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东西方语境下兄妹矛盾书写的共通
——以元杂剧《灰阑记》与《高加索灰阑记》为例
2021-03-08张源
张 源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00)
一、引言
《包待制智勘灰阑记》是李行道创作的一出公案剧,剧作以张林、张海棠两兄妹的冲突开场,张林负气出走,张海棠卖身马员外,五年后张林落魄而归,投奔妹妹遭拒,马家大夫人从中作梗挑拨兄妹二人之间的关系。尔后,马家大夫人污蔑海棠通奸,嫁祸她毒死丈夫,海棠在衙门内被屈打成招。押解路上,海棠偶遇已是开封府祗候的兄长,向其求救,兄妹二人在一番波折后解开误会,张海棠与马家大夫人对簿开封府,包拯巧设灰阑计,还了张海棠清白。李行道流传于世的杂剧只有《包待制智勘灰阑记》一种,却是中国最早传入欧洲的剧作,与其中“二母夺子”情节和《圣经·旧约》中所罗门王以剑判争儿案[1]的相似不无联系。《包待制智勘灰阑记》一经流入就备受国外观众喜爱,德国作家布莱希特改编一部《高加索灰阑记》,将其“改头换面地复述”[1](8)。《高加索灰阑记》用“戏中戏”的模式叙事,以两个苏联集体农庄的农民集会商议一个山谷的归属为楔子,讨论完毕为表庆贺演出了一场“灰阑记”:在一次战乱中,总督遇难,其夫人只顾拾掇行李逃命,竟忘了自己的儿子。帮厨女佣格鲁雪出于善良将孩子抚养成人。战火平息后,总督恢复清白,总督夫人为争财产状告格鲁雪,企图夺回孩子。法官同样采用灰阑断案法,将孩子判给真正疼爱、抚养他的女佣。布莱希特对《包待制智勘灰阑记》进行了西式改造,使灰阑断案的故事在西方更广泛地流传开来。
纵观学界,对《包待制智勘灰阑记》和《高加索灰阑记》的比较研究屡见不鲜,学者往往针对人物形象、情节模式的异同,或围绕布莱希特的陌生化理论展开,较少涉及两部剧中均出现的重要情节——张林与张海棠、格鲁雪与拉弗伦第兄妹之间的冲突和矛盾。兄妹矛盾向来是东西方文学作品中不可忽视的重要主题,从舜娶娥皇、女英到象、瞽叟夫妇与舜的矛盾,再到阿波罗设计妹妹安娜,在这些中西方文学作品中,我们不难发现兄妹矛盾的身影。无论是《包待制智勘灰阑记》还是《高加索灰阑记》,兄妹矛盾都是推动情节发展的关键,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对两部剧作在兄妹矛盾书写方面的共通处进行比较分析很有必要性。本文以《包待制智勘灰阑记》(以下简称《包》)及《高加索灰阑记》(以下简称《高》)为例,从兄妹矛盾书写共通处的体现、目的及作用、文学影响三个层面对两部剧作进行全面的比较分析。
二、《包》与《高》兄妹矛盾共通处的体现
《包》中对兄妹矛盾的书写占了很大篇幅,可以说,张林、张海棠兄妹之间的争执直接或间接地导致了包括马员外之死、张海棠被诬告、对簿开封府在内的一系列事件。如果没有兄妹二人的冲突,就没有情节的一波三折,也没有故事最后的大团圆结局。相比之下,《高》中格鲁雪与其兄拉弗伦第之间的冲突显得不那么重要,在兄嫂家的生活作为格鲁雪与米歇尔逃难生活中的一环,映衬出格鲁雪无私的母爱,使其形象更加血肉饱满、可敬可爱。此外,《包》与《高》中兄妹二人的性格也不尽相同,《包》中兄长张林性格率直而又无能鲁莽,妹妹张海棠逆来顺受、敏感脆弱;《高》中兄长拉弗伦第性格善良而又懦弱庸俗,妹妹格鲁雪心怀大爱、机敏坚强。兄妹二人性格不同,导致了两部剧作的不同走向。然而布莱希特《高加索灰阑记》真如某些学者所言:“除了情节结构,同中国毫无关系吗?”[2](292)实际上,布莱希特对《包待制智勘灰阑记》的模仿并不止于基本的叙事结构的描述,在其他诸多方面都将《包》视为蓝本,其中就包括对《包》兄妹矛盾书写的模仿。笔者在对两部作品进行对比分析时发现,《包》与《高》兄妹矛盾的共同之处主要体现在情节发展、人物塑造、主旨揭示所起的作用相同三个方面。以下,笔者将对上述共同点进行详细分析。
(一)对情节发展所起的作用相同
《包》与《高》中有关兄妹矛盾的书写,相同点首先体现在它们对情节发展所起的作用上。《包》中张林、张海棠两兄妹本出身书香门第,家业败落后张母让女儿卖身马员外以维持生计。张林羞恼于妹妹“辱门败户”[5],与张海棠发生争执,兄妹间感情破裂,之后才有张林的负气出走及其后张海棠嫁入马员外家等一系列情节的发展。张林五年后落魄而归,投奔妹妹未果,兄妹间再次发生冲突。这一次兄妹间的矛盾可算是张海棠被马夫人设计陷害、锒铛入狱的直接诱因。到剧情发展中期,兄妹矛盾再一次起到推进剧情的重要作用。押解途中张海棠与张林的相遇为翻案成功加入了很大筹码。重归于好的兄妹“同仇敌忾”,将剧本推往灰阑断案的高潮。全剧沿着产生—激化—解决矛盾的单线结构发展[6],在一次次兄妹矛盾冲突中完成了戏剧的开端、发展、高潮、结局。
与元杂剧《灰阑记》相似,《高加索灰阑记》中的兄妹冲突情节同样起到推动情节的作用。在带米歇尔逃奔北山兄嫂家后,正是在其兄拉弗伦第的屡次暗示下,格鲁雪更加坚定了把米歇尔当作亲生孩子养育的决心;正是兄长的软弱惧内、唯唯诺诺,直接导致格鲁雪不得不嫁给疾病缠身的尤素普,造成情人误解的局面。格鲁雪与拉弗伦第兄妹之间的矛盾直接为剧情的发展推波助澜。试想,如果没有拉弗伦第夹在妻子与妹妹之间的左右为难,没有兄妹间有关名誉、金钱的矛盾,格鲁雪就不会被官兵抓住而被迫交出米歇尔。
李行道和布莱希特对兄妹矛盾的书写均起到推动戏剧情节发展的效果,虽然二位作家的侧重有所不同,但不可否认,布莱希特在推动戏剧情节方面极大地借鉴了中国传统戏剧手段。
(二)对人物塑造所起的作用相同
《包》与《高》通过叙写兄妹间的矛盾侧面衬托了女主人公的性格品质,避免了人物形象的扁平化。《高》中拉弗伦第的一次次催促就如同敲在格鲁雪心头的警钟,在了解了妹妹的处境后,拉弗伦第当即提出“你们可不能久住”;冬天即将过去,他又找到格鲁雪“你在这里住了六个月”“开春了,山口化雪了,你就不能留在这儿了”,格鲁雪一旦同意离开,他就立刻着手准备。拉弗伦第与其妻子始终站在格鲁雪的对立面,使格鲁雪陷入进退维谷的尴尬处境,在激烈的思想斗争后,格鲁雪做出了牺牲自我、保全孩子的艰难抉择。作家在展现格鲁雪坚毅善良的底层女性形象的同时,也表现了19世纪上半叶女性的困苦处境。
李行道在《包》中对兄妹矛盾的描写篇幅更长、次数更多,在凸显女主人公张海棠的同时也使张林的形象更立体。作者在剧中一共制造了三次兄妹矛盾,均由名誉与经济引起。第一次张海棠因家境艰难而不得不卖身求荣,但委身风尘的经历成了她人生无法抹去的污点[4],引发了兄长的斥责。在兄长的谩骂声中,海棠意识到自己为了养家糊口丧失了社会最看重的女子贞德,继而兄妹二人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实际上,兄妹间的这次争吵反映了元代无法实现自我价值的知识分子与家庭间的矛盾,在兄妹无法调和的争执中,张海棠理性坚强、追求现世安稳的温良女性形象第一次进入读者视野,其兄张林偏执易怒的性格也跃然纸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张林没投靠成亲戚,只能转投妹妹,他与妹妹之间本就有矛盾,借盘缠受阻后兄妹二人隔膜又添一层。张林走后,母亲亡故,海棠是思念哥哥的,但当张林真正出现时,她又念及旧事,对兄长的处境多加嘲讽,这是旧社会女性自尊心理的表现。哥哥张林一改从前的嚣张气焰,忍气吞声,对妹妹百般讨好,这是元代文人在社会中四处碰壁的现实写照。寄人篱下的张海棠虽然想接济哥哥,但她和寄居兄嫂家的格鲁雪一样都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作为封建旧家庭中地位最低贱的女性,她有何权柄施舍他人呢?就连她自己也不过是封建家长马员外的所有物罢了。这一阶段的兄妹矛盾相比上一阶段内蕴更深,张海棠这样一位坚毅纯良的旧社会女性多了一层软弱性,张林这一无力的旧社会知识分子多了一点趋炎附势,人物形象的复杂性由此彰显。第三次兄妹矛盾是第二次矛盾的延续,张林、张海棠兄妹在妹妹张海棠的一番解释后终于解开误会,最终张林一路护送妹妹海棠到开封府重获清白。这次矛盾更凸显了张海棠的软弱性,在社会的重压下她不得不向兄长寻求帮助,张林也在这次矛盾中完成了形象的转变,从冲动势利、被社会轻视的知识分子摇身一变,成为正义的化身。
(三)对主题揭示所起的作用相同
“任何文学作品都是时代的体现。它的内容、形式由时代的习惯、趣味决定,越是大家,他的作品性质由时代性质而定的这种关联也就越强烈。”[7]作家制造兄妹矛盾起到推动情节发展和凸显人物形象的作用,最终将指向他所处的时代。李行道与布莱希特在主题揭示层面,想法大致相同,两部剧作中的兄妹冲突均揭露了时代环境下亲情的让位。《包》中兄妹亲情让位于名誉与金钱,张林首先因名誉问题与妹妹产生矛盾,这与元代女性的社会地位有很大关联。父权社会对男性和女性的性道德使用双重评判标准,对男性而言,寻花问柳无伤大雅;对女性却是不可饶恕的罪孽。张海棠因家贫而被迫卖身,张林却坚持认为“上厅行首”是她无法抹去的污点,二人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其次是经济问题,与元代社会知识分子的处境不无关联。张林受过良好的教育,却无法凭借学识养家糊口,这种刻画与作品创作的社会背景有很大关系。张林的悲剧是元代废科举的产物,在捉襟见肘、一贫如洗的情况下,向在他看来完全有能力提供救济的妹妹求助,却遭到了拒绝。妹妹的“无动于衷”很可能使他沦为流民,当时的元朝政府往往对流民采取高压政策,甚至以更严酷的手段镇压流民,为此张林产生极大的怨恨,无心考虑妹妹的苦衷。除此以外,亲情的让位反映出妇女在婚姻家庭中缺乏财产权的问题,张海棠卖身于马员外,在马家并无能够自由支配的财产,穿戴的衣服头面“都是马员外与姐姐的”,根本无力赈济久未谋面的兄长。兄妹间有关金钱问题的争执,正揭示了时代大环境下家庭内部经济纠纷这一主题。
布莱希特认为戏剧必须与“整个时代精神的激烈转型”相适应[8],在处理兄妹矛盾方面,他的创作延续了《包》的传统,同样揭示了时代背景下亲情的让位。一方面,格鲁雪与拉弗伦第间的亲情让位于拉弗伦第夫妻间的感情。拉弗伦第在与格鲁雪的交谈中句句不离妻子阿尼珂,对她言听计从。格鲁雪寄居兄嫂家时受尽嫂子的冷眼,懦弱无能的哥哥为了维护与妻子间的感情,选择站到了格鲁雪的对立面。格鲁雪“蹭吃蹭喝”六个多月,阿尼珂早已无法忍受,在她的暗示下,拉弗伦第不时提醒格鲁雪,催促她早日离开。作者通过兄妹矛盾的书写,揭露了二战后“黎明前的黑暗”时期混乱的社会秩序,连亲人之间的感情都如此淡漠,何况与社会中的其他人呢?作者呼唤社会重新建立起合乎情理的伦理秩序。另一方面,格鲁雪与拉弗伦第间的亲情让位于名誉。当听到格鲁雪说孩子是自己的时,阿尼珂的反应是难以置信,她甚至还要向丈夫再三确认“孩子是她的?”在拉弗伦第的口中,阿尼珂“是个好心肠人,只是太敏感,人家还没怎样谈到我们的田庄,她就害怕”。阿尼珂作为旧社会思想尚未开化的女性,对女子贞洁是非常看重的,她在得知米歇尔是格鲁雪的孩子之后一直担惊受怕,害怕家庭的名誉被毁,并急于摆脱这两个“累赘”,间接导致了兄妹间的冲突。这样的情节安排方式赞美了格鲁雪之类底层劳动女性的坚毅果敢,揭露了社会秩序有待重新建构的思想主题。
三、《包》与《高》兄妹矛盾书写的目的及作用
中国戏剧以观众接受为本位,始终以娱乐观众为目的,观众的反响是戏剧家们最注重的环节。发源于社会底层的中国传统戏剧从来无心也无力承担改造社会、转变观念的重任。即便在戏剧中兴的元代,戏剧也从未被划入高雅艺术范畴。在这样的社会风气下,李行道在《包待制智勘灰阑记》中花费较多笔墨叙述张林、张海棠兄妹二人间的争吵,主要目的是加速剧情发展,制造冲突,丰富观众的观剧体验。
布莱希特的想法与李行道大相径庭,他认为戏剧创作应达到娱乐功能与教育功能的统一。在《现代戏剧是史诗剧》一文中写道:“戏剧必须使其形式现代化,革新其内容,但其娱人的特质不能改变。”[3](33)在《娱乐的戏剧和教育的戏剧》中,布莱希特提及:“教育性的戏剧仍是戏剧,只要是好戏剧便能娱乐观众。”[3](73)《高加索灰阑记》是一部娱人的喜剧,和悲剧相比,喜剧更能够阻止观众移情,因为喜剧“更多诉之于理智”[3](73)。不同于《包》中兄妹之间矛盾的复杂性和悲剧性,《高》中的兄妹矛盾更好地作用于观众的理性层面,能够更好地达到教化的目的。通过对李行道的作品《包待制智勘灰阑记》兄妹矛盾情节的改编,《高加索灰阑记》充分展示出布莱希特对中国戏剧创造性的误读。
四、《包》与《高》兄妹矛盾书写的文学影响
伴随着人类社会的不断发展,各民族、国家交往日益加深,一个民族、国家的文学作品往往会影响另一个民族、国家的文学创作,某一文学现象从一个地区、国家逐渐扩散到全世界,从而构成世界文学的一部分。《包待制智勘灰阑记》自1832年流入欧洲就受到诸多学者关注,德国学者方塞卡、格汝伯对《包》的翻译评介吸引了众多读者甚至作家,在当时出现了许多《包》的改编本。其中除《高加索灰阑记》外,流传较广的是克拉朋的改编本。克拉朋并不熟悉中国文化,他只是任凭自己的想象对《包》进行改写。在克拉朋改编的《灰阑记》中,张海棠由妓女摇身一变成了清白的姑娘,感化了财主马员外,使其弃恶从善。海棠的哥哥张林则成了一个思想激进的“社会主义者”。正如布莱希特的合作人露丝·伯劳所说:“他急切地要找到一个能把‘灰阑记’传奇和我们的时代联系起来的东西。”[9]各国作家在改写张林、张海棠兄妹之间的矛盾时或多或少传达了当时、当地的思想。时代和生活千变万化,故而答案不会只有一种。
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中国香港作家西西创作的《肥土镇灰阑记》是“灰阑记”主题发展史上具有当代价值的作品。20世纪80年代后半期的香港,经济全面发展,民主政治也有一定的进步,但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时期的香港正处于回归前夕,港人普遍怀有身份困惑及对未来命运的恐惧情绪。在完全不同于元代的时代背景下,《肥土镇灰阑记》在处理兄妹间矛盾这一层面与它所借鉴的《包》与《高》不太相似,西西的《肥土镇灰阑记》主要致力于角色性格的转变,弱化兄妹间的矛盾,突出了马寿郎这一角色,借马寿郎之口发出对女性命运的喟叹,“可怜的女子们呀,她们何曾真正有过好日子来。她们做女儿,做妻子,然后做母亲,却从来不曾做自己”,以此揭露了男权社会中,女性所受到的不公正对待。
从某种程度上说,兄妹矛盾书写的变异是必然的,不同的文化背景和审美标准给“灰阑记”打上了轻重不同的烙印。以西西的小说《肥土镇灰阑记》、元代李行道的元杂剧《包待制智勘灰阑记》和德国布莱希特的戏剧《高加索灰阑记》为代表的“灰阑记”作品,恰好反映了不同时代、不同文化的交流和碰撞。
五、结语
社会现实为文学的发酵提供了土壤,东西方语境下《包待制智勘灰阑记》和《高加索灰阑记》的共通之处所反映出的是时代的呼声和人民的诉求。无论是情节内容的布置、人物形象的塑造,还是主题思想的揭示,都受到当时当地的影响。《高加索灰阑记》改编的成功离不开布莱希特对其所处时代的深切体察,在他笔下,兄妹矛盾这一古老的文学主题得到了全新的阐释,朦胧诗意的东方意蕴在剧中焕发出了绚丽的光彩,使《高加索灰阑记》在世界戏剧史上独具一格,显示出了与众不同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