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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破除概念拜物教
——阿多诺的理论及其启示

2021-03-07王晓升

关键词:拜物教阿多诺定义

王晓升

在认识活动中人们都需要使用概念,但概念却容易被人们固化和实体化,变成像物一样的东西。在这样的情况下,人们完全否定了概念所具有的动态特性,因而概念拜物教就会出现。概念拜物教不仅在认识领域中存在,而且也是社会生活中的常见现象。这种概念拜物教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在实践上都会导致严重的恶果。因此,破除拜物教现象就成为一项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和现实意义的工作。

一、概念拜物教的表现形式

阿多诺在《否定辩证法》中多次使用概念拜物教的概念。他强调,概念必须摆脱“概念拜物教”[1](P58),认为意识形态批判的任务就是要反对概念拜物教——一种“虚假的客观性”[1](P198)。对阿多诺来说,概念是主观和客观相互作用的结果,并且这两者之间的相互作用是始终存在的。这就是说,概念都有一定的客观内容,这种客观内容既是历史地形成的,又与概念所把握的客观对象有关。同时,概念又是人用来把握对象的,总是包含了主观的色彩,于是,对同一个概念人们会有不同的理解。这就表明,概念之中始终包含了主观和客观之间的相互冲突和相互矛盾。从这个角度来说,概念不能被固化,因为它是动态的,是发展着的,如果把概念固化就会陷入概念拜物教之中。把概念内容固化有两种做法。我们以西方社会在某个特定历史时期出现的自由观念(如资产阶级革命时代强调的自由权利)为例:一是把自由这一概念的客观内容固化,比如固化到自由概念之中,好像这是自由概念的全部意思;二是把自由概念完全主观化,好像自由概念完全是空洞无物的,既然自由概念是空洞的、无内容的,那么人们就可以按照自己的理解来规定自由概念。从表面上看,第二种做法与那种把某种客观内容固化的做法完全相反,但实际上其本质是一样的,都是通过自己的理解而把概念的内容固化,实际上就是把主观内容客观化。这两种做法的核心是一样的,就是把概念中的主观和客观割裂开来,从而否定了概念的辩证法。

具体来说,人们在日常生活中经常玩弄一些概念,如自由、民主、人权,好像这些概念有某种固定的内容,而且其中的内容还是客观的、必然的、普遍的。应该承认,这其中确实包含了某种客观的内容,我们不能随意解释民主、自由、人权。这些概念是在资产阶级的发展历史中形成的,有相对的稳定性。我们不能把反自由的做法说成是自由的,不能把反民主的做法说成是民主的。但是,我们又不能把这些概念固化。这是因为,人们在讨论这些概念的时候其实都包含了自己的理解。在关于民主、自由等问题的讨论中,人们往往会陷入概念拜物教之中:一方面认为,他们所理解的民主概念才是客观的概念,从而指责对方是从主观的方面曲解了民主概念,好像他们自己的民主概念中没有任何主观的内容似的;另一方面则认为,对方所说的民主概念完全是他们自己确立的概念,并把他们自己的民主概念说成是唯一正确的概念,好像对方的民主概念中不包含任何客观内容似的。这就是概念拜物教所表现出来的两种不同形式。

在这里,人们立刻会想到用一个办法来解决这里的问题——对概念做出定义。一旦概念被规定下来,人们就不再会有争议了。一个人越是感到一个概念缺乏先定的、实质性的可靠意义,他就越是要弥补这种缺乏,就要用自己的内容来规定这个概念。我们在学术研究中都强调一个基本的学术原则,就是要对核心概念进行定义。如果没有对于核心概念的定义,那么学术研究就没有科学性。这个要求无疑是正确的。我们不能简单地说,在学术讨论中凡是对概念进行严格规定的做法就是概念拜物教,凡是科学的研究都是建立在“如果—那么”这样一个基本范式的基础上。如果某个基本概念可以这样被理解,那么我们可以在这个基础上得到一系列结论。这样一种局部的理解当然是正确的,也是必要的。但是,如果我们把这种局部的理解当作概念的全部,就不适当了。这就是说,如果把概念的某种意义当作概念的唯一意义,那么这就是概念拜物教了;如果人们把对概念的科学规定看作是绝对可靠的基础,那么这也同样走向了概念拜物教;如果从这样的角度来看待科学的研究,那么我们就可以看到对概念进行定义所存在的不足。

我们知道,在科学认识活动中,人们进行定义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指物定义,另一种是指通过概念从逻辑上对概念进行定义。然而这两种定义方式都是有缺陷的。例如,如果我们要给红色下定义,只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指出某个红色的东西来给红色下定义。如果是这样,那么我们的红色概念显然过于狭窄,无法全面包含变化了的红色。更重要的是,如果我们碰到了民主、社会等概念的时候,指物定义就变得非常困难。阿多诺认为,对于像社会这样的概念,我们可能就要指出每个个人,社会就变成了一个量的结合体,从而忽视了其质的方面[2](P196)。另一种方式是用概念来规定红色。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们就需要借助颜色、蓝色、绿色等其他概念,或者借助光谱等概念。无论我们借助其他什么概念,这些概念都是没有被定义的;或者说,这些概念都需要进一步定义。而定义这些概念又要借助其他概念,于是,这种概念的定义将是无穷的。从这个角度来说,从最终的角度来定义概念都是不可能的。因此,在科学研究中,当我们试图给概念做出一个可靠定义的时候,我们所给出的定义并不是绝对可靠的。

在阿多诺看来,当我们试图给概念下定义的时候,我们恰恰陷入了一个困境之中:一个可靠的概念必须是客观的①阿多诺认为,承认概念的客观内容是胡塞尔现象学的一个优点。比如,在范畴直观中,概念的含义是客观的,是可以被直观地把握的。但问题在于,胡塞尔把概念的客观含义绝对化了[2](P207)[3](P209)。[2](P198),而我们在给概念下定义的时候,恰恰让概念变成主观的。这种情况在社会生活领域最为突出。我们在使用民主概念的时候,其实就预设了这个概念的含义是客观的,对所有人都是同样有效的。可是,民主概念并非如此,于是我们就努力定义这个概念;而当我们对民主概念进行定义的时候,我们又把民主概念主观化了。从这个角度来说,如果我们给概念下定义,那么这个定义既是客观的,也是主观的。

阿多诺还从道德上指出了这种给概念下定义的做法存在的问题。他认为,给概念下定义就是要逃避人们对有关概念的使用所承担的责任。当概念被定义了的时候,人们就可以不加反思地利用概念,从而逃避了对相关问题的深入反思,甚至阻止人们对相关问题的反思。比如,如果人们在讨论奥斯维辛集中营中的罪恶的时候,有人提出首先需要对罪恶进行规定,这种做法就是要推迟甚至阻止人们对奥斯维辛集中营中的罪恶的讨论。因为罪恶概念是历史地形成的,都有它相对客观的内容。如果否定了这个客观的内容,人们就需要对这个概念进行主观的定义。在这里我们还特别需要注意,在科学研究中,人们喜欢操作定义,要根据可观察、可测量、可操作的要求来界定抽象的概念,即把抽象的概念转换成可观测、可检验的项目。这是科学家布里奇曼提出的。马尔库塞在《单向度的人》中曾经举例批评过有关做法,认为这种做法就是要逃避概念中所包含的价值维度[4](P87-90)。

概念拜物教其实也表现为极端唯名论和实在论。从历史上所获得的某种客观内容来把概念实体化,是一种极端的实在论;而否定概念的一切客观内容,认为概念不过是空洞的形式,也是一种极端的唯名论。对阿多诺来说,概念的存在总是与实际的存在相互作用的,这两者只能在它们的相互联系中被把握[2](P87-90)。哲学当然可以用一般概念,但这不是在唯名论和实在论的对立的意义上来使用一般概念,不能把概念的存在和实际的存在对立起来,而应该是始终在两者的相互作用中理解双方。

二、概念的动态特征

如果我们不能用定义的方法把概念固化,我们该如何来处理概念呢?阿多诺强调,概念必须是清晰的,不能是模糊的,我们不能局限于定义的方法,要清晰地展示概念的客观内容。概念的客观内容是与概念所指称的对象有关的,因为概念所指称的对象本身就是动态的、变化的,所以概念本身也必须是动态的、变化的。事物和概念的关系是这样的:概念既少于事物,又多于事物;概念与事物不是同一的,其中包含了非同一的东西[5](P7-8)。

任何一个概念本身都携带着客观的内容,这些内容是我们必须接受的。这就是说,当我们使用一个概念的时候,我们首先就默认了概念中所包含的客观内容。任何的科学研究都必然在一定程度上默认一些概念所包含的客观内容,并不可能对每一个概念都进行重新定义,因为这也是没有必要的。但我们也必须承认,任何一个概念都有它的模糊之处,有它的不清晰之处。问题在于我们如何对待概念所出现的这些模糊之处和不清晰之处。这是概念的动态特征的表现。阿多诺认为,我们不能靠通常的定义方式,即按照属概念加种差的方法来解决这里的问题。这种方法只是让一个概念从属于另一个概念,而无法让概念的内容发生一种动态的变化。

那么我们该如何来公正对待概念自身具有的动态特征呢?阿多诺提出了自己的特殊方法——通过一种特殊的定义方法来展示概念的动态特征。在阅读阿多诺文献的时候,我们都会发现一个重要的特点,阿多诺从来不对他所使用的那些特殊概念进行定义。但这是不是说,他不对概念进行定义呢?阿多诺也进行定义,但他定义的方式和通常的定义方式有很大的不同。比如,在《辩证法导论》中阿多诺举例说,他在《最低限度的道德》中曾经给艺术下了一个定义:“艺术是由它是真理这个谎言所导致的魔术。”[6](P222)如果按照我们传统上关于概念的定义,那么这肯定不是定义,因为艺术不是一种魔术,但是艺术和魔术又不是毫无关系的,而是相互交叉的。从这个角度来说,艺术类似于魔术。这个魔术可以说是把真理变成了谎言,把谎言变成了真理,或者说,艺术是以谎言的形式表达了真理。谎言之所以能够变成真理,是因为这里包含了一种魔法,而艺术就使用了一种特殊的魔法。显然,如果人们拘泥于用属概念加种差的方法来看待定义,那么阿多诺的这个定义就没有提供任何确定的知识。但这个定义恰恰通过概念之间的星丛而表达了艺术的特殊性质。在这里,艺术就有一种动态的特点,是一个动态的过程,是把谎言变成真理的一种魔术。相反,如果人们按照康德的方法来定义艺术,比如,把艺术定义为“超越感性世界的直接目的或意义而又有感性的意义和目的的东西”,虽然这也是一个不错的定义,但却缺乏阿多诺提出的动态特征。在这里,艺术因被人们与“有用性”(无目的的合目的性)联系起来,其本身的特质就消失了;或者说,艺术的特质被扭曲了[2](P200-201)。

在这里,阿多诺还使用了本雅明对命运概念的说明来表达概念的动态特征。本雅明在《评歌德的〈亲合力〉》中说,“命运其实就是生者与罪过之间的关联”[7](P23)。本雅明认为,如果人们把命运理解为一个人在生活中不可逃避的东西,冥冥之中给人造成不利局面的东西,那么这就把命运概念固化了,好像命运是一种事态。但本雅明的这个概念恰恰没有把命运固化,而是要从偶然要素结合的意义上去理解命运,从动态生活之中的罪恶现象的结合的意义上来理解命运。

在阿多诺看来,这种新的定义方式其实是一种矛盾的表现,是哲学家思想中存在的思维矛盾的展示。这就是说,此类定义浓缩了一种矛盾:一方面这种表述狭隘地集中在某个特殊的点上,另一方面这个表述所要呈现的过程却又是非常广泛的现象。于是,这里就出现了一个矛盾:某种无法被感知到的东西是极其广泛的,但在表述中所展示的却只是被强化了的某个点,这两者之间处于尖锐的对立之中。当这种对立在这个表述中被表达出来的时候,就使得被表述出来的定义具有一种内在的矛盾和冲力。比如阿多诺对艺术的定义,他把艺术限制在魔术上,限制在真理和谬误的关系范围之中,这显然限制了艺术的范围。可是艺术中却也包含了真理与谎言的矛盾,这一矛盾使艺术概念获得了一种动态的效果。本雅明所说的命运概念同样如此。命运是必然性,但却与人的无限多样的可能生活相冲突。由于生活中的罪恶的联结,无限可能的过程变成了必然的命运,阿多诺把这种矛盾比喻为一种“火焰”[2](P202),这种火焰具有一种特殊的启发意义。这就是说,阿多诺给人们提供的定义,不是要为人们提供一种确切的知识,而是要促使人们去进一步思考,通过这种思考来理解概念所包含的客观内容;或者说,概念总是要包含其所不能把握的东西。这是概念的客观矛盾,这种矛盾就是概念的客观内容。正因为如此,阿多诺的定义具有格言和警句之类的特点。阿多诺的《最低限度的道德》就是由许多这样的格言和警句构成的,所以这本书理解起来特别困难。

既然概念的定义不是要给人们提供确定的知识,而是要让人思考,给人们启发,那么概念的定义就不能像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中那样的通常做法,而是要采用一种综合的方法把概念中的动态特征显示出来。阿多诺说,“一个真正的或者创造性的定义必须是综合的定义”[2](P203)。阿多诺这里说的综合就是要把概念联系到某种新东西,联系到某种人们没有思考过的东西。按照这样一种思路,即使我们按照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方法来给出定义,我们也不能停留在这种定义之中,而是要把这种定义放在一个更加广泛的思想背景下。这就是说,我们要更加深入地挖掘这个定义背后的东西。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地把概念放在动态过程之中。

概念之所以是动态变化的,不仅仅是因为概念自身的内在矛盾,也是由于客体自身的矛盾是变化的。概念是用来把握客体的,概念之中必定包含了某种客观的意思,而其中相对固定的部分构成了概念的内核。同时概念在具体的使用过程中又会发生细微的变化。概念的内核和细微的变化是相互联系的,我们通过概念的细微变化才能显示概念的内核。概念虽然有相对稳定的内核,但是概念的这个内核不是脱离细微的变化独立出现的,而是在变化中出现的。因此,概念从根本上来说是动态的,而不是静态的。于是阿多诺认为,在理论的研究中,我们是要公正地对待概念的动态特征的[2](P200)。

三、概念的星丛

概念的内核和细微变化的关系使我们必须使用一种特殊的方法来处理概念。阿多诺从本雅明的思想中吸收了星丛这个概念。阿多诺用学习外语的例子来说明星丛。他认为,我们在学习外语的时候总是要不断地查字典,但是字词所表示的概念并不完全同字典上一致,我们需要自己根据上下文来理解字词。当我们多次遇到一个字词的时候,就能够大体理解这个字词的核心意思,也能够理解这个字词的变化。我们在理解这些字词的意思的时候,好像在做同义词或者反义词的练习。通过同义词和反义词的练习,我们逐步知道同义词之间的微妙差别。其实,在这样做的时候,我们就把概念放在一个概念的星丛之中,我们是通过概念的运用,通过一个概念与其他概念的关系来理解概念的,而不是孤立地理解概念的。

为什么要把相关的概念联系起来理解概念呢?这是因为,在按照科学的方法认识对象的时候,概念只是被用来概括对象的一般特征的,不能用来表达特殊的东西,不能用来表达非同一的东西。我们知道,概念从习惯上来说就是进行同一化,把不同一的东西同一起来。我们在认识的过程中又不能不使用概念,如果不使用概念,那么我们什么都不能思考。于是,这里就出现了一个问题:我们既需要使用概念,但同时又需要让概念超出概念,让概念表达概念所不能表达的东西。这时就需要概念的星丛。概念的星丛就是把一系列概念联系起来,用阿多诺的话来说,就是要让概念进入星丛。让概念进入星丛的目的就是要揭示对象的非同一的东西。在人们运用概念对对象进行思考的时候,人们会剪裁掉这些东西;或者说,人在借助概念进行思考的时候,这种东西被概念排除掉了。因此,阿多诺说:“概念围绕着要认识的事物而聚集起来,它由此潜在地规定了事物最内在的核心,并试图借助于思维而达到思维所必然排除的东西。”[1](P164-165)对阿多诺来说,事物最内在的东西不是具有普遍意义的东西,而是特殊的东西,非同一的东西。只有非同一的东西才会让一个事物成为它自身。

在科学认识中,我们把对象概括在一定的概念之下,是对对象进行归类,而要把握对象的本质,把握非同一的东西,就无法按照这样的方法来进行。阿多诺提出的新方法就是把概念置于概念的星丛之中。当对象被置于概念的星丛之中时,对象就不被当作是同一的总体,而是非同一的;反过来说,对象的非同一性又会渗透到概念之中。这就是说,概念的星丛其实是动摇了传统的概念形式,使概念超出其抽象的形式,让概念包含非同一的东西。这种非同一的东西在概念中不会以肯定的形式直接显示出来,而是需要通过其他概念的中介才能显示出来。我们在思维中思考概念,把这些不同的概念结合起来,实际上就是一种解码过程。所以阿多诺说:“作为一种星丛,理论思维围绕着概念,它想开启概念,即期望概念像被严密看管的保险箱之锁突然开启一样:只不过它不是通过一把钥匙或者一个数字而被开启的,而是通过一个数字组合而被开启。”[1](P166)概念的星丛的作用就是对概念进行解码,就是要让概念中包含的特殊内容显示出来。

在这里,阿多诺试图借助韦伯的理想类型来说明概念的星丛。我们知道,韦伯是具有实证主义倾向的社会学家,但是又与实证主义有很大的不同。他既不拘泥于经验事实也不沉迷于概念推演,而是用一种理想类型的方法来把握社会。阿多诺认为,这种理想类型的方法类似于胡塞尔的本质直观[2](P167),这就好像是说,从一个特殊的对象之中直观地把握本质。所以,对阿多诺来说,韦伯的理想类型的方法就是把握特殊对象的特殊方法;在马克思的思想中,这叫做“把握特殊对象的特殊逻辑”[8](P359),就是用一个理想的模型来模拟对象,而不是拘泥于对象本身。如果从辩证法的角度来说,就是通过摆脱对象的偶然的外在特性而模拟对象的本质特征。在这种模拟中,韦伯不是把对象概括在某个抽象的概念之下,他不是按照属概念加种差的方法对概念进行规定,而是按照从历史中抽象出来的个别部分而逐步地把概念谱写(komponieren)出来。这就好像谱写歌曲:音乐作品的开始并不能被当作一个总体(而抽象的定义从一开始就把这个对象作为总体展示出来),只有在这个音乐作品全部展开的时候,它才成为一个完整的作品。理想模型的方法其实就是通过概念的链接,最终把对象呈现出来,有如谱写一个音乐作品。

在这里,阿多诺以韦伯对资本主义的分析为样本来说明这种理想类型的方法。这种理想类型的方法对阿多诺来说就是在构建一个概念的星丛。阿多诺说:“他的最成熟的著作,尤其是《经济与社会》表面上看总是受到那些借自法学的文字定义的困扰。但是如果仔细考察我们就会发现,这些文字定义还不仅仅是文字定义。它们不仅仅进行概念上的固定,而且把概念聚拢在要探索的核心概念周围,并试图借此来表达核心概念所指向的目标,而不是为了操作的目的限制核心概念。”[1](P168)在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分析中,韦伯不是直接定义资本主义,也不是按照自然科学中的那种因果关系的分析来揭示资本主义,而是用概念上的链接的方法来展示资本主义。在新教伦理和资本主义精神的分析中,韦伯通过市场中的盈利规则适应市场,通过自由劳动、核算体系等合理化的管理方法,通过经营簿记、合理化的法律体系等概念来逐步说明资本主义的特征。或许这个概念链接还不完整,但是这个概念的链接从一定程度上把资本主义的特点展示了出来。在这里,他不是把合理化和资本主义精神简单地等同起来,也没有简单地用资本主义精神来说明资本主义产生的原因。这些概念也不构成一个完整的概念体系。

阿多诺特别欣赏韦伯的这个理想类型的方法。这是因为,对阿多诺来说,这种方法既吸收了实证科学的原理,又超越了实证科学。他希望借此来表明,概念的辩证法不完全排斥科学方法,不完全排斥定义,它需要像韦伯那样的法律定义,但是却不拘泥于定义,而是要借助一种理想类型的方法把概念连接起来。阿多诺在《辩证法导论》中强调,理想类型的方法是一种启发性的设置[2](P167):一方面他否定了直接的经验观察,强调用一种构想出来的理想类型来把握对象,另一方面,他又允许人们把个别现象与理想类型联系起来;一方面他需要像实证科学那样借助概念,并把概念联系起来,另一方面他又否定了概念之间的逻辑联系,否定了把概念构成体系的企图。

四、通过精神经验来破除僵化的概念

概念拜物教就是要让概念固化,而让概念超越概念恰恰是要摆脱这种概念拜物教。阿多诺的一个重要思想就是让概念指称非概念,这就表达了概念的动态特征。概念的动态特征是与概念所把握的对象有关的。当我们使用概念的时候,我们无法把握对象中那些经验的要素,而对象中发生的那些细微变化都可以通过经验来把握。因此,对阿多诺来说,让概念超越概念就涉及概念与经验之间的联系。在这里,我们仅仅从概念与经验之间的联系的角度来说明如何通过经验来破除概念拜物教。

在概念与经验的联系方面,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早有说明,即通过概念来固化经验、整理经验,把经验的东西纳入同一性的逻辑之中。显然,如果用这样的方法把概念和经验联系起来,只不过是在强化概念的作用,而不是让概念处于一种动态的发展过程之中。那么如何才能通过经验让概念处于一个动态过程中呢?阿多诺借助黑格尔的经验概念来说明这一点。阿多诺认为,在黑格尔那里,经验概念不同于康德的经验概念,不同于经验主义所说的那种经验,它不是直接的、感性的经验。阿多诺运用了黑格尔的经验概念。黑格尔所说的经验类似于对意识的经验,对自身意识的经验;或者说,是人对自己的思想、对自己的全部生活产生的一种意识的方式。这个说法听起来仍然还很抽象。不过,如果我们联系到黑格尔所说的“走向客体的自由”,就可以得到理解了。这就是说,人作为一个主体不是把自己的概念主观地强加给客体,而是向对象敞开其自身。人在意识中被动地接受客体、限制主体的强制作用。所以阿多诺说,“经验的概念,特别是对意识的经验的概念在黑格尔那里意味着一种思想的态度。这种态度就是这种回应性、这种积极的被动性、自主的接受性”[2](P81)。阿多诺对黑格尔的经验概念的这种说法听起来很奇怪。其实,这就是说,主体是在意识中存在的一种态度,这种态度如同感性的经验那样是被动的、接受性的,但这种经验不是感官获得的经验,而是对于意识的经验,就是让人的思想受到感性的调控而不是主动地把概念强加给对象;或者说,这种经验的概念意味着它让人的思想产生一种像感性经验那样的态度,让客体自由地解放开来的一种态度。所以这种态度是对客体的回应,是一种积极的被动性、自主的接受性。所以,这种经验概念其实是表示了人的一种特殊能力。人一旦具有了这种特殊能力,就不仅仅是被动的感性主体,也不仅仅是抽象的先验主体,而是一个完整的人。这样一个完整的人所获得的这种经验被阿多诺称为精神经验。在阿多诺看来,黑格尔的经验概念表达的就是这样一个经验概念[9](P87-90)。当人获得这样一种精神经验的时候,人使用的概念就不是那个僵死的抽象概念,把一切东西都纳入同一性框架中的概念,而是一个动态概念。在这里,这种意识的经验让概念开放自身,让客体获得自由。客体不再被束缚在概念框架之中了。阿多诺说,“真正的哲学概念必须同时包含了演绎的要素和经验的要素”[2](P81)。就精神经验来说,演绎的要素和经验的要素是结合在一起的。

对破除拜物教来说,阿多诺特别强调精神经验的作用,而这种精神经验吸收了模仿的要素和艺术的要素。在阿多诺看来,精神经验之中包含了一种模仿的能力。阿多诺说:“为了能够代表那个受到它排挤的模仿,概念没有任何其他办法,而只能在它自己的行为方式中接纳某种具有模仿性质的东西,以便在面对这种情况的时候,不失去自身。”[1](P26)这种模仿的能力应该从两个方面来理解。一方面,这种模仿的能力是要把握客体的细微之处,或者说,把握那种使某个特殊东西成为特殊东西的那种特质。这种特质是无法在概念中被表达出来的。当概念中包含了这种东西的时候,概念的固化结构就会被冲破。另一方面,这种模仿也不能被简单化,被理解为照相机式的拷贝。对于直接显现的东西,我们可以模拟出来,而阿多诺所说的模仿不是对直接显现东西的模拟,而是对非同一东西的模仿,这种东西不直接呈现出来。因此,这种模仿之中包含了想象。所以在阿多诺看来,类似于艺术中的模仿也是哲学所应该具有的能力,这种能力不是艺术专有的。他说:“野蛮人才会把直觉当作艺术的特权。”[1](P26)哲学必须利用艺术。这是因为,当哲学用概念来把握非同一的东西时,哲学一定会出错。于是哲学要借助艺术来防止自己的错误。同样,正是由于概念在把握对象方面出现的困难,所以许多哲学家借助艺术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思想。一些哲学家在表达自己的思想时总是感到困难,他们甚至要给通常使用的概念打上引号,似乎没有引号就无法写文章一样。这都是面对概念拜物教时所进行的无奈的选择。

阿多诺非常强调概念和经验的关系。在他看来,经验和概念根本是无法区分开来的。既然无法区分开来,那么严格来说,我们就不能用概念来区分经验和概念,这种区分本身就是不合适的。但是,如果不区分我们又不能讨论它们。问题就在于,人们通过这种区分把这两者对立起来,于是概念就变成了空洞的、被掏空了经验内容的东西。一旦掏空了概念中的经验内容,人们就无法看到概念中的内在矛盾和对抗,概念就不能成为一个动态的概念。其实阿多诺对经验与概念的关系的这种理解,在很大程度上表明了哲学是如何继承了经验科学的要素,又如何超越了经验科学的要素。在阿多诺看来,哲学不能脱离经验科学,必须接受经验科学的方法;哲学也要像经验科学那样面对具体事物。所以阿多诺强调,哲学要沉浸在最细微的东西之中,这个最细微的东西当然就是阿多诺所说的非同一的东西。如果没有感性经验,人们就不能认识非同一的东西。哲学认识这种最细微的东西不是要把这种东西纳入概念同一性之中,而是要将其保留在被拓展开来的概念之中;哲学虽然要保留这些最细微的东西,但又不局限于这些最细微的东西。如果哲学局限于这种最细微的东西,那么哲学就变成了一种局部科学。因为哲学通过概念把握总体,所以哲学也要借助于概念。哲学中的概念必须有客观的内容,这种客观内容必须是自明的(知识必须是自明的,如果不是自明的,那么知识就不可靠)。哲学当然不能否定这一点。但阿多诺又没有像现象学那样把这种自明性实体化,他强调经验的内容与概念的客观内容之间的相互作用。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既不把概念的内容固化,也不会拘泥于个别的经验;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看到概念的确定性与非确定性之间的辩证关系。

五、阿多诺思想的启示

在这里,我们试图从理论和实践两个维度来说明阿多诺的思想对我们具有的启发意义。

从理论上来说,概念的内容是历史地形成的,是与它所指称的客观对象有关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概念的内容是客观的。历史是发展的,概念指称的对象是变化的,因此概念的含义也会发生变化。如果我们在概念的使用中脱离了历史,脱离了概念所指称的对象来使用概念,就必然会使它变成僵死的概念。在理论的论述中我们当然要使用概念,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可以脱离概念所指称的对象抽象地讨论概念。在马克思主义哲学教科书中,我们在讨论辩证法的时候,就是把辩证法变成一种纯粹的方法,使这种方法脱离认识对象,脱离认识过程。在这样的情况下,辩证法就变成了诡辩,变成了玩弄抽象概念。马克思的辩证法强调把握“特殊对象的特殊逻辑”。在《资本论》中,马克思从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特殊性中展示了其中的辩证法特点。如果我们脱离了特殊对象来讨论辩证法,就会使辩证法失去了它活的灵魂。

就人们常常说的矛盾来说,如果我们坚持同一性原则,并按照此原则来分析事物,一切事物都可以从A和非A的角度来理解。任何一个事物都有一种可以被纳入A的性质,不能被纳入A的就是非A,这就是所谓的事物的矛盾。显然,任何事物都可以被一分为二,但是这种一分为二的分析究竟给我们提供了事物什么样的本质特征呢?这种所谓的一分为二,从表面上看充满了辩证法,其实就是同一性思维的变种,或者说是知性智慧的变种;它并没有真正摆脱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而是形而上学思维方式的另一种表现形式。

这种所谓的矛盾观在实践中也非常可怕,就是它会让既定的观念取得特权。比如,阿多诺和霍克海默在《启蒙辩证法》中曾经举出一些例子:如果有人对市场交换制度提出质疑,那么其他人马上就会反驳说,难道你要回到封建的、原始的经济状况吗?如果你不喜欢屠宰场,人们就会说,难道你想所有的人都只吃蔬菜吗?如果你不喜欢现行的统治秩序,人们马上反驳说,难道你想回到无政府状态吗(好像没有改革这个选项)?在这里,人们有一个非此即彼的原则,而要打破这个原则又是极其困难的[10](P121)。

从实践上来看,有些人特别喜欢玩弄概念。比如,一些西方政治领导人总是把人权、民主和自由挂在嘴边,似乎他们自己已成为自由、民主、人权的化身。在这里,自由、民主、人权概念被固化了,变成了僵死的概念。可是,这些人为什么这么喜欢玩弄这些概念?难道玩弄概念比占有财产更能给人带来快感吗?许多人在解释这个现象的时候总是局限于意识形态上的斗争。毫无疑问,玩弄空洞的概念是一种意识形态策略,但玩弄概念又不仅仅是意识形态上的策略,不仅仅是要欺骗人,而且是一种统治方法。阿多诺和霍克海默明确地指出,符号“具有拜物教的特征”,它呈现的是“持久不断的社会强制作用”[10](P16),整个概念秩序表现了社会分工和社会统治的需要[10](P16)。从实际生活的情况中我们也能看到这一点。要进行社会管理就必须使用概念,把各种东西归类,这种归类的方法方便了我们的管理。比如,司法实践中碰到的疑难案件就是无法明确归类的案件。柏拉图在《理想国》中已经明确地显示出概念秩序与社会统治之间的关系,只有学会用概念思考的人才能成为统治者。

如果我们更深入地考察概念秩序与统治的关系就会发现,人们在使用抽象概念的时候,把抽象的概念与具体的经验割裂开来。比如,民主、自由和人权不仅仅是抽象的概念,更是与人的具体生活体验密切联系在一起的。许多人把自由看成是现成的制度,好像有了一种现成的制度人们就自由了,这就是把自由看成是一种给定的东西,这种给定的东西受到了人们的崇拜。自由交换确实是一种自由,但如果这种自由脱离了个人的生活体验,那么这种自由同时就是不自由。对一个拥有财产并能够参与交换的人来说,这是自由,他能够从交换的体验中理解自由;可是对没有任何财产能进行交换的人来说,对只能出卖自己劳动力的人来说,这恰恰就是让自己接受统治,是不自由。当然,这不是说我们不需要自由概念。阿多诺说,“只有概念才能达到概念所阻止的东西”[5](P178),没有自由概念,我们永远都不能实现自由,但仅仅有自由概念还是不够的,我们还需要有自由的生活体验,如果生活中我们体验不到自由,自由的口号就变成了一种束缚自由的手段。在这里,人们玩弄的是抽象的自由,与肉体无关的自由。实际上这种抽象的自由就是抽象的纯粹自我的自由,这种抽象的自由恰恰就是脱离肉体的自由。脱离肉体体验的自由很容易走向不自由。在《启蒙辩证法》的附论中,阿多诺和霍克海默曾经谈到了空洞的恐怖,这种空洞的恐怖的特点就是它能够导致两个完全相反的东西;也就是说,空洞的自由可以变成反自由的东西,空洞的民主成为反民主的,空洞的人权成为反人权的。为此,他们挖苦说,空洞的恐怖常常会伴随着一句话:“我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10](P214)

从这个角度来说,批判概念拜物教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在实践中都具有重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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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异宾(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
马克思对资本逻辑的三重批判
成功的定义
修辞学的重大定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