的光辉。
也许不是的,我想,这恰是崇山
准备耸起,大海正处于期待。
——铁舞《手稿时代(代序)》
我认为对于大诗来说,我们仍然处于一个“手稿”的时代,一切急于通过新闻方式传播成就的“大诗”都值得怀疑。诚如曹谁自己所说:“《亚欧大陆地史诗》就像一件巨大的雕塑一般,现在只是初见轮廓,在这部诗中我们的世界本质会显得日益清晰,直到我死才会最终结束。”
人们习惯于赞成或反对,不习惯进一步追问和思辨,从而也提供不了新的建设性意见。这样说来,我这篇文章不属于赞成或反对,而是想成为一篇追问和思辨的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