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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太史公曰”读法示例

2021-03-07方发亮

渭南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小序自序太史公

方发亮,王 佳

(1.同济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092;2.山西省艺术研究院,太原 030001)

《史记》有本纪、表、书、世家、列传五种体例,“太史公曰”分散于各篇,贯穿全书,也是一体。[1]40“太史公曰”发源于旧史“君子曰”,后史演变为论赞。然《史记》“太史公曰”或自明传意,或补传之不及,俯仰抑扬,变化无穷,非后世史赞能比。《史记》文繁旨远,不易读;“太史公曰”篇幅虽小,然含蓄微妙,加上脱讹改窜,其中意蕴“非经抉发,未易明也”[2]83。“太史公曰”既自成一体,也和《太史公自序》小序、正文密切关联,三者应放在一起参照,如此或可少入歧途。

一、“太史公曰”与《自序》小序合观

“太史公曰”常置于一篇之末,偶见于篇首和文中,随感而发,“或隐括全篇,或偏举一事,或考诸涉历所亲见,或证诸典籍所参合,或于类传中摘一人以例其余,或于正传之外摭轶事以补其漏”[3]6,内容与形式灵活多变;《太史公自序》缀于全书末尾,既是属于七十列传之一的司马迁自传,也是全书之序言与目录[4]100,其中列叙百三十篇著述之意的文字可称为小序,形式整齐,内容庄重。《史记》“近于圆而神”[5]49,“太史公曰”与《自序》小序彼此贯通,虽然真正看司马迁的见解时,自序最重要,但是司马迁立论随处赋形,不同地方取向有所偏重,若单执一端,难明一篇大旨,二者应合观。

例如,《太史公自序》曰:“民倍本多巧,奸轨弄法,善人不能化,唯一切严削为能齐之。作《酷吏列传》。”又说:“夫事人君能说主耳目,和主颜色,而获亲近,非独色爱,能亦各有所长,作《佞幸列传》。”[6]3318若但据小序看,就会像王若虚《史记辨惑》所批评道:

夫酷吏佞幸皆小人,史之立传,大抵著其罪恶,以为世戒,而迁独有取于此等,然则是非之谬,岂特《游侠》、《货殖》之论哉![7]643

王若虚单据小序立论,指责司马迁立传取舍不当,不仅如班氏父子所说“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力而羞贫贱”[8]2738,为酷吏和佞幸立传也是“是非颇谬于圣人”[8]2737。其实《自序》中各篇小序,说明作意,多述所传人事可取之处,若据此以为司马迁便全是肯定与褒奖,那是没弄清小序文字的特性。可联系《酷吏列传》篇前序论和篇后“太史公曰”来看,篇前序论曰:

孔子曰:“导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老氏称:“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法令滋章,盗贼多有。”太史公曰:信哉是言也!法令者治之具,而非制治清浊之源也。[6]3131

司马迁引儒道两家之语,表明“法令者治之具,而非制治清浊之源也”,并不认同吏治在于严刑酷法,并且这和《自序》小序所说“唯一切严削为能齐之”不矛盾。《自序》小序内容反过来推论即可回到篇前序论,需要酷吏一刀切管理是善人不能化,善人不能化是民狡猾钻法律空子,若再推便是序论所说“法令滋章,盗贼多有”。《自序》小序讲的是流,是社会治理最后相互刺激而形成的严峻后果;传文前序讲的是源,是吏治理当遵循的原则。

又《酷吏列传》篇后“太史公曰”:

自郅都、杜周十人者,此皆以酷烈为声。然郅都伉直,引是非,争天下大体。张汤以知阴阳,人主与俱上下,时数辩当否,国家赖其便。赵禹时据法守正,杜周从谀,以少言为重。自张汤死后,网密,多诋严,官事寖以耗废。九卿禄禄奉其官,救过不赡,何暇论绳墨之外乎!然此十人中,其廉者足以为仪表,其污者足以为戒,方略教导,禁奸止邪,一切亦皆彬彬质有文武焉。[6]3154

郅都“争天下大体”、张汤“知阴阳”、赵禹“据法守正”、杜周“少言为重”,似乎与《自序》小序一样是表彰酷吏之能。若再联系传文,司马迁也详写其恶。例如说宁成“滑贼任威”,周阳由“暴酷骄恣”等。故李景星谓:“赞语与传意义各别。传言酷吏之短,赞言酷吏之常,褒贬互见,最为公允。”[2]215并且,“太史公曰”还有“其污者足以为戒”一语,司马迁为酷吏作传,并不是不知道王若虚所说的著史“以为世戒”的道理。王若虚太在意“辩惑”,只看见小序,没有通观“太史公曰”与传文,便下判断,冤枉了司马迁。

反之,仅据“太史公曰”立论,也会失之偏颇。例如《商君列传》“太史公曰”:

商君,其天资刻薄人也。迹其欲干孝公以帝王之术,挟持浮说,非其质矣。且所因由嬖臣,及得用,刑公子虔,欺魏将卬,不师赵良之言,亦足发明商君之少恩矣。余尝读商君开塞耕战书,与其人行事相类。卒受恶名于秦,有以也夫。[6]2237

就此,明代沈国元《二十一史论赞·史记》曰:“直贬到底,所以深黜夫刑名之学也。太史公识义驯正,故其言足翼卫六经。”[9]592论赞说商鞅天资刻薄、游说诡辩、变法残忍,确实如沈国元所说的“直贬到底”,然而是不是一并深黜“刑名之学”?可参看《自序》小序,曰:“鞅去卫适秦,能明其术,强霸孝公,后世尊其法,作《商君列传》第八。”[6]3313联系起来看,“太史公曰”多批评商鞅为人之刻薄,小序则肯定商鞅“刑名之学”变法的功效。李景星说:“盖史公于鞅之为人尽情贬抑,所以导人于正。而于商鞅之所行事极力摹写,又所以不没其实,此本是特别文字,自当以特别眼光读之。”[2]159论赞是评人,表明自己好恶;小序是评事,论断其历史作用。司马迁“并没有因为自己对传主的个人好恶而隐蔽了在更大历史格局中为他作出客观定位的意识”[10]168。太史公分而论之,读者应合观之,才不失其本意。王若虚仅据《自序》小序批判司马迁“是非颇谬于圣人”,是不明太史公用意;沈国元单据“太史公曰”替司马迁辩护,说“足翼为六经”,仍然违背司马迁本意。

《史记》“太史公曰”和《自序》小序各述褒贬篇章还有很多。例如,《吕太后本纪》“太史公曰”称赞“高后女主称制,政不出房户,天下晏然。刑法罕用,罪人是希。民务稼穑,衣食滋殖”[6]412,而《自序》小序则如实讲述吕后“崇强禄、产”“杀隐幽友”[6]3302。前者是就整个国家角度立论,不埋没吕后之治理天下的功绩;后者是从吕氏同刘氏争权下笔,如实展现吕雉残忍的政治斗争过程。又《袁盎晁错列传》“太史公曰”责备晁错“擅权,多所变更”[6]2748,《自序》小序又褒奖他“不顾其身,为国家树长画”[6]3316,司马迁写出晁错削藩既有冒进又有勇于担当的两面性。秦汉之际很多功过参半的将相,如李斯、蒙恬、张耳、陈馀、韩信等等,司马迁对于他们的论断,《自序》小序常彰显其功,“太史公曰”或批评其过失,或惋惜其遭遇,二者合看,才能得全貌。

以上是 “太史公曰”与《自序》小序正反褒贬不同的,还有的是二者各论一截,合在一起方为全篇之旨。例如,《楚世家》“太史公曰”与《自序》小序合览,司马迁的编纂意图才完整展现。《自序》曰:

重黎业之,吴回接之;殷之季世,粥子牒之。周用熊绎,熊渠是续。庄王之贤,乃复国陈;既赦郑伯,班师华元。怀王客死,兰咎屈原;好谀信谗,楚并于秦。嘉庄王之义,作《楚世家》第十。[6]3309

小序从楚国始祖重黎叙起,依次提到殷末事文王之粥熊,周初始封之熊绎,周衰时“不与中国之号谥”[6]1692自称王的熊渠,春秋时问鼎中原的庄王,最后为战国时听信谗言而被囚之怀王。中间由庄王强盛转自怀王衰败的环节,则放在“太史公曰”中讲:

楚灵王方会诸侯于申,诛齐庆封,作章华台,求周九鼎之时,志小天下;及饿死于申亥之家,为天下笑。操行之不得,悲夫!势之于人也,可不慎与?弃疾以乱立,嬖淫秦女,甚乎哉,几再亡国![6]1737

“太史公曰”只评论楚灵王与楚平王。司马迁先咏灵王,用笔精炼,会诸侯,诛庆封,作台求鼎,寥寥数笔,几乎涵盖《楚世家》楚灵王年间所有大事,并且正是因为这些狂悖之事导致灵王出逃饿死,楚国大乱。继任的平王又再次荒淫无道,差点灭国。序与赞联起来看,如藤田胜久说:“我们发现司马迁的论赞,视春秋时代庄王到灵王为发展时期,视灵王末期到平王时期为走向衰退的转变期,认为战国时代怀王时期成为楚国走向灭亡的契机。”[11]392-393称颂楚王之小序与批评之“太史公曰”合观,司马迁的意图才完整呈现,楚国盛衰之迹,兴亡之理,昭然可见。

“太史公曰”和《太史公自序》小序,或正反互见,或前后相合,应放在一起同读,才能看到司马迁笔下“多层面的过去”、原始察终的评价,以及“司马迁兼顾主观判断与外在历史逻辑的用心”[10]169。

二、“太史公曰”与正文叙事论断合看

司马迁发表历史论断并不仅限于“太史公曰”,顾炎武曾指出《史记》常常“寓论断于序事”[12]1492,即借他人之口发表史论。如顾说“惟太史公能之”[12]1492则夸大,班固《汉书·张汤传》末尾载霍光叹曰“霍氏世衰,张氏兴矣”亦用此法。当然司马迁运用最灵活,且序事中的论断常与“太史公曰”相应。

白寿彝受顾炎武启发,曾举《刘敬叔孙通列传》为例,此传亦借诸生对叔孙通的四次或讥或赞的评语发表史论。[13]这样的例子还有不少。

《孙子吴起列传》类似《刘敬叔孙通列传》,亦借时人评价以论吴起。吴起杀妻求为鲁将,破齐后,载鲁人恶吴起曰“起之为人,猜忍人也”[6]2165;去鲁至魏后,又载李克答魏文侯问曰“起贪而好色,然用兵司马穰苴不能过也”[6]2166;为魏西河守后,魏相公叔畏其能欲逐之,再载公叔之仆曰:“吴起为人节廉而自喜名也。”[6]2167一传载鲁人、李克、公叔之仆三人评论,既言“贪而好色”,又说“为人节廉”,故《索隐》引王劭言:“前贪而后廉,何言之反也?”[6]2166司马贞则以为非贪财而是贪名,或者是像陈平那样变换行迹,前贪而后易节为廉;梁玉绳认为小司马“以贪名解之,殊迂曲”,从人性角度分析所说“人惧禁脔,又渔色者之常态欤”[14]1195,两人注解不无道理。司马迁实际借三人之口写出吴起这个悲剧性历史人物的复杂面。吴起代表战国初年打破旧贵族垄断权力局面的新兴力量,他在鲁国、魏国、楚国以军功变法得权,每次都遭遇旧贵族公卿的排挤、打压,最终被楚宗室大臣乱箭射死。司马迁描绘出在新旧势力角量下,个人选择、挣扎、突围的复杂面貌,这也是“太史公曰”不论其兵法,而“论其行事所施设者”[6]2168的体现。

不光如此,有些传中极其不显眼的人语,也隐含司马迁对历史人物的论断,如《管晏列传》不载管仲、晏婴霸业显迹而论其轶事,晏婴传叙述御妻曰:“晏子长不满六尺,身相齐国,名显诸侯,今者妾观其出,志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7]2135对此,郭嵩焘目光锐利,看出御妻眼中的晏子实际就是司马迁心中的晏子,郭氏《史记札记·管晏列传》曰:

案晏子立身事君大节,尽于此“志念深矣”四字中,而所叙仅两轶事,其得晏子深处,又出自御妻之口,此史公文法诡辩处也。[15]237

所谓“其得晏子深处,又出自御妻之口”,即借他人之口,说出司马迁史论。借他人之口发表议论是一部分情况,如白寿彝先生说更基本的形式是“在历史叙述的过程中就已把论点表达出来了”[13]206。

例如,《绛侯周勃世家》已记条侯周亚夫“因不食五日,呕血而死,国除”[6]2079之结局,又补记景帝续封绛侯周勃另外一个儿子而至元鼎五年国再次被废除之余事,叙事已经完结,司马迁偏偏最后再加一句“条侯果饿死,死后景帝乃封王信为盖侯”[6]2080。“果饿死”照应周亚夫传开头,开头曾载许负给周亚夫看相时说“有从理入口,此饿死法也”[6]2074,前后呼应,叙述有始有终。而“景帝乃封王信为盖侯”一句,叙事中有论断,点出周亚夫死因。茅坤曰:“览末句结案,可见景帝之所以杀条侯,只为沮王信之封。”[16]当然周亚夫之死,不仅在于以丞相之职责阻止景帝封皇后兄信,这只是其死因的一个侧面,联系他阻废栗太子,阻封匈奴降王,免相后怏怏不乐,下狱不对,根源正如“太史公曰”中所说“足己而不学,守节不逊”[6]2080。

叙事中有论断,是司马迁所要效仿孔子“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6]3297的具体表现之一,因而研究“太史公曰”时,有必要联系正文具体叙事来探究太史公意旨。

这是“太史公曰”与正文隐含的论断相应的,还有“太史公曰”与传文各存一说的。例如,《宋世家》宣公让弟与襄公之战,论赞与传文,褒贬迥异。太史公曰:“孔子称:‘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殷有三仁焉。’《春秋》讥宋之乱自宣公废太子而立弟,国以不宁者十世。襄公之时,修行仁义,欲为盟主。其大夫正考父美之,故追道契、汤、高宗,殷所以兴,作《商颂》。襄公既败于泓,而君子或以为多,伤中国阙礼仪,褒之也,宋襄之有礼让也。”[6]1633“太史公曰”贬宣公让弟乱国,而褒襄公让战有礼义,此用公羊之义。《公羊传·隐公三年》曰:“宋之祸,宣公为之。”[17]67“太史公曰”中“国以不宁者十世”即此意。《公羊传·僖公二十二年》曰:“故君子大其不鼓不成列,临大事而不忘大礼,有君而无臣,以为虽文王之战,亦不过此也。”[17]462“太史公曰”中“襄公既败于泓,而君子或以为多,伤中国阙礼仪,褒之也,宋襄之有礼让也”,与其同义。且《太史公自序》亦言:“襄公伤于泓,君子孰称。”[6]3308《正义》以为“君子孰称”用《公羊》盛赞襄公之义。[6]3308

而《宋世家》传文用《左传》,褒贬与《公羊传》相反,褒宣公让弟,斥襄公让战迂腐。《宋世家》正文曰:

八月庚辰,穆公卒,兄宣公子夷立,是为殇公。君子闻之,曰宋宣公可谓知人矣,立其弟以成义,然其子复享之。[6]1623

宋师败绩,襄公伤股。国人皆怨公。公曰:“君子不困人于厄,不鼓不成列。”子鱼曰:“兵以胜为功,何常言与。必如公言,即奴事之耳,又何战为?”[6]1626

《左传·隐公三年》:“君子曰,宋宣公可谓知人矣,立穆公其子享之,命以义夫。”[18]11《公羊传·僖公二十二年》又载子鱼曰:“若爱其重伤,则如勿伤;爱其二毛,则如服焉。”[18]171褒宣公之“君子曰”与贬襄公之“子鱼曰”,《史记》世家正文皆用之。

“太史公曰”与正文对宋宣公、宋襄公褒贬迥异,或曰史公失检,或疑本篇与史赞,非出一人,甚至像崔适那样认为《世家》正文用左氏乃刘歆窜入。当然也有调和的,“君子或以为多”,用“或”,表明司马迁意在提供与传文不同的说法,正文记《左传》之事,论赞则取《公羊》之义。司马迁并不固守所谓经学家法,博采众说,不主一家,正文与“太史公曰”各存一说,正是其“厥协六经异传”的方法。

“太史公曰”是司马迁评论历史人事的直接表达,《史记》正文叙事有主观倾向,有论断,有异说,暗含司马迁的间接评论,二者应合看。

三、“太史公曰”前后通观

司马迁作“太史公曰”有时是随感而发,而有些篇章“太史公曰”脉络可寻,可以通观。例如《夏本纪》太史公曰:“孔子正夏时,学者多传《夏小正》云。”[6]89《殷本纪》“太史公曰”:“孔子曰,殷路车为善,而色尚白。”[6]109《高祖本纪》“太史公曰”:“夏之政忠,忠之敝,小人以野,故殷人承之以敬。敬之敝,小人以鬼,故周人承之以文。文之敝,小人以僿,故救僿莫若以忠。三王之道若循环,终而复始。……朝以十月。车服黄屋左纛。”[6]393-394《高祖本纪》与《夏本纪》《殷本纪》三者“太史公曰”遥相回应。吕祖谦曰:“子长于《夏纪》举孔子正夏时,于《殷纪》举孔子善殷辂,圣人损益四代之大意,不可谓不略窥之矣。”而《高祖本纪》特记“朝以十月”[19]335,讥高祖不用夏时。朱子尽管批评浙东史学所谓的司马迁能学孔子这一说法,但也承认他们联读的做法,“迁之意脉恐诚如是,考得甚好”[20]2957。虽然本纪“太史公曰”只是拎出几句孔子的话,拾掇几截董仲舒的“三统说”,已可略窥司马迁的历史哲学思想。

高祖功臣世家、列传等“太史公曰”可以串起来看。司马迁为萧何、曹参、张良、陈平、周勃作世家,韩信、彭越等因谋反被诛而降作列传,樊郦滕灌、张苍、傅靳蒯成诸人紧随其后。他们从高祖平定天下,徼一时之权变,或南面称孤,或出将入相,然每个人出身、功业、行事、术学不同,因而结局有异。司马迁作“太史公曰”时,既会把他们与周室功臣纵向对比,也会在他们之间作横向对比。

周汉功勋对比,赞萧何“与闳夭、散宜生等争烈矣”[6]2020,周勃“虽伊尹、周公,何以加哉!”[6]2080说韩信假使“不伐己功,不矜其能,则庶几哉,于汉家勋可以比周公、召、太公之徒,后世血食矣”[6]2630。尽管这种比附遭后人批评,周汉对比即司马迁欲通古今之表现。

学术对比,萧何“谨守管籥,因民之疾秦法,顺流与之更始”[6]2020,曹参“清静极言合道”[6]2031,陈平“本好黄帝、老子之术”[6]2062,三人先后为相,皆通黄老之术,至周勃则“不学无术”[6]2080,而后面同为御史大夫的周昌、任敖、申屠嘉等人,又“无术学,殆与萧、曹、陈平异矣”[6]2685-2686。若论至武帝时丞相,更是“廉谨,为丞相备员而已,无所能发明功名有著于当世者”[6]2685。于此可见汉初治术之变。

个人遭遇对比,《韩信卢绾列传》“太史公曰”说韩王信、卢绾“内见疑强大”[6]2642,《傅靳蒯成列传》“太史公曰”则说:“蒯成侯周緤操心坚正,身不见疑。”[6]2713李景星说:“又隐隐为韩信、彭越、黥布等作一反射,见汉高祖固是寡恩。彼韩信等亦不如傅、靳等之善处也。呜呼!此太史公之微意。”[2]187

若要探究汉初分封的变化与得失,《荆燕世家》《齐悼惠王世家》《梁孝王世家》《五宗世家》以及后面的《吴王濞列传》等“太史公曰”可联读。诸篇合起来实际就是《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太史公曰”全篇之意。

《荆燕世家》“太史公曰”:“荆王王也,由汉初定,天下未集,故刘贾虽属疏,然以策为王,填江淮之间。”[6]1998

《齐悼惠王世家》“太史公曰”:“诸侯大国无过齐悼惠王,以海内初定,子弟少,激秦之无尺土封,故大封同姓,以填万民之心。”[6]2012

海内初定,天下未集,是高帝分封的现实背景。初定,即政权争夺的战争已经结束;未集,即原来六国疆域纳入一统以后还没有能力完全整合在一起。所以高祖时迫于形势不得不大封同姓,此即《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序开头所谓的“天下初定,骨肉同姓少,故广强庶孽,以镇四海,用承卫天子也”[6]802。

《吴王濞列传》“太史公曰”:“吴王之王,由父省也。能薄赋敛,使其众,以擅山海利。逆乱之萌,自其子兴。”[6]2836

《梁孝王世家》“太史公曰”:“梁孝王虽以亲爱之故,王膏腴之地,然会汉家隆盛,百姓殷富,故能植其财货,广宫室,车服拟于天子。然亦僭矣。”[6]2089

这是汉初大封同姓渐次发展的必然结果,即《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序中间“汉定百年间,亲属益疏,诸侯或骄奢,怵邪臣之计谋为淫乱,大者叛逆,小者不轨于法,以危其命,殒身亡国”[6]801之意。

最后,《五宗世家》太史公曰:

高祖时诸侯皆赋,得自除内史以下,汉独为置丞相,黄金印。诸侯自除御史、廷尉正、博士,拟于天子。自吴、楚反后,五宗王世,汉为置两千石,去“丞相”曰“相”,银印。诸侯独得食租税,夺之权。其后诸侯贫者或乘牛车。[6]2104

《五宗世家》是三十世家倒数二篇,最后一篇《三王世家》只录文辞,所以在此总结汉初分封之变化,经过景帝吴楚之乱削藩与武帝推恩分封后,终形成《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序末尾所言“强本干,弱枝叶”之势。清代李祯说:“迁灼见本朝封建之弊,未宜斥言,故推本高祖时,下洎五宗王世以后,著其大要、其为失得,使人领意于言之外,其所慨者远也。”[21]301司马迁这几篇世家“太史公曰”,描绘了汉初分封的起始、渐变、突转以及最终趋势,内在脉络清晰可见。有鉴于此,班固把《齐悼惠王世家》和《五宗世家》“太史公曰”合并为《汉书·高五王传》赞,以见汉代分封诸侯权势由“拟于天子”到“贫者或乘牛车”之过程。

以上是连续的几篇联读,《史记》一气贯注,还可以跳跃着读。例如,《楚元王世家》论赞可联系《汉兴以来将相名臣年表》《匈奴列传》《景帝本纪》等篇通观,司马迁为治在用人之思想,无时无地不渗透诸篇。《楚元王世家》“太史公曰”:

国之将兴,必有祯祥,君子用而小人退;国之将亡,贤人隐,乱臣贵。使楚元王戊毋刑申公,遵其言。赵任防与先生,岂有篡弑之谋,为天下僇哉?贤人乎,贤人乎!非质有其内,恶能用之哉?甚矣,“安危在出令,存亡在所任”。诚哉,是言也![6]1990

“非质有其内,恶能用之哉?”似不专为楚赵二王而言,隐括武帝。《儒林列传》载:“天子问治乱之事,申公时已八十余,老,对曰:‘为治者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是时天子方好文词,见申公对,默然。”[6]3121-3122武帝与吴楚二王一样,亦不能用申公之言,其原因见于《汲郑列传》:“天子方招文学儒者,上曰吾欲云云,黯对曰:‘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效唐虞之治乎!’”[6]3106武帝不能真用贤者,也是“非质有其内”。

“贤人乎,贤人乎”,太史公反复致意,又让人想到《匈奴列传》太史公曰:“且欲兴圣统,唯在择任将相哉!唯在择任将相哉!”[6]2919武帝虽欲效唐虞之治,然所用人非人,兴利征伐,“是以建功不深”[6]2919,司马迁深惜之。

“安危在出令,存亡在所任”,《景帝本纪》“太史公曰”恰好以实事正反验之,“而错为之不以渐也。及主父偃言之,而诸侯以弱,卒以安。安危之机,岂不以谋哉?”[6]499景帝贸然用晁错之谋而有七国之乱,武帝采主父偃推恩令而干强枝弱,正是任人与出令关乎成败的好注脚。

当然还有很多篇章可以联读,如管晏、老子韩非、司马穰苴、孙子吴起、商鞅、仲尼弟子、苏秦张仪、孟子荀卿等学人传“太史公曰”合看,可探究司马迁对先秦学术之判断等等。

以上所举示例,或在本纪,或在世家,或在列传,篇章悬隔,而司马迁作“太史公曰”则是前后贯穿,左右旁通,我们阅读时也得灵活贯通。《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太史公曰“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镜也”,此是司马迁读古人方法,也应该是我们阅读太史公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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