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张枣诗歌的美学特征
2021-03-07何海峰
顾 旭 何海峰
张枣作为中国当代文坛富有影响力的诗人之一,创作了许多令人难以忘怀的诗歌作品。《春秋来信》作为张枣生前出版的唯一一本诗集,该诗集包含63首诗。2010年,张枣逝世之后,其亲友通过整理张枣的手稿,编排成书《张枣的诗》并通过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本书收录了张枣生前创作的130余首诗。
病魔把张枣的生命定格在48岁,张枣的一生非常短暂,其创作出的许多作品也因为自己不满意而遭到遗弃,但他为世人留下的极少部分诗作却在中国当代诗坛刻上了不朽的印痕。
张枣作为后期朦胧诗的代表作家,其诗歌中极富个性化的意象构成、面具化的抒情特征与自信的抒情主体实现了巧妙融合,这也为后世学者研究张枣的诗歌、探索张枣诗歌中的美学特征留下了巨大的思考空间。
一、张枣诗歌的修辞美学
诗歌是语言的艺术,要求诗人能够以精练的语言传达出既富感性又蕴含哲思的过人见解。张枣作为后期朦胧诗的代表作家,十分重视修辞在诗歌语言中的作用。张枣通过对中国古典诗词语言与结构的研究和雕琢,实现了与西方现代主义的巧妙融合。
《那使人忧伤的是什么?》这首诗,就体现出他对于中国古典诗学的研究,并为融入现代意识所作的尝试。在本诗中,首尾两句各出现“那使人忧伤的是什么?”这一问句,而这种首尾回环的结构正是对于古典诗词中首尾运用相同意象的一种模仿,在汉语现代诗中运用这种回环结构,可以强化诗歌的情感表达力度,但单单是这种回环结构,显然情感表达力度有限。与此同时,张枣在诗中加入了更亲近现代化的个性意象组合,使读者在阅读诗歌时有耳目一新之感。例如,在此诗中,少女、葡萄藤、孤独的英雄等意象的运用,在拓展阅读者对于这些物事引发想象空间同时,也引发人们对于存在论更深的哲思。这则诗巧妙地告诉人们,那些过往进入你的生活又离开你的生活的人,他们依旧在记忆那端存在着,但却又像被上了锁。那些记忆好像那么亲切,却总保持着一丝不可切近感。全诗应用一系列陈述性意象,将记忆那种若即若离的感觉通过一系列诸如“你想”“你花”“你让”“你感到”“你怀疑”等一系列复沓性的动词蔓延至全诗的范围,使诗的意象具有了整体性,同时也加强了全诗的整体情感力量。
在他的另一首诗《早晨的风暴》中,作者同样运用回环结构,但在这里,不同于上首诗的首尾两句进行相同的叙述,这首诗通过看星星这一件事完成了回环叙述。在诗中,作者把星象与人生的轨迹相联系。当作者仰望天空中的一颗星时,感受到那颗星子与此时的作者内心是相呼应的,“孤单又晴朗”。“晴朗”的是作者知道人生是一场风暴,伴随着起伏与不定。之后,作者将叙述的时间来回倒转,从“昨夜”到“后半夜”,再从“后半夜”延续到“中午”,之后又从“中午”回溯至“早上”,最后回溯至“昨夜”。通过这样的时间流转与情感的波动相互呼应,使诗句所叙述的那种飘忽不定的人生感受与时间线条的游离感相互交错,营造了一种微妙却又流动的生命气息。同时,从艺术结构上看,回环的结构与全诗那股捉摸不定的飘忽感相得益彰,在一定程度上使诗句的内容与形式得到较好的统一。
张枣在古典诗歌韵律的改造方面所做的努力也值得大家关注。张枣的诗歌很好地继承了古典诗词中音乐性特点,并在他的很多诗中能看到一种学习古典诗歌所留下的痕迹,这也体现在他对于诗的结构整饬的追求。如《丽达与天鹅》这篇诗作中,诗歌的结构组合就体现出张枣对于中国传统诗学整饬风格的欣赏。在这首诗中,作者同样把中国传统诗学押韵的特征与现代汉语巧妙地结合起来,每一章进行首尾押韵,如“址”和“迹”;“号”和“岛”;“磨”和“魄”;“象”和“反”。同时,兼具个性化与对称性的意象拓展了诗文本的想象空间。除此之外,张枣创新了古典诗歌中的隐喻形式。在传统古典诗歌中,隐喻手法的运用更像是为了在此物与彼物之间架设起无形的桥梁。在张枣的诗歌中,隐喻的作用得到拓展,并实现了隐喻、象征及意象三者的高度结合。如张枣喜用“鹤”这一意象,鹤不仅象征梦想与自由,同时在中国传统观念里,鹤兼具有清高、遗世独立的形象。
二、张枣诗歌的对话美学
对话现象作为张枣诗歌中的一个重要特征,近年来受到许多研究学者的着重解读。在张枣的诗歌中,经常出现对白似的片段。如他在《空白练习曲》这首诗中就曾写下过这样的诗句:“我啊我呀,总站在某个外面。从里面可望见我呲牙咧嘴。我啊我呀,无中生有的比喻。”张枣在诗中反复与自己对话,本质上是因为自身存在的不确定性所引发的,他渴望能够重新定义自己的位置。在诗歌的世界里,张枣把自己分裂出去,他努力去找寻那个本我,这也是张枣在他的诗歌评论《十月之水》中写下“我们所猎之物恰恰只是自己”一句的原因。一个迷惘的张枣在寻找一个本真的张枣,诗歌的写作过程就是张枣重新发现自我的过程。在其另一首诗篇《天鹅》中,张枣就以诗的语言表现了自我的找寻过程,“尚未抵达形式之前,你厌倦自己。逆着暗流,顶着冷雨,惩罚自己,一遍又一遍”。这里写的“尚未抵达形式之前”就可以理解为对于本真自我的找寻还未成功之时,迷惘的作者即使明知要历经千辛万苦,也要义无反顾。最终,作者找寻到了自我,“这个命定的黄昏,你嘹亮地向我显现,我将我的心敞开,在过渡时,我也让我被你看见”。在这首诗里,张枣向我们敞开了一个无比丰富的内心世界,他要找寻的是真正的本我,哪怕要历经无比痛苦的内心挣扎,因为每一次寻找本真的过程,都是一次对于原有自我的否定。
张枣还善于利用视角的转换来制造对话的迷宫。在他的诗歌《跟茨维塔耶娃的对话》中,张枣是以双线条叙述的形式展开对话的,一条线条是张枣—元诗,另一条线条是张枣—茨维塔耶娃。诗的前些部分均是在想象茨维塔耶娃的情景,但伴随着“他向往大是大非”这句诗中叙事视角的转变,原有的单线条对话变得丰富起来。而这里的“他”,也指向了诗的写作规则。之后,张枣又把叙事视角转回茨维塔耶娃,并直接参与了与茨维塔耶娃的对话。但同时我们也能注意到,诗句中看似是写张枣与茨维塔耶娃的对话,实际上,也是对另一个自我的对话。这是因为诗句中提及茨维塔耶娃对于祖国的思念,而张枣常年漂泊海外,对于祖国的思念同样是诗人的隐痛。
三、张枣诗歌的生命美学
生命美学的概念最早出自学者潘知常的《生命美学》,他呼吁人们倾听自己内心深处的呼唤,从生命相关的角度出发探寻美学本身。诗人一生坎坷,过着长期颠沛流离的生活,让诗人对于生命充满了一种虚幻感。面对命运,诗人常常有一种无力感。在这种情况下,理想自我与流亡、虚无相互交织,诗人对于命运的游戏流露出自己的深思。在他的诗《与夜蛾谈牺牲中》,张枣高呼“你的命运紧闭,我的却开坦如自然。因此你徒劳、软弱,芸芸众生都永无同伴。来吧,我的时间所剩无几,燃起你的火来。人啊,没有新纪元的人,我给你最后的通牒”。这段诗中,面对飞蛾扑火般难以逃脱的宿命,诗人时刻提醒着自己,与命运的搏击注定是孤独的,而软弱会使人对人生产生无力感。在诗人的另一首诗《夜半的面包》中,面对命运的超验性,诗人也发出过难以突围的绝望:“我一生等待的唯一结果,未露端倪。如果我是寂静,那么隔着外套,面包也会来吃我。”诗人对于命运的不确定性感到迷惘。他把自己比喻成寂静,实际上是在形容他与命运的搏击太过孤独,周围除了寂静还是寂静,这无疑会带给人一种恐惧感。正如张枣所言:“异化的物质世界造成了主体的被压抑。因为物大于人,对于物的消耗,对物的追求,以及对物的占有,成了人类的神。物成了神。”这种对于异化世界的怀疑让诗人在思考关于人的存在本身是否受到物的支配。同时诗歌的边缘化问题也是使张枣在创作中时常表现出无力与孤独感的一大原因,这些情感相互交织,体现在诗人诗中的是一种与命运搏击的犹疑感。
命运的捉摸不定与对于现实困境的无力,让张枣尝试从生活细微处的探寻中,找寻反抗命运的机会。长期的生活体验让张枣知道,生活中的苦痛往往是常态,而幸福则是小概率的事件。如若生活一直被痛苦所压抑,而没有用幸福去找寻这个世界更多的可能,那么生活将毫无希望。张枣在他的随笔《秋天的戏剧》中,就曾表示出对于生活希望的努力追寻:“人的生活会一天天变美,变好。活着就是不断地改掉缺点,走向完美。走向人生最英勇的高处,在高处,依然保持灵魂的崇高和身躯的健全。”不仅如此,他还极力呼吁人们“为幸福而歌”“寻找幸福,用虚无的四肢”。这里需要注意的是,张枣对于幸福的追寻,不同于海子那种将幸福寄予远方的理想主义形式,而是将对于幸福的理解立足于生活,追寻的是一种生活细微处的幸福。正因如此,在《跟茨维塔耶娃的对话》这首诗中,诗人就用美好的词汇,诉说着生活中简单的幸福。
四、结语
张枣作为中国当代诗坛一位颇具影响力的诗人,其诗歌具有明显的“化古化欧”、古典性与现代性相结合、对话性、哲思性等特点。他的诗歌情感流向平和而不偏激,既流露出对命运捉摸不定的无奈,也流露出对幸福追寻的渴望。张枣的诗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接续了中国古典诗歌的美学传统,加之自我的生命感悟、情感体验与时代冲击,使得张枣的诗歌有着鲜明的个人印记和美学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