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虫”是怎样诞生的
——抗战时期陕甘宁边区的虱子革命发生学
2021-03-07付长睿
付长睿
(中国社会科学院 历史学院,北京 102488)
1944年6—7月,重庆《新民报》的赵超构参加了中外记者西北参观团,赴陕甘宁边区采访。他记录下边区参议员们的开会现场:“大家随便抽着旱烟说话,有两位参议员,坦然地解开上衣捉虱子”,“扪虱开会的参议员,这是绝妙的新闻,但是这新闻并不足为延安人所耻。虱子本是那边农家的‘好朋友’,生虱子的问题决不像我们这边看的那样羞耻。没有虱子的参议员,那才可怪呢!”[1]187身上长虱子在外来人眼中是羞耻,但在边区人民心中,虱子却是他们的“好朋友”,甚至称其为“革命虫”。
全面抗战初期,大批青年学生和知识分子踊跃来到边区。与赵超构一样,他们初到陕甘宁边区也是外来人。作为主体的他们要想在边区生活,如何应对虱子带来的“革命”挑战,同时,作为客体的虱子又为何由生物意义的虫子具备了革命意义,将是本文讨论的问题①。
一、纠缠:虱子在边区的滋生与泛滥
1937年1月,中共中央进驻延安。5月12日,西北办事处会议通过了《陕甘宁边区议会及行政组织纲要》和《陕甘宁边区选举条例》,开始使用“陕甘宁边区”这一名称。边区位置在陕北、陇东、宁夏东南,故名曰陕甘宁边区。北起长城之陕北府谷而跨宁夏之盐池,南迄宜川而达富县,东接黄河,西临宁夏之预旺、甘肃之固原。面积自北至南约九百里,自东至西约八百里[2]8。边区的气候是大陆性、高原性的干燥寒冷气候,海洋来的季候风因受秦岭阻挡,吹到边区风势已衰,西北风则势甚猛[2]19。地理地形的缘故造成边区的自然环境比较恶劣,同时,“经济文化十分落后……反映在文化教育上;就是封建、文盲、迷信和不卫生……卫生条件极差,缺医少药,人畜死亡率很高,婴儿死亡率达60%,成人达3%;全区巫神多达2 000余人,招摇撞骗,为害甚烈”[3]。革命前,陕甘宁边区人民是不讲究卫生的。“人畜同室,头、脸、身体、衣服,经年不洗……各山沟中出柳拐子,流行感冒,猩红热、斑疹、脑脊髓膜炎、天花、白喉,一年中不知夺去多少生命。老百姓除跳巫拜佛外,从不知道卫生医药为何事。”[4]
抗战时期,虱子是陕甘宁边区的家中常客。在陕北农民的眼中,虱子是自然的存在。婴儿出生后,乡村的旧习惯,一年时光,不给娃洗澡。衣服不换洗,就生了虱子[5]。在农村生活的村民高老婆,“捉到虱子,一向是放到口中吃”[6]。虱子在边区农民眼中习以为常,但却成了初到边区者印象和记忆中的怪事。傅连暲的女儿傅维芳回忆:“我记得小时候捉虱子,多极了,每个人身上都爬满了虱子,那时刚从老乡家中接回,又脏又瘦。上保小后,虱子也挺多,经常是太阳晒,开水煮的。”[7]1937年9月,来到延安的江青遇到了正在中央党校学习的徐明清。这次见面时,江青谈起自己对延安生活的感受是:“陕北好地方,小米熬米汤,蚊子虱子成了王。”[8]虱子在边区“无差别进攻”,连中央领导也不能幸免。1936年6月至10月,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采访毛泽东,“我记得有一天我和毛泽东谈话的时候,看见他心不在焉地松下裤带,搜寻着什么寄生物”[9]。当然,经过长征的革命队伍,毛泽东对虱子并不陌生,他早就有言:“在西康,革命者的标志是虱子,在那里我们几乎让虱子给吞吃了。”[10]
虱子在陕甘宁边区十分普遍,但如果单纯从技术上来说灭虱并不难。“灭虱、防虱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常洗澡,常换衣服,总之,讲个人卫生是最好的办法了。”[11]可是,这最好的办法,恰恰在抗战时期的边区难以做到。虱子的存在主要是由于缺少水源,难得沐浴,尤以冬季为甚。“夏天,我们都去延河里洗澡。冬天由于气温低,延河的水都冻住了,我们就很长时间都不能洗澡,只有到春天天气暖和了,我们才能到延河里洗澡,衣服缝隙里都布满了虱子卵。”[12]2391942年,周叔康在延安中央党校干部处工作,据他回忆,“夏秋季节,延河是人们洗澡的好浴场,白天男同志洗澡,晚上女同志洗澡”[12]300。跟随萧军来到延安的王德芬也提到了女同志到延河洗澡的事,她还记录了水供应的情况:抗战时期的延安实行供给制待遇,“一天送三次开水,自备一个小水罐装满为止,不供给洗漱用水,洗衣服到延河去洗,河水浑时可到其他山头有泉水的地方去洗,喝不完的开水可以积攒起来刷牙漱口洗脸用,所以讲不了卫生,尤其是女同志平时洗头洗澡很困难,头上身上难免长虱子,所以人们戏称虱子是‘革命虫’,只有到了夏季才能到延河里去洗洗澡”[13]。可见,女同志到延河洗澡确有其事,但或许出于女性的羞涩心理,实际上她们洗澡要更加困难。时在延安中央医院工作的女同志郁彬回忆:“那几年从来都没有洗过澡,好的时候打盆水到洗澡房擦一擦。”[14]14此外,延河水用来洗澡不仅要分季节,也要看其是否涨潮。在延安鲁迅艺术学院学习的黄淮回忆当时的生活:“洗澡也没水,有时候就去延河洗,延河水一涨潮就变浑浊了,也不是经常可以洗。我一个小女孩子也不懂得照顾自己,身上脏得不得了,又生疮,皮肤都烂了。”[12]395-396
虽说延河水不能随时供人们洗澡,但已经提供了洗澡的机会。远离水源的边区人就没有这种幸运了,甚至“蓬头垢面,终身不洗澡的人是很多的”[15]。农村的产妇到中央医院准备生产,由于卫生很差,入院后还要给她们洗澡、更衣、灭虱、剪指甲[14]205。在这种情况下,虱子在农村就成了无法避免的事情。1940年秋,中国女子大学的白凌准备进入高级班继续进修,但在此之前,有一个下乡锻炼的过程。她随部分同学被分配到延川地区和农民实行“三同”——同吃、同住、同开会(民主评议征粮)。“在农家住,尤其是在山上农家居住,连喝水都要下山挑,没办法洗脸、洗澡。”“女同学和婆姨、姑嫂同住火炕,有时还同盖一被。几天下来,衬衫上全都长了虱子,虱子需要勤捉,捉出来马上把它掐死就行了,但虱子疯长,比捉虱子要迅速得多。”[16]265所以,边区的小学国文课本里虽有“爱干净的娃娃,天天都要洗澡”之类的话,但这在水源缺乏、十年九旱的黄土高原的农家里,简直就是不可想象的天方夜谭[17]。
二、交锋:虱子的疾病与防治
抗战时期,困扰健康的主要是传染性疾病。在延安,大家过着集体生活,吃住都在一起,特别容易流行传染病[14]115。因常年不洗澡、不洗衣、不晒被而引起虱子传染各种病症(如斑疹、伤寒、回归热病等)尤为普遍[18]。1941年2月,延安的中央医院陆续收到一些高烧不退、病情严重的病人。经检查,“有的患伤寒,有的患副伤寒甲、乙,还有斑疹伤寒和回归热”。到6月底这类病人就有27人,内科应接不暇,7月临时成立传染科。“8月份,传染病人便突然增加,统计8月入院各类传染病人达15人,9月17人,10月更猛增至57人。小儿科收治的传染病患儿,还不在此数。”当时该院病床总数仅有100余张,伤寒流行使得传染科、内科,甚至办公室都住上了病人[19]166。住院病人以延安大学和中央党校最多,分别为37人和12人。“由于预防措施没有跟上,中央医院工作人员染病率甚高,虽然还作过预防注射,护士患伤寒者竟达19人,占全院护士的四分之一还强,这就使得我们的工作一时无法进行。”[19]168医院紧急从延大和党校抽调徐洲、彭士禄、许文琴等18人充任护理工作,病情大约到年底得到控制。在这次伤寒大流行中,延安大学的王宜轩、史介夫、曹健、李静等四名同学逝世,学校为他们开了追悼会[20]。
这次伤寒流行过后,中央医院成立了“防疫委员会”并且建立了传染科,边区的革命队伍逐渐注意消灭虱子。中央医院在传染科病房后面的山坡上就有两间窑洞,一间是灭虱房,一间是石灰房[14]243。《解放日报》附设的“卫生”专栏中介绍了虱子的种类、特性和消灭的方法:“团体灭虱就非用灭虱器不成,同时要设立澡堂子。灭虱器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用大蒸笼,或是用四块木板连成四方箱形,下用一铁锅烧水,将此箱形物套座在锅上,箱上盖一毡,把衣服挂在箱内壁上,即可用蒸气灭虱了。”[11]
“我们晓得虱子可以传染很多疾病,这些病都是很凶猛,而且是不太好治的传染病。特别是在生活困苦、战争的时候,常能使居民与军队大批得病、死亡,消失很多的战斗力。”[21]在生活中,“因群众不常洗衣,虱子繁生,得斑疹伤寒者亦众”[22]。
1943年3月,《解放日报》记者张沛受命到安塞县陈家洼采访,“和杨朝臣一家睡在一铺土炕上,被‘革命虫’(虱子)咬了几口。当时并没有放在心上。回到延安以后,我赶写完《劳动英雄们的节日——杨朝臣、张万库给奖大会特写》[23]那篇文章,突然发起40度的高烧来,住进了中央医院。连续14天,高烧不退,昏迷了过去,危在旦夕”。经何穆博士诊断,“确诊这是死亡率很高的流行性斑疹伤寒。病危通知书送到了《解放日报》社”[24]。
张沛后来经过抢救脱离危险,保住性命。其实,虱子造成的疾病并不都是如此致命。在边区,虱子造成最普遍的疾病是疥疮。“那年头,大家得的最多的病是疥疮,罪魁祸首是虱子,因为虱子咬得浑身痒,没有药只能用手抓,抓破了出血,晚上脱衣服时衣服就被血粘住了。”[25]227女大学生白凌回忆下乡锻炼的时候:“日子长了,身上奇痒,皮肤抓破出血,又染上了疥疮。不得了,手指缝、脚趾缝、胳膊肘和大腿根都长疥了,整天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边开会,一边抓痒痒,活像一群猴子手脚不停,洋相出足,不得安宁。”[16]265这段回忆在外人看来颇为有趣,但对当事人来说恐怕并不愉快。
由于虱子在陕甘宁边区的普遍存在,可以推想,受到虱子侵扰的人应该不在少数。1943年军委卫生部下属医院就曾派涂通今、肖志功同志到甘泉附近的部队中去进行集体灭疥[26]。在那个艰苦岁月,边区的人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各自摸索对付虱子的办法。“延安地区冬天缺水,一般人没有条件洗澡,身上长了虱子,只好在太阳底下晒晒,趁机抓一抓。”[25]208这可能是最初级的方法。当时的延安中学学生回忆:“冬天没条件洗澡,夏天只能在延河里泡泡,加上窑洞里潮湿,身上长虱子、生疥疮的很多。在延安,有人把虱子戏称为‘革命虫’,干革命的人身上有虱子是常事。最麻烦的是年纪小的女孩子,那些‘小动物’最喜欢把家安在她们的头发里,所以她们干脆推光头,让虱子无处藏身。”[27]此前下乡锻炼的白凌返回延安后,与其他同学们一起治疗疥疮,“首先是让大家洗澡,用开水烫衣服,消灭虱子,打一场歼灭战。但对付疥疮并不是很容易,那时,有效的消炎药很少,有效的治疥疮药也难找到,学校领导为此专门研究,不知道哪位领导或医务人员提出实行‘烤疗’,腾出一间窑洞,专门为病人烤疥疮用。在空窑中架上木炭点起火,待木炭烧得通红,黑烟消失之后,就可以治疗疥疮了”[16]266。
除上述自发的行为外,边区政府也开始宣传医疗卫生知识,让民众知道虱子的危害,动员民众消灭虱子。
1944年开春以来,延安各区疫病流行,各机关、学校、部队,进行防疫紧急动员,并发动各机关团体帮助所在地区之居民进行大扫除……消灭虱子、喝开水等防疫工作[22]。4月,李亚非在《解放日报》撰文,提醒人们消灭虱子,预防出水出斑病[28]。7月,延安举办了一次盛大的卫生展览会,“在防疫卫生的陈列部分,那些被放大画在纸上的虱子、苍蝇等疾病的媒介物,通过那些图表和连环画会告诉我们:虱子造成了出水病和出斑病,苍蝇造成了伤寒、痢疾、‘卖扫帚’,同时也告诉了我们怎样扑灭它们的方法”。并且,“显微镜底下的生水中的微生虫,扩大镜底下的苍蝇、虱子身上的脏物,告诉了大家不喝生水,要积极去消灭苍蝇和虱子”[29]。通过这次展览会,“过去他们不了解出水病是由虱子造成的,现在他们决定用开水煮衣服以消灭虱子,预防出水病”[30]。本次卫生展览会历时七天,徐特立就参观了八次,进一步宣传“炕上的虱子,把温度加高来消灭,头上的虱子,用醋和洋油来消灭,都是老百姓容易了解,和容易做到的。这种方法应该加以发扬和推广”[31]。也许是吸取了疫病流行的前车之鉴,1945年冬季,边区卫生署在《解放日报》发文,再次介绍虱子的种类、特性和消灭的方法[32]。
此外,《解放日报》发表社论:“每一个党政工作干部,及一切做群众工作的特别是做妇女群众工作的同志……都要学习普通的医药知识,都要研究和了解边区群众中最流行的病症(如吐黄水病)发生的原因及如何预防,以便随时随地进行具体的卫生宣传。”[33]例如,有人利用学校推动卫生宣传工作。黄逸民同志到白塬村做教员,他在夜校和妇女半日班教识字:“衣服常洗,虱子不存,多日不洗,臭气难闻。”[34]杨家湾小学在村里进行卫生工作的宣传解说使一向吃虱子的高老婆“现在也了解苍蝇、虱子是脏的,而不再吃了”[6]。
三、规训:虱子的革命效用
1946年10月19日,美国人李敦白来到延安,担任新华总社的英语专家。在周末的一次舞会上,李敦白见到了毛泽东和朱德。据他记述,“你身上长虱子没有?”朱德客气地问我,“要是没长虱子,你就算不上真正的革命同志”。他得意地笑起来,显然这是他最喜欢的笑话之一[35]。虱子在陕甘宁边区不仅是笑话的材料,而且被赞美为“革命虫”或“抗战虫”,成为了革命者的标志。
1938年,18岁的青年学生马宗涟历经长途跋涉,终于来到了陕甘宁边区。据他回忆,“那时,因一年到头不洗澡,身上会生虱子。有时被子和棉衣缝里,密密麻麻一大片,用手捉不及,便用牙咬,沿着缝隙咯吱咯吱咬下来,牙缝里一片血,一吐了事,谁也不会笑话谁,甚至风趣地称之为‘抗战虫’,意为没有虱子就不是革命者”[12]350-351。对这些初到边区的青年学生和知识分子来说,虱子灭之不绝,只能容忍并适应。虱子被冠以“革命虫”“抗战虫”的美名,能否适应虱子则是对投身革命的挑战,对革命意志的考验。窝窝头上叮满苍蝇,炕上满是跳蚤,被子缝里挤着虱子,在这种环境,你就需要吃得下、躺得下的勇气和毅力[36]72。当然,人们能够容忍并适应虱子的存在,也因为除致命的疾病外,虱子造成的麻烦一般都可以凭借革命意志克服。1939年,到达延安的张文楷成为抗大第五期的学员,他回忆自己在毛儿沟的生活,“身上的虱子、虱子产的白色的卵很多,翻开衣服缝,一棱一棱满满的,我形容是身上背着千军万马。睡觉时打开被子就看到虱子爬来爬去,开始觉得很痒,时间长了也习惯了,就能睡着了”[12]220。容忍并适应虱子,对他们来说,不仅是客观上接受虱子存在的现实,也是主观上完成自我改造,蜕变为一名真正的革命战士的过程。
虱子是农民群众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青年学生和知识分子接受虱子的过程,也是与农民群众打成一片的过程。1940年,周叔康被党组织派遣回延安到中央党校学习。在开班第一天,副校长谢觉哉讲话:“你们要好好学,先要学跟人民群众打成一片,千万不能脱离群众,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中国人民大多数人是农民,边区也是农民最多,现在农民住窑洞,你们不要想住瓦房,农民吃小米,你们不能吃大米。”[12]296-297在来边区的青年学生和知识分子中,“过去许多人是在城市里生活的,一下子跑到农村去,一定是很不习惯的。要与工农兵打成一片,就要适应他们的生活习惯,中国的农村并不是那么卫生的,在知识分子看不惯的事情,在老百姓看来却很平常,如果不能与他们打成一片,就很难接近他们”[37]。谢觉哉在介绍“怎样做县长”时,就特别提及要和群众打成一片。炕上布满了老乡们的尘土烟灰甚至虱子的官员,可谓是“亲民之官”[38]。反之,不了解农民群众,不能够和农民群众打成一片,以后的工作就会很难进行。“当春耕正紧张的时候,某些地方政府,不顾及农忙的情形,不断召集群众大会,使群众感觉开会太多,到底不知做什么好,倒觉得麻烦。”[39]
接受虱子并适应农民群众的生活习惯需要青年学生和知识分子的忍耐和转变。1940年末,延安中国女子大学高级班的同学被抽调参加陕甘宁边区乡、县、边区三级政府选举工作。丁雪松被派到绥德市参加此项工作。据她回忆,“陕北农民习惯睡大火炕,全家男女老少睡在一个炕上,女学员也只能客随主便,挨着他们家的女孩子睡在一起。当地人又不讲卫生,难得洗一次澡,和他们同睡一铺炕,自然很快被传染上虱子。你的毛巾和牙刷,他也随手拿起即用。但是想起临走时领导的谆谆告诫:要深入群众,必须和群众打成一片,不能嫌脏,不要怕长虱子。又都强忍下来,慢慢发现了农民勤劳、朴实的那一面,从而端正了态度”[40]。
在边区,虱子是每个人都要面对的考验,尤其对奔赴延安的青年学生和知识分子来说,更是他们蜕变为革命者必须通过的一关。对青年学生和知识分子而言,经历虱子这一关不仅帮助他们克服身上的“小资产阶级”毛病,完成自我改造,也使得他们真心接受与农民群众打成一片的特殊教育。边区文协的负责人柯仲平先生向来访的记者赵超构介绍下乡学习的经验:“在乡农家里吃馍馍,即使给苍蝇叮过了的,也不可剥皮;和乡农一起睡觉,即使生了虱子,也不可埋怨。”苍蝇和虱子,是乡农的好朋友,每一个学习的人,也就得有勇气和它们成为朋友[1]97。这样的教育与锻炼,令来到延安的上海青年十分有感触:“经过几个月的劳动后,我们这些大城市的同学变化很大——手上长出了老茧,背起步枪轻松自如,同农民打成了一片,有了共同语言。这一堂课不仅仅是一次劳动,更是一次观念上、感情上、体力上的改变,是由知识分子向革命战士的转变。”[12]319
毛泽东曾说:“全国各地,远至海外的华侨中间,大批的革命青年都来延安求学。”[41]568根据1943年任弼时同志在一次审干会议上公布的数字,抗战后到边区的知识分子总共有40 000余人[42]。虽然也“有少数青年来到延安后因吃不了苦,或为国民党特务分子拉拢而离开了革命队伍”[36]113,但对中共而言,这一人数依旧是巨大的补充。早在1939年12月,毛泽东就为中共中央起草了《大量吸收知识分子》[41]618-620的决定,边区吸收了不少青年知识分子以补充干部队伍。以陕北公学毕业的干部为例,除约有10%的人留在边区各部门工作外,80%以上的都奔赴敌后从事抗日工作,有的直接领导游击战,有的做了县长;剩下约有10%的人前往大后方工作[43]。在投入工作之前,这40 000多青年学生和知识分子在“延安这个最缺乏学院气”[1]150的地方蜕变成有组织力、执行力和战斗力的革命队伍的成员,中间也有虱子的一份贡献。
结 语
本文将视线聚焦于抗战时期陕甘宁边区的“革命虫”——虱子,关注到虱子在日常生活、疾病防治、政治文化三个层面的存在状态。虱子在边区日常生活中的普遍存在为其变身为“革命虫”提供了基本前提,虱子带来疥疮等疾病的痛苦则使其能够考验人们的革命意志并起到规训功能,但这些自然条件只是常量,并非边区独有,更重要的是边区特有的变量——边区政治文化的主动塑造。能把抗战和革命精神赋予到每一只虱子的身上,这是中国共产党具有强大统合力的表现。
毛泽东说,看一个青年是不是革命的,“只有一个标准,这就是看他愿意不愿意、并且实行不实行和广大的工农群众结合在一块”[41]566。“只有知识分子跟工人、农民正确地结合,才会有无攻不克、无坚不摧的力量。”[44]通过提倡与农民群众打成一片,陕甘宁边区形成了“向农民群众看齐”的氛围,革命队伍打造出了具有鲜明“农民倾向”的政治文化。这种政治文化的渗透未必需要政策的强制,在潜移默化中就可以改变青年学生或知识分子的心理和行为。1938年3月,白求恩带着医疗队来到延安,认识了边区医院的医生金茂岳。相识三天后,白求恩完全变了样,他穿了蓝灰色咔叽布的制服,有四个口袋,戴一顶八角帽,帽檐前还用红布缝了一个五角星,左臂上带了一个八路军的臂章,脚上穿的是草鞋。白求恩这一身行头让金茂岳医生心生惭愧,因为自己来延安已经三个月了,还是身穿西服、扎着领带,穿着袜子和皮鞋[45]。王光美回忆下乡时,自己的被子“一开始用的是红缎子被面。老乡们感到稀罕,老摸我的被子。我觉得这样可能脱离群众,就托人把红缎子被面拿到瓦窑堡的集市上卖了”[46]。
时间来到1969年,又有一批知识青年来到延安,其中年仅15岁的习近平被分派到延川县梁家河村插队。据村民石春阳回忆,习近平“以前在北京生活,没被虱子咬过,刚来梁家河的时候,腿上经常被虱子咬得红肿一大片,奇痒无比,他经常挠,后来都挠得流脓流血。在地里劳动时,大家都把裤腿挽起来,我就看到他的小腿上到处都是被虱子咬的红疙瘩,有的刚刚结痂,有的痂被挠掉,还往外渗着血。过一段时间,近平就不怕虱子了,像我们农村人一样,对虱子的毒素产生了抵抗力,就算被虱子咬了,红肿也没那么严重了”[47]。经历了虱子的折磨,习近平从最初的苦不堪言变成了“牛肉马皮”,与此同时,在农村的生活也从最初的格格不入变成了与农民融为一体,而自身也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从刚来时的迷惘彷徨到离开时有了坚定的人生目标,充满自信。从抗战到“文革”,虱子让我们看到了历史的延续,见证了历史的回响。
注 释:
①有关陕甘宁边区虱子的研究尚不多见。朱鸿召先生的著作《延安日常生活中的历史(1937—1947)》(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中《狼与虱子的生死浮沉》一文给笔者提供了一些思路和史料线索,在此说明并谨致谢忱。与朱鸿召先生认为“把虱子当作对知识分子人生改造的精神考验是荒唐的”不同,本文则从发生学角度,尝试解释虱子被称为“革命虫”并起到规训作用是何以发生的,这其中既有虱子在边区普遍存在并带来疾病麻烦的客观因素,也有边区政治文化的主观塑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