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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间物、生命、立人与优美林野
——鲁迅的生态思想及其启示意义

2021-03-06佘爱春

关键词:全集鲁迅生命

佘爱春

(广东技术师范大学 文学与传媒学院,广东 广州 510665)

在中国近现代思想史、文化史和文学史上,鲁迅可以说是一位最杰出、最深刻和最复杂的思想家和文学家。在鲁迅广博、深邃、复杂的思想体系中,自然科学知识尤其以生物学为核心的进化论知识体系无疑是其中最重要的构成部分,也是对鲁迅影响最大、最深远的知识体系。学者许祖华就指出:“进化论的理论知识,不仅是鲁迅最早系统地汲取的关于自然科学的理论知识(比鲁迅汲取医学知识还早),也不仅是鲁迅在从事精神生产活动中使用最多的一种理论知识,而且,他还有意识地系统整理过这类知识”。(1)许祖华:《鲁迅积累的进化论知识及对鲁迅思想的影响》,《长江学术》2017年第4期。的确,从鲁迅的生平经历可知,鲁迅不仅广泛涉猎和系统学习研究过矿物学、地质学、植物学、动物学等博物学和自然科学知识(2)参见涂昕:《鲁迅对近现代博物图书的阅读与翻译》,《文艺争鸣》2019年第11期。,而且早在1901年江南矿物学堂求学时,鲁迅就读到了严复根据英国生物学家赫胥黎《进化论与伦理学》译述的《天演论》,初步了解到了达尔文的进化论学说,并被它深深吸引,“原来世界上竟还有一个赫胥黎坐在书房里那么想,而且想得那么新鲜?一口气读下去,‘物竞’‘天择’也出来了,苏格拉第,柏拉图也出来了,斯多噶也出来了。”(3)鲁迅:《琐记》,《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第305-306页。1902年,鲁迅到日本留学学习日文后,进一步系统学习了丘浅次郎的《进化论讲话》,“才懂得了达尔文的进化论”,并“引导他到了进化论里去”(4)周作人:《鲁迅的国学与西学》,《鲁迅的青年时代》,北京:北京十月出版社,2013 年,第53页。。于是,从1903年开始,鲁迅就有意识地运用生物学进化论的相关知识和原理撰写了《中国地质略论》《人之历史》《科学史教篇》《文化偏至论》等论文。之后,当鲁迅面对转型时期的现代中国愈演愈烈的外国资本的入侵、物质主义的盛行、精神文化的匮乏、都市的畸形繁荣、生态问题日益滋生等等现实问题时,进化论思想就自然然而成为他看待和分析社会历史、文化、人事等某些社会现象和问题的主要方法和理论依据。可以说,进化论思想不仅成为鲁迅构建自己的思想体系的重要知识源泉,影响了他的思想观念和思维方式,而且贯穿在他此后的精神活动和文学创作中,构成了有别于同辈甚至前辈思想家和文学家的一个亮点,呈现出超前的生态意识和生态智慧。

但从一百年来鲁迅思想研究的成果看,主要是从启蒙、现代性、存在主义哲学和生命哲学等角度进行考察和阐释的,少有从以生物学为内核的生态学视角对鲁迅的思想和创作进行研究的(5)目前从生态学或博物学角度考察鲁迅思想和创作的成果,主要有王家平《地母、故乡和生态忧思——鲁迅的大地诗学论》(《山东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3期)、涂昕《鲁迅的“博物学”视野与他的思想和文学——“中间物”的意识、万物之间的联系与差异》(《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7年第10期)、王雨海《永是生动,永是展开——以〈好的故事〉为例看鲁迅的生态观》(《信阳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6期)、刘艳芳《鲁迅翻译思想的生态翻译学诠释》(《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6期)、汪双英《论鲁迅小说〈故事新编〉中的生态意识》(《时代文学·下半月》2010年第9期)、王建荣《鲁迅小说〈故事新编〉中的生态情结》(《湖北社会科学》2007年第3期)等。。实际上,从鲁迅思想形成的知识谱系和生成发展的角度看,生态学视角未尝不是一个更合理更恰当的考察维度,不仅能拓宽鲁迅研究的视野,而且能够更全面地呈现鲁迅在中国思想文化史甚至世界思想文化史上的价值,一定程度上能够建构起一个全新的鲁迅形象。因此,作为20世纪中国伟大的思想家和文学家的鲁迅,不仅是中国现代新文学的奠基者,而且还是中国现代生态思想的发轫者和生态批评最早的实践者。同世界所有杰出的思想家和文学家一样,鲁迅始终从个体生命的价值和人类的终极关怀出发,在关注中华民族生存与发展的同时,也积极关注和思考着全人类所共同面临的问题,对人类所面临的自然生态、社会生态和精神生态危机表现出超前的危机意识、警醒意识和忧患情怀。正如王吉鹏所说:鲁迅“用思辨的眼光,冷静地洞察、思考着这个社会,他的伟大在于他的深刻、他的孤独和他的超前。”(6)王吉鹏:《当下鲁迅研究的新空间》,《中华读书报》2008年02月27日第5版。

一、“一切都是中间物”的生态哲学观

“中间物”的思想,是鲁迅思想体系中最为重要和最富独创的部分。20世纪80年代末以来,很多学者对此做了富有创见性的阐述。汪晖从“历史中间物”角度认为“‘中间物’这个概念标示的不仅仅是鲁迅个人的客观的历史地位,而且是一种深刻的自我意识,一种把握世界的具体感受世界观。”(7)汪晖:《原版导论·探索复杂性》,《反抗绝望——鲁迅及其文学世界》,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33页。而王乾坤更是从世界观和价值观的高度进行分析,认为中间物“之于鲁迅,既是世界观、历史观,也是价值观;既是时间之维(历史的),也是空间之维(逻辑)”(8)王乾坤:《从“中间物”说到新儒学》,《鲁迅研究月刊》1995年第11期。;“‘中间物’构成了鲁迅全部思想的一个轴心概念。其他思想可以看作这个轴心的一个个展开。”(9)王乾坤:《鲁迅的生命哲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年,第 14 页。这些学者的观点为我们理解和把握“中间物”的思想在鲁迅思想体系中的重要价值提供了重要的启示。

但从鲁迅提出“中间物”概念的知识谱系、话语方式和历史语境看,从生态学角度对“中间物”这一概念进行界说和重估可能更为恰当和合理,更符合鲁迅提出这一概念的初衷和诉求。作为现代中国的进化论思想积极的倡导者和践行者,在鲁迅看来,“中间物”体现的是“中介”“过渡”“联系”等意思和内涵。从这个层面上可以说,“一切都是中间物”的思想既是鲁迅对宇宙和世界的独到认识和深刻发现,更是他生态哲学观的体现,也是鲁迅在面对世纪之交的中国现实和人类生存困境,在对进化论思想创造性吸收基础上提出的生态哲学思想。

鲁迅的“一切都是中间物”的思想最早可追溯到1907年撰写的《人之历史》一文,该文从“人类种族发生学”的角度,对物种的起源与进化、“人类发生及其系统”变化规律作了详尽而深刻的论述。在文中,鲁迅在对林那(林奈)《天物系统论》“动物系统论”、瞿提(歌德)《植物形态论》“生物有相互之关系,其由来本于一原”、兰麻克(拉马克)《动物哲学》“凡在地球之上,无间有生无生,决无差别,悉归于一”、达尔文《物种由来》“生物进化之大原,……本于淘汰,而淘汰原理,乃在争存”、黑格尔(海克尔)《生物发生学上之根本律》“一切生物,实肇自至简之原官,由进化而繁变,以至于人”等学说充分肯定的基础上指出,人与其它生物(动植物)有着共同的“本原”,具有内在的一致性和亲密关系;人与自然、生物与非生物在本性上是一致的,有着生物学意义上共同的根,“凡此有生,皆自古代联绵继续而来,起于无官,结构至简,继随地球之转变,以渐即于高等,如今日也”;“故有生无生二界,且日益近接,终不能分,无生物之转有生,是成不易之真理”;“物质全界,无不由因果而成,宇宙间现象,亦遵此律”。(10)鲁迅:《人之历史》,《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8-17页。虽然鲁迅在文中没有明确提到“中间物”这一概念,但对人与自然、生物与非生物在本性上的一致性和联系性的论述,一定程度上表明了“物质全界”都是“中间物”这一特质属性,与18世纪瑞典生物学家林奈提出的“自然共同体”和万物之间依赖关系生态学说有相通和契合之处。从这个意义层面可以说,《人之历史》是一篇典范的生态学方面的论文,开启了鲁迅用生态学考察自然万物和人类世界的先河。

而鲁迅首次使用“中间物”这个术语,是在1909 年从日本回国后在浙江两级师范学堂任教时编写的生理学讲义《人生象斅》中,该讲义在论述“循环系及淋巴管”的“血之固体成分”赤血轮发生时指出:“或则谓出自骨髓,……或则谓变自白血轮,其说曰 (一)已在脾静脉及骨髓中见其方变之中间物”(11)鲁迅:《人生象斅》,《鲁迅著译编年全集》第1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 2009年,第404页。;在论述“五官系”的“齅官构造”时又指出,齅神经分布在“支柱幺”和“齅幺”两种之上,“上列两种而外,亦有类齅幺并类支柱幺而实非是者,盖其中间物也。”(12)鲁迅:《人生象斅》,《鲁迅著译编年全集》第1 卷,第437页。但讲义中两处提到的“中间物”仅仅只是纯粹的生理学上的中间组织或物质的意思。

之后,鲁迅对“中间物”术语作了延伸和拓展,把它上升到了“生物链”和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层面,并用“桥梁”和“经手人”等词语形象化来表达。1919年,鲁迅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中谈到祖父与子孙、父母与子女关系时提出了“桥梁”和“过付的经手人”概念,指出祖父、子孙、父母、子女都是生命链条中的“中间物”而已,都是生命发展进化中的一个环节,没有什么“绝对的权威”和恩惠:“祖父子孙,本来各各都只是生命的桥梁的一级,决不是固定不易的。现在的子,便是将来的父,也便是将来的祖”;“夫妇是伴侣,是共同的劳动者,又是新生命创造者”,而“所生的子女,固然是受领新生命的人,但他也不永久占领,将来还要交付子女,像他们的父母一般。只是前前后后,都做一个过付的经手人罢了。”(13)鲁迅:《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34-136页。

而对“中间物”概念更全面具体的论述则出现于鲁迅在1926年11月撰写的《写在〈坟〉后面》一文中。在文中,针对当时有刊物以鲁迅为例证提出“要做好白话须读好古文”时,鲁迅运用“中间物”这一术语从进化论角度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孔孟的书我读得最早,最熟,然而倒似乎和我不相干。大半也因为懒惰罢,往往自己宽解,一切事物,在转变中,是总有多少中间物的。动植之间,无脊椎和脊椎动物之间,都有中间物;或者简直可以说,在进化的链子上,一切都是中间物。当开首改革文章的时候,有几个不三不四的作者,是当然的,……但仍应该和光阴皆逝,逐渐消亡,至多不过是桥梁中的一木一石,并非什么前途的目标,范本。”(14)鲁迅:《写在〈坟〉后面》,《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02页。在这里,鲁迅明确提出了世间万物在进化的链子上“都是中间物”观点,都有自己存在的价值和应尽的义务,没有什么特殊的“目标”和“范本”的意义。

之后,鲁迅又多次从进化论和生态学角度来谈论他对世间万物的看法。1935年6月29日,鲁迅在给青年画家赖少其讲述“连环画要多采用旧画法”和回答美术学院学生唐英伟“木刻的最后目的和价值”的回信中写道:“伟大的变动,我们会无力表现的,不过这也无须悲观,我们即使不能表现他的全盘,我们可以表现它的一角,巨大的建筑,总是一木一石叠起来的,我们何妨做做这一木一石呢?我时常做些另碎事,就是为此”(15)鲁迅:《350629 致赖少麒》,《鲁迅全集》第1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93页。;“人是进化的长索子上的一个环,木刻和其他的艺术也一样,它在这长路上尽着环子的任务”;(16)鲁迅:《350629 致唐英伟》,《鲁迅全集》第1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94页。在《〈十二个〉后记》中又说:“人多是‘生命之川’之中的一滴,承着过去,向着未来”。(17)鲁迅:《〈十二个〉后记》,《鲁迅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12页。

从鲁迅在不同时期、不同场合对“中间物”概念的论述可以发现,鲁迅最初是从生物进化的角度提出“中间物”概念的,然后对这一概念的内涵进行了升华和延伸,并运用它来观察世间万物的一切关系。在鲁迅看来,整个自然界是一个动态的、进化的生命发展系统,一切事物都是这个系统的组成部分,都在不断地运动和变化之中,彼此之间存在着直接或间接的不可分割的联系,是物物相关、相生相克的。在此基础上,鲁迅也深刻认识到,人类作为有生命的自然存在物,作为生物的灵长和高等动物,与其他自然存在物一样,只是“进化的长索子上的一个环”,也是“中间物”,是自然的一部分,是这个动态、进化生态系统的子系统,必须服从生命系统和生态系统的客观规律,尽自己应尽的义务,“动植诸物,与人类同,无不能诠解以自然之律”(18)鲁迅:《人之历史》,《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9页。。由此可见,鲁迅的“中间物”思想与生态哲学强调的人、社会和自然是统一整体的观点是一致的;从这个意义可以说,鲁迅的“中间物”思想就超越了神学知识系统和物理学知识系统,是建立在生物学的知识系统,尤其生命进化论知识基础上的生态世界观(19)20世纪奥地利生物学家贝塔朗菲认为,人类文明史经过了神学的知识系统、物理学的知识系统和生物学的知识系统三个阶段,生物学的世界观正在取代物理学的世界观。参见[奥]路德维希·冯·贝塔朗菲:《生命问题:现代生物学思想评价》,吴晓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

与此同时,鲁迅的“中间物”思想还贯穿在他的创作中,并被运用到思考和解决人类生存困境上。具有荒诞色彩的短篇小说《鸭的喜剧》可以说是对“中间物”思想的形象化阐释。小说阐述了生物进化发展中食物链这一命题。具有赤子之心的爱罗先珂为了享受天籁之音,在有荷花的小池塘中养了蝌蚪,后又养了四只鸭,结果在还没听到蛙鸣时鸭就把蝌蚪吃掉了。在这里,小池的养份、荷花、蝌蚪、鸭子和人类之间就构成了一个生态系统,他们之间是相互联系的有机整体;而池塘的养份、荷花、蝌蚪、鸭子和人类是生物食物链中的每一环,其相互联系如下图:

同样,这种强调普遍联系性和有机整体性的“中间物”思想,也使鲁迅对自身的价值和人生困境有了更为深刻和开放的认识,他时常把自己放在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进程中,从理性的高度反顾自己和审视人生,指出自己“至多不过是桥梁中的一木一石,并非什么前途的目标,范本。”(20)鲁迅:《写在〈坟〉后面》,《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02页。在面对人类生存的困境和自身挫折时并不绝望,认为“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21)鲁迅:《希望》,《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82页。,并坚信未来必胜于现在,从而积极进行“绝望的抗战”,为人类谋求合理的生存空间。

二、“生命便是第一义”的生态伦理观

伦理的基本原则是敬畏生命。尊重生命、珍爱生命、敬畏生命既是鲁迅一生执着的信念,也是他生态伦理思想的核心内容。鲁迅从生物进化系统中认识到生命从无生到有生的发生规律和生命对宇宙生态系统的重要性,在此基础上,提出了“生命便是第一义”的生态伦理观。在鲁迅看来,不论生命的价值和生命价值的高低,“单照常识判断,便知道既是生物,第一要紧的自然是生命。因为生物之所以为生物,全在有生命,否则失去了生物的意义。生物为保存生命起见,具有种种本能,最显著的是食欲。因为食欲才摄取食物,因有食物才发生温热,保存了生命。但生命的个体,总免不了老衰和死亡,为继续生命起见,又有一种本能,便是性欲。”(22)鲁迅:《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鲁迅全集》第1卷,第135页。因此,鲁迅提出“人是生物,生命便是第一义”(23)鲁迅:《译了〈工人绥惠略夫〉之后》,《鲁迅全集》第10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83页。。可见,在鲁迅眼中,只有尊重生命的自然规律才能“保存永久生命”。这既是鲁迅的生命观,也是鲁迅生态思想的体现。

与现代伦理学家施韦泽强调“善是保存生命,促进生命,使可发展的生命实现其最高的价值。恶是毁灭生命,伤害生命,压制生命的发展”(24)[法]阿尔贝特·施韦泽(Albert Schweitzer):《敬畏生命:五十年来的基本论述》,陈泽环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年,第92页。的伦理原理一样,在鲁迅心目中,尊重生命和发展生命就是一种善和爱的行为,而毁灭生命和损害生命则是一种恶的表现。他觉得只有尊重生命的意识还不够,要想保持生命的活性,还必须要发展生命。于是,在尊重生命基础上又提出要保存生命和发展生命的主张。他说:“我现在心以为然的道理,极其简单。便是依据生物界的现象,一,要保存生命;二,要延续这生命;三,发展这生命(就是进化)”(25)鲁迅:《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鲁迅全集》第1卷,第135页。,并要求觉醒的人们,应该洗净那些阻碍和毁灭发展生命的“东方古传的谬误思想”,因为“殊不知自然界的安排,却件件与这要求反对,我们从古以来,逆天行事,于是人的能力,十分萎缩,社会的进步,也就跟着停顿。”(26)鲁迅:《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鲁迅全集》第1卷,第137页。面对生命的毁灭,鲁迅从小就有着深刻的体验。在《阿长与〈山海经〉》中讲述了孩童时期的鲁迅,因为怀疑猫吃了自己心爱的隐鼠,而对猫一直耿耿于怀,后来得知是“长妈妈”踩死的,就不再叫她“长妈妈”而改称“阿长”,以表示自己的不满,可见在鲁迅眼里生命是何等的重要。后来,面对反动当局和守旧黑暗势力对生命的任意掠杀和毁灭时,鲁迅更是表现出强烈的愤怒,他用手中的笔多次撰写犀利的文章进行强烈抨击和控诉;在《记念刘和珍君》《为了忘却的记念》等文章中对那些残害并夺去年轻人生命的反动当局予以有力的抨击;在《兔和猫》中对随意滥杀小白兔生命的猫予以切齿的痛恨,并对造物发出“将生命造得太滥,毁得太滥”(27)鲁迅:《兔和猫》,《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580-581页。的义愤之词。同时,他再三强调要求“战士”们珍惜自己的生命,反对徒手的请愿;主张采用“壕堑战”与爱的方式来保存和发展生命。

由对人的感性生命的尊重到对一切生命关爱的理性自觉,可以说是鲁迅生命意识的发展轨迹,也是其生态伦理思想深刻性的体现。鲁迅不但要求尊重和发展人的生命,而且对一切生命他都深深地关爱。在鲁迅看来,一切生命都是神圣的,任何生命(包括人、动物、植物等)都有其存在的权利,都有生命的意义,任何违背自然界的安排,阻碍生命的发展和剥夺生命的行为都是不符合“生物学的真理的方法”(28)鲁迅:《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鲁迅全集》第1卷,第138页。。而“生物学真理”的一个核心内容就是“强调人和自然(动物和植物)的内在的一致性,他们都是生命,由此产生了强烈的生命意识,强调对一切的生命:人的生命,动物的生命,植物的生命的广泛的爱。”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钱理群认为“在鲁迅的意识里,宇宙万物,包括人,包括动物、植物,都是一种生命,是一个生命共同体,这是一个‘大生命’的概念。”(29)钱理群:《鲁迅与动物》,《名作欣赏》2010年第31期。而鲁迅关爱一切生命的“大生命”意识,除了进化论学说外,一定程度上是受到了厨川白村《苦闷的象征》中“生命者,是遍在于宇宙人生的大生命”观念的启发:“作为个性的根柢的那生命,即是遍在于全实在全宇宙的永远的大生命的洪流。所以在个性的别一半面,总该有普遍性,有共通性。用譬喻说,则正如一株树的花和实和叶等,每一朵每一粒每一片,都各各尽量地保有个性,带着存在的意义。每朵花每片叶,各各经过独自的存在,这一完,就凋落了。但因为这都是根本的那一株树的生命,成为个性而出现的东西,所以在每一片叶,或每一朵花,每一粒实,无不各有共通的普遍的生命。”(30)[日]厨川白村:《苦闷的象征》,《鲁迅著译编年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29页。因此,鲁迅认为,一个人、一片叶、一朵花、一棵树、一只兔、一只小白鼠都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个体,都有存在和发展的价值,都值得尊重和爱护。“所以我现在心以为然的,便只是‘爱’”,“无论何国何人,大都承认‘爱己’是一件应当的事。这便是保存生命的要义,也就是继续生命的根基。”(31)鲁迅:《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鲁迅全集》第1卷,第138页。从这个层面上,鲁迅这种从“爱”出发敬畏一切生命的伦理思想和“大生命”意识,就具有了生态学意义上的“生命共同体”高度。

与此同时,鲁迅还在现实生活中身体力行地实践“关爱一切生命”的伦理思想,积极思考包括自身在内的一切生命及其相互关系。鲁迅不仅在其住宅处精心种植各类花木,而且还经常在文中表达自己对植物、动物等生物的喜爱之情,并且还用动物来隐喻自身,更是通过在作品中塑造一些可亲可爱的尊重生命、爱护动物的人物形象来表达自己关爱生命的伦理情怀。如《鸭的喜剧》中双目失明、童心未泯的爱罗先珂把养动物、听动物的天籁之音作为人生的一大乐事,而且还劝说其他人也爱动物、养动物;《兔和猫》中的三太太不仅喜爱小兔,而且还像对自己的生命和小孩一样来关爱和照料它们等。而鲁迅这种尊重生命、珍爱生命的“博爱”情怀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在生态文明中,个体之间、国家之间、民族之间、多元文化之间的关系被‘爱’的法则改写,爱不是理想主义的梦幻,而正是对人类整体、地球整体命运,同时也是对个体命运的真正关怀”(32)王茜:《生态文化的审美之维》,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42页。的生态理想。

由对生命的珍爱到对死亡的超越是鲁迅生命意识的又一次飞跃,也是鲁迅生态伦理观的深化与升华。鲁迅独到的生命体验在于对死亡有着清醒和超然的体悟与认识。他一生都在表现死亡主题,都在对死亡进行深刻的探索与思考,在他的散文创作中几乎有一半篇什与死亡有关。在鲁迅看来,死亡作为生命个体存在的最终归宿,是生命的一部分;只有正视死亡并超越死亡,才能获得精神的解放和行动的自由,从而更好地生。他在《野草·题辞》中说道:“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经腐朽。我对于这腐朽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33)鲁迅:《题辞》,《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63页。可见,鲁迅正是从死亡的体悟中感受到生命的存在与充实,从而更好地生,从而更好地保存生命和发展生命,实现生命价值。

三、“首在立人”的精神生态观

如果说,“中间物”思想和关爱一切生命的理念是鲁迅构建“自然共同体”和“生命共同体”理想生态世界的思想内核,那么“立人”思想则是实现这一理想生态世界的重要前提和根本保证。我们知道,生态危机从根本上说是人性危机。现代生态学认为,世界是“人—社会—自然”复合生态系统,人是这个复合生态系统得以正常运转和稳定平衡的首要因素。因为“在生态系统中,人不是一般动物‘消费者’,而是生态系统‘调控者’”(34)余谋昌:《生态哲学》,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35页。;“只有人能够认识到敬畏生命,能够认识到休戚与共”,并“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拯救其他生命。”(35)[法]阿尔贝特·施韦泽(Albert Schweitzer):《敬畏生命:五十年来的基本论述》,陈泽环译,第6页。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当面对封建中国长期以来的“非人”现实处境和人类生存困境时,鲁迅站在人的精神解放、个性解放、心灵自由与健康发展高度,提出了“立人”的思想。

对人类生存状态的关注,对人的本性的健康发展与进化,对人的精神自由的探寻是鲁迅始终如一的执着追求。早在日本留学时期,鲁迅就对人的健康发展与人的精神自由的重要性进行了深刻的思考,在《文化偏至论》《摩罗诗力说》等论文中进行了富有学理性、深刻性和创见性的精辟论述。撰写于1907年,发表在1908年8月《河南》月刊第七号的《文化偏至论》,是一篇充满忧患意识、洋溢着拳拳之心和富有前瞻意识的经典力作。该文站在为未来中国谋生存和发展的高度,从进化论和文化生态视角对欧洲文明发展史中各流派代表性学说进行了全盘甄辨与考量后,指出20世纪中国要想“争存于天下”,就必须“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取今复古,别立新宗,人生意义,致之深邃,则国人之自觉至,个性张,沙聚之邦,由是转为人国。人国既建,乃使雄厉无前,屹然独见于天下”;“是故将生存两间,角逐列国是务,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若其道术,乃必尊个性而张精神。”(36)鲁迅:《文化偏至论》,《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57-58页。在鲁迅看来,中国要想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必须在汲取和继承中外优秀文化基础上“别立新宗”,也就是要创建新的精神和新的思想,而新思想中首要的就是“立人”;只有“立人”才能使“沙聚之邦”变成“人国”,才能“凡事举”,才能解决和应对遇到的各种问题和困难。而“立人”的核心和途径就是“尊个性而张精神”,注重人的精神性和内生命,强调人生的意义与价值和人的精神自由。由此可以说,鲁迅的“立人”思想是以人的自身存在的价值与意义、人的精神自由与自主、人的合理生存与发展为目的和旨归的,是在他认识到作为个体生命存在的“物质的人”重要性基础上,对建立“精神的人”必要性的重要发现。

在鲁迅看来,个性的解放、人的解放首先在于精神解放和精神自由。然而,长期以来,中国的现实是“夫中国在昔,本尚物质而疾天才矣,先王之泽,日以殄绝,逮蒙外力,乃退然不可自存。而辁浅薄才小慧之徒,则又号召张皇,重杀之以物质而囿之以多数,个人之性,剥夺无余”(37)鲁迅:《文化偏至论》,《鲁迅全集》第1卷,第58页。;数千年积累起来的封建伦常和礼教“其实不过是安排给阔人享用的人肉的筵宴”(38)鲁迅:《灯下漫笔》,《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28页。,严重地束缚和阻碍了人性的发展,扼杀了人的自然本性,致使“中国人向来就没有争得到过‘人’的价格”(39)鲁迅:《灯下漫笔》,《鲁迅全集》第1卷,第224页。,而中国的百姓“像压在大石底下的草一样”,“默默的生长,萎黄,枯死了。”(40)鲁迅:《俄文译本〈阿Q正传〉序及著者自叙传略》,《鲁迅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84页。鲁迅还深刻地发现,中国这种病态的社会和文化造成了国民普遍具有卑怯、势利、虚伪、世故等精神痼疾,处处显示出人与自我的对立与分离。因而,鲁迅主张从个性解放出发,站在“立人”思想的高度,把个性解放和国民性改造结合起来,重铸国民的魂灵,对腐朽的中国传统文化予以猛烈的抨击。他在创作中往往从“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取材,意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41)鲁迅:《我怎么做起小说来》,《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526页。在《狂人日记》《药》《祝福》《故乡》等小说中,在展示人物物质贫困的同时,重在对人物精神上的创伤和“病苦”进行深入的开掘,对现代国人的灵魂进行了严厉的拷问,并把矛头指向造成精神“病苦”的病态社会,提出了封建社会“吃人”的深刻命题。

鲁迅思想的深刻性,不仅在于揭示出病态社会中国人精神的“病苦”,更在于他还独到地发现,殖民主义文化和腐朽封建文化共同箝制下的中国,人与人的关系也被扭曲异化了,处处表现出自私与虚伪、冷漠与无情。由于家境中途衰落和父亲的病,鲁迅少年时期经常出入于当铺与药店之间,深切体味到社会人情的冷落与残酷。在鲁迅眼里,现在的中国“总仿佛觉得我们人人之间各有一道高墙,将各个分离,使大家的心无从相印”;不仅“一个人不会感到别人的肉体上的痛苦”,更“不再会感到别人的精神的痛苦。”(42)鲁迅:《俄文译本〈阿Q正传〉序及著者自叙传略》,《鲁迅全集》第7卷,第83页。因而,他决定用笔“画出这样沉默的国民的灵魂来”,唤起他们人性的觉醒。在他的小说里,塑造了一个与沈从文那充满淳厚质朴人情、完美人性的“湘西世界”完全不同的“鲁镇世界”,在这里处处充满的是以“鉴赏”他人的痛苦来获得心理上满足的麻木、愚昧、无知的“看客”;见不到人间的爱与温情,有的只是自私与冷漠。并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悲悯眼光对这些“看客”予以愤激的嘲讽和辛辣的抨击,以唤起他们人性的觉醒与回归。同时,鲁迅还认为,不存在一成不变的人性,人性是发展进化的,要求老一辈的人们解放他们的孩子,“父母对于子女,应该健全的产生,尽力的教育,完全的解放”,应该“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43)鲁迅:《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鲁迅全集》第1卷,第135-141页。让人性发出灿烂的光辉。

可见,鲁迅从精神角度倡导的“立人”思想,并不是近代以来西方文明所推行的以“人类中心主义”为核心的人道主义,而是立足于对人的生存境况、人类未来的前途与命运和人类真正的解放关注的基础上,从人性的解放出发,为人的生存与发展寻找一个合理的生存环境和生态空间,使人获得“人之所以为人”的品性,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的生态人学观。

四、“优美林野、禁绝剪伐”的生态保护观

人与自然的关系始终是世界的核心问题,是生命演进的纽带,也是鲁迅始终关注的焦点。水、土、森林是地球生命维持生态系统的三个重要因素,它们是相互关联、不可分割的有机的生命共同体。而水和土地是万物和生命之源,是我们的生命线。春秋时期的思想家管仲就说:“地者,万物之本原也,诸生之根菀也”。(44)[春秋]管仲:《水地》,周翰光、朱幼文、戴洪才撰:《管子直解》,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333页。但自从人类进入文明时代以来,人类在热爱土地的同时,又对土地大肆掠夺和破坏。水土流失、植被遭破坏、土地严重退化等生态问题已摆在人类的面前,人类的生命线已受到损害。

发现生态问题、拯救生态失衡、维持生态平衡是鲁迅生态思想的出发点和归宿。对林野绿化、水土流失、沙漠化等自然生态失衡问题给予了超前的关注,面对人类对生态的破坏和即将到来的生态灾难,鲁迅发出了富有远见卓识的绿色呼喊,提出了“优美林野、禁绝剪伐”的生态保护观。1913 年,作为教育部主管文物和博物馆官员的鲁迅,在给政府撰写的文告《拟播布美术意见书》中就保护林野提出具有前瞻性的构想:“当审察各地优美林野,加以保护,禁绝剪伐; 或相度地势,辟为公园。其美丽之动植物亦然。”(45)鲁迅:《拟播布美术意见书》,《鲁迅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54页。鲁迅在文中明确提出要让林野自由生长,禁止滥砍乱伐,保护森林自然生态平衡,建立自然保护区,优化人类生存环境。这种观念与当今保护荒野自然生长、“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生态思想是完全一致的;而鲁迅在20世纪初期还处于前现代时期的中国“就已敏锐地意识到保护林野及生活在其中的动物的重要意义,显示了他在生态思想领域卓尔不凡的前瞻性。”(46)王家平:《地母、故乡和生态忧思——鲁迅的大地诗学论》,《山东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3期。

对土地沙漠化现象和水资源匮乏等生态问题,鲁迅更是表现出无比沉重的忧思。1930年,鲁迅在给周建人译著的生物科学论著《进化与退化》撰写“小引”时,对译著中的后两篇文章《沙漠的起源,长大,及其侵入华北》(匈牙利,英吉兰兑尔)和《中国营养和代谢作用的情形》(美国,亚道尔夫)中所提到的中国日益严重的沙漠化问题表达了高度的关注和深刻的思考:“沙漠之逐渐南徙,营养之已难支持,都是中国人极重要,极切身的问题,倘不解决,所得的将是一个灭亡的结局”,并进一步指出,“林木伐尽,水泽湮枯,将来的一滴水,将和血液等价,倘这事能为现在和将来的青年所记忆”,那么这本书的价值“就非常之大了”。(47)鲁迅:《〈进化与退化〉小引》,《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55页。而对当时地方政府不顾百姓的实际生存困难而采取的自然科学保护树木的做法,鲁迅结合美国记者史沫得列(史沫特莱)在《萌芽月刊》上发表的《中国乡村生活断片》提出了质疑:“这样的树木保护法,结果是增加剥树皮,掘草根的人民,反而促进沙漠的出现。”(48)鲁迅:《〈进化与退化〉小引》,《鲁迅全集》第4卷,第256页。以至鲁迅警告国人:“如此下去,将来中国将会变成沙漠,到那时,四亿人民将陷入饥饿的境地。这不仅是中国的不幸,而且也是全世界的不幸。”(49)[日]内山完造:《思念鲁迅先生》,《回忆伟大的鲁迅》,上海:新文艺出版社,1958年,第206页。可见,在鲁迅看来,保护自然环境生态平衡固然是十分重要的,但不能以牺牲人的生存所需为代价,不能与维持人的生存相对立,而应该是协调统一、平衡和谐的。正是在这个层面上,鲁迅认为单纯地以自然科学的方法,并不能真正解决自然环境恶化等生态问题,“接着这自然科学所论的事实之后,更进一步地来加以解决的,则有社会学科在。”(50)鲁迅:《〈进化与退化〉小引》,《鲁迅全集》第4卷,第256页。只有把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方法结合起来,对自然生态治理与社会生态治理双管齐下,才能实现生态的和谐与平衡。可以说,鲁迅这一论断是非常具有前瞻性、科学性和合理性的。

之后,鲁迅在《不知肉味和不知水味》《“靠天吃饭”》《“蜜蜂”与“蜜”》等文章中,对水资源维持生命系统的重要性、自然生态失衡所带来的危害性等进行了有警示性的分析和评述。1934年8月,鲁迅在《不知肉味和不知水味》中对浙江余姚居民“因天时亢旱,河水干涸,为争井水,发生冲突互殴至死”事件进行了评详,抨击了当时“食肉而不知味,是一个世界,口渴而争水,又是一个世界”的官民阶级不平等现象,并借阿拉伯地区“有些地方,水已经是宝贝,为了喝水,要用血去换”(51)鲁迅:《不知肉味和不知水味》,《鲁迅全集》 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16页。的严重缺水现象警示国人,必须注重对水资源的保护和利用。1935年7月,又在《“靠天吃饭”》中对所谓的“我们中国的国宝‘靠天吃饭说’”予以嘲讽:“古时候的真话,到现在就有些变成谎话”,认为“靠天吃饭”的结果就是上海的穷人“晒不着阳光,吸不到好空气;装不起自来水的,也喝不到干净水。”并指出再这样坐等靠天,人就难以生存下去了,“‘天’下去就要做不了‘人’,沙漠中的居民为了一塘水,争夺起来比我们这里的才子争夺爱人还激烈,他们要拼命”,就像现在变成沙漠之地的甘肃敦煌“那地方原是繁盛之区,靠天的结果,却被天风吹了沙埋没了。”(52)鲁迅:《“靠天吃饭”》,《鲁迅全集》 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79-380页。可见,在鲁迅看来,面对水灾、旱灾等自然灾害和生态问题,坐等靠天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而应该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积极建构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生存空间。而《“蜜蜂”与“蜜”》则是鲁迅对物种的失衡可能带来生态灾难问题的思考。针对1933年6月17日发表在《涛声》杂志上批评张天翼小说《蜜蜂》的文章,鲁迅从生态学角度指出了“蜂多花少”可能引发的生态问题:“昆虫有助于虫媒花的受精,非徒无害,而且有益,就是极简略的生物学上也都这样说,……假使蜂多花少,情形可就不同了,蜜蜂为了采粉或者救饥,在一花上,可以有数匹甚至十余匹一涌而入,因为争,将花瓣弄伤,因为饿,将花心咬掉,……这时酿蜜已成次要,它们是吃花粉了。”并对当时中国的养蜂者为追求经济利益过多繁殖蜜蜂,而种植业又没有与时俱进导致“蜂多花少”的生态失衡现象提出了批评与警告:“中国倘不设法扩张蜂蜜的用途,及同时开辟果园农场之类,而一味出卖蜂种以图目前之利,养蜂事业是不久就要到了绝路的。”(53)鲁迅:《“蜜蜂”与“蜜”》,《鲁迅全集》 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552-553页。

鲁迅不仅针对现实问题发表言论,积极呼唤人类要维护生态平衡,而且还在小说创作中正面展示人类所造成的生态灾难。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故事新编》是鲁迅对生态问题正面书写的具有文化与生态双重隐喻的生态文本,而《补天》《奔月》《理水》等历史小说是比较典型的生态灾难小说,是中国现代生态文学的滥觞。特别是《奔月》,与其说是先驱者在取得“英雄业绩”后的无聊、孤独,陷入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尴尬处境,不如说是对破坏生态环境者的审判与否定。后羿在为人类取得合理的生存空间后,却依仗自己善射的技艺,不注重物种的繁衍生息,不节制地射猎,从而破坏了生物物种的多样性,导致野生动物物种的减少,甚至处于灭绝状态,使自身的生存也处于困境之中,整年只能以乌鸦炸酱面来维持生活。后羿所陷入的困境,实际上是告诉我们,如果人类没有节制地滥捕滥杀动物,就会破坏生态系统的平衡,其结果会让人类自身的生存和发展陷入困境。而小说中的“月亮”也就具有特殊的生态学意义,可以说是理想栖身之所的象征。最后,美丽的嫦娥独自奔月,与其说是对爱情的背叛,不如说是为了寻求人与自然和谐统一、共生共荣的生存空间的明智之举,是对破坏生态平衡行径的抛弃与批判。鲁迅正是通过“嫦娥对后羿的背叛”实现了关注人类生存状态的主题,表达他的保护物种多样性的生态理想。

鲁迅不但从宏观上展现了人类面临的自然生态问题,而且还从微观的角度发现文化的失范给人类带来的危机与灾难。在中西文化碰撞和冲突中,鲁迅在积极吸收西方文化精髓的同时,又清醒地发现西方文明中文化偏颇的弊端,即文明的物质发展过分地超过了文明的精神发展,文化的平衡被破坏而导致社会发展的停止与退化。他在《文化偏至论》中就指出:“递夫十九世纪后叶,而其弊果益昭,诸凡事物,无不质化,灵明日以亏蚀,旨趣流于平庸,人惟客观之物质世界是趋,而主观之内面精神,乃舍置不之一省。重其外,放其内,取其质,遗其神,林林众生,物欲来蔽,社会憔悴,进步以停,于是一切诈伪罪恶,蔑弗乘之而荫,使性灵之光,愈益就于暗淡:十九世纪文明一面之通弊,盖如此矣。”(54)鲁迅:《文化偏至论》,《鲁迅全集》第1卷,第54页。鲁迅正因为认识到“缘偏颇之恶因,失文明之神旨”这种通弊的危机,所以他主张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并举,维持文化间平衡,要求明哲之士在借鉴外来文化时,“必洞达世界之大势,权衡校量,去其偏颇,得其神明,施之国中,翕合无间。”(55)鲁迅:《文化偏至论》,《鲁迅全集》第1卷,第57页。这些观念无不显示出鲁迅思想的独到和深刻。

五、结语:鲁迅生态思想的当代意义

可以说,鲁迅是中国现代文坛最早表达出生态意识的思想家和文学家。从20世纪初系统了解进化论学说后,鲁迅就开始运用生物学的知识系统来思考和看待自然界和人类社会发展中的各种问题。对于生态问题,鲁迅虽然没有做专门的生态学方面的论述,但在他的论文和创作中、在他的只言片语中,我们仍可以发现他那远见卓识、富有创见的生态思想。鲁迅的生态思想虽然不如当代的一些生态学家认识和阐述得那样全面、系统与深刻,但在20世纪初积极呼唤现代化的中国,他能够超越常人,立足于中华民族和全人类的高度提出这些生态思想,是难能可贵和富有瞻前性的。这正是鲁迅的伟大之处,也是他不愧为中国现代文化先驱的有力体现。鲁迅对自然界万物之间整体性和联系性的论述、对一切生命个体的敬畏和关爱、对人的价值和精神自由的强调、对文化偏颇失衡的剖析、对土地沙漠化和水资源缺失的隐忧、对生态失衡和生态灾难的警示、对保护和维持生态平衡的建议、对建立美好和谐生态空间的构想等,对我们今天如何开展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双文明并重”建设,如何解决日益严重的生态问题和进行生态文明建设,如何推进“人类命运共同体”和实现“中国梦”,都有积极的现实价值与启示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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