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泥带水
2021-03-08□李更
□李 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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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泽厚说:我最近特别高兴读到一些极不相同的人如吴冠中、周汝昌、徐梵澄、顾随等,都从不同方面认同鲁迅而不认同周作人、胡适。
我也不喜欢周作人。他和后来的秦牧都属小品作家,不明白为何有人把他抬那么高。都是董桥下午茶式的东西,再好吃也不是正餐,跟今天读微信、微博差不多。这个是城市文化的反映,只要有一定年轮的沉淀,这个城市一定会产生这样的文人和小品,应归类花边文学。
现在高调推荐周作人,也可能是对长期以来曾刻意培养高玉宝式的农民作家的反拨,因为直到目前,中国文学仍然是农民文学。数数今天活跃的作家,有几个是在城市长大的?写得最多的还是农民,偶尔有些写城市的,基本上都是“陈奂生进城”之类。
像老舍、林语堂、张恨水、张爱玲,以及鸳鸯蝴蝶派作家秦瘦鸥、周瘦鹃、包天笑,还有新感觉派施蛰存、刘呐鸥、穆时英、叶灵凤、黑婴、禾金等那样的城市作家太少了,好像今天成功的也就是王朔、慕容雪村。这说明中国当代文学还没有转型,城市化进程还只停留在房地产开发上,文学脱节了,没有出现梭罗、德莱塞、欧文·肖、欧·亨利那样的属于城市的大师级作家。
如果说大飞机、航天登月比美国晚了半个世纪,中国城市文学比西方同类差得恐怕还要多。我一直奇怪,当年拿破仑亲自主持建设了放射状的巴黎城区以后,大量的城市文学就“立等可取”了,巴尔扎克、雨果、左拉、大小仲马、梅里美、波德莱尔,都有大量的城市作品,但是中国文学却没有出现很多反映当代城市文明价值的作品。新中国成立后,此方面的成功尝试,在我印象中,也就是周而复的《上海的早晨》,还有刘心武,也算一个,王安忆、张抗抗、池莉、文夕都只能算半个。朦胧诗也算。
物以稀为贵,所以着重推周作人,看重的主要是他骨子里的城市灵魂。
说这些,就是证明一下,中国虽然建了那么多大小城市,但不少地方还是农村化管理。去打听一下,管理这些城市的人,还有动辄自诩“城市运营商”的地产大佬,有几个是城市长大的?他们大概率认为,城市,就是把房子盖高,越高就越城市。只讲居住功能,不讲外立面,导致千城一面。似乎发展就意味着“拆拆拆”,以前是北京拆城墙,近四十年则是对传统建筑、历史街区第二次大规模破坏,惨烈程度远胜当年的拆掉老北京的九城!主要原因是缺乏在城市长大的人对城市母乳般的依恋感情。
我每次去北京都住八大胡同。虽然破旧不堪,但是隔窗就是前门楼子。我问一大爷,为何几十年来就守着这烂房,此地的十几平米到别处都能换一个楼了。大爷说,我们都走了,你来了还能听到原味京腔吗?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曾坐武汉长航东方红系列轮船,沿长江遍访各城。这些城现在都被拆得面目全非;当年九个通商口岸之一的九江,拆得最彻底,沿江的民国建筑拆得不剩一块砖。
珠海华发到汉口拿了法租界一大块地,立马就拆了好几座老建筑,然后烂尾好多年。现在据说又要“修旧如旧”。那还是当年的砖吗?如果明长城都用现在的泡沫砖,那会是什么感觉?
历史是需要沉淀的。当经济增长成为野蛮生长,城市必然会遭到野蛮装卸般的暴力拆迁。最近在老汉口转了一下,拆得更彻底了,就留下几个样板建筑。像我这样年纪的人,也已无法去找儿时的记忆了。
文学评论家黄自华说:中国作家走不出写农村这个怪圈,与中国人至今还在抵制现代文明、崇尚农耕文明有关。没有现代文明之下的思想意识和人际关系,城市写作就是一个始终走不出农耕文明子宫的怪胎。用农耕文明的价值观、审美观在城市大兴土木,大拆大建,拆掉的是美,建起来的,就还是一个不扣不扣的“新农村”。他们以为这就是美,而且还拒绝差评。这与拒绝甚至批判现代文明有直接关系。
江汉大学徐迅博士说:在这方面,上海好一点,有吴亮、孙甘露、金宇澄,也有好几个80后、90后;其他地方就差多了。
《文学自由谈》今年第1期有文章谈到深圳为什么出不了大作家、大作品。这的确令人深思。一个世界上发展得最快的大都市,四十年就从一个小渔村成为千万人居住、工作的超级大城,文学至少是滞后的。明明也有不少著名作家进入,却几十年如一日地宣传打工文学——我一点也没有歧视农民工的意思。从流水线上找吃苦耐劳挥汗如雨的高玉宝也很重要,但刻意把一个科技、经济高度发达的世界级城市,从文化上渲染成一个农民城市,是不是一种自我矮化?你的精英文化哪里去了?
不过,城市长大的文化人普遍情商过低。这是所谓的城里人的通病。
2
终于又有人抓住李某人的把柄了,据说是硬伤:他到处讲课,好为人师,举例都是他自己的作品。
“到处讲课”和“好为人师”应该并不是递进关系。我到处讲课不假,只是为了赚点碎银子以应付日益失控的开销,因为我在单位拿的是最低工资,干的又是纸媒,而纸媒日薄西山的情况,想必大家也理解。
所以,我讲课和“好为人师”没有什么关系。
之所以拿自己的作品作为例子,主要是因为以前拿别人的作品举例被抗议过。李某人常常口无遮拦,容易误伤同类,所以,除了业已作古者,原则上我不跟同行比较;而用自己的作文来举例说明某些问题,基本上没这方面的风险。
后来也有朋友反问,自己评论自己怎么不行了?有人给自己开研讨会,自己怀念自己,自己崇拜自己,你怎么就不能自己评论一下自己?
但是,自己评论自己的确很难找到先例。属于无耻?暂且存疑。有人总是说李某人没有作品,他哪有资格评论别人?既然如此,我评论自己怎么又有问题了?就算李某人是个失足中年,也总要给他一条出路吧?何况,他只是评论自己,又不是评价自己,不是评级,不是评奖,没有流量带货的意思。
话说回来,李某人的脸皮经常“厚得载物”,也不怕被说三道四。下面举例,说明文学语言吸引力的重要性。在今天这个文章消化短平快的时代,你的宏大叙事如果不能在开头的千字以内把读者抓住,却还像《追忆逝水年华》那么干,从明天开始,饿肚子就会是你的新常态。
为了写小说,我经常练习怎么开头。比如这个《老张》——
老张走了。
老张走之前的身份是个导演,而在导演之前,他是个穴头,专门帮助一些二三线的演员组织演出。原先在他的家乡走穴。乡下,婚丧嫁娶,有个吹唢呐的就算音乐了;如果加上锣鼓,再加个笛子什么的,就算交响乐,每次能够赚个百把块钱。后来就去镇上演,还牵了猴子小狗什么的,算马戏了。
真正发现机会,是县城剧团倒闭。以前他梦中的情人啊,那些高高在上的女演员,就这么失业了。他去要求承包,几个花鼓戏女子就像水蛇一样把他环抱,浑身上下硬是痒得舒服。
淮河沿岸几乎被他的戏班子走了个遍。别说那是一些小钱,当年常香玉唱个河南梆子,土得掉渣,居然买了架飞机送给志愿军。老张听说过,并且说打死也不相信。后来他相信了,小生意在中国的确可以赚大钱的。这是他后来买了大奔说的:你看人家芜湖的奇瑞,赚到钱了,把路虎都买了;人家李书福,吉利赚钱了,把瑞典的沃尔沃买了。
其实他赚钱的手段并不高明,就是在戏中间,来个脱衣舞,整个高潮,不论是乡镇干部,还是村头二大爷,都喜欢。随便哪里死个人,他能让那些半老徐娘在人家门口脱半个月的衣服,直脱得人家三围尽显,三观不正。
就这样完成了原始积累。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积了跬步当然要千里跃进大别山了。东西南北中,发财去广东。老乡们说,广东那是你去的地方?那么多高人。老张说,是枣没枣先打两杆。真是吉人天相,他就一杆,枣就掉了一地。这和他注意宣传有关。田间地头,破锣一敲,就尽人皆知了;乡镇县城,家里收藏的高音喇叭一响,就家喻户晓了。到了大城市,得靠媒体(他学习的新词),要靠记者。打发起来也不贵,那个时间,就五十闷——广东话,一闷就是一块。闷声发大财,广东真是人少钱多啊。一年下来,赚了很多很多闷。他请的演员,再不是县城班子,是国家一级二级演员。几年下来,他家的班子“换届”,老婆带孩子走人,新夫人年轻有为,生意越做越大,国内目前谁红谁黑谁黄,问他,门儿清。
反腐了,足球场上的演出搞不成了,篮球馆里的演唱会也招不到人了。一打听,敢情都看电视剧去了。有人来忽悠,就跟着去了趟浙江横店。人聪明,啥事都能看出门道。他不跟人合伙,找了个文学老青年。人家辛辛苦苦好几年,一本长篇小说就是出版不了。写的啥?打鬼子。老张是没有组织的人,只是按照自己在乡下积累的直觉,问,鬼子是什么?中间人说,就是皇军。黄军?有意思,要黄、要黑、要暴力,齐了!二大爷不爱看,三大爷四大爷一定看。
那个时间还没有“神剧”一说,一不小心就领个先。他说,给你二十万,拿东西走人。那个剧作家本来只是想弄个三万两万的,按照今天说法,吓死宝宝了。规规矩矩按照老张要求,放弃署名权,回家跟老婆报喜去了。
关键是,老张在介入这个生意时,问明白人,拍电视剧,什么最难,什么最容易?人说了,写剧本最难,当导演最容易。因为写剧本,你起码得是作家吧?其他各个工种,也都是些技术活,灯光、道具、化妆、美工、服装、历史顾问,等等。老张说,那么说,这导演一定得我干了?于是他就真的当了导演,然后去电影学院找了个学导演的小伙子,那是执行导演。
原先觉得这鬼子打一次就行了,没有想到大家号召抗日,还有“愤青”抵制日货什么的。老张后来跟采访他的记者坦白,运气来了,那是挡都挡不住啊!一口气,硬打了八年鬼子,各种各样的打法,神乎其技,把什么关东军关西军都消灭了,自己也赚了个盆满钵满。
他感觉,再这样打下去,资源该枯竭了,估计下面得打到天皇他家里面去了。还有人看吗?
果然就不断遭到电视台退货。
但是他转型忒快,马上想到现在各个地方都在倡导文化。老张迅速学会了一个新名词——购买服务。市里面有专款,省上更是不含糊,谁拍摄电视剧,补贴五百万到五千万不等。
老张有点子,又有钱有人,就是差本子。他开始到处现金收购剧本,跟人说,这就是炒股票,你先要买,本子就是原始股。到了老张买本子的时候,专业编剧已经有了维权意识,他觉得自己已经买不起了。但是他清楚地知道,江湖上有的是枪手,他在找枪手,其实枪手也在找他。
果然,就有个人过七十古来稀的老同志。据说人家也是打听了好几年,才把他找到,彼此相见恨晚。古来稀作家为这个本子已经折腾了五六年,原来的愿望就是换个一万元。老张从来没有的恻隐之心发作了,看看人家,写了一辈子,目标才一万元。他想让对方惊喜一下,一出口,连自己也惊呆了:一百万!
古来稀作家当时连下跪的心都有。恩人啦。老张轻描淡写地告诉老人,要敢于想象。
等到助手看完三十集剧本,说想死的心都有了:又是打鬼子。老张在“约谈”古来稀时说,你怎么,这个,抗战八年,我们都结束了,你才想到,打鬼子?古来稀说,不是啊,这个剧本,我写了八年啊。
没办法,为了信誉,老张对助手说,看在人家也抗战了八年的份儿上,我们再打一次鬼子吧。也不知道我们是不是上了日本国的“黑名单”,我还没去过日本呐。
老张当然不会冒风险。他按既定方法办,找一个地方政府买单,把相关领导的名字全部安排上去。
有人说,这个办法我也会。老张笑,你试试?
就是,只有老张把这条路子走通了,只有老张能够靠手上的剧本找有关部门拿到相关补贴。
3
我觉得,除了拿了扶持费、课题费之类的补贴写的东西,文学是最能够反映社会实情的。
4
审美意识和审美能力是两个概念。
很多中国作家的问题是没有审美能力。
5
有时候,真实比小说更加荒诞。虚构往往还是在一定逻辑下进行的,而有些现实经常毫无逻辑可言。
如果文学不能反映现实,只是作为一种文字技巧的表现,没有价值观,没有基本的道德判断,就是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今天的文学批评已经适应不了某种文学现实的塌方速度,必须以“文学呸评”来解决问题。
6
与其等待戈多,不如等待瓦拉德。
等待就是一种躺平,躺平就是一种等待。
7
唯独音乐能够充分反映复杂的内心而不被抓把柄。
连绘画都做不到这一点。
文学?白纸黑字,铁证如山。
2021年10月6日,上阶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