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四夜
2021-03-08徐晓群
徐晓群
每年都有各式各样的传统节日要过,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反而觉得味道越来越淡,无非是吃这喝那。苏州乡下,腊月廿四夜也是节,不过日历上是不给名分的。一年中的这个夜晚,曾经是孩子们的最爱,是可以和少数民族的“篝火节”媲美的。
前几年,我去九寨沟旅游,有个访客活动。热情豪放的藏民用青稞酒、牦牛肉招待我们,水煮牛肉特别好吃。窗外山坡上就有毛色洁白的牦牛在悠闲地吃草,导游说,这是神的赏赐。饱食后是篝火节,一行人围绕着树枝杂木堆成的火堆跳舞,快乐无比。那次临近春节的旅行,正好是农历腊月廿四,我忽然想起在家乡积极参与的“点点财”,看来中华民族对火的崇拜是相通的,火旺隐喻财旺。
腊月廿四,民间称小年,我们乡里家家户户都要用新磨的糯米粉做团子,馅料多种多样,条件好的人家多用鲜肉馅,差一点的,萝卜丝、山芋、菜干头、红豆沙等也可以入馅。腊月廿四又叫灶神节,执掌灶火兼察人间善恶的灶神要上天汇报工作。为表示对灶神的敬重,先要点上香烛,供上团子,祈求灶神降福。仪式后就可以大吃大喝了,团子可以放开吃,肉馅是有指标的。
这一年的廿四夜有点特别。吃好后,父母要参加生产队的“割尾巴讨论”。实行“人民公社”好多年了,一些地方资本主义的“尾巴”却越长越长。后来才知道各个地方的“尾巴”也是不一样的,有的是鱼虾,有的是牛羊。我们这里主要是鸡、鸭、鹅,公社干部说你身体在集体的地里干活,脑子却想着鸭子生蛋了没有,一心二用,怎么能搞好建设,这“尾巴”不割掉怎么实现共产主义?生产队还出了两个“老犟嘴”,和公社工作组的人争得不可开交。工作组组长老朱对我们生产队“移风易俗”“破四旧”执行不力一直有意见,选择廿四夜开会也是有道理的,又不是不让你们吃团子,廿五、廿六吃有什么两样呢?结果每家每户都表示廿四夜还是要吃团子。
老朱汇报了公社领导,革委会顾主任也很着急,这样下去怎么向县里交代?顾主任决定自己也要去参加这个会议,傍晚,他们开着机船早早来到了村里。这机船是公社领导的交通工具,用木板和金属架做了改装,有门窗,有桌椅,油漆鲜亮,看见机船从斜港河驶入某条河汊就知道有干部下乡了。
这机船能遮风挡雨,有气派,但要讲舒适却一点也谈不上。坐在舱内,柴油机噪声直敲脑门,如遇大风大浪,快船交会,摇晃得厉害,晕船的人会招架不住。有一次,县里来了一位女领导,把船舱吐得一塌糊涂,上船时红嘟嘟的脸蛋变成了铅灰色。驾驶员陆师傅捂着鼻子清理了半天。
这次开讨论会是记工分的,大仓库里男男女女几十人围坐了一大圈。中间吊着一个大功率的白炽灯泡,泛着炽热、刺眼的光。顾主任没有一点架子,穿着黄大衣,坐在一捆柴草上,他说,“坚决割资本主义的尾巴”“要移风易俗”“不搞点点财这类封建主义的一套”……顾主任是部队转业干部,讲话响亮,还带手势,工作组的老朱、老倪不时点头附议着。
当时,我和云弟、多根等几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就躲在半开的仓库门口,这番话听得分明,眼见盼了一年的“点点财”要落空,实在心有不甘。
正想着,“老犟嘴”阿多出来撒尿,门口撞见了我们,开口就问:“怎么不去点点财?弄点拖拉机用的柴油,点得旺点,小孩去不碍的。”
话是这么说,可是这个季节的拖拉机像宝贝一样,都进了仓库,上哪里去弄柴油?
这时,云弟嘀咕了一句,北大桥头停了一艘机船。大家心领神会。
漂亮威风的机船在微微摇晃,开船的陆师傅到战友家喝酒去了。暮色降临,寒风凛凛,云弟拎着一只铁皮桶第一个溜上了船,舱门锁着,船艄柴油机红彤彤的身子很显眼,云弟很轻松就打开了油箱盖,口袋装着的几根塑料管,是大队合作医疗室里挂水的软管,他将管子一端插入油箱,一端用嘴轻轻一吸,柴油流入了铁桶。
多根也跟着上了船艄。“像挂盐水一样,太慢了”,多根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手指粗的塑料管,一端也插入了油箱。
冬天不光人的手脚僵硬,塑料管也很硬,我学着云弟的样子,一手按在油箱上,一手按着管子下端,用力一吸,油果然哗啦啦流进桶里,因为动作快了一点,一股柴油已直达喉咙,慌乱中吐了一地。这味道把成年后吃到的重庆麻辣烫甩开了一大段,因为喝到过柴油,以后吹牛又多了本钱。
沾了柴油的火把,西北风再大也吹不灭,火球也大了许多。在村口观望的小伙伴们兴奋地一起奔向田头。寒夜里一团团火把,把一片寂静的田野照得通红。
“点点财,大发财,开了新年全发财”“烧烧田角落,牵牛牵猪全着落,烧烧稻管嘴,家家都造新房子”“四队里的火把像蜡烛”“伲队里养的猪比牛大,四队里的猪像老鼠,伲队里的稻穗粗又大,四队的田里全长草”……大伙举着火把,嬉笑叫嚷着。
隔着一条鸭脚溇的四队小伙伴,看着我们的火把烧得旺,自己还被嗤笑,果然不服气。他们急着想将火把扎大,手忙脚乱中把田埂上一个稻堆给点燃了,伴随着噼里啪啦的稻穗爆裂声,被大场值夜的水根跑来一顿臭骂。
一场狂欢把一肚子糯米食消耗殆尽,跌跌撞撞间,衣服上全是泥土和灰烬,云弟的旧棉袄还被烧了几个洞,每个人的脸上都渗着汗珠。
高潮尚未落幕,生产队长和几个大人赶来了,直说:“你们这帮小赤佬闯祸了!”
原来正在会议中的顾主任和老朱,听到外面的喧闹,走出来一看,漆黑的田野星火点点,看来资本主义的“尾巴”没有割掉,“移风易俗”也没有贯彻好,两个“老犟嘴”乘机又说工作组的方法不对,顾主任当着众人的面把老朱批得颜面全无,会议不欢而散。
回到机船上,两大碗黄酒下肚的陆师傅摇响柴油机。孰料驶入斜港河不久,船就趴窝了。失去动力的机船在寒风里打转,差点被另一艘大船撞翻,酿成大祸。醉醺醺的陆师傅又急又恼,出发前明明检查过,怎么会断油了呢?幸亏船舱里有一桶备用的。手电筒照射下,只见船艄的水泥板上有一摊油迹。有人偷油?有坏人在搞破坏?
腊月廿五,天气阴沉沉的,似有雪花飘落,公社的公安特派员和一名助理骑着自行车赶到了村里,腰里还别着手枪、手铐。
在大人的议论声里,我们三个偷油的坏人,吓得躲进了村东头的小树林里,云弟穿着沾有柴油的棉袄还是瑟瑟发抖。公安人员一番调查询问后,真相大白,哪来坏人谋害干部,就是一帮小赤佬为明年生产队发大财,放了一桶柴油去“点点财”。一场闹剧就此结束。
其实,似懂非懂的年纪只知道图个开心,在生产队的田里“点点财”,我们沾了柴油的火把烧得够旺了,第二年生产队里也没有增加多少财富。但是,这一年廿四夜的经历我们一辈子也忘不了。
若干年后的腊月廿四夜,儿子和他的小伙伴在自家的责任田里“点点财”,狂喊着几十年前的老话“点点财,发大财”,后来果然住上了自建的新楼房。再后来,土地全被征用了,不再有人点火旺财,然而,出门小轿车,乘飞机坐高铁却成了普通人的平常事。“腊月廿四点点财”成了餐桌上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