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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系医权,力倡革新:陈垣医学思想研究

2021-03-06李计筹

关键词:陈垣解剖学西医

李计筹

(广州中医药大学 基础医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陈垣(1880-1971),字援庵,广东新会人,我国著名历史学家和教育家,早年学习西医,而后又参与创办了华人自办的第一所西医学校——光华医社,1913年当选为众议员,到北京之后研究兴趣转向历史学,曾任京师图书馆馆长、辅仁大学校长、北京师范大学校长等职,与陈寅恪并称为“史学二陈”。目前学界对陈垣早年学医、行医、授医的经历研究相对较少,尤其对他在国内较早探讨中医药科学化以及主张中西医并行等方面的情况更无专论。探讨20世纪初中国社会转型时期陈垣等医学精英对中医药科学化的思考,对还原中西医结合思路萌蘖的历史颇为有益。

陈垣出生于一个药商家庭,他的祖父陈海学在广州开设有“陈信义”药材商行,后来在广州、上海、天津、重庆、香港、新加坡等地均开设有分店。[1]陈氏家族在村里建立了一所带有慈善性质的药房太和堂,并请一位医生坐堂,乡人来看病取药收费很低,无力支付者甚至可以免费。[2]青年时期陈垣进入广州博济医院(Canton Hospital)开设的医学堂学习西医,而后又与梁培基、陈衍芬、郑豪等人创办光华医社,毕业后留校教授细菌学和解剖学。在此期间,他参与了《医学卫生报》和《光华医事卫生杂志》两种刊物的创办,并发表了大量介绍现代医学和中西医学史的论文。19世纪末,西医全球化对中国的政治和国人的生活产生了巨大影响,逐渐侵蚀了中国的医权和阻碍了中医的生存和发展,陈垣认为医学不仅关涉个人生命健康,而且与国家的命运密切相关,他身体力行,积极推广西医知识和卫生制度,呼吁改革中医。

一、维系医权,拯救国族

近代中国遭受西方列强欺辱,尤其是甲午战败,中华民族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维新变法、富国强兵成为有识之士思考的话题。一些社会精英提出中国贫弱与民众身体孱弱有关,如刘桢麟在《知新报》发表文章称:“欲治天下,必自治国始;欲治国,必自强民始;欲强民,必自强体始。强体之法,西人医学大昌,近且骎骎乎进于道矣。”[3]医学救国迅速成为一种新的社会思潮,向西方学习先进的医学知识和技术,改变落后的社会面貌,拯救国民的身体,成为许多有志青年的理想和愿望。陈垣就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学医的。

然而由于晚清政府软弱无力,陈垣深感国人连维护基本的人权都无法实现。1908年11月29日,佛山轮船收票的葡萄牙人奴路夏踢毙华人何与听,然而洋医德温朴检验后竟无视受伤致死的事实,谎称其是心病致死,而当时的英国领事在南海县仵作验明尸伤属实的情况下,竟然也根据德温朴的伪证宣称“被告无罪”,致使凶手逍遥法外。[4]此案没过多久,上海英国巡捕马仕械毙华人余发程,虽经西医剖验确系故意杀害,但英国领事以数百两银钱了结,使凶手逍遥无事。[5]307对比前后两案,前者以西医为据,对中方仵作检验结果不予采纳,后者虽然采纳仵作检验结果,但最终以钱银了结,这使陈垣非常愤慨,大呼:“甚哉,中国人命之贱也,不以医生剖验为据,而以仵作相验为据,则人既不公认矣。以医生剖验为据,不以仵作相验为据,则亦欲以银数百两了结。然则携有数百金之银币者,何处而不可殴毙人耶?使吾国人以此等暴行施于人,则谓之野蛮暴动,弄成交涉巨案矣。呜呼中国人!然或者谓苟不得医生剖验凭单作据,则并此区区数百两之烧埋银亦不可得也。悲夫!”[5]308

对积贫积弱的中国而言,没有医权就没有话语权,国人的生命就会为外人所把持。基于此,陈垣力倡仿照外国培养专门的法医,维护国人的人身权利。后来,政府拟设立检验吏,毕业后分派各州县专司相验等事。陈垣初闻之颇受鼓舞,不久发现所谓的检验吏“仍以《洗冤录》为课本,而于生理解剖等学,不过择普通浅近者习之”,他难掩失望之情,指出:“谓人命交涉案能据检验吏之所验以与外人争胜,则左矣”。[5] 284-286

陈垣深知“吾国素无医事教育,故外人得操吾国医事教育权,可耻也”[5]195,认为要掌握医权就要学习西方医学教育制度,开设医科学校,培养本土西医。我国虽早期有黄宽赴欧洲爱丁堡医科大学学习西医,但承其后者屈指可数,又有博济医院等开设医校培养西医,然多为西人所办,数量有限。官方没有像日本那样设立医学院、医学馆、养成所、医学所等培训机构来开展医学教育,陈垣认为这是中国医学后继无人、落后于日本以及丧失医权的原因。[5]195他引述日本人河内柳溪的话告诫同胞:“日本医学,先求之三韩。自汉医方之输入,而三韩医方殆乎止熄,命也。降自幕末,至于方今,乃汎求西洋医方以救斯民夭折,而皇汉医术并废,是亦命也。呜呼!今日本以泰西医术报三韩矣,吾汉不自图,则日人又将依次以泰西医术报我,我其尚可以为国哉。”[5]294急切之情溢于言表。

陈垣在《飞猎滨除疫法》《新药制造公司之萌芽》等文章中也阐述了医权与国权的关系,前者指出中国若不速行除疫检疫之法,“则各国又将夺其主权而代除之”,[5]295后者呼吁“今日欲挽回药品输入之利权,则必自制药始”,而且认为“资本愈大愈佳,不造则已,造则必以能胜外国所来之药,为中国唯一之大制药公司,令用西药者亦莫不安心乐用我之药而后已。”[5]305这既体现了他的爱国情怀,也体现了他的远见卓识。

二、宣传医学新知

中国的现代西医知识主要由19世纪来华的新教传教士传播而来,尤其是解剖学和血液循环知识,改变了国人对人体脏腑位置、形状、功能以及血液运行的认识。1850年英国伦敦会(London Missionary Society)传教医师合信(Benjamin Hobson)在中国出版了西医解剖学著作《全体新论》,后又在上海出版了《博物新编》《内科新说》《西医略论》《妇婴新说》等书,在国内医界和知识分子中产生了很大影响,一时洛阳纸贵。陈垣读过合信的医书,深知生理解剖知识对医学的重要性,他认为“解剖学未明,不足以言医理也”[5]169,“人之不可不有普通生理知识也”[5]171,同时指出:“夫《博物新编》者,即寻常医学校之物理、化学、动植物学也。《全体新论》者,即解剖生理学也。于此不卒业,不足以读内外诸科也”[5]190。

陈垣以为我国医学早在《黄帝内经》中就有解剖之说,可惜因种种原因而停滞不前。他因此撰写了《中国解剖学史料》一文,从史书、笔记、医著等资料中爬梳出中国解剖学的发展脉络,希望医界和官方能够将此术恢复,而他自己愿意“执大刀劈斧从其后”[5]362。他主张在法律未允许解剖尸体前,学医业者当“多解剖兽类以代人之用,是谓比较解剖学”[5]308-309,还提倡利用被遗弃的人的尸骨,比如被弃之死孩和刑犯的尸体进行解剖学实验。[5]254,306他又认为如果能奖励解剖,则风俗可能为之一变[5]306,作为医学基础的解剖学如若能取得发展,则中国医学必将进步。

另一方面,陈垣认为国人因缺乏生理知识而在医疗中存在一些不良风气,如当时有许多医生打着“方脉”的招牌招摇过市,认为“徒以切脉为能知病”[5]161。陈垣认为“诊病非不当切脉,而切脉特诊病法之一端。必从他诊法诊得病源,然后可以切脉知其心力之强弱,以判症之安危,定用药之轻重。”[5]161他在《说脉诊》一文中详细介绍了心脏的结构和生理功能以及血液循环之理,认为“业医者无不知脉诊之不足以知病也,特以数千年之积习,大半社会之所趋向,姑为是应酧然耳”[5]164。

三、提倡强制医师考试,培训产婆

陈垣极力提倡学习西方国家举行医师考试。在中国人人可以学医行医,没有考核与检验,“以无干涉,故无养成,故一任医师之自生自灭,墨守旧说,迷途冥索,杀人者踵市”[5]182。他深知“人民为国家之分子,医疗失其法,则不特害个人之健康,而害国家之福利甚钜也。”[5]183在看到日本早就开始推行西医并进行医师考验制度时,陈垣深为国人的健康及种族的延续感到焦虑,他在《医学卫生报》上发表了《论江督考试医生》《日本德川季世之医事教育》等文呼吁官方开展西医教育和医师考试,并为江南地区率先在全国进行医师考试而感到振奋,认为只有强制进行医师考试才能振兴中国医学。他说:“夫吾国医学之所以不见进步者,以医师之厚自封蔀耳。今以压力强使就轨,则经此次之考试多读许多新书,多识许多新理,至此时,有好学者虽欲禁之不改良不可得也。则未始非振兴中国医学之一大关键也。”[5]191按照陈垣的想法,医师考试应先公布考试规则,然后指定考试科目及必读书目,考试可分前后两期,前期考试及格方许接受后期考试,均及格方能授予开业免状。[5]190-191陈垣强调医师考试内容必须是现代医学,他说:“医学为人生切用之学,其进步尤速。所有从前之疗法已渐失其势力者,非依日进日新之医术,万不能达完全治疗之目的。使犹以昔日之学说考之乎,则所取皆陈腐影响之谈,其上者亦仅能多引古书,笃守家法耳,未必有裨于民用也。”[5]185

在中国,由接生不当导致的死亡率非常高,接生婆的操作很多时候不规范、不卫生,甚至野蛮,胎死腹中或一尸两命时有发生,陈垣笔下就曾记录稳婆以担竿压毙双胞胎其中之一的惨案。[5]207因此他强烈呼吁仿照他国“产婆非试验及格登录产婆名簿者,不得营产婆之业”的做法,[5]207由官方开设产婆培训学校,对产婆进行考核注册。

事实上,当时许多有识士绅和西医精英已认识到这个问题的重要性,积极推广西法接生,相继建立了多家私立的接生单位。1903年广州的崔詠秋、李度伟等人创设接生善社,“延聘精于产科之西医华女,常川驻局,以备产家延请,不取医资”。[6]1904年梁培基、潘达微等在广州河南创立赞育善社,传播妇产科知识,专门培养女子接生人才,夏葛医学院(Hackett Medical College for Women)毕业的女医生梁焕真经常前来宣讲西法接生知识。[7]1908年谢爱琼创办妇孺医院,专司助产接生,翌年又创办妇孺产科学校。这些医社为广州地区的妇女生产提供了方便,但大都为私人创办,规模较小,对改变当时中国妇女生产状况的助力非常有限。陈垣希望官方能创办妇产学校和妇孺医院,或提供支持,但当时的官方对此善举并不积极,如1906年北京士绅江绍铨创设京师产科学堂,向当时民政部申请资助,但民政部以“正筹议此件”为由推诿拖延,[5]307令陈垣非常失望。

四、提倡举办公共卫生,建立现代检疫制度

公共卫生涉及公众之健康,是保护民命的重要手段。近代以来,广东地区急性传染病鼠疫、天花和霍乱等频繁流行,而官方毫无应对之策;同时由于缺乏严格的隔离制度,导致慢性传染病如麻风、梅毒、肺结核等滋生蔓延,麻风的流行“被认为是华人种族质量低劣的表征”[8]。在此情形下,有识之士纷纷呼吁官方开展卫生行政,消除传染之疾,使中国成为文明健康之国。陈垣相继发表《在公地唾涎者真要罚矣》《警道示预防时疫》《禁屠避疫》《伟哉汕头防疫会》《灭鼠防疫》《万国卫生会》《万国学校卫生会》《告种痘者》《飞猎滨除疫法》《检查娼妓非咸湿医生不可》等文,极力宣传公共卫生,呼吁实行防疫之法、食品检疫、学校卫生、娼妓检查等。

对于麻风病,陈垣建议除了进行隔离之外还需有效治疗。明季以来麻风病人被收养在官方创办的麻风院中,然而这些麻风院“舍薄给口粮外,未闻有其他特别预防之法。以故疯人仍可任意游行街市,传染之烈,莫此为甚。”[5]300陈垣对当时官方没有科学治疗麻风且消极懈怠感到遗憾,他说:“吾国无疯病疗养所也,所有麻疯院,均候死所耳。粤中惟东莞及琼州有之,皆他国人所办,非吾国人所办也。”[5]301当时恰逢清政府派医学博士郑豪赴挪威贝尔根市(Bergen)参加国际麻风会议,他希望郑豪能“有以得各家治疗疯病之成跡,汇译之,以为吾国组织疯病疗养所之预备也”,“有以得各国预防疯病最完备之法,足以施行于我国者毕录之,冀政府之实行也”。他希望政府能借鉴西方最新的医疗方法以科学地治疗麻风病,并制定取缔麻风病的法律,逐步消灭麻风病。[5]298-302

五、心系中医,力倡改革

大概受张之洞“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论影响,陈垣对西医并非一味尊崇,对中医则期待能革新以适应新的时代,强调“以国学为根基,西学为方法”,“会通中西文化”。[9]

由于家族经营药材生意,陈垣从小受到熏陶濡养,对中医药怀有深厚的感情,因此他并不像余云岫等人全盘否定中医,在学习西医之后,他仍然对中医药历史保持着浓厚的研究旨趣,在《医学卫生报》和《光华医事卫生杂志》上发表了《张仲景像题词》《王勋臣像题词》《说诊脉》《说肾》《光明眼药》《针灸术保存会》《肺痨病传染之古说》《中国解剖学史料》等与中医药有关的文章。

陈垣主张中医药要与时俱进。他认为许多医者抱残守缺,不知进取,这是导致中国医学裹足不前的原因之一。他在《张仲景像题词》一文中充分肯定仲景对当时医生“不念思求经旨以演所知,各承家技,终始顺旧,夫欲视死别生,实为难矣”的批判[5]160,指出中医药与时俱进在生理、解剖方面尤为急切。他为我国上古之时解剖学的发展成果而自豪,为中古时期解剖学的停滞而惋惜,谓数千年来,“未闻有能于古籍之外新寻出一物,新发明一功用”[5]362,又为时人的反古而振奋,他在给清代医家王清任像的题词中,对王清任大胆怀疑古人、勇于探索人体脏腑奥秘的精神大加赞赏,将他比作明末清初的鸿儒黄宗羲,又说“使吾国医林尽效先生乎,则吾国医学何至不竞如是?”[5]167

陈垣力图从解剖、生理的角度匡正中医的“谬误”学说。他在《说诊脉》一文中指出脉搏只是一种生理现象,而中医将其作为诊病的重要手段,四诊之一,在解剖学未明之世可姑作一求病之方,但在明了解剖知识之后就应知其谬。[5]164又如他的《说肾》一文,从解剖学角度阐明肾的构造与功能,指出肾为滤尿器,驳斥中医肾主藏精之说:“如世人言,内肾生精矣。内肾生精,精如何而出,世人能一一指明其路乎?不能一一指明其路而妄为是人云亦云之言,妄为是凭空想象之言。”[5]168-169陈垣还建议“将中国固有之药物,及数千年经验之良方,一一而分析之,以试其生理治疗之作用”[5]305,实为主张从知识层面促进中药理论从经验主义向实证主义的改革,与现今对中药方剂的研究路径一致。

六、结 语

在19世纪西方医学全球化的时代背景下,陈垣积极投身医学救国运动,体现了他的民族责任感和爱国主义情怀。他接受过西医教育,倡导公共卫生,看似和当时西方传教士在中国传播西医、推广公共卫生的主张和实践相似,但二者却有本质不同。传教士的目的是希望通过西医来改变中国人的思维方式,进而改变中国人的宗教信仰,最终在中国普及基督教。陈垣则是从民族文化生存和发展的角度出发,希望中国医学能适应西医全球化的发展趋势,期待中医学能在解剖学、生理学、中药药理等方面进行革新,科学化发展,走中西医并行发展的路线。他的这种医学思想对近代中医科学化转型起到了启蒙作用,民国以后许多中医如张二仲、谭次仲等先后讨论过中医与科学的关系,提出科学改良中医的方法,促使中医跟上现代医学的发展步伐。上海、广州等地陆续开办中医学校,同时开设中医和西医课程,展开中医师资格考试,为国内中医教育改革在内容和方式方面提供了示范和参考。陈垣先生是最早一批探讨中医药科学化和中西医并行发展的代表人物,他的医学思想对现今中国医学的发展仍具有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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