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论《美狄亚》中的女性主义

2021-03-07李书依

文化学刊 2021年10期
关键词:美狄亚悲剧命运

李书依

一、原欲:痛苦与狂喜交织的原始本能

古希腊文学一向以悲剧著称,而原欲之于悲剧,象征着血液里不可摆脱的罪。原欲指人身体里具有原始意义的欲念冲动,同时具备动物和生命的属性。正是那无法抑制的原始生命本能冲动,激化了悲剧的主线矛盾,建构出名为“命运”的因果叙事逻辑结构。在三大悲剧家笔下的众生皆为原欲所苦:王后克吕泰墨斯特拉为丧女之痛发狂、俄狄浦斯愈渴望得到真相愈接近预言审判、美狄亚陷于母性和复仇间彷徨……也许诚如索福克勒斯所言:“我们所有活着的人,都不过是空幻的影子,虚无的梦。”这一点,在尼采《悲剧的诞生》中亦有着类似表述,当日神主宰的幻象结束之际,即为悲剧拉开帷幕之时。

比伊阿宋的悲怆有过之的,偏偏是美狄亚本人。如她在第十一幕的内心剖白:“为什么要叫他们的父亲受罪,弄得我自己反受到这双倍的痛苦呢?[1]”与《俄狄浦斯王》中的俄狄浦斯相反,他是在未知实情下没有抑制住自己的愤怒本能而误杀亲生父亲,而美狄亚则是以母亲之身,在知道自己将会背负多大罪过和痛苦的前提下,完成悖德的复仇行动。最后藉由终幕真相大白的惨烈局面,这两种本能,于悲剧伦理的分裂与冲突中合一。

剧幕开始,美狄亚曾寄望于神明,她试图向主神宙斯和正义女神忒弥斯控诉丈夫的不忠,但无果。像那句著名论断“上帝已死”一样,当一切秩序和宇宙全部坍塌后,美狄亚的理性文明也不可避免地被原欲所侵蚀。之后她与伊阿宋的争论,更揭露了一个残酷的事实,伊阿宋认为美狄亚不是自主爱上他的,自己真正要感谢的反而是爱神厄洛斯。当初诸神为了帮助伊阿宋取得金羊毛,委派厄洛斯朝少女美狄亚的心房射了一箭,使这位科尔基斯的公主着了魔一般的迷恋伊阿宋,受爱情操控犯下了许多罪行,如今伊阿宋不领情,美狄亚的人生却没法重来。尔后美狄亚果被激怒,仇恨的冲动占据了上风,下决心要毁掉一切,来使自己丈夫悔恨。尽管身为人母,她本能地感受到源自母性的倒戈和动摇,然而在设毒计谋杀国王和公主之后,她已不能回头。一如尼采在诗歌《看哪,这人》中所讴歌的酒神精神:“我抓住的一切都化作光辉,我放弃的一切都变成煤:我必是火焰无疑![2]”高屋建瓴地鸟瞰众生,火焰般地燃尽自我,这种毁灭式的悲剧美,贯穿了酒神艺术的始终。

在剧中与美狄亚互为表里,有着相同境遇的是女子伊诺。伊诺是阿塔马斯之妻,因违背赫拉旨意去抚育酒神狄奥尼索斯,受赫拉所激以至于酿成人伦惨剧,在绝望之下投海自尽。同样作为犯下杀子罪行的母亲,两人的痛苦程度是相等的,区别在于伊诺被命运裹挟而不由自主,而美狄亚则是抱着宁可万劫不复的心理步步为营。剧情发展到此处,美狄亚身上体现的原欲性质已与传统的酒神精神有着微妙不同,尼采曾“误读”过欧里庇得斯,认为其悲剧背后潜藏的是苏格拉底的理性面具,因为自欧里庇得斯开始,命运不再是诡谲难测的支配者,就如本剧中的美狄亚是清醒地迎接着毁灭的到来,并以沾满鲜血的双手主动缔造了命运。

二、第二性:他者的边缘叙事

在《美狄亚》中,欧里庇得斯借用女主人公之口,说出了女性亘古以来面临的婚姻困境和苦恼:

“离婚对于我们女人是不名誉的事,我们又不能把我们的丈夫轰出去。一个在家里什么都不懂的女子,走进一种新的习惯和风俗里面,得变作一个先知,知道怎样驾驭她的丈夫。如果这事做得很成功,我们的丈夫接受婚姻的羁绊,那么,我们的生活便是可羡的;要不然,我们还是死了好。”

这里反讽地透露出美狄亚在古希腊社会作为妻子的边缘地位:哪怕曾经贵为科尔基斯的公主,在希腊人眼中,科尔基斯与希腊城邦相比不过是个未受文明开化的岛屿,无法相提并论。而妻子更是男子的所有物和陪嫁品,即便美狄亚为了伊阿宋做出一系列获取金羊毛、杀弟叛父和协助丈夫谋害政敌篡夺王位的行为,在他看来仍是理所当然。在古希腊婚姻制度中,女性属于从属地位,非但无权决定她的婚姻和伴侣,须听父兄之命,甚至连离婚权也操纵在丈夫手中。也就是说,当伊阿宋选择单方面结束与美狄亚的婚姻时,美狄亚并没有办法去阻止,甚至连带结果是自己和其所生的孩子们都要被一同赶出城邦,因为法律是只保护伊阿宋作为男性的权利的。如果担负主要抚养地位的女性在婚姻中都不受重视和保护,其日常权利和地位也可想而知了,不但行为不能自主,而且在男权社会中逐渐沦为“他者”。

什么是“他者”?波伏娃的《第二性》从女性主义的角度提供了一种解答:“他者”指的是相对于男性作为主体而言的客体,其自我意识被社会意志所消解,主观人格被动削弱,服从于主体且受环境所教化,处于边缘地位的被“异化”者。在父权制的社会中,男性剥夺了女性本可以胜任的工作,令女性相信唯有生儿育女是她们的天职,受生殖功能和家庭观念所限制,被迫在“内在性”中进行重复劳动。而男性可以进行开拓性的职业选择和冒险,持续地为社会提供物质资料和开辟新天地,进而实现了自身的“超越性”。于是在人类史上,男性由于“超越性”而被赋予了更高的主体地位,而被生育限定“内在性”的女性则不自觉地成为“他者”。正如书中所批判的:“女人是由男人决定的,除此之外,她什么都不是”[3],在男权制为中心的主流社会中,女性的情感欲望往往被忽视和抹消掉,更多的是作为家庭中的功能符号并且无法取得真正的认同,被迫建构他者化的异质身份。

欧里庇得斯的《美狄亚》真正将女性置于多重冲突身份上进行反思和呈现,改变了以往古希腊戏剧中常见的以男性为主体进行叙事的创作框架。美狄亚既是心怀哀怨和愤怒的弃妇,也是拥有一对孩子舐犊情深的母亲,更是一名善于伪装、残酷冷静、令人生畏的复仇者。在西方社会中鲜有发掘母亲这种形象的内核,更多将其视为圣母化的概念。犹太教的拉比文学中,莉莉丝被认为是《旧约》中的亚当之妻,世上诞生的第一位女性,因为不愿意服从上帝而被放逐到了红海,并被惩戒每日死掉一百名子孙,化身夜妖每晚诱惑男子。玛利亚作为基督之母仍葆有处子之身,而莉莉丝身为魔女则要背负孩子死掉的诅咒以及发配到边缘地带。这似乎意味着,当女性成为人母仍要保持着纯洁性,而魔女则不配成为母亲或者拥有正常形象,亦暗示着男权社会对女性塑造的一种审视。而距今两千多年的古希腊,欧里庇得斯反其道行之,把美狄亚从神话中边缘的、不被主流认可的“他者”形象中解放开来,塑造成有血有肉、爱憎分明的女人,尽管这个人物形象存在争议,却通过重述叙事话语将男女主人公的主体地位进行反向倒置,重构观者的价值认同,并由此实现结构性的情绪共鸣。

三、存在:选择与主体意志觉醒

戏剧《美狄亚》取材于古希腊神话。但实际上是一个选择与命运的故事。女主人公美狄亚被丈夫伊阿宋背叛,面临着两个选择:一是服从命运或者王权的安排,带着两个孩子被逐出希腊。二是杀掉自己的仇人和孩子,以报复丈夫的不忠。美狄亚选择了第二种,但代价是自己也必将承受丧子之痛。美狄亚的反击是以假装驯从的方式,令伊阿宋产生了美狄亚已经放下仇恨、屈服现实的错觉,而这恰是放松警惕的开端,也因此导致国王克瑞翁和其女之死。当伊阿宋意识到自己此时和美狄亚之前的处境一样没有退路,试图寻回自己的孩子并护其周全时,才蓦然发现为时已晚——孩子们悉数被美狄亚杀死。表面上,美狄亚完成了一场胜利的复仇,但在古希腊文化的社会结构中将从此没有她的立足之地。其实从序幕的开始前,当美狄亚追随伊阿宋来到异乡的陌生空间,其实就已踏上了不归路:她当初为爱情背叛父权已不容于祖国;她现在为复仇以行动藐视夫权和王权也不容于希腊社会。更何况她最后已经孑然一身,没有了后半生的情感牵挂,似乎哪一种选择都逃不开悲剧的宿命感。

“生存抑或毁灭,是一个问题”,出自丹麦王子哈姆雷特之口。在欧洲文艺复兴时期,这位“延宕”的人文主义者,在关注生命意义的同时忽略了现实问题,在戏剧第三幕第三场,本有机会杀死独自祷告的叔父克劳狄斯,却因怕罪人在忏悔时被杀而升入天堂,想等克劳狄斯正做坏事时再杀死他,从而放弃了这次绝佳的机会,造成了多诺米骨牌效应:误杀大臣波洛涅斯,不但让克劳狄斯继续苟活,还间接使情人奥菲莉娅殒命,更导致奥菲莉娅之兄雷欧提斯要为父报仇,一杯毒酒一场比剑,母后、雷欧提斯和哈姆雷特自己均死于非命,只是因为一念之差,一个选择。而剧本的暗线,是挪威王子福丁布拉斯,他本面临着和哈姆雷特相同的境遇,父亲死后王位被叔父剥夺,但他并没有像哈姆雷特那样沉湎于命运漩涡的挣扎和思考中,而是积极备战黩武,试图夺回属于自己的王位。戏剧人生的一体两面,在选择的分岔口,通向了不同的道路和未来。

通过哈姆雷特和美狄亚的对比,可以发现他们在选择中“决定了自己的生命本质”。正如萨特所言:

“人像一粒种子偶然地飘落到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本质可言,只有存在着,要想确立自己的本质必须通过自己的行动来证明。人不是别的东西,而仅仅是他自己行动的结果[4]。”

欧里庇得斯在创作美狄亚杀子前的心理时,并不是把她当作那种冰冷的、没有感情的魔女去描述,只是作为再寻常不过的母亲:

“我的孩子,你们为什么拿这样的眼睛望着我?为什么向着我最后一笑?哎呀!我怎样办呢?朋友们,我如今看见他们这明亮的眼睛,我的心就软了!我决不能够!我得打消我先前的计划,我得把我的孩儿带出去。”

等她真正要动手的时候,又倏地硬起心肠,“不,凭那些住在下界的报仇神起誓,这一定不行,我不能让我的仇人侮辱我的孩儿!无论如何,他们非死不可!既然要死,我生了他们,就可以把他们杀死。命运既然这样注定了,便无法逃避。”

这可谓是全剧之中最具先验性的心理描写,美狄亚把自己的“选择”视为无可挽回的命运,正因为她要将复仇的意志贯彻到底,则之前的母性越是真挚动人,残酷的意味愈显厚重。尤其是观者已经预感到她要做出什么样的举动了,难免产生一种直面真实的恐怖。

耐人寻味的是,作为父亲的伊阿宋在全剧中对待孩子的态度也发生过三次转变。在序幕时,老仆人感叹伊阿宋抛弃孩子的表现是种“爱人不如爱自己”的自私。戏剧中期,伊阿宋对于孩子的态度仍是不闻不问。直到听说美狄亚杀死克瑞翁和公主后才开始重视孩子了:“我只是来救我孩儿的性命的,免得国王的亲族害了他们,为了报复他们母亲的不洁的凶杀。”这不是由于伊阿宋的父爱突然被唤醒,而是因为这个男人出于利益衡量,当要迎娶公主的时候新的子嗣仍会繁衍,所以之前的孩子可有可无,只有当国王克瑞翁和公主一同死掉的时候,伊阿宋一下失去了新娘和新生儿的希望,只能再度回首把感情寄托在他和美狄亚的孩子身上。以至于伊阿宋听说孩子被杀悲痛欲绝,发出想要亲吻孩子的嘴唇的请求时,被美狄亚讽刺:“你现在倒想同他们告别,同他们接吻,可是那时候,你却想把他们驱逐出去呢。”

萨特的“情景剧”理论认为:“戏剧所能表现的最动人之处,是一个正在形成的性格,是选择和自由地做出决定的瞬间,这个决定使决定者承担道德责任,并影响其终身。[5]”自由选择也意味着自我选择。在选择前夕,美狄亚是痛苦的,她对孩子的爱与复仇的欲望煎熬着她,使她在内心不断挣扎,她面对的处境使她做出了选择,她最终选择了报仇,尽管她毁灭了作为母亲的那一面,但同时她也成就了她自己。美狄亚以自身的行动完成一种自我选择,在选择的那一瞬间她创造了自我本质。当然美狄亚也可以放弃做选择,任父权和王权安排,接受被流放的命运,颠沛流离忍辱偷生,这也是绝大多数古希腊妇女的无可奈何。相比之下,伊阿宋的选择基本出于男性理性考量,以利己为首要动机,为了现实利益甚至能压抑自己的情感和道德,与美狄亚的孤注一掷形成互文,原先他并不在意自己的孩子,甚至听闻他们要被驱逐也无动于衷,直到美狄亚杀死了他们,他终于悔恨万分,但一切已经迟了。伊阿宋失去的正是在之前“选择”中主动放弃的。

而在最后一幕歌队的咏唱,也和命运的主题形成暗合:

在剧中神明并没有现身,而命运则是由人的行动,即美狄亚的选择来推动的,“凡是所期望的”代表理想,“期望不到的”是破灭的现实,之所以是悲剧,因为情天孽海中无人可以全身而退,美狄亚以自身情感的毁灭向存在的本质靠近,那照亮生命瞬间色彩的是她的自由意志。

四、结语

《美狄亚》对希腊神话的文本话语重塑,是在原欲意识和悲剧精神的发扬下,通过消解男性中心文化以及主体位置转换的方式,使美狄亚成为自我精神的主宰。在这个向度上,欧里庇得斯借美狄亚的个体意识觉醒来表达对古希腊妇女生存环境的深刻关怀和同情,《美狄亚》中的女性主义因性别悲悯意识而起,所达致的意义却并不囿于女性主义本身,而具有着超越性的人性指向。因此,欧里庇得斯在此剧本中对于悲剧根源的意义解构亦逾于个体之外而具备全人类层面的命运观照的意义。

猜你喜欢

美狄亚悲剧命运
传统道德的背离与女性意识的觉醒
——对古希腊悲剧形象美狄亚的分析
克丽丝塔·沃尔夫《美狄亚-声音》中美狄亚母题的演变
伟大的悲剧
命运的更迭
泄洪的悲剧不能一再上演
命运秀
19世纪的法国大歌剧:凯鲁比尼的《美狄亚》
雪夜
猫的悲剧
近视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