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两代太史公的发愤著史之心
——兼谈《伯夷列传》的破体隐衷
2021-03-07倪晋波
倪 晋 波
(扬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2)
《史记》中“太史公”一语,凡150余见。[1]究其所指,要有三端:一是司马迁之父司马谈之尊称,是为“老太史公”;一是司马迁之自称,是为“小太史公”;一是司马氏私家史著之名称,是为《太史公书》。钱穆[2]20-31、朱希祖[3]67、阮芝生[4]诸先生于此述之甚详,当称的论。更可注意的是,阮芝生先生曾以“司马迁之心”为目,探赜子长的心灵世界,并谓其衷曲乃在“自乞宫刑,隐忍苟活,完成《史记》,以雪耻扬亲,并对自己、对父亲、对历史文化做出交代”[4]。此中所谓“司马迁之心”,或源出古已有之的“太史公之心”。南宋黄震在《孔子传》中,即以该词指称司马迁的尊孔崇圣之心。[5]1678-1679不过,若基于《史记》全书“太史公”一词的语义逻辑,则“太史公之心”蕴藉的不唯有“司马迁之心”,也应有“司马谈之心”。更毋庸置疑的是,从《太史公自序》可见两代太史公的心理共振乃在发愤著史。那么,老太史公司马谈此一心向的生发脉络何在?小太史公司马迁的继述之志与其父是否有别?若有,又有何改易嬗迁?《太史公自序》之外的篇什是否亦可窥见“太史公之心”?本文拟对这些问题稍做索解,以探赜《史记》钻之弥深的奥蕴,并就教于方家。
一、“世典周史”“天官 不治民”之心迹两离
汉武帝建元年间(前140—前135),司马谈任太史令。《汉书·艺文志》“《苍颉》一篇”注云:“上七章,秦丞相李斯作;《爰历》六章,车府令赵高作;《博学》七章,太史令胡母敬作。”[6]1719可见,太史令作为官职,秦已置之,西汉因之。景帝中元六年(前144),隶太常。《后汉书》志第二十五“太常”条下云:“太史令一人,六百石。本注曰:掌天时、星历。凡岁将终,奏新年历。凡国祭祀、丧、娶之事,掌奏良日及时节禁忌。凡国有瑞应、灾异,掌记之。丞一人。明堂及灵台丞一人,二百石。本注曰:二丞,掌守明堂、灵台。灵台掌候日月星气,皆属太史。”[7]3752从这一记载来看,太史令主掌天时星历、祭祀礼仪、记录祥瑞灾异等,没有提到述史。《后汉书·光武帝纪》载,中元元年(56)夏,“京师醴泉涌出,饮之者固疾皆愈,惟眇、蹇者不瘳。又有赤草生于水崖。郡国频上甘露。群臣奏言:‘地祇灵应而朱草萌生。孝宣帝每有嘉瑞,辄以改元、神爵、五凤、甘露、黄龙,列为年纪,盖以感致神祇,表彰德信。是以化致升平,称为中兴。今天下清宁,灵物仍降。陛下情存损挹,推而不居,岂可使祥符显庆,没而无闻?宜令太史撰集,以传来世。’”[7]82-83此一记载与职官志所叙述的太史职责若合符契。西汉贾谊《新书·傅职》云:“不知日月之不时节,不知先王之讳与国之大忌,不知风雨雷电之征,凡此属太史之任也。”[8]745此处的“太史”即指“太史令”。所谓“大忌”是指“先王、先后的忌辰”,看起来超出“天官”的职责范畴,其实非是。先王、先后的忌辰乃国家要典,正属于前引《后汉书》所称太史令执掌的“国祭祀、丧、娶之事”。又,《汉书·艺文志》载,汉成帝时,“诏光禄大夫刘向校经传诸子诗赋,步兵校尉任宏校兵书,太史令尹咸校数术”[6]1701。可见,掌奏节侯时令、禨祥灾异、卜祝祭仪、观象制历等是太史之责,这与《后汉书》所记并无差别。
《史记》当中多次提到了太史令的职责。《历书》:“太史公曰:神农以前尚矣。盖黄帝考定星历,建立五行,起消息,正闰余,于是有天地神祇物类之官,是谓五官。各司其序,不相乱也。”[9]1500又,《天官书》:“太史公推古天变,未有可考于今者。”[9]1601可见,在太史令的知识结构中,五行星象、阴阳消息等是基本内容,朔闰考定、推古天变也是必备技能。《封禅书》又载,元鼎四年(前113),“有司与太史公、祠官宽舒议:‘天地牲角茧栗。今陛下亲祠后土,后土宜于泽中圜丘为五坛,坛一黄犊太牢具,已祠尽瘗,而从祠衣上黄’”[9]1669;次年,“太史公、祠官宽舒等曰:‘神灵之休,祐福兆祥,宜因此地光域立太畤坛以明应。令太祝领,秋及腊间祠。三岁天子一郊见’”[9]1676。这是说司马谈与同僚讨论祠后土、立太畤坛等祭祀典礼之事。以上所记,均未超出《后汉书》所记太史令职守之范畴。
值得注意的是,《史记·太史公自序》记述司马谈职守时,特别说:“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9]3998又,《汉书·律历志》云:“武帝元封七年,汉兴百二岁矣,大中大夫公孙卿、壶遂、太史令司马迁等言‘历纪坏废,宜改正朔’。……乃昭迁用邓平所造八十一分律历……以平为太史丞。”[6]974-976司马谈掌天官而不治民,说明太史令这个职位与直接治国理政的其他官守很不一样,它面向“天”而不面对“民”,所以司马迁才特意强调这一点。而司马迁自己成为太史令后所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上书改历,属于天官职能范畴。所以,从史志的职官表述及司马谈、司马迁父子的履职情况来看,西汉太史令并没有作史的职守。问题是,司马谈、司马迁父子为什么认为自己肩负作史之责?“迹”与“心”相离,此其一也。
另一方面,司马迁于《太史公自序》首段追叙家世,远溯至尧舜之时。其文曰:“昔在颛顼,命南正重以司天,北正黎以司地。唐虞之际,绍重黎之后,使复典之,至于夏商,故重黎氏世序天地。其在周,程伯休甫其后也。当周宣王时,失其守而为司马氏。司马氏世典周史。”[9]3989从后文看,关于家世的传说应该是来自父亲的教诲。《太史公自序》两引司马谈之言:
太史公执迁手而泣曰:“余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尝显功名于虞夏,典天官事。后世中衰,绝于予乎?汝复为太史,则续吾祖矣。”[9]4000
太史公仍父子相续纂其职。曰:“于戏!余维先人尝掌斯事,显于唐虞,至于周,复典之,故司马氏世主天官。至于余乎,钦念哉!钦念哉!”[9]4027
上引两段话是司马谈向儿子追溯先祖的职守。揆诸情理,司马迁应该聆听过很多次类似的话。司马迁所叙,明显是整合其父所言,从而勾勒出先祖职掌流变的“路线图”:自唐虞之后世为天官,至周宣王史失其官守而为史官,并世典周史。在这个先祖职守图谱中,所谓“司马氏世典周史”甚为可疑。司马贞《史记索隐》按曰:
此“天官”非《周礼·冢宰》“天官”,乃谓知天文星历之事为天官。且迁实黎之后,而黎氏后亦总称重黎,以重本司天,故太史公代掌天官,盖天官统太史之职。言史是历代之职,恐非实事。[9]4027
西周自武王立国,历经成、康、昭、穆、共、懿、孝、夷、厉诸王而至宣王,继其后者乃幽王、平王,而后者在幽王被杀后被迫东迁洛邑,中国历史也进入春秋时代。司马迁称其先人在周宣王时失其守为司马氏,此时已当王朝末期,怎能称之为“世典周史”?司马贞所疑,并非向壁虚构。
司马氏先祖的传承谱系,令人疑惑之处还不止于此。依司马迁所叙,重、黎二氏二正,本来各有所出,及至夏、商,重黎氏合二为一,世序天地,程伯休甫即为两氏之后。至于何以如此、何时如此,司马迁并未交代。《史记索隐》的解释是:“今总称伯休甫是重黎之后者,凡言地即举天,称黎则兼重,自是相对之文,其实二官亦通职。然休甫则黎之后也,亦是太史公欲以史为己任,言先代天官,所以兼称重耳。”[9]3990以互文来理解“南正重以司天,北正黎以司地”,确是敏锐之见;且上古沟通天地,天官、地官,职责相当,理应互为支撑。不过,司马迁“欲以史为己任”,为什么一定要追溯并声称自己的先祖为天官?不仅如此,司马谈在遗言中称先祖在虞夏之时掌天官,后世中衰,而不言衰于何时,又说先祖在周时为太史。但是,在第二段话中,司马谈称先祖世掌天官,至周代而复典之,却不言太史之任。可见,在两代太史公的认知和构想中,天官与太史,在职守上是相通的,或者说,他们认为天官是太史的源头。在一般的理解中,天官沟通天地以为人间法则,太史记录兴衰成败而为世事镜鉴。问题是,司马谈、司马迁父子为什么认为二者职守相通相续?“迹”与“心”相离,此其二也。
二、两代太史公的发愤著史之心及其迁变
“太史”一词,甲骨卜辞常见。如,“乙丑卜,出贞,大(太)史壬酒、先酒”(《前》4.34.1);“利令。其隹(惟)大(太)史寮令”(《前》5.39.8);“贞,于来丁酉,大(太)史易日”(《续》2.6.4)。有研究者曾梳理过金文文献,认为西周太史为史官之长,“掌管西周王国的文书起草,策命诸侯卿大夫,记载国家之大事,编著史册,管理天文、历法、祭祀之事,并掌管图书典籍。他是一种兼管神职与人事,观察记载社会动态和自然现象的职官”[10]27。可见,殷周太史,上宣王诏、策命诸侯,下著史册、载录要务,兼掌星历、宣导祭仪,天人之际、君臣之事,出入枢机,地位崇隆。商周太史所掌,与册书载籍的一般史官并不相同,却正是虞夏天官之职。司马谈、司马迁父子有意无意,混两职为一,屡述先世谱系,追怀家族荣耀,并不只是沉湎于往昔,而更是感喟于当世。秦汉以降,太史令与古已有之的太史,名有因袭、责有重合,位则不同、尊卑殊异。两汉时期,太史令是九卿之一的太常的属官之一。《汉书·百官公卿表》列述太常,表其属官太乐、太祝、太宰、太史、太卜、太医六令丞,但竟不举太史之具体执掌,职卑位低,可见一斑。司马迁对此心知肚明,并深感痛楚。《报任少卿书》云:“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也。”[11]1860“近乎”一词,其实已是讳言,卜祝之事,固乃太史令所掌。不忍于今,故念于昔。小太史公的沉痛,正是古今变幻的曲折反映。
“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并非司马迁的褊急之辞。据《封禅书》记载,汉武帝自元鼎四年(前113)在汾阴得宝鼎以来,就一直与公卿诸儒议封禅之事。封禅是受命而王、功成治定的国之大典,非王者盛世不行。《封禅书》开篇即云:“自古受命帝王,曷尝不封禅?盖有无其应而用事者矣,未有睹符瑞见而不臻乎泰山者也。虽受命而功不至,至梁父矣而德不洽,洽矣而日有不暇给,是以即事用希。”[9]1631在司马迁看来,封禅有四个条件,即受命、功至、德洽、暇给。至于封禅的目的,据阮芝生先生的总结,有受命告代、报功追本、巡守考绩、以报民德四项。[12]但汉武帝封禅的目的却不单纯。《续汉书·祭祀志》云:“初,孝武帝欲求神仙,以扶方者言黄帝又封禅而后仙,于是欲封禅。”[7]3136欲求神仙以长生不死,这是武帝的痴心,但他又不能明说。元封元年(前110),武帝决意封禅。
封禅用希,旷绝莫知其仪礼,而群儒采封禅《尚书》、《周官》、《王制》之望祀射牛事。齐人丁公年九十余,曰:“封禅者,合不死之名也。秦皇帝不得上封,陛下必欲上,稍上即无风雨,遂上封矣。”上于是乃令诸儒习射牛,草封禅仪。数年,至且行。天子既闻公孙卿及方士之言,黄帝以上封禅,皆致怪物与神通,欲放黄帝以上接神仙人蓬莱士,高世比德于九皇,而颇采儒术以文之。群儒既已不能辨明封禅事,又牵拘于《诗》《书》古文而不能骋。上为封禅祠器示群儒,群儒或曰“不与古同”,徐偃又曰“太常诸生行礼不如鲁善”,周霸属图封禅事,于是上绌偃、霸,而尽罢诸儒不用。[9]1677-1678
群儒不明就里,不知道武帝已听信方士之言,欲“致怪物与神通”,“上接神仙人蓬莱士”;更不知皇帝咨询于己,不过是想缘饰儒术而已;且迂执于古,遍检载籍却不知道封禅如何可以“合不死之名”。于是,汉武帝“尽罢诸儒不用”。又,《太史公自序》记载:“是岁天子始建汉家之封,而太史公留滞周南,不得与从事。”[7]4001可见,同时被罢用的还有司马谈。
天官所职,在于沟通天地。封禅大典,祭天祀地,身为天官之后且执掌卜祝祭仪的太史令却被罢黜不用,帝王所信用的反而是痴言长生、妄说不老的方士之士。这让司马谈如何不悲愤?天官职责的失守,不是司马氏家族的失职,而是历史变化所致。专制政体下的帝王,肆意妄行,全在一心之间,儒生、天官不过是畜养的工具而已,一旦于己意不合,摒而弃之,何曾犹疑?兢兢于天命,惴惴于德性的圣人时代,一去不复返了!司马谈的“发愤且卒”,在某种意义上,是理想中的古典圣人治世终结的标志,而老太史公正是这个时代的殉道者之一。“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天官的历史使命既已湮灭,但作为太史令,尚可“续吾祖”,以著史为志。周公制礼作乐,为天下立法;及至春秋,王道缺、礼乐衰,孔子论《诗》《书》、作《春秋》,为学者世范。为了坚定儿子的著史决心,司马谈指出,周公法先王而天下治,孔子作《春秋》而学者则之,希望司马迁能继承先贤志向、明确著史目标。司马谈去世三年后,迁继为太史令,在完成太初历的订定之后,小太史公借由与上大夫壶遂的论辩,阐述了自己的著史理想和基本框架,其逻辑起点依然是“先人”。两代太史公经由先世谱系及其职守变迁的论述发端,将著史盛业融摄于家族使命,司马迁更以孔子《春秋》自效,谋为当世鉴和未来法。王子今先生言:“司马谈司马迁父子有自比孔子而‘继《春秋》’之志,他们期待自己的史学著作能够在政治层面和文化层面对‘王道’和‘礼乐’都能产生积极的影响,是后世‘学者’能够世代‘则之’。”[13]659不过,司马迁的著史论述较其父显然更周全,且目标更明确。
其一,司马谈的先人论述尚见犹疑,司马迁则重列世序,将天官与史官均规约为“吾家事”,在突出家族荣耀的同时,也为自己著史张本。其二,司马谈关于孔子作《春秋》的论述止于补敝起废,为学者则之,而司马迁则将其明确为拨乱反正,为最高典范。司马迁回忆父亲的话说:“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9]4002事实上,在临终遗言中,司马谈的相关论述较为简单。他声称,“自获麟以来四百有余岁”。实际上,自鲁哀公十四年(前481)获麟,至汉武帝元封元年(前110),实际仅371年。司马迁大约是受此启发,以孟子“五百年必有圣人出”的理论涵容其父之言,暗示以己身荣膺“当代孔子”的历史合理性。另一方面,司马谈在遗言中并未提到《易》,但司马迁却统观“六经”,纵论其社会价值,认为“《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并指出“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将《春秋》的治世功能从“六经”抽离出来,赋予其最高价值,从而引申出“继《春秋》”著史的神圣性和永恒性。其三,司马谈的著史梦想是辅弼王权、修旧起废,其指向是当代,而司马迁的理想是推究天人、见盛观衰和立言不朽的合一,既指向是过去和未来,也指向个体生命。天官职守的失落,令司马谈对汉武帝充满失望,也让他明白以天官辅弼圣王的时代一去不返。尽管如此,他对汉武帝依然只有委婉的批评而已。《论六家要指》云:“夫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骚动,欲与天地长久,非所闻也。”[9]3994又曰:“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离则死。死者不可复生,离者不可复反,故圣人重之。由是观之,神者生之本也,形者生之具也。不先定其神,而曰‘我有以治天下’,何由哉?”[9]3997这是对汉武帝不明道术本相、缘饰儒术、醉心神仙而妄求长生的讽谏。司马谈念兹在兹,留给儿子的最后一句话是:“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可见,司马谈期待的是一部表彰盛世的当代史。然而,司马迁在经历李陵之祸等生命的根本性转捩后,将幽于缧绁、身毁不用的耻辱和孤愤融入历史思考和当代观察,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为目标,以“继《春秋》”为价值,完成一部万世之史。此即两代太史公发愤著史的心相之异。
三、《伯夷列传》的破体之惑与 司马迁的“继《春秋》”之心
文本是透视《史记》心灵世界的基石。就此而言,《史记》含蕴的“司马谈之心”明显要薄弱于“司马迁之心”,因为前者主要见诸《太史公自序》,而后者则融贯于全书,尤其是《伯夷列传》。一方面,从体制特点上看,该传是《史记》全书篇幅最短的传文之一,通篇仅790余字,而其中真正传述人物的又只有210余字,其余均是议论或抒情文字。钱锺书先生说:“此篇记夷齐行事甚少,感慨议论居其大半,反议论之宾,为传记之主。司马迁牢骚孤愤,如喉鲠之快于一吐,有欲罢而不能者;纪传之体,自彼作古,本无所谓破例也。”[14]306如此破体之文却又居“七十列传”之首,令人不免要追问其故。另一方面,从撰述逻辑上看,《五帝本纪》《吴太伯世家》《伯夷列传》三者各居相应体例“第一”的位置,且从《太史公自序》的篇章小序看,三文的指向具有一致性,即反对暴政、表彰让德。司马迁如此谋篇布局,令人不禁好奇:斯篇究竟寄寓了小太史公何种心理?要回应此问题,首先必须厘清伯夷、叔齐其人其事。
《史记》一书对伯夷、叔齐的记述,除本传外,尚见于《周本纪》《孔子世家》《苏秦列传》《刘敬叔孙通列传》《游侠列传》《太史公自序》六篇,其文或引称,或自叙,其所勾勒的伯夷、叔齐行事和形象大体不出《伯夷列传》所记,即义不受位、让国适周、丑周之暴、饿死首阳,而这些记述又是来自前代典籍。为描述伯夷、叔齐故事及其形象的生成史,抉发《史记》的文本接受与异变,以下依据时间先后对早期中国经典中的相关记载、述评稍做梳理。
《伯夷列传》曰:“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如吴太伯、伯夷之伦详矣。”[9]2581先秦典籍中,较早述论伯夷、叔齐的是《论语》,分别见于《公冶长》《述而》《季氏》《微子》四篇。其文曰:
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15]200
(子贡)问曰:“伯夷、叔齐何人也?”曰:“古之贤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乎。”[15]265
齐景公有马千驷,死之日,民无德而称焉。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民到于今称之。其斯之谓与?[15]666
逸民: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朱张、柳下惠、少连。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者,伯夷、叔齐与!”[15]726-728
上述言论多是对伯夷、叔齐的人格评介,而少及其生平行迹,仅《季氏》称二人“饿于首阳之下”,但又未言其“死”。孔子对伯夷、叔齐二人非常赞赏,认为他们是德行高尚的古之贤人、逸民。不过,司马迁更感兴趣的是孔子关于伯夷、叔齐是否有怨的判断。孔子一则称两人“不念旧恶,怨是用希”,二则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乎”,认为伯夷、叔齐不会有怨。对此,司马迁并不认同:“余悲伯夷之意,睹轶诗可异焉。”[9]2583对伯夷、叔齐无怨的疑虑,正是《伯夷列传》描述两人生平行事的叙事起点,也是司马迁本传深层蕴藉的逻辑起点。
《孟子》一书中,“伯夷”凡12见,却不言“叔齐”,这或许与夷、齐故事本就暧昧不明有关。与孔子不同的是,孟子对伯夷的态度比较犹疑。《尽心下》《万章下》分别有言:
孟子曰:“圣人,百世之师也,伯夷、柳下惠是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奋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闻者莫不兴起也。非圣人而能若是乎?”[16]367
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16]315
一方面,孟子称颂伯夷为“圣人”;另一方面,他又认为伯夷的“圣”没有达到最高境界。孟子将“圣人”分为四种境界:圣之清者、圣之任者、圣之和者以及圣之时者,孔子能与时偕行、通变日新,所以是圣人的集大成者和最高典范,而伯夷只是其中最清高的那一个。换言之,伯夷是“不完美的圣人”。关于伯夷的清高,《孟子》多次述及。《告子下》:“孟子曰:‘居下位,不以贤事不肖者,伯夷也……’”[16]341《公孙丑上》:“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伯夷也。”[16]234“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16]240由此,孟子批评伯夷过于狭隘:“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与不恭,君子不由也。”[16]240孟子以力行仁政为己任,更倡言舍生取义,具有强烈的行动主义倾向,而伯夷一味以清高自许,不愿投身浊世,改变世界,自然令他不满。这也是孔子与孟子对伯夷态度最大区别之所在。另外值得注意的是,《离娄上》和《尽心上》两篇都提到了伯夷欲投奔西伯的情节,文字稍异。如《尽心上》载:“孟子曰:伯夷辟纣,居北海之滨,闻文王作兴,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太公辟纣,居东海之滨,闻文王作兴,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天下有善养老,则仁人以为己归矣。”[16]355这表明伯夷故事在战国中期愈加丰富。
从文本角度看,《史记》的夷、齐叙事基本来自《庄子·让王》。该篇一般认为是庄子后学所作,是先秦“让王”传说的集结之作,夷、齐故事被写入其间毫不奇怪。其文曰:
昔周之兴,有士二人处孤竹,曰伯夷、叔齐。二人相谓曰:“吾闻西方有人,似有道者,试往观焉。”至于岐阳,武王闻之,使叔旦往见之,与之盟曰:“加富二等,就官一列。”血牲而埋之。二人相视而笑曰:“嘻,异哉!此非吾所谓道也。……今周见殷之乱而遂为政,上谋而行货,阻兵而保威,割牲而盟以为信,扬行以说众,杀伐以要利,是推乱以易暴也。吾闻古之士,遭治世不避其任,遇乱世不为苟存。今天下闇,周德衰,其并乎周以涂吾身也,不如避之以洁吾行。”二子北至于首阳之山,遂饿而死焉。若伯夷叔齐者,其于富贵也,苟可得已,则必不赖。高节戾行,独乐其志,不事于世,此二士之节也。[17]987-988
上述故事时空明确、言行俱存、意旨显豁,也见于《吕氏春秋·诚廉》,二者在内容上几乎没有区别,唯文末议论稍异,表明夷、齐故事在战国中后期业已成熟。《庄子·让王》篇以“轻物重生”为取向,但夷、齐一节未及申论此意而颂之以高节,相关批评见诸《庄子·骈拇》。作者在该文中将伯夷与盗跖之死比较,认为二人虽有君子、小人之别,但在“残生损性”这一点上并无二致。其文谓:
伯夷死名于首阳之下,盗跖死利于东陵之上,二人者,所死不同,其于残生伤性均也。奚必伯夷之是而盗跖之非乎!天下尽殉也,彼其所殉仁义也,则俗谓之君子;其所殉货财也,则俗谓之小人。其殉一也,则有君子焉,有小人焉;若其残生损性,则盗跖亦伯夷已,又恶取君子小人于其间哉![17]323
儒家以仁义为最高价值追求,杀身成仁在所不惜,但道家却以之为残生损性的外物,以身殉物均非自然之道、天命之性,所以伯夷死于名节与盗跖死于货财并无差别。这种非道德主义的倾向在《列子》中即有表达。《杨朱》篇:“杨朱曰:‘伯夷非亡欲,矜清之邮,以放饿死。展季非亡情,矜贞之邮,以放寡宗。清贞之误善之若此!’”[18]221不过,司马迁对于夷、齐的兴趣显然不在其仁义与性命抉择的是非,而在二人的内心世界。
《史记》本传叙述夷、齐故事以“轶诗可异”四字为引子,又终之以其诗:
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饿死于首阳山。[9]2583
在悲剧的终点,“轶诗”文本出现了。这首诗被后人称为《采薇歌》,学者或以为是西周初年之作,或以为出于秦末。王辉斌先生说:“据上引《史记》卷六十一《伯夷列传第一》所载,此篇乃为西周初年之‘古逸’。”[19]60逯钦立先生则根据《吕氏春秋·诚廉》记载的夷、齐二人“周德衰矣”等对话,认为“此歌之出殆在秦之末年也”[20]7。考之《伯夷列传》,太史公仅有“轶诗”之称,未见“古逸”之语;言其作于西周初年,实亦本于传文“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之言,但舍此之文,无有他证。再考《吕氏春秋》,夷、齐二人相谓之辞,未有一语涉及《采薇歌》,逯氏所云,亦不知何所出。从文献角度看,《史记》以前,《采薇歌》未见其传;从文学角度看,隔句用“兮”字,具有战国后期楚辞体的特色;从思想角度看,所谓“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反对暴力革命,推崇上古圣王禅让,亦即伯夷、叔齐“义”之所在,但这是流行于战国时代的观念,商末周初之际未必有此论。总之,《采薇歌》的出现,不会早于战国后期。另外,司马迁《悲士不遇赋》有“天道微哉,吁嗟阔兮”[21]189之言,与“于嗟徂兮,命之衰矣”在句式和意绪上都极为相似。所以,司马迁以“轶诗”称夷、齐之歌,很可能是其自作的遁词。该诗悲愤哀怨,司马迁不言自作而代以“轶诗”,或是为了保持夷、齐故事的古朴之意以增强说服力。因为接下来他就提出了一个问题:“由此观之,怨邪非邪?”答案显而易见。夷、齐有怨是本传叙事的结论,也是司马迁怀疑天道的证据。
夷、齐有怨,怨自何来?太史公不无悲愤地写道:“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絜行如此而饿死!”[9]2585孔子以夷、齐为古之贤人,孟子以伯夷为仁之清者,但是圣贤若此,却饿死于首阳山,岂能无怨?司马迁不能理解孔子“怨是用希”的判断。或许是受到《庄子·骈拇》的启发,司马迁又以盗跖作比:“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9]2585仁人饿死,恶人寿终,这是为什么?《老子》云:“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天道无私,没有偏狭,谁怀抱道德就帮助谁。可是,历史与现实都并非如此。太史公的笔触转向了当世:“若至近世,操行不轨,专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或择地而蹈之,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9]2585这一段悲慨中,显然蕴藉了作者自己的身世之感,但无论怎样,自古以来恶人终身福寿、善人时遭祸殃的例子数之不尽。如斯天道,岂能曰公?天道若此,如何不惑?司马迁终于不可抑遏地质问:“余甚惑焉,傥所谓天道,是邪非邪?”[9]2585这实际上宣告了与传统天道观的决裂。
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说明了将《伯夷列传》置为“七十列传”之首的原因:“末世争利,维彼奔义;让国饿死,天下称之。”[9]4019即反对暴政、表彰让德。这一理念也体现在《五帝本纪》和《吴太伯世家》中:
维昔黄帝,法天则地,四圣遵序,各成法度;唐尧逊位,虞舜不台;厥美帝功,万世载之。作《五帝本纪》第一。[9]4007
太伯避历,江蛮是适;文武攸兴,古公王迹。阖庐弑僚,宾服荆楚;夫差克齐,子胥鸱夷;信嚭亲越,吴国既灭。嘉伯之让,作《吴世家》第一。[9]4013
禅让袭统是古典儒家最高的政治理想之一,吊民伐罪、以暴易暴则是下策。伯夷、叔齐逊国而逃,谏伐而饿,正是此一理想的践行者和坚守者,应该受到表彰。唐尧逊位虞舜和吴太伯避季历,亦是如此。司马迁在本纪、世家和列传的首篇都贯穿了表彰让德的意绪,显示了历史与逻辑相统一的纂写思路。然而,其意图仅止于此吗?当然不是。就《伯夷列传》而言,司马迁借由伯夷、叔齐的悲剧性道德故事和惨淡的现实看到了善恶无报的人间真相,从而戳破了“惟德动天”的天道幻象。这是史家鉴古览今的卓荦洞见,也映现了士人独立思考的价值。不过,太史公的思考仍未结束。他要回答的还有一个问题:传统天道既已不可信,人间正道是否不值得追求?
太史公的答案是否定的。他在传中引孔子之言谓:“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故曰‘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举世混浊,清士乃见。岂以其重若彼,其轻若此哉?”[9]2587“各其从志”,每个人的志向都应该被尊重;“从吾所好”,每个人都应该坚持人间正道,不以是否有报为行动准则。面对善恶无报的事实,我们非但不能放弃正向道义,反而更应该坚守它,因为道义不仅赋予人以价值,在某种意义上,它也是价值本身。在呼吁君子正道而行的同时,司马迁也意识到君子的担心——“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君子忧虑身后不显于世,司马迁自己又何尝不是呢?《报任少卿书》谓:“修身者,智之符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表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列于君子之林矣。”[11]1855-1856士以“五行”立足人间,而以“立名”为德行的终极目标。“李陵之祸”后,太史公“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而疏解此一郁结的通道便是“述往事、思来者”[11]1863,“思垂空文以自见”[11]1865,也就是借由著史立言名垂后世。《伯夷列传》最后写道:
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岩穴之士,趣舍有时若此,类名堙灭而不称,悲夫!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恶能施于后世哉?[9]2588
传文至此,戛然收束,但蕴藉却豁然开朗。伯夷、叔齐经由孔子的称颂而声名日彰,颜回追随夫子而广为人知,这表明:没有青云之士的奖掖,闾巷之人很难扬名后世。那么,砥行立名者应该担心吗?不!因为太史公已然决心要担负起为倜傥非常之人立传彰名的历史责任!《太史公自序》赫然立誓:“扶义俶傥,不令己失时,立功名于天下,作七十列传。”[9]4027天道无报,但史家有笔,可以传奇人、扬其名!
四、结语
明人谢肇淛的《五杂俎》卷十三云:“司马子长,大如帝纪、六书,小至《货殖》《刺客》《龟策》《日者》,无不各极其致,意之所欲,笔必从之;至《伯夷》《屈原》诸传,皆无中为有,空外为色,直游戏三昧耳。”[22]383伯夷、叔齐之事,本就荒渺无考。先秦典籍,或伯夷、叔齐并举,或径论伯夷而不言叔齐。司马迁以《伯夷列传》而非《伯夷叔齐列传》 为本传之题,又云“余悲伯夷之意”而不及叔齐,且篇中叙传简略而横议风发,凡此种种,均显示其无意于稽考伯夷、叔齐故事的真伪。司马迁置本传为《史记》“七十列传”第一,其独引之师心,也不是讨论伯夷、叔齐二人是否有怨,而是借此否定“天道无亲,常与善人”的恒论,并引出微旨:以史笔担道义,以史著替天道,为人立传,为世立法。此即谢氏所谓“无中为有,空外为色”,亦可视为《史记》诸传的“论赞”。换言之,《伯夷列传》与《太史公自序》等篇看似体制迥异,实则“三昧”相通,其深层撰述逻辑具有一致性,均指向了小太史公的“继《春秋》”之心,这既是该传破体之隐衷,也是《史记》终极鹄的之所在。在与壶遂辩论的最后,司马迁说:“且余尝掌其官,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而君比之于《春秋》,谬矣!”[9]4005揆诸文本,从发愤著史到“继《春秋》”而作《史记》,两代太史公的心迹迁变昭然可晓,但此处小太史公却声称不可“比之于《春秋》”,并以圣君盛德、功臣伟业和先人之言为因由称自己只是整齐世传、述而非作,这其实应对悠悠之口和毁谤腹诽的设辞,不想时人看破自己的晦心。我们相信,在那一时刻,在司马迁邃袤的眼光中,已然洞见“第二《春秋》”将屹立于千万年的历史长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