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相隐”之我见
2021-03-07刘华天彭忠德
刘华天 彭忠德
“父子相隐”的论题最早出自《论语·子路》,先秦诸书如《韩非子·五蠹》《庄子·盗跖》和《吕氏春秋·当务》亦载此叶、孔对话,虽略有出入,亦可见“父子相隐”之论颇为时人所重。这里“父子相隐”,系原文中“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的紧缩语:
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1]
近年来,关于孔子答叶公之“父子相隐”成为热点话题,多谓“父子相隐”之“隐”为“隐瞒”,亦有人大概觉得如此解释,又不利说明“直在其中”,于是多增字解经。
如:近读《〈论语〉之“亲亲相为隐”正义》一文,作者释读“父子相隐”对隐解读如下:认为“隐”字当有“隐瞒”之义,但又有“痛苦、痛惜、哀痛、忧伤”等义。用如《楚辞·九章·悲回风》中的“孰能思而不隐兮”,《后汉书·张衡传》中的“勤恤人隐”以及金宴的《送职方郎中王君赴任序》中的“劬力于民隐”等例为证,来说明孔子口中之“隐”正是此意。作者进一步据此解读,将其所言译作现代汉语,解释父子相隐应为:(但是攘羊事情一旦发生)父亲(一定)会为儿子(的罪错)而感到痛苦,儿子(也)会为父亲(的罪错)而痛苦 。“痛苦”亦可译作“哀痛、痛楚、忧伤”等。据此判定传统的解读“隐”仅为隐瞒是错误的。
对于,直及直在其中,作者释读此段为:叶公对孔子说了一件事:“我们那边有一位对自己道德要求很高的人,他的父亲偷了羊,而作为儿子的他就去告发了。对这件事您怎么看?”孔子思考片刻后说:“在我们那儿,这样的人不会像你们那儿的那个人那样冲动,但是此类事情一旦发生父亲一定会为儿子所犯的罪错而痛苦,儿子也会为父亲所犯的罪错而痛苦,对道德的自我高要求就体现在这种内心的痛苦中了。”这里,逻辑似乎有瑕。
从上例,类似之解甚多,皆与鄙意所知相去甚远。略抒己见如下。
“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紧缩为“父子相隐”是合乎古代汉语的通行做法的。不知什么时候起,不知何人又引申为“亲亲相隐”,且得以流行学术界,我们以为,这种引申既不合乎古代汉语的通行做法,又因扩大化而产生错误:“亲”原来特指父亲,后来引申为父母亲,进而引申为亲属,在孔子所论语境中,原意仅指“父子相隐”,而据使用“亲亲相隐”者的论文内容看,却只能理解为“亲属相隐”,这就背离了孔子论旨中首重父子伦理之原意。支持此批评意见的一个证据是:《四库全书》中,“父子相隐”凡二十七见,而“亲亲相隐”绝无一见。此结论系据上海人民出版社之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版(原文及全文检索版)检索而得,是以本文所论,只用“父子相隐”。
《论语》这段文字中,其实只有两个关键字,即“隐”“直”,它们得到合理解释,文义也就豁然贯通了,兹分说如下。
一、先说“隐”字
“隐”之本义,据汉许慎所著《说文解字》的解释是:“隐:蔽也”[2]。
清代《说文解字》研究大家段玉裁注云:“草部曰:‘蔽茀,小貌也’。小则不可见,故隐之训曰蔽。”
《说文解字》释“蔽”曰:“蔽:蔽蔽,小草也。”
由此引申出二十余个义项:其中较常用的如“隐瞒”“沉默”。诸多学人用“隐瞒”释“父子相隐”,说什么“父亲为儿子隐瞒、儿子为父亲隐瞒”,真是误解了孔圣人。
就父子二人而言,不论是谁“攘羊”,都是一件不道德、不光彩的事,圣如孔夫子,何至如要用“隐瞒”之义呢?将“隐瞒”强加于孔夫子身上的人,就实在不好解释“直在其中”之“直”,于是各种奇谈怪论便由此而出。
所以,此处“隐”应有“沉默”义。这种用法在历史古籍中是屡见不鲜,如:
今之教者,呻其占毕,多其讯,言及于数,进而不顾其安,使人不由其诚,教人不尽其材;其施之也悖,其求之也佛。夫然,故隐其学而疾其师,苦其难而不知其益也,虽终其业,其去之必速。教之不刑,其此之由乎[3]!
这段文字,较为完整、形象地记述了古代一个不成功的教学事例。老师之教,有五项不足,其施教于人,违背教学之理;学生之求,又违背师意,于是教学归于失败。即使如此,值得注意的是学生 “隐其学而疾其师” 的态度,所谓“隐”,郑玄注云:“隐,不称扬也。”从“疾”字看,这位学生不满意,但他“不称扬”,就是不说什么,保持沉默。
又如:
事亲有隐而无犯,左右就养无方,服勤至死,致丧三年。事君有犯而无隐,左右就养有方,服勤至死,方丧三年。事师无犯无隐,左右就养无方,服勤至死,心丧三年[4]。
这段文字中记载了三种对待尊长的态度,对于“事亲有隐而无犯”之“隐”,汉郑玄注云:“隐,谓不称扬其过失也。” 也是保持沉默。
更能说明问题的是,“隐”“默”联用,强调沉默不言,古代汉语中,这是一种“同义重言”的语法现象,较为常用,普遍可见,如:
《周易》乾卦之《文言》:“初九曰‘潜龙勿用’,何谓也?子曰:‘龙德而隐者也。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乐则行之,忧则违之,确乎其不可拔,潜龙也。’”唐孔颖达疏云:“‘不成乎名’者,言自隐默,不成就於令名,使人知也”[5]。
“诚不忍坐视国家至大、至急之忧,而隐默不言”[6]。
“臣等隐默不言,不惟获蔽贤之罪,淑慝不分,亦无以示劝”[7]。
从上,“父子相隐”之“隐”,如果用此常用义“沉默”去解释,所有纠结即可迎刃而解,即:父为子保持沉默,子为父保持沉默。
二、再说“直”字
孔子说“吾党之直”时,没有直截解释,而是说“直在其中”,绕了一个弯子,并没有明说。后世理学家们没能从文字学入手,底气不足,就从义理上去解释,绕了一个更大的弯子。魏人何晏集觧、宋人邢昺疏之《论语注疏》云:
孔子言此以拒叶公也,言吾党之直者,异于此证父之直也。子苟有过,父为隠之,则慈也;父苟有过,子为隠之,则孝也。孝、慈则忠,忠则直也,故曰直在其中矣。
“孝、慈则忠,忠则直也,故曰直在其中”,所谓“忠则直”,完全没有逻辑说服力。
宋人蔡节编著之《论语集说》引朱熹之说云:
父子相隐,天理人情之正也,故不求为直,而直在其中。(晦菴朱氏)[8]
“父子相隐,天理人情之正”,更是简单粗暴,连一点文字训诂的道理都不讲。总之,都难以服人。
兹从“直”之本义切入,“直”之本义,据汉许慎所著《说文解字》的解释是:
直,正见也。从十、目、∟。
又,《说文解字》释“∟”云:
∟,匿也。
段玉裁为了进一步说明“直”义,专从许慎所云“从十、目、∟”下注:
谓以十目视∟,∟者无所逃也。三字会意。
换言之,“直”就是看得特别清楚的“正见”。再用古代学者的话说得更具体一点,荀子指出:是是、非非,谓知……是谓是、非谓非,曰直[9]。
荀子认为“直”和“知(智)”不同,其中存在着差别。《荀子集解》云:“能辨是为是、非为非,谓之智”。荀子所谓“直”,不仅仅是能辨别是和非,而是能进一步肯定“是”之所以为“是”,非之所以为“非”。
据此,孔子所说“直在其中”之“直”当是荀子此处所说之“直”。
孔子之意,是指“父为子隐,子为父隐”之主动者对于“攘”之劣迹是有批评意识的。沉默,即:没有为劣迹进行辩护、没有为劣迹做出掩盖的行为,没有故意混淆是非。沉默,实际上就是无言的批评。说明主动者肯定认为那是错误的即荀子所说的“非谓非”,主动者用“隐”即沉默表明了自己对“非谓非”的肯定判断,所以说是“直在其中”,即“直”在“父子相隐”之中。这种沉默和有意隐藏、掩盖是有本质差别的。
当然,“直在其中”和单纯的“直”是有差别的。前者能肯定“非谓非”但是保持沉默、不检举;后者认识到“非谓非”,而加以检举。
本文之意,只对原文作自己认为正确的解读,其中关键字“隐”“直”解说如上。
如果认为末学之说不离孔子原意,联系到孔子本人曾经贵为司寇,说他意识到了父子之亲和没有这种血缘关系之人对“直”的差别,在法制史上、人伦关系史上具有某种意义,当不为谬论。
在正确解读的基础之上,进一步论述“父子相隐”在中国伦理学、中国法制史,中外法制思想比较研究上的意义,是一重要课题,因兹事体大,亦非末学所长,敬谢不敏而待有关专业之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