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帝国
2021-03-08林东林
林东林
中国历史上,宋朝的宰相是最有名的。
像秦孝公遇到商鞅、汉景帝遇到晁错一样,宋神宗在想富国强兵、洗刷国耻的时候,遇到了一心变法改变大宋积贫积弱局面的王安石,而且很快把他扶上了宰相的大位。
王安石的变法,虽然轰轰烈烈,但也被骂骂咧咧,一朝的文武百官半朝人反对,幸好有神宗撑腰,王安石才能苦心经营,然而时人却把他看作异端、疯子。后来国破山河碎,朝廷渡江南迁,在官方他被追为罪魁祸首、千古罪人,在民间他则被话本写为猪狗畜生。
纵然天下反对,也要铁了心变法的王安石说:“当世人不知我,后世人当谢我。”但是在这条变法路上,他注定要成孤家寡人,不但在烛火摇曳的北宋王朝,即便是在暗夜无边的中国历史上,他也是踽踽独行,然而他的独步能否换来后世的起舞?
变法的初衷
说起宋朝,似乎没有什么大的危机,没有藩镇之乱,也没有外戚之忧,更没有宦官之祸。但后世人提到宋朝时,几乎都会不约而同地先想到一个词——“弱宋”。宋代重文轻武,对文人委以重任,对武将深加防范,甚至治军也用儒臣。赵匡胤杯酒释兵权,让功臣们交出战马宝剑,换得美人美酒。然而不成想,这虽为武将叛乱解除了后顾之忧,但也割断了尚武精神。
直至公元1004年契丹全面入侵北宋,直逼国都开封,虽然后来皇帝赵恒仓皇和议,两国彼此结为兄弟之邦,但宋朝却不得不每年白给对方绢20万、银10万。在中国历史上,还从没有过一统天下的大帝国向边陲小国进贡的,北宋是第一个!
在这样的背景下登基为天子的宋神宗赵顼,虽然年仅18岁,却早早立下了大志,一心要洗刷国耻,扫除北方边境时常来犯的蛮夷小国,为收复列祖列宗的疆域而尽力。于是他选中了跟他思路一致的王安石,在他登基不足数月之时,就让王安石出任江宁知府,几个月后又诏其为翰林学士兼侍讲,提升速度之快令人咂舌。
当时,当朝大臣多不买王安石的账,纷纷以他“护前自用”“论议迂阔”“狷狭少容”等为由极力反对。然而对于这些神宗或不答,或默然,主意已定的他眼里只有王安石,只有强国雪耻。
1069年2月,宋神宗不顾满朝反对,果断地拜王安石为参知政事。殊不知,这一拜开启了长达几十年的北宋浮沉路,也让王安石登上了历时千年的毁誉舟。
国富和兵强
熙宁二年(1069年)二月,王安石上台之后,大刀阔斧,在商业上限制商人,行均输法、市易法和免行法;在农业上,行青苗法、募役法、方田均税法和农田水利法;在军事上,行将兵法、保甲法、保马法以及建立军器监;与此同时,还改革科举,整顿学校。
一时全国上下,山河内外,新法如火如荼、热火朝天地开展不迭。
但是王安石的路,也许一开始就跑偏了、走错了,虽然富国连着强兵,然而他忘了,只有真正富民了才能富国,而不是取巧地贱民富国,黄老之术下休养生息得来的国富民强,有日积月累和岁月风霜之功,扎实而稳健,终究与商鞅式的拔节强国是两码事。
而此时此刻的北宋王朝,已经在走下坡路:人心上弱到破碎,热血不再,只有空悲切;祖不尚武,朝中根本就鲜有能带兵的大将;朝廷冗官、冗兵危局,用度极其不足……
王安石出来收拾局面,虽出于他本心所愿,但也真是难为他。变法的大刀劈下来,分朝臣于两边,弄民心于溃散,他又怎能令大宋同气连枝、安内攘外?又怎能逆历史大势而行?
如此江山,也许是注定将亡的江山,有王安石要亡,没有王安石也要亡……
一个人上路
王安石有一首《叠题乌江亭》写项羽,但持论与各家截然相反,对项羽不表同情:
百战疲劳壮士哀,中原一败势难回。
江东子弟今虽在,肯与君王卷土来?
读来可知王安石为人的性格之孤,之峭。
而王安石的个性之强、性格之硬,从他的人情世故之中也不难窥见。
宋仁宗年间,王安石和长他两岁的司马光同被任命为群牧判官,他们的顶头上司,就是群牧使包拯。有一天包拯宴请同僚,王安石和司马光同桌而坐,两人平素都不饮酒,但因为是包公劝酒,司马光碍于情面勉强喝了几杯;但敬到王安石面前时,无论包公好说歹说,王安石一犟到底,始终不肯端起酒杯,“铁面”到包公都不如,让包拯很是下不来台。
喝了酒的司马光知道,他喝的不是酒,是包大人的面子,所以他宁伤身体,不伤面子。而王安石不一样,他因为平素不喝,所以在包大人面前也不喝,前后如一,一如他咏的梅花,凌寒独自开。在民间铁面无私的包青天,似乎都不如王安石这般犟拗,不通人情世故。
真是无巧不成书,一个巴掌拍不响。王安石一个人执拗也就罢了,偏偏宋神宗赵顼和他拗到一块去了。也幸好赵顼也是个“拗皇帝”,他从公元1069年让王安石变法开始,到1085年他去世,十六年间无论反对派怎么反对、限制新法,他几乎没有动摇过对王安石的信任,陪他一拗到底。
就人品而言,王安石当然无可挑剔。纵使反对变法的一派,也对他的道德文章极为佩服,但他小人缘很深。在位变法时,手底下就聚集了不少小人之臣,而在他罢相之后,许多曾在他门下任事发迹的人都纷纷远避,唯恐祸及自身,更有些翻覆求榮之徒还进谗诋谤,甚至落井下石,张舜民的《哀王荆公》诗里就说:“今日江湖从学者,人人讳道是门生。”
王安石的拗,前后如一,变法前如此,变法时如此,变法后亦如此。他退居金陵后,所筑住宅不设墙垣,仅蔽风雨,后来更舍宅为寺,这境界不可谓不高,但也不可谓不拗。
这股拗劲,只有遇到同样拗的宋神宗,他才能受重用,才能从常人、凡人、世人堆里冒出来。宋神宗并不是宋仁宗的儿子,而是叫他爷爷,也不是亲爷爷,其父赵宗实是仁宗的养子,正因为没有血缘、不是一脉,神宗才格外珍惜皇位,欲重整河山,以王安石为商鞅。
有人说王安石是“儒家中的改革派,官场中的读书人”,也正因为如此,他才遭遇悲剧。王安石忘了一个人成不了大宋的救世主,一个人也走不完王朝的变法路。
另一种成功
黑格尔曾经一针见血地说,中国的历史是一场“没有历史的历史”。
这话看似绝对,却也不无道理。从本质上看,中国五千年的历史,只有王朝更迭,在组织、效率、制度上却没有什么进步和积累。然而,在这段“没有历史的历史”中,从大尺度来看,仍可见三场大变革。
第一场变革来自商鞅。而第二场变革,我以为始于王安石。虽然他的变法有弊也有利,至今成败犹未论定,但他开天辟地地用经济再造帝国,既是前人所不能,也是后人所不敢的,在中国历史上他像一座平地兀起的高峰,孤独,寂寞,直追今天。第三场变革应该归功于李鸿章。虽然就时间而言他和洋务运动距今犹近,然而历史性地来看,这场运动无异于“中国的工业革命”,是整个近代现代化的起点。
现在来说王安石。就主流的看法而言,他的变法是一场失败之舉,对北宋积贫积弱无从改观,甚至很多人还把这场改革视为靖康之耻的根源。但是,以今天的视野和眼光重新打量王安石变法,他要用经济再造帝国,未尝没有道理、没有可取之处。黄仁宇有个说法,叫从“技术的角度”看历史。这个“技术”非指科技,而是经济管理的技术,也即他经常说的现代社会的“数目字管理”,完全用商业的原则和规则来管理国家。当年,王安石对宋神宗说“不加税而国用足”“收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时,他似乎已想到用经济手段改造农业系统,再造举世无敌的帝国。
王安石的新法内容很广,七项理财,四项强兵,三项育才,也富国也强兵,富国更为强兵,从农业到手工业、商业,从乡村到城市,前后历时十五年,山河重振。
变法究竟有无效果?公元1078年到1085年(元丰年间)的经济气象,已见端倪。
陆游的祖父、北宋学者陆佃说:“造元丰间,积票塞上,盖数千万石,而四方常平之钱,不可胜计。”陆佃的说法,应不是他个人一时一地的观感,这一点在《宋史》中也可以验证,宋史记载,熙宁元丰年间,“中外府库,无不充衍,小邑岁积钱米,亦不减二十万”。
然而,后世又为何说变法是失败的呢?
我想大概有二:第一是北宋的积贫积弱并没有改变——当然这一点和王安石没有关系,后来执政者对政策的好恶不定才是渊薮所在,之所以归根于王安石头上,是替南宋为自己祖上的罪找个替罪羊,也是以成败论英雄;第二就是黄仁宇所说的,“要将这帝国之财政商业化,金融之管制方式必须就位”,而这些条件已远远超越了他们所处的时代,小范围实行尚可,而在全国范围内普及则会造成各种混乱不一。
王安石吃了反对者和执政者的亏,更吃了时代的亏,天时地利人和他一样都不占。
然而,让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是,在他去世将近千年后,他的变法在大洋彼岸却落地了。王安石变法和新政农业政策之间的联系少有人关注,直到罗斯福新政中,美国新政农业部长亨利·A.华莱士借用王安石的青苗法,世人才惊呼不已。
一心坚持变法而载浮载沉的王安石,没能再造大宋,却拯救了饥饿的美国农民,九泉之下不安近千年的他,如果得知地球另一端的这一切,是否可以长眠?
如果不以结果论英雄,不以皇权论成败,也不以历史的必然规律论得失,那么王安石的变法未必不是成功的,只是少有人能参透这一点。若说他的变法失败,那么他在反对者干扰不休的状态下,能做到如此还不算成功,什么又算成功?而在人治的时代,宋神宗能一如既往地配合他十五年,古往今来的哪一个皇帝又能做到这一点?
欧阳修称赞王安石说:“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老去自怜心尚在,后来谁与子争先。”这一句“后来谁与子争先”真是妙哉,古人和来者都无人能与他争先,无怪乎黄仁宇说“王安石与现代读者近,而反与他同时代人物远”。
这个寂寞的先知,神一样地来到北宋,神一样地来到中国历史,又谜一样地走出当时,谜一样地走到彼岸和后世,他和他的帝国两败俱伤,各自叹息着谢幕……
(摘编自上海三联书店《谋国者》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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