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来越“软”的“非虚构”
2021-03-08朱孝兵
□朱孝兵
曾看到不少人提到“非虚构”,今天也想来说两句,扯一扯“非虚构”的鲜衣靓服。
我觉得,谈“非虚构”之前,我们先得了解主流话语圈所认为的“非虚构”的特色是什么,以及当时为什么提出“非虚构”,然后才能理解“非虚构”的现状及意义。
于文坛而言,非虚构写作的典型代表性事件,是2010年《人民文学》杂志开设“非虚构”专栏。据目前仍能查到的网上资料显示,此次非虚构写作计划的目的,是“吁请海内作家和写作者,走出书斋,走向现场,探索田野和都市,以行动介入生活,以写作见证时代”。由此看来,这个专栏要求的体裁形式,很像我们所熟悉的报告文学。
再看此栏目下的作品。慕容雪村的《中国,少了一味药》,是写他“孤胆英雄”般卧底传销团伙,并助警方摧毁该团伙的经历。记得那时,我在一家现已停刊的报纸编连载,编发过这部硬气十足的作品,每编一期,都替作者捏一把汗。我不知他出发之前,有没有签“生死状”,是不是像现在某些作家一样,要完成一个“重点扶持项目”——我想,即便是领命之作,这种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英雄情怀,对作家而言,也是勇气可嘉。还有,萧相风的《词典:南方工业生活》,写出了工厂流水线底层工人的日常生活状况;梁鸿的《梁庄》,以一个个鲜活的村中人事,讲述了城市文明进程中,囿于农耕文明的农民的某种荒诞与逼仄的处境。记得后来还有乔叶的《拆楼记》,以写实笔法结构文本——当地农民得知政府要征地,想以盖楼的方法获得高额补偿,然而结局出人意料;作品确实有着不经处理的现实同期声般的刺耳感,体现了现实中老百姓和当地政府在某些问题上的博弈。还有其他的,大抵是个人传奇或心灵史的写作,以及个人爱好的记录——印象深的,体现出异质性的坚硬与扎人的作品,也就这几部。后来人们讨论的,也无非是这几部作品。
那么,这几部“非虚构”的“重磅”作品,内核是什么呢?直面现实社会中的问题,对其特写,显现出如同山石一般的沉和硬;更有甚者,撕开人们被时代所伤的结痂,让人感觉疼痛而又无奈。如果提炼出几个关键词,那就是“问题”“硬”和“疼”。凡是社会问题,都是难啃的骨头,自然“硬”;凡是想去解决问题,皆如扯心扯肺的手术,肯定“疼”。
任芙康先生在《沉静的浪漫》(《文学自由谈》,2020年第1期)中,有如下论述:“小说的体裁,如若用于昔日风云的描画,远比‘非虚构’之类更为柔软,且柔软得纯粹,而直抵人心。……相形之下,倒是需要可怜那些‘非虚构’的追捧者。沉溺并乞灵于硬邦邦的‘史料’却又抱玩弄心态,对史实毫无敬畏心的他们,哪能解得一星半点‘柔软’的风情?”这里,不妨来个断章取义,舍弃任老原文主旨,只提取“软”“硬”二字,作为对传统的小说和“非虚构”作品之间的区别。然而,“非虚构”的概念从提出到当下,让人感觉颇为明显的改变,即“非虚构”越来越“软”了。
不信?我们从时间的纵向轴上看一下:小说家、作家,毕竟不是社会学家,更不是政府官员,所以也就只能去呈现问题,而很难解决问题。而且,这类直面现实的作品,在当代文学长河里不是没有——杨显惠先生若能看到拙文,可能会呵呵一笑;以前做纪录片的吴文光,做过几期的《现场》,其内容题材与“非虚构”的某些作品,似乎也没啥两样。所以,其实犯不着起个新名,搞那套新瓶装旧酒的把戏——有胆就仍叫报告文学或纪实文学,有心就将其归入小说罢了。
到了2012年,被称为“中国的马尔克斯”的莫言,因“将魔幻现实主义与民间故事、历史与当代社会融合在一起”,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莫言以典型的超现实虚构作品,代表中国文学界首次摘得这个大奖,一时间风头无两,圈里圈外,谈莫言的人,比谈“非虚构”的多了。但是,“非虚构”这个词,在文学圈里仍热度不减。如果那时有“文学热搜”的话,估计“非虚构”仍能占据前三甲。
2015年,白俄罗斯作家、记者阿列克谢耶维奇获得诺奖。她的纪实文学作品记录了二战、苏联解体、切尔诺贝利事故等人类重大事件,其作品关注社会阴暗面,关注灾难中个体的命运。这又一次让“非虚构”这个词在中国文坛上飘了起来。这个时候,“非虚构”热度飙升,就像孩子们喜欢的气球一样,点缀着惨淡的文学圈。文学圈里,不管是大作家,还是文学青年,几乎没有不谈“非虚构”的。就像以前男女青年相亲要拿着《读者》来接头一样,谈两句“非虚构”,也成了文学从业者在文学圈混得开的绿色“健康码”。
其间,不少文学期刊都开设了“非虚构”栏目,在这个栏目中发表作品的作家越来越多了,但是担得起“专业非虚构作家”头衔的,似乎只有靠“非虚构”起家的梁鸿了。尽管毕飞宇也称他的《苏北少年“堂吉诃德”》是“非虚构”,但那跟他之前的“玉米三部曲”及《推拿》,明显不是一个档次;现在重看他当时的访谈,就能感觉到他“客串”站台的意味——当然了,也不排除有顺便蹭蹭热点,卖两本书的可能。
为何会这样呢?说白了,有些人视写作为手艺,有些人视文学为信仰,但不管怎么说,文学创作毕竟是极其私人化、个性化的。大家虽都在文学门内,但甲认祖托尔斯泰,乙归宗马尔克斯,丙顶礼鲁迅,丁膜拜金庸……所以,想靠一个活动或项目,去激发全体作家的灵感,让所有人都来写某一类作品,尤其是想让小说家来写类似于报告文学的“非虚构”,就有点霸王硬上弓的意味了。有些作家,人家本来就不是修这个门派的,若硬着头皮写,也只能写成“四不像”。
如今,文学期刊中,仍有不少设有“非虚构”专栏,比如《收获》《十月》《作品》《青年作家》等。单以《收获》为例,我们就可以感觉到这个栏目命名的尴尬:曹禺的女儿万方回忆家人家事的《你和我》,阎连科的《她们》(内容简介说是“阎连科的长篇散文”),薛舒对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的父亲的生存记录的《远去的人》,还有熊育群以战“疫”为题材的《钟南山:苍生在上》……这些挂“非虚构”栏头的作品,且不论其水平如何,单就体裁而言,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杂”和“乱”:有的明显就是散文,或者是文史随笔、田野调查、人物传记、报告文学……似乎写的只要是发生过的或正在发生的,不管是历史还是现实,就可以加个“非虚构”的名头。这个“筐”也太能“装”了吧?而且,关键是,作品的内容及写法,还是之前的老套路呀!你给换个名字,就点石成金了?炒概念,赶时髦,货色没变,把包装改一改,就“迭代”了?
当然,《人民文学》所倡导的这次“非虚构”创作试验,也有其公益的一面:它在文学失去轰动效应许多年之后,以病鬼开药店——自产自销的形式,让不少“文学中青年”在圈内着实享受了一番“自嗨”;而且,确实也有点“疗效”:它让大学中文系的一些老师找到了饭辙与课题,也让不少中文系的学弟学妹们顺利毕业——我在百度上检索了一下“非虚构”和“人民文学”的关键词,显示“百度学术”收入相关论文250篇(检索时间为2021年3月5日下午2:50)——真不是恶搞,对灯发誓。
反观整个“非虚构”写作,不免让人啼笑皆非。我之所以还像“白头宫女”一样,啰嗦那么多,就在于组织者们在开始的时候,或有余勇可贾之处。其时,《人民文学》主编李敬泽表示,文学要“对当下生活做出有力的回应”。也许,当时有些直面现实阴暗面的作品,放不进既定栏目,就索性做个新瓶,先不管能发几期,至少对于真实与真相,也算“发声”了。然而,越往后,随着其他期刊接过“接力棒”,“非虚构”对社会负面现象发出的声音反而越来越小,其所涵盖的范围却越来越大(以致于有将文学体裁简化为“虚构”与“非虚构”两类的趋势),因此,也就越来越变得面目全非了。
回到文学层面,“非虚构”写作仍是当代作家在“写什么”和“怎么写”的问题上,一次不自觉地短暂“突围”。《人民文学》的计划,刚好给了个别作家昙花一现的契机。如果说它的出现,显示了我们虚构式写作的疲软,那么,在其身上,文学之光辉的流星般划过,则可能“归功”于某些人的玩票心态。
好像说得有些夸张;实际情况呢,更夸张,就像某些非法众筹,炒得挺火热,而所谓项目大都处于概念化状态。当然,“非虚构”跟非法众筹有不一样的地方,即炒文学概念不犯法。即便到头来空欢喜一场,对大家来说也没啥损失,而且事后说起,每个人多少都有点“当事人”的自豪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