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芒禹迹画九州
2021-03-06丁纪
丁 纪
一、经传所载大禹德业
《史记·夏本纪》一段,记载帝舜君臣相会情景,读之引人入胜,甚深启迪。《论语》总章二七七“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与此最觉韵味相通。惟此坐中居然有两个孔子,或至少可以说,此坐中竟无一颜子以下之人物者。
帝舜朝,禹、伯夷、皋陶相与语帝前。
皋陶述其谋曰:“信其道德,谋明辅和。”
禹曰:“然。如何?”
皋陶曰:“於!慎其身修,思长,敦序九族,众明高翼,近可远在已。”
禹拜美言,曰:“然!”
皋陶曰:“於!在知人,在安民。”
禹曰:“吁!皆若是,惟帝其难之。知人则智,能官人;能安民则惠,黎民怀之。能知能惠,何忧乎欢兜?何迁乎有苗?何畏乎巧言善色佞人?”
禹曰:“女言致可绩行!”
皋陶曰:“余未有知,思赞道哉!”
帝舜谓禹曰:“女亦昌言。”
禹拜曰:“於,予何言!予思日孳孳。”
皋陶难禹曰:“何谓孳孳?”
禹曰:“鸿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下民皆服于水。予陆行乘车,水行乘舟,泥行乘橇,山行乘檋,行山刊木。与益予众庶稻鲜食,以决九川致四海,浚畎浍致之川;与稷予众庶难得之食,食少,调有余补不足,徙居。众民乃定,万国为治。”
皋陶曰:“然,此而美也!”
禹曰:“於!帝,慎乃在位!安尔止,辅德,天下大应。清意以昭待上帝命,天其重命用休。”
帝曰:“吁,臣哉!臣哉!臣作朕股肱耳目。予欲左右有民,女辅之;予欲观古人之象,日月星辰作文绣服色,女明之;予欲闻六律五声八音,来始滑,以出入五言,女听;予即辟,女匡拂予。女无面谀,退而谤予。敬四辅臣。诸众谗嬖臣,君德诚施皆清矣。”
禹曰:“然。帝即不时,布同善恶则毋功。”
帝曰:“毋若丹朱傲,维慢游是好,毋水行舟,朋淫于家,用绝其世。予不能顺是。”
禹曰:“予娶涂山,(辛壬)癸甲。生启,予不子,以故能成水土功,辅成五服,至于五千里,州十二师,外薄四海,咸建五长,各道有功。苗顽不即功,帝其念哉!”
帝曰:“道吾德,乃女功序之也。”
皋陶于是敬禹之德,令民皆则禹;不如言,刑从之。舜德大明。
于是夔行乐,祖考至,群后相让,鸟兽翔舞,《箫韶》九成,凤凰来仪,百兽率舞,百官信谐。
帝用此作歌曰:“陟天之命,维时维几。”乃歌曰:“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
皋陶拜手稽首扬言曰:“念哉!率为兴事,慎乃宪。敬哉!”乃更为歌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又歌曰:“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
帝拜曰:“然,往钦哉!”
于是天下皆宗禹之明度数声乐,为山川神主。(1)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82年,第77-82页。
太史公叙此,全本之《尚书·皋陶谟》(今文一篇,古文析作《皋陶谟》 《益稷》二篇),(2)张守节《史记正义》曰:“已上并《尚书·皋陶谟》文,略其经,不全备也。”《史记》注引之。 (司马迁: 《史记》,中华书局,1982年,第79页。)而其事,乃在帝舜命大禹“作司空”、“平水土”(《舜典》)之后,“总朕师”、征有苗(《大禹谟》)之前。(3)蔡九峰《书集传》“皋陶方祗厥叙,方施象刑,惟明”段下解曰:“舜之此言,虽在三谟之末,而实则禹未摄位之前也。” (蔡沈: 《书集传》,钱宗武、钱忠弼整理,凤凰出版传媒集团、凤凰出版社,2010年,第36页。)又于“《箫韶》九成,凤凰来仪”段下按之曰:“舜之在位五十余年,其与禹、皋陶、益相与问答者多矣,史官取其尤彰明者以诏后世,则是其所言者自有先后,史官集而记之,非其一日之言也。诸儒之说,自《皋陶谟》至此篇(笔者注: 《益稷》)末皆谓文势相属,故其说牵合不通。” (蔡沈: 《书集传》,钱宗武、钱忠弼整理,凤凰出版传媒集团、凤凰出版社,2010年,第38页。)理固如此,然作圣君贤臣合席同堂一日之言观之,意味尤足,故亦不必强作析论。史家笔致,平添一种情味,如每番对答,都以皋陶为先,似亦略有“子路率尔而对”之意;自“夔行乐”至君臣赓歌,与“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亦几何若相仿佛;至于皋陶始曰“余未有知,思赞道哉”,既而“难禹”,终而“敬禹之德,令民皆则禹;不如言,刑从之”,其间颇具曲折,亦为后之“帝禹立,而举皋陶荐之,且授政焉,而皋陶卒”设一伏笔。
但较之《尚书》本文,太史公所叙,尚别有差异处。如九德,“愿而共”,《尚书》“共”作“恭”,以“共”、“恭”本通;“治而敬”,《尚书》“治”作“乱”,“乱”训“治”;“刚而实”,《尚书》“实”作“塞”,“塞”训“实”。太史公除多用古字如“共”、“彊”外,似亦往往以训字代替本字。又如,《尚书》禹曰“予乘四载,随山刊木”,史则曰“予陆行乘车,水行乘舟,泥行乘橇,山行乘檋,行山刊木”,亦用“四载”之训义直入本文。则太史公所本于《尚书》者,似不但传本有异,或已混入师说矣。再如,皋陶之言有曰:“天叙有典,敕我五典五惇哉!天秩有礼,自我五礼有用哉!同寅协恭和衷哉!天命有德,五服五章哉!天讨有罪,五刑五用哉!政事懋哉懋哉!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天明畏自我民明威。达于上下,敬哉有土!”亦云至矣备矣。皋陶所以问“朕言惠可厎行?”禹所以曰“俞!乃言厎可绩”,“朕言”、“乃言”,皆总此以为言,而《史记》惟截取其中“天讨有罪,五刑五用哉”一语以盖之,不为无憾。(4)司马贞《史记索隐》谓此曰:“此取《尚书·皋陶谟》为文,断绝殊无次序,即班固所谓‘疏略抵捂’是也,今亦不能深考。”《史记》注引之。 (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82年,第79页。)班固、司马贞所据之《尚书》,或已与太史公不同,亦未可知。
憾之大者,又更有二:
其一,《尚书》“禹曰”:“无若丹朱傲,惟慢游是好、傲虐是作。”太史公作“帝曰”:“毋若丹朱傲,维慢游是好,毋水行舟,朋淫于家,用绝其世。”惟其为禹之言,程子乃曰:“夫圣莫圣于舜,而禹、皋陶未尝忘规戒,至曰‘无若丹朱好慢游、作傲虐’;且舜之不为慢游、傲虐,虽至愚,亦当知之,岂禹而不知乎?盖处崇高之位,儆戒之道不得不如是也。”(5)程颢,程颐:《二程集》(上),中华书局,2004年,第543页。蔡九峰《书集传》引之,见蔡沈:《书集传》,钱宗武、钱忠弼整理,凤凰出版传媒集团、凤凰出版社,2010年,第36页。盖此不但君臣相得相乐之盛况,乃君而责难于臣、臣而责难于君,“君臣之相责难者如此,有虞之治兹所以为不可及也与”(蔡九峰语)者也。孟子曰:“责难于君谓之恭,陈善闭邪谓之敬,吾君不能谓之贼。”(《孟子》总章六二)又曰:“不以舜之所以事尧事君,不敬其君者也;不以尧之所以治民治民,贼其民者也。”(《孟子》总章六三)禹之所以语此,正“以舜之所以事尧事君”也;作“帝曰”,则无是矣。
其二,《尚书》帝曰“钦四邻”以下,有曰:“庶顽谗说,若不在时,侯以明之,挞以记之,书用识哉,欲并生哉!工以纳言,时而飏之,格则承之庸之,否则威之。”禹曰:“俞哉!帝光天之下……”《史记》则仅略以“诸众谗嬖臣,君德诚施皆清矣”一语,然后禹即曰:“然。”《尚书》禹曰“苗顽弗即工,帝其念哉”之后,帝又曰:“迪朕德,时乃功,惟叙。皋陶方祗厥叙,方施象刑,惟明。”帝舜两语,其中最为显然者,乃上语有曰“侯以明之,挞以记之,书用识哉”、“格则承之庸之,否则威之”,而下语有曰“皋陶方祗厥叙,方施象刑,惟明”,盖以见帝舜固圣德之治,乃恩威并重、德刑兼用,并无缓柔之偏也;禹方未言“苗顽弗即工”,此既已曰“格则承之庸之,否则威之”,则治苗之方略早寓焉,刑后之德,而刑之后不得已又须用征,故嗣后有“咨,禹!惟时有苗弗率,汝徂征”(《大禹谟》)之命也。禹之心于此,其始未能尽契,故曰“俞哉”,蔡九峰引苏氏,以此为“口然而心不然之辞”,乃“禹虽俞帝之言,而有未尽然之意”也,故有曰“无若丹朱傲”云云,蔡九峰以为:“禹之意,欲舜弛其鞭扑之威,益广其文教之施。”然后帝曰“方祗厥叙,方施象刑,惟明”,蔡九峰以为:“帝以禹之功叙既已如此,而犹有‘顽不即工’如苗民者,是岂刑法之所可废哉?”则帝舜两语,皆有开释晓告之意,此亦君之责难于臣、舜之以尧之所以待舜待禹者也;节略过甚,则亦不见是矣。且禹初非不欲帝舜微省其刑与征,而一旦命征则征,至于“其克有勋”(《大禹谟》),禹德之进,其有已乎?虽然,此而于刑与征稍有不契,后而欲授政于皋陶终不克,则夏政之忠,不有以兆之乎?
至于禹之“平水土”,巍巍乎厥功至伟,经、史叙之则无以异矣。蔡九峰曰:“禹征有苗,盖在夫居摄之后,而禀命于舜,禹不敢专也。以征有苗推之,则知舜之诛四凶,亦必禀尧之命无疑。”(《书集传·大禹谟》)舜诛四凶必禀尧命而为,则事归于舜、功归于舜,而德归于尧也。禹之“平水土”乃其“作司空”之职,亦德归于舜,故虽自叙其事与功,而不遑多让;惟“暨益”、“暨稷”之功固不昧之,而此亦有“臣克艰厥臣”然后敢以“后克艰厥后”(《大禹谟》)责难于帝之故也。要之,“平水土”乃虞廷最为波澜壮阔而又福泽无限之事业,功叙则必以禹为首,故蔡九峰以为,“《禹贡》作于虞时,而系之《夏书》者,禹之王,以是功也”,而于《禹贡》首句“禹敷土,随山刊木,奠高山大川”,亦曰“此三者,禹治水之要,故作《书》者首述之”,盖不但有以备载夏后氏之世德,且以禹治水之要领为夏政之洪谟也。
《左传》襄公二十四年穆叔所谓“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之“三不朽”,杜预注以黄帝、尧、舜当“立德”,禹、稷当“立功”,史佚、周任、臧文仲当“立言”,孔颖达疏则曰:“‘立德’,谓创制垂法、博施济众,圣德立于上代,惠泽被于无穷,故服以伏羲、神农,杜以黄帝、尧、舜当之,言如此之类乃是‘立德’也。《礼运》称:禹、汤、文、武、成王、周公,后代人主之选。计成王非圣,但欲言周公,不得不言成王耳。禹、汤、文、武、周公与孔子,皆可谓‘立德’者也。‘立功’,谓拯厄除难、功济于时,故服、杜皆以禹、稷当之,言如此之类乃是‘立功’也……‘立言’,谓言得其要、理足可传……”(6)《春秋左传正义》,杜预注,孔颖达疏,《十三经注疏》本,中华书局,1980年,第1979页。“立德”之说,《礼运》、服、杜诸说不同而孔取于《礼运》;“立功”之说,服、杜二说无异而孔亦然之。大概以舜当“立德”、禹当“立功”,以上所论功归于禹、德归于舜者言之,盖非无由。以“拯厄除难,功济于时”为“立功”,则禹当“立功”,诚是也。然即如治水之功,又不当仅作拯溺一意看。分九州,所谓山河轨画、疆域治理者也,然后天下有远近厚薄之条脉范围;定贡法,孟子曰“夏后氏五十而贡,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亩而彻,其实皆什一也”(《孟子》总章四九),又曰“欲轻之于尧舜之道者,大貊小貊也;欲重之于尧舜之道者,大桀小桀也”(《孟子》总章一七○),朱子解之曰:“什一而税,尧舜之道也。多则桀,寡则貊。”(7)朱熹: 《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第346页。又如禹之自言曰“弼成五服,至于五千,州十有二师,外薄四海,咸建五长,各迪有功”,则五服、十二师、五长之制度皆相应建立,夫然而后,乃如益之所言“皇天眷命,奄有四海,为天下君”、“无怠无荒,四夷来王”(《大禹谟》)者乎?平治水土之功其实乃如此。要而言之,禹之为“立功”者,其大事有二,平水土,征有苗:平水土,以奠定中国政治之大本大纲;征有苗,诸在摈斥弃绝之列者必使无以乱中国。其功既如此,固不愧为“拯厄除难,功济于时”矣,然于所谓“创制垂法、博施济众”,岂不亦有之?故孔颖达取《礼运》之说,亦以禹当“立德”,是也。禹后即天子位,不终于治水、征苗二事而已,岂不得“立功”、“立德”两而有之?惟即此二事,“立德”之实,亦自当有以论之。
若夫禹之“立言”,如曰“惠迪吉,从逆凶,惟影响”、“德惟善政,政在养民。水火金木土谷惟修,正德利用厚生惟和,九功惟叙,九叙惟歌”(《大禹谟》)、“知人则哲,能官人;安民则惠,黎民怀之。能哲而惠,何忧乎欢兜?何迁乎有苗?何畏乎巧言令色孔壬?”(《皋陶谟》)、“予思日孜孜”(《益稷》)等等,皆禹之格言也。惟“於,予何言”,亦勤劳王事之不暇,志非有在于言者。而“禹拜昌言”,又不言之言,尤见其善言之不必出于己口也,故孟子以“禹闻善言则拜”,与“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舜“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同列,皆以为君子之“与人为善”而大之也(《孟子》总章三一)。
若夫禹之“立德”,他人或尚有异论,然惟圣人能知圣人,则舜之称禹德也,曰:
来,禹!洚水儆予,成允成功,惟汝贤;克勤于邦,克俭于家,不自满假,惟汝贤。汝惟不矜,天下莫与汝争能;汝惟不伐,天下莫与汝争功。予懋乃德,嘉乃丕绩,天之历数在汝躬,汝终陟元后。(《大禹谟》)
如“洚水儆予,成允成功”乃功乃绩,则克勤克俭、不矜不伐、“不自满假”恰属乃德乃贤。苟谓舜之此言以其亦在“平水土”之后、征有苗之前,由此嘉懋,功德虽尚,似不能兼及禹之后来与平生,如“天之历数在汝躬,汝终陟元后”乃属“预言”,则孔子之称禹德也,曰:
敏给克济,其德不回,其仁可亲,其言可信;声为律,身为度,称以上士;亹亹穆穆,为纲为纪。巡九州,通九道,陂九泽,度九山。为神主,为民父母,左准绳,右规矩,履四时,据四海,平九州,戴九天,明耳目,治天下。举皋陶与益以赞其身,举干戈以征不享不庭无道之民,四海之内,舟车所至,莫不宾服。(《大戴礼·五帝德》)
此括禹之一生而盛称其德也,亦足以为论定矣。而舜与孔子之称禹德,必举其治水之功,则功亦德也,德亦功也,固不得二而视之。此其中,“履四时,据四海”、“戴九天,明耳目”,亦如舜之“询于四岳,辟四门,明四目,达四聪”(《舜典》)也;“声为律,身为度”,《史记》“天下皆宗禹之明度数声乐,为山川神主”之言正与此相应,此亦惟以舜之“予欲左右有民,汝翼;予欲宣力四方,汝为;予欲观古人之象,日月星辰、山龙华虫作会,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絺绣以五采彰施于五色作服,汝明;予欲闻六律、五声、八音,在治忽,以出纳五言,汝听”(《益稷》)者乎?可见,舜、禹君臣,盖同心而同德,然则禹之有德,亦有舜之德而已。至于“四海之内,舟车所至,莫不宾服”之云,亦如《中庸》之称舜与文王之所谓“尊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宗庙享之,子孙保之”(《中庸》章一七、章一八),与夫天下至圣之所谓“声名洋溢乎中国,施及蛮貊,舟车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载、日月所照、霜露所坠,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中庸》章三一),盖亦大矣哉,至矣哉,纯乎善也哉,曰配天也哉!
二、围绕大禹的“悖论”
舜、禹虽曰同心同德,禹德亦足以配天,但舜相比于尧,“话题性”似既已渐起,如孟子亦多取舜之事迹以为设论;而禹相比于舜,其“话题性”似更具紧张感、争议感,盖禹之作为,乃竟有与一般所以为圣贤相乖违者。除此,围绕舜所起之话题,多为“伦理性”的,每使人觉得“亲切”、“关心”;而围绕禹所起之话题,却多“政治性”的,或使人特觉其宏大,以至论之为艰。后儒有所谓“同行而异情”之说,于禹,恰须见其所以为“同情而异行”者。“同情”,如前所论同心同德处;“异行”,则不但有禹与人殊,其自身似亦不无“矛盾”、“悖反”处。“同情”而未免于“异行”,“异行”正不妨为“同情”。惟须见得“同情而异行”处不谬,乃真可以知孔子之所谓“吾无间然”、孟子之所论于“易地皆然”者也。
兹取围绕禹之一身而又人所习闻之五种“悖论”,略予论说。
(一)鲧堙禹导
鲧、禹父子相继治水,其法一堙一导,其终一败一成。惟堙之与导,其为法虽相反,而其为理实一而已,皆五行生克、土能胜水之理也。以鲧之“绩用弗成”(《尧典》)、“治水无状”(《史记》),遂谓堙法之无当于理,亦犹孟子所譬“以一杯水,救一车薪之火也,不熄,则谓之水不胜火”(《孟子》总章一五八)者,不足为知也。土之胜水,如水之胜火,必矣;惟其势则又有不然。《尧典》曰:
佥曰:“於,鲧哉!”
帝曰:“吁,咈哉!方命圮族。”
岳曰:“异哉!试可乃已。”
帝曰:“往。钦哉!”
九载,绩用弗成。
四岳非全不知人者,其以鲧为“异哉”而举之于帝尧,则鲧之明于水土之性而善治水,亦必于昔有征而著在眼目之间者。惟四岳知其能,不知其不能;知其始之“可”也,不知其终之“咈哉”。惟尧则知之,以其“方命圮族”也。盖方此时,汤汤荡荡浩浩,怀山襄陵滔天,水势之浩大如此,堙土之功,其能高而过乎山陵以跻乎天哉?此其适犹杯水车薪之劳而无功、终获其败也。堙法以其当于理,故可施于常;而以其势之变,故不可施之于此大非常,亦可知矣。然则堙法之败,非败于理,败于势而已。惟以鲧之“方命圮族”,自负往日之成效,执一堙法以为定理之本然,故不能善乎其济,良有以也。
禹之为子,亦岂故与鲧之取法相反也哉?禹之为人,亦岂果能理外生理、自造一理也哉?惟土虽必能胜水,然水高堙必高,堙高则水愈高,其势愈危;惟土之为物,不但可高而已,土低则水随之落,其势平矣。此亦惟禹,以其克勤克俭、“不自满假”而有以知之,故能不泥常守迹,而以导法行此理于此形势之大非常之中也。孟子曰:“禹掘地而注之海……水由地中行。”(《孟子》总章六○)地者,土也;又,地者,低也。地之德卑,卑之又卑,故更开掘之,然后水无横流之祸。又曰:“禹疏九河、瀹济漯而注诸海,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孟子》总章五○)疏瀹、决排,皆所以导之,使流者得以流,则无漫溢之患。此亦如攻恶,所谓“攻其恶,无攻人之恶”(《论语》总章二九八),人性岂为恶?使其性得以宣导疏通、发扬成就,则无恶矣;有恶则攻其恶,非攻其人之性也,攻其恶,乃所以遂其性而已。不遂其性,必致其恶之肆;水性不得其流,则成陷溺之物。故治之使畅其流,使流于所当流,岂复有患?水既无患,人乃得以不役役之,此孟子所以谓“禹之行水也,行其所无事也”(《孟子》总章一一五)。
《淮南子·修务训》有曰:“夫地势,水东流,人必事焉,然后水潦得谷行;禾稼春生,人必加功焉,故五谷得遂长。听其自流,待其自生,则鲧、禹之功不立,而后稷之智不用。”此言专为反对一种“寂然无声,漠然不动,引之不来,推之不往”之“无为”说而发,谓圣人以其忧劳天下之心,而“必事焉”、“必加功焉”,此固然矣。然惟言此,则鲧之与禹、稷将同列为有功,而堙与导之为法亦将同属“必事焉”、“必加功焉”而无以别。如以“听其自流”当“无为”,则“必事焉”而不“听其自流”者仅以言堙法则可,导之之法,必使“水由地中行”之后亦“听其自流”,此其所以为“行其所无事”之“无为”,而相区分于以禁绝其流而劳攘致败之堙法其为“必事焉”、“必加功焉”之“有为”也。实则,《淮南子》亦言两种“无为”、两种“有为”:“若吾所谓无为者,私志不得入公道,嗜欲不得枉正术,循理而举事,因资而立,权自然之势,而曲故不得容者,事成而身弗伐,功立而名弗有”,一种“无为”也,“其感而不应、攻而不动者”,别一种“无为”也;“若夫以火熯井、以淮灌山,此用己而背自然,故谓之有为”,一种“有为”也,“若夫水之用舟、沙之用鸠、泥之用輴、山之用蔂、夏渎而冬陂、因高为山、因下为池”,虽曰“此非吾所谓为之”,实又一种“有为”也。堙法乃第一种之“有为”法;而导之之法,则须由第一种之“无为”出以第二种之“有为”、第二种之“有为”兼以第一种之“无为”也,此则与孟子所谓“行其所无事”无异,而亦与孔子所谓“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论语》总章三八二)之“无为”、“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论语》总章二○二)之“不与”相一致矣。
《淮南子》又曰:“圣人之从事也,殊体而合于理,其所由异路而同归,其存危定倾若一,志不忘于欲利人也。”“殊体而合于理”、“异路而同归”,皆前所谓“同情而异行”之义也。要之,理既为定理,法须为活法,然后乃善其用。固非能“存危定倾若一”、非有“不忘于欲利人”之志而又善审其势者,则其法不活也;惟其法虽有以致败,理亦岂改之乎?《山海经·海内经》有一著名的“息壤”故事,正可作此隐喻:鲧、禹父子皆用息壤,堙之则息壤不灵,导之则息壤灵,一是此息壤也,或灵或不灵,乃在乎其法。理其如息壤乎?理其神乎?得其人、得其法,则神而福之;不得其人、不得其法,则弗神弗福矣。盖如斯而已。
(二)鲧殛禹用,与舜之窃负而逃
《舜典》曰:
流共工于幽州,放欢兜于崇山,窜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
又曰:
舜曰:“咨,四岳!有能奋庸熙帝之载,使宅百揆,亮采惠畴?”
佥曰:“伯禹作司空。”
帝曰:“俞,咨!禹,汝平水土,惟时懋哉!”
禹拜稽首,让于稷、契暨皋陶。
帝曰:“俞!汝往哉!”
禹父如此,是其不能如文王之无忧也。然而自舜言,杀其父而用其子,可乎?上节引蔡九峰一语曰,由禹之征有苗乃禀命于舜而为推之,舜之诛四凶亦必禀尧之命也。自解经言,此际本无须作此推言,九峰之语似稍突兀,意其未必不有以应或者杀父用子之惑也,若以为虽舜居摄而殛鲧,而尧实殛之,则舜之用禹盖无难矣。然此辨别实无甚所谓,尧实为之,而舜亦任之,岂可两之哉?且当舜二十八年居摄之间,禹非不用也,用之,岂非用于尧之朝乎?程子有曰:“如舜之诛四凶,怒在四凶,舜何与焉?盖因是人有可怒之事而怒之,圣人之心本无怒也……圣人心如止水。”(8)程颢,程颐:《二程集》(上),中华书局,2004年,第210-211页。九峰亦引此。(9)蔡沈: 《书集传》,钱宗武、钱忠弼整理,凤凰出版传媒集团、凤凰出版社,2010年,第13页。殛鲧如此,用禹亦如此,皆不与焉,亦绝无嫌猜。尹和靖有曰:“诛有罪,而被诛者不怨,其政可知。”(10)转引自朱熹: 《论孟精义》, 《朱子全书》第七册,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479页。此言管仲也。管氏之政且如此,何况尧舜之政及其所施于鲧与禹者乎?
又自禹言,杀父之人,犹可以臣事之乎?且较之舜,或者问,瞽瞍杀人,舜将如之何?孟子曰:“舜视弃天下犹弃敝蹝也,窃负而逃,遵海滨而处,终身欣然,乐而忘天下。”(《论语》总章二一一)然则禹亦“窃负而逃,遵海滨而处”,可乎?《尚书》诸篇,禹之言行略无涉乎鲧之遭殛者,反而有一语,乃涉乎启之生也,曰:“予创若时,娶于涂山,辛壬癸甲。启呱呱而泣,予弗子,惟荒度土功。”(《益稷》)详此语意,禹为夫为父之心,似不能无所歉然。而《史记·夏本纪》则有一语,曰:“禹伤先人父鲧功之不成受诛,乃劳身焦思,居外十三年,过家门不敢入。”此盖以禹之劳苦,皆怀鲧遭殛之痛故如此也。然《朱子语类》一条,或问:“五峰说‘禹无间然矣’章,云是‘禹以鲧遭殛死,而不忍享天下之奉’。此说如何?”朱子曰:“圣人自是薄于奉己而重于宗庙、朝廷之事。若只恁地说,则较狭了。后来著《知言》,也不曾如此说。”(义刚录)(11)黎靖德: 《朱子语类》,中华书局,1994年,第946页,第1129页。胡五峰之说,不知与《史记》之语有无关联。朱子所谓“若只恁地说,则较狭了”,意谓圣人之心本自奉身为轻而以宗庙、朝廷之事为重,一旦天下有陷溺之患,本自会“沐浴霪雨,栉扶风”(《淮南子·修务篇》之语)而甘于涉险犯难,皆自然而然,行其所当然,“若只恁地说”,却未能尽得圣心圣德之公平广大,反而引人多向幽隐暗昧处探寻琢磨。然禹父遭殛,乃天来大事,于己之子,既不能以“予弗子”为无歉然,为人之子,乃可以轻易置之,而无“弗子”之忧乎?故于此“若只恁地说”固不可,然若便不说,似亦不可。说此,正可见禹之“话题性”其实亦不乏其“亲切”、“关心”之方面;若便不言,反使人疑心儒家于其圣人或不无难言者也。如司马温公尝曰:“昔罪诛鲧而禹事舜,不敢废至公也。嵇康、王仪死皆不以其罪,二子不仕晋室,可也。嵇绍苟无荡阴之忠,殆不免于君子之讥乎!”(12)司马光:《资治通鉴》第六册,中华书局,1956年,第2537页。固是“不敢废至公”,然徒言此,终不免过于轻易,亦使人难乎“同情”矣。温公乃以禹与嵇绍相拟,盖不类也。如绍虽有荡阴之事,君子之讥其免乎哉?如朱子既讥之(13)黎靖德: 《朱子语类》,中华书局,1994年,第946页,第1129页。,顾亭林亦讥之(《日知录·正始》);如禹,其然乎?设使后无平土征苗之大功,即以其心论之,有贻君子之讥者乎!
以舜之窃负而逃拟禹,非欲径以此责之于禹,正可由禹之不然或“悖反”,有以见窃负而逃之事,于舜心果何如哉。舜为天子,其父杀人,使士师执之而不禁,是尽其所以为天子也;窃负而逃之海滨,是尽其所以为子也。苟惟尽其所以为天子而无以尽其所以为子,其父死矣,是天子以天下之贵且重有过乎其父者矣。天下之贵重,岂重于人子之父也哉!惟舜为天子,一切变通救济之途既穷,则窃负而逃,反为仅余一穷途之末路而已。禹则不然,为人臣,其父罪在当殛,无辜则上有圣君可以告诉,有辜亦尚得以哀恳以求宽贷,此所以尽其为人子者终不无之,不必至于窃负而逃之逃也。如舜居摄二十八年,又守尧之丧三年,然后于禹有“作司空”、平水土之命,则鲧之遭殛虽不幸而有辜,而禹之怀忧负痛亦三十有余年矣。其初既不可以行窃负而逃之事,当此何故而可以拒命不受也哉?拒命而不受,是臣子遂可以孝为名而轻乎天下矣,是亦岂可哉?《左传》襄公二十一年有曰:“今一不免其身以弃社稷,不亦惑乎!鲧殛而禹兴,伊尹放太甲而相之,卒无怨色;管、蔡为戳,周公右王,若之何……弃社稷!”则舜窃负而逃,天子固不敢以天下之重丝毫有加乎孝;而禹不窃负而逃,臣子亦固不敢以孝而遂轻乎天子之天下也。由此可知,窃负而逃,乃天子不得已而行其孝,非天下之“达孝”、“通孝”也,故舜为天子则可以行之,禹不为天子则不可以行之。为臣为子,孝行百端,必期之以窃负而逃,是教人不孝也。故窃负而逃,舜则行之,然非有禹之不行,人亦无以知乎此矣。知舜可以不逃而逃,又知禹之可以逃而不逃,斯乃知大孝之所以为大孝,孝之至也。
惟禹既受舜之命,勉乎人之所难,然后使鲧之“方命圮族”遂止乎一身之殛,而终不但不至于“圮族”,且膺“天之历数在汝躬,汝终陟元后”。《易》曰:“干父之蛊,有子,考无咎。”如鲧者,乃真可谓“有子”,故后之人称曰“崇伯之子”也。
(三)过门不入,与颜子之居陋巷
《舜典》自禹受命平水土后,有曰:
三载考绩,三考,黜陟幽明,庶绩咸熙。
此“庶绩”,即当包括禹之绩,则是禹之平水土,九年而其功大成,所谓“咸熙”也。如鲧之治水,亦“九载,绩用弗成”,则亦三考而定其功罪,盖尧舜制度如此,禹亦无得而过也。后此诸说有所不一,如,孟子曰:“禹疏九河……当是时也,禹八年于外,三过其门而不入。” (《孟子》总章五○)《尸子·君治》则曰:“禹于是疏河决江,十年未阚其家,手不爪,胫不毛,生偏枯之疾,步不相过,人曰禹步。”八年、十年,皆九年之稍先后,然八年则可以为早完其功,十年则误期矣,必不通。又,前引《史记·夏本纪》之语曰:“禹伤先人父鲧功之不成受诛,乃劳身焦思,居外十三年,过家门不敢入。”未知是否别有所本。然疑其乃用十年之说,“三”字或即“三过”之“三”,而误窜入上句也。“八”、“九”、“十”字形皆近,笔画稍有缺破,即可相殽,此亦在未可知也。
禹之经年在外,“三过其门而不入”,固是先公而后私、天下为重而身家为轻,然谓其一味含辛茹苦、强忍为之,则如上节朱子之论所指者,亦非果有契于禹心之自然而当然矣。《孟子》有曰:
禹、稷当平世,三过其门而不入,孔子贤之;颜子当乱世,居于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颜子不改其乐,孔子贤之。孟子曰:“禹、稷、颜回同道。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禹、稷、颜子,易地则皆然。”(《孟子》总章一一八)
孟子为理会禹、稷之“三过其门而不入”,乃立一颜子之居陋巷以相对映,以为之鉴照,过门不入与居陋巷正相反也;又,于禹、稷则著一个“急”字,于颜子则著一个“乐”字,以常言言之,急则不乐,乐则不急,亦非得以兼容也。然于此两相悖反者,孔子概皆贤之而不以为异,孟子竟以之为“同道”,则当看过门不入时,须是包得过居陋巷,乃真为禹、稷之过门不入也;看禹、稷“急”处,亦须是包得过个“乐”字,乃真知禹、稷之所以为“急”也。如人之居陋巷,有一分巴揽招惹之意便居不得矣;过门不入,有一分清高狷介之气便行不得如此之事矣。居不得陋巷者,以人累事也;行不得过门不入者,以事累人也。颜子之居陋巷则不然,一毫无清高狷介之气,一毫不以事累人,则颜子乃是个能过门不入之居陋巷者;禹、稷之过门不入亦不然,禹、稷亦一毫无巴揽招惹之意,一毫不以人累事,故禹、稷亦恰是个能居陋巷之过门不入者也。“乐”与“急”亦然,颜子“乐”而当“急”能“急”,而禹、稷之“急”适惟此“乐”者之“急”也。
然此其意又非谓禹与颜子各只做得一半,须合二为一乃得圣德之全体。禹与颜子,自是各已做得全尽,非有相待也。过门不入与居陋巷,譬之如阴与阳:阴与阳相反,然而阳离阴不得,阴亦离阳不得,可离非阴阳也。过门不入是阳,居陋巷是阴,然而过门不入乃是阳的居陋巷,居陋巷乃是阴的过门不入。非是禹只做得过门不入一边、颜子只做得居陋巷一边,只是一个完全的过门不入与居陋巷,禹将过门不入一边做得极尽,居陋巷便在过门不入之中;颜子将居陋巷一边做得极尽,过门不入便在居陋巷之中。仍以阴阳言,禹将阳做得极尽,阴便不见,不见非不有也;颜子将阴做得极尽,阳便不见,不见亦非不有也。故以一人言,禹只是将居陋巷做在过门不入中,颜子亦只是将过门不入做在居陋巷中;以二人言,禹乃是个阳之颜子,颜子实是个阴之禹。惟若不立一颜子与禹相对映、相鉴照,禹之能居陋巷不得而见,不见则于过门不入之义失之多矣;又若不自禹看颜子,颜子而能过门不入,人亦难知之。不能居陋巷之过门不入,与夫不能过门不入之居陋巷,亦岂足为孔子贤之也哉?故立一颜子与禹两相对照,一照照出,固非欲两相救济、两相补全也。
盖禹与颜,皆若乎孔子,可以出则出,可以处则处,可以默则默,可以语则语,出则过门不入,处则居陋巷而乐。而其所以有此出处语默之不同者,惟以所处之时与地不同而已,其所以为出处语默者固无不同也。如处平世则“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处乱世则“天下无道,以身殉道”(《孟子》总章二一八);负王命则过门不入,“不受命”(14)《论语》总章二七○,孔子以言子贡。然颜子亦可谓“不受命”者,取其“吾不试,故艺”(《论语》总章二一一)之义也。则居陋巷;处平世则以天下为家,处乱世则以陋巷之家为天下;“达则兼善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孟子》总章一八五)。道固一也,穷达固不改也,惟“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易》艮之彖辞)。
(四)公天下与家天下
《尧典》曰:
帝曰:“畴咨若时登庸?”
放齐曰:“胤子朱启明。”
帝曰:“吁!嚚讼,可乎?”
《舜典》曰:
帝曰:“格!汝舜。询事考言,乃言厎可绩,三载。汝陟帝位。”
舜让于德,弗嗣。正月上日,受终于文祖。
《大禹谟》曰:
帝曰:“来,禹!……予懋乃德,嘉乃丕绩,天之历数在汝躬,汝终陟元后。”
禹曰:“枚卜功臣,惟吉之从。”
帝曰:“禹!官占惟先蔽志,昆命于元龟。朕志先定,询谋佥同,鬼神其依,龟筮协从。卜不习吉。”
禹拜稽首固辞。
帝曰:“毋!惟汝谐。”
正月朔旦,受命于神宗。
《尚书》所载尧之禅舜、舜之禅禹如此。禹受禅于舜而传之子,是以人有“至于禹而德衰,不传于贤而传于子”(《孟子》总章一二八)之疑。《孟子·万章下》两章(总章一二七、一二八)论此甚详,其曰:“舜相尧二十有八载……尧崩,三年之丧毕,舜避尧之子于南河之南。天下诸侯朝觐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讼狱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讴歌者不讴歌尧之子而讴歌舜……夫然后之中国,践天子位焉”;“昔者舜荐禹于天,十有七年舜崩,三年之丧毕,禹避舜之子于阳城,天下之民从之,若尧崩之后不从尧之子而从舜也”;“禹荐益于天,七年禹崩,三年之丧毕,益避禹之子于箕山之阴,朝觐、讼狱者不之益而之启,曰‘吾君之子也’,讴歌者不讴歌益而讴歌启,曰‘吾君之子也’”。故曰:“丹朱之不肖,舜之子亦不肖;舜之相尧、禹之相舜也历年久,施泽于民久。启贤,能敬承继禹之道;益之相禹也历年少,施泽于民未久。”故又曰:“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故又引孔子曰:“唐、虞禅,夏后、殷、周继,其义一也。”
实则,据上引《尧典》,放齐举丹朱于尧,可知“与子”在当时亦并非不为一可能也,惟以“丹朱之不肖”,且以有舜,故终“与贤”;舜、禹之间亦然。然则以为尧、舜、禹只得禅让,禅让一不行,改而为世继,于德必衰薄,于制必私有,非也。又据《史记·夏本纪》一语,“帝禹立,而举皋陶荐之,且授政焉,而皋陶卒”,以及孟子所谓“禹荐益于天”,可知“与子”亦非当时惟一之可能,先皋陶而后益,而启之贤或有逊于皋陶而不让于益也,然则禹之心,与尧、舜果有异哉?
孔子所以谓禅与继“其义一也”,盖有贤则“与贤”,子贤则“与子”,“与子”固非不“与贤”也,而便执定一“与贤”,子虽其贤者亦不得与,是岂圣心公平之施也哉?然则“与贤”、“与子”固若有所不同,然亦有时而同,夏以禹、商以汤、周以文武周公而言,其所以“与子”者,与尧、舜之“与贤”无不同。必以为“与贤”便不得“与子”、“与子”便改其所以“与贤”,“与贤”与“与子”乃不可同之异者,是不足与论于义也。
惟既一“与子”而成世继,复变而为禅让之为难也。孟子曰:“匹夫而有天下者,德必若舜、禹,而又有天子荐之者,故仲尼不有天下;继世以有天下,天之所废,必若桀、纣者也,故益、伊尹、周公不有天下。”益、伊尹、周公、孔子,德皆若舜、禹,宜若皆为有天下者,然而当时既无如尧、舜之为天子者荐之,又无如桀、纣之为天子者使必以兴起汤、武之革命,故其终不有天下也。然此复行禅让之难,亦岂关禹德之盛与薄哉!
要言之,尧、舜、禹列圣际会于一时而又相行禅让,此中国传统政治之最为理想、最为典型、最为巅峰之真实经验,此其景象固重现之不易,然其意义原不在于必以重现之方式乃得实现。自另一方面言,禹得以传之启而开有夏一代之政,恰也是极为正面承受三代禅让政治之成果而得以然,使其归入一常道而衡定持续之局面,其实亦不失为一种“制度创新”也。此恰可由夏商之际汤之作为有以证之,如孟子继言益、伊尹、周公、孔子不有天下之后,亦复以伊尹为言,意盖有在于此。汤之心,惟在于“缵禹旧服,兹率厥典”(《尚书·仲虺之诰》),汤之臣,则有若伊尹之大贤,然汤亦“与子”,而伊尹不以为异,惟以辅成太甲之政为己任,然则以汤与伊尹视之,自禹所开有夏之政典,恰须予以全面肯定与保守之,且必以为无舛于尧舜之道也。
后之论者往往以为,尧、舜、禹之时只有行禅让,夏、商、周变而为世继,禅让则必然为公天下,世继则必然为家天下、私天下,且或以夏之有桀、殷之有纣、周之有幽厉,以为家天下之必无可免于此,此盖由一种制度决定论而发此之见也。如三代家天下,其季世固然有桀、纣、幽厉,然而后之禅让,亦何不有西汉之禅新莽、东汉之禅曹魏、曹魏之禅司马晋乎?且如今当大疫之年年末,本篇著文之稍前,世人又得以亲见大洋彼岸一场民主之乱也。然则制度岂必有公私哉?此固须斟酌损益、随时裁量以得其宜,则有如公天下之大公行之,有如家天下之行其公之实于私。公乎?私乎?亦所谓“有伊尹之志则可,无伊尹之志则篡”(《孟子》总章二○七),以有无伊尹之志而已。孟子亦曰“天与之”,“天与之”而受,则无不公也;“天与之”而不受,则亦未免于私也。至于惟以选票之类决之,以为此“人与之”者,是不知更有天之与不与也。
(五)性之与反之
孟子曰:
尧舜,性者也;汤武,反之也。(《孟子》总章二五五)
又曰:
尧舜,性之也;汤武,身之也。(《孟子》总章二○六)
程子曰:
尧与舜更无优劣,及至汤、武便别。孟子言“性之”、“反之”,自古无人如此说,只孟子分别出来,便知得尧、舜是生而知之,汤、武是学而能之。文王之德则似尧、舜,禹之德则似汤、武。要之,皆是圣人。(15)程颢,程颐:《二程集》(上),中华书局,2004年,第41页。
据程子,孟子所谓“性之”、“反之”(“身之”),即生知安行与学知利行之义也。准此,则如“自诚明”与“自明诚”、如忠恕一贯之“忠”与“恕”等,儒家许多学说之旨趣,亦皆可联类而愈明。
孟子初不以禹为言,然“性之”、“反之”既为圣人之两类型,或成就圣人之两途径,无出其外者,则程子引之而言禹与文王,理不谬也;如朱门师弟更引而至于汤与武之间、文与武之间,所发愈其细致,亦自无不可也。如汤之“惟有惭德”(《尚书·仲虺之诰》)、武之“尽美未尽善”(《论语》总章六五),此所以为“汤、武便别”;则于禹,后儒亦有曰“入圣域而不优”(贾捐之《弃珠崖议》,见《汉书》本传)者,此所以为“禹之德似汤、武”乎?然贾捐之之言乃曰:“尧、舜,圣之盛也;禹入圣域而不优。故孔子称尧曰‘大哉’,《韶》曰‘尽善’,禹曰‘无间’。”“圣之盛”自是“更无优劣”,然又将“大哉”、“尽善”、“无间”说得皆有等次,岂以为“无间”尚不至于“尽善”、“尽善”尚不至于“大哉”乎?然而“舜其大知也与”(《中庸》章六)、“舜其大孝也与”(《中庸》章一七),舜岂不亦曰“大哉”?尧、舜、禹岂不并称“巍巍乎”(《论语》总章二○二、二○三)?巍巍不大乎?且其所谓禹之“不优”,或指上文孟子所谓禹、稷“如是其急”之“急”而言。若惟是其“急”,固“不优”也,然如前论,乃“乐”者之“急”、“乐”在“急”中,何妨其为“优”?又,捐之此所议者,乃欲汉元帝寝兵,故言禹“不优”,意其亦取禹之征三苗,乃有所为而言也,然于三苗,禹则征之,其实乃舜政之不得已也,舜其亦得以“不优”论乎?故孟子以有“性之”、“反之”之别,则资禀有高下、为之有难易、得之有迟速,然必“及其知之,一也”、“及其成功,一也”(《中庸》章二○),至于“一也”,则非有优劣也;其尚有“便别”处,只是尚未“一也”时,尚更须有一之者,如此而已。故程子终末亦曰“要之,皆是圣人”,盖不欲止于圣人异同之论也。
“性之”、“反之”固相“悖反”,然若禹德只似汤、武,则禹只在一端,却不得说作“围绕禹之‘悖反’”。疑若“性之”、“反之”之义,亦未必仅如上论。此所谓“性之”者,亦或即“生之谓性”之“性”。孟子曰:“天下之言性者,则故而已矣。故者以利为本。”(《孟子》总章一一五)朱子曰:“‘利’,犹‘顺’也。语其自然之势也。”(16)朱熹: 《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第297页。尧、舜所以为“性之”,乃其相禅相成,顺而利之也;汤、武之所以不得而“性之”,只得以“反之”者,乃承乱治暴而反之于其盛昔也,如汤克除桀之暴虐而反之禹、武克除纣之暴虐而反之汤。此略如“见而知之”、“闻而知之”(《孟子》总章二六○)之不同,凡“见而知之”者皆得以“性之”,凡“闻而知之”者必得以“反之”。若然,则禹之于尧、舜,亦“见而知之”而惟以绍续,不用“反之”,然则禹之德亦未尝不可曰似尧、舜也;既似汤、武“反之”,又似尧、舜“性之”,则又一种“悖反”围绕禹身而生矣。如武王亦然,于尧、舜、禹、汤皆以“反之”,然而于文王则曰“性之”,亦成一“悖反”。如周公,则惟“性之”,性其父兄之德而已,故周公之德似尧、舜。
三、“吾无间然”与“易地皆然”
围绕禹之种种“悖论”,一些是禹亲身做出的,一些是儒者出于设言而有的。它们一些增加了理解禹之为禹的复杂性与困难程度,一些为理解禹以及其他相关之儒家命题提供了新角度、打开了新生面。
孔子曰“禹,吾无间然矣”(《论语》总章二○五),亦全以“悖论”方式出之:
禹,吾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禹,吾无间然矣!
一面是“菲饮食”、“恶衣服”、“卑宫室”,一面是“致孝乎鬼神”、“致美乎黻冕”、“尽力乎沟洫”,此皆禹实际做出者。两方面,以前者视后者,则似有过乎奢;以后者视前者,又似有不及乎俭。人惟以其“悖论”若斯,往往难以两全而兼顾之,故不能不有所间然也。曰“吾无间然”者,正以或者之有所间然,其意若曰“人则或有间然,我则无间然”;此其意适如或者既曰“吾党有直躬者”,孔子乃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论语》总章三一九)也。
孔子称禹如此而曰无间,可作两种对照:
一以墨子之称禹也。《庄子·天下》曰:“墨子称道曰:‘昔禹之湮洪水、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山三百,支川三千,小者无数。禹亲自操橐耜而九杂天下之川;腓无胈,胫无毛,沐甚雨,栉疾风,置万国。禹,大圣也,而形劳天下也如此!’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褐为衣、以跂跷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墨子身体力行,“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于禹亦固可谓极其敬也;然其所谓“禹之道”者,仅于“菲饮食”、“恶衣服”、“卑宫室”一面着眼,虽亦不遗“尽力乎沟洫”,于“致孝乎鬼神”、“致美乎黻冕”则诚不能契然,故发而为明鬼、非乐等等之说,如此,于禹“悖反”之两面,墨子必取其一而忽其一,然后乃有以致其敬,固不可谓之无间也。故《庄子·天下》亦论之曰:“今墨子独生不歌、死不服,桐棺三寸而无椁,以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爱人;以此自行,固不爱己。未败墨子道,虽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乐而非乐,是果类乎?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虽独能任,奈天下何?离于天下,其去王也远矣!”不爱人、不爱己,是不仁也。禹之道,王道也,圣人之道也;以不仁而欲行王道、行圣人之道,如墨子,诚可谓学圣人而至于畔乎圣人之道、学禹而不克肖于禹者也,此盖以其不能果然至于无间。
一以孔子之论管仲也。管仲亦有两面:一面,“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论语》总章三四八)、“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论语》总章三四九);另一面,“管氏有三归,官事不摄”、“邦君树塞门,管氏亦树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论语》总章六二)。前一面,可稍比于禹之“致孝乎鬼神”、“致美乎黻冕”、“尽力乎沟洫”;后一面,较于禹之“菲饮食”、“恶衣服”、“卑宫室”而相反。孔子于管仲前一面,则曰“如其仁!如其仁!”于其后一面,则曰“焉得俭”、“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 禹之两面则相“悖反”矣,管仲之两面似乎“一致”而无所“悖反”;而孔子于禹之“悖反”则曰无间,于管仲之“一致”乃作一种“悖反”论之,岂于管仲有所不知哉?知之而有所不取也。盖于管仲,以其前一面而责之望之,则不当有后一面之器小、非礼也;以其后一面而推之考之,则虽其前一面之功烈如此,既不免于“五霸假之”(《孟子》总章二○六)之有意,即不妨以“功烈如彼其卑也”(《孟子》总章二四)论之矣。
然则于禹,倘仅有前一面,则不免为墨子之类,未知其为禹也;倘仅有后一面,则不免为管仲之类,亦未知其为禹也。惟既有前一面,又有后一面;其所以行乎前一面者,正所以行乎后一面;而于前一面如饮食、衣服、宫室等,又非故欲其菲、恶、卑而菲之、恶之、卑之也,乃不知其有菲、有恶、有卑而自菲、恶、卑也,此亦恰如当鬼神之事则自然致其孝、当黻冕之事则自然致其美、当沟洫之事则自然尽其力,皆无所为而为之:此其所以为禹也。人之所以或有间于禹,往往以其有此“悖反”;惟孔子之无间于禹,亦惟以其“悖反”若此而已。无间,则既以“菲饮食”、“恶衣服”、“卑宫室”者其与“致孝乎鬼神”、“致美乎黻冕”、“尽力乎沟洫”者之俱无不当,又以所以行乎“菲饮食”、“恶衣服”、“卑宫室”者其与所以行乎“致孝乎鬼神”、“致美乎黻冕”、“尽力乎沟洫”者之绝无二致,而又以“菲饮食”、“恶衣服”、“卑宫室”之行其与“致孝乎鬼神”、“致美乎黻冕”、“尽力乎沟洫”之行两方面略无大小难易之殊也。
故曰“无间”,乃两相言之,以我照彼,符节相契,概无异辞也。上节引汉儒之言,以为孔子之称尧曰“大哉”、舜曰“尽善”、禹曰“无间”为有高下等次,实则,“大哉”乃颂美之言也,“尽善”乃指其德之实而言也,“无间”乃自彼我相与之际为言,而既言无间,则我亦彼也,彼亦我也,固不得作二者观,然则三语出之实非一类,如之何强分之等哉?惟既曰两相言之,则我于禹固无间,而禹于我之无间亦属必然,故如孔子十数年之周流,其亦禹之九年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乎?孔子删述六经,其亦禹之疏江导河、随山刊木乎?孟子曰:“服尧之服,诵尧之言,行尧之行,是尧而已矣。”(《孟子》总章一六二)然则举凡此类,皆孔子行禹之行于当今之世,是禹而已矣。以“贤于尧舜远矣”(《孟子》总章二五)之贤,而曰于禹“吾无间然”,固知此决非退等以言之也。
如颜子之“未达一间”(扬子云《法言·问神》),亦未达于此“无间”而尚有一毫之间然矣;如“颜氏之子,其殆庶几乎”(《易·系辞下》),亦曰“殆庶几乎”此“无间”而已矣。上节所引《孟子》总章一一八,其始曰:“禹、稷当平世,三过其门而不入,孔子贤之;颜子当乱世,居于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颜子不改其乐,孔子贤之。”两曰“孔子贤之”者,前者即“吾无间然”矣,后者却实“未达一间”、“殆庶几乎”之义,若必与前者作一齐观,须是发孔子“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论语》总章二二五)之心推进一分以言之,如此其可也。然既曰“未达一间”、“殆庶几乎”,若以北方之强言之,以一分英气言之,其与“无间”之不同,亦在“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孟子》总章二六○)矣。
《孟子》此章,“孟子曰”三字不在章首,乃在章中,此亦有味。先两曰“孔子贤之”,此分别以言孔子之无间于禹、无间于颜也;继而曰“孟子曰”,此又孟子有取乎孔子之“吾无间然”以为法,而并施之于禹与颜子也。禹行若自“悖反”,一人所为却似二人,孔子乃无间而一之;禹与孔,本为二人,孔子亦无间而一之:此皆可谓之“二人行”,故前曰无间乃属两相言之,两相言之乃若一种“直观”也。孟子既法乎无间而同时用之于禹、颜之间,乃作一种“三人行”,然则所谓禹、颜“易地皆然”者,乃孟子先自无间于禹,又自无间于颜,然后知禹与颜亦必相与无间,“易地皆然”固即无间,惟此无间乃由孟子作为“第三者”见出,似加一分“间接”,却经此一间接,使本自“直观”之无间不仅限于二人、两相之间,虽三人得如一人,此其意义遂得以彰明;且孟子之无间于禹、颜,不由“孔子贤之”乎?则为“四人行”矣,而同样无碍于无间之为法。然则二人也,三人也,四人也,以至于“中国一人,天下一家”,其所以能一之者,概皆得无间以为法。
若对“吾无间然”仅作一种普通之训义,固得不出“易地皆然”之说。此亦如孔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论语》总章二○二)若仅作一种普通训义学之工作,亦决得不出“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天与之,人与之”、“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孟子》总章一二七、一二八)如孟子之所言者。惟得其心,然后推而言之无不然,此尤可见孟子之善发明也。故尹和靖有曰:“孔子曰:‘唐、虞禅,夏后、殷、周继,其义一也。’孟子曰:‘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知前圣之心者,无如孔子;继孔子者,孟子而已矣。”(17)转引自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第309页。证之以“其义一也”与“天与之”,与证之以“吾无间然”与“易地皆然”者皆然。
至于所谓“知前圣之心”,又非寄托于“亿则屡中”(《论语》总章二七○)或诡遇而幸获(《孟子》总章五二)之类,岂不有尧、舜、禹传心之诀要乎?(18)本文屡引《大禹谟》等篇。或尝问曰:清人所断“伪《古文尚书》”案,知之与否?曰:岂不知之!我只是割舍不得此十六个字,以为此非圣人不能道,岂晋人作得伪出!且《论语》总章四九六既曰:“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舜亦以命禹。”果欲儒者遂置此于不顾,须是亦作一种“伪《论语》”说出,斯乃可也。往者作《〈四书〉“学习”之义浅说》一文,业已及此,以为自“清华简”等地下文物出,则清人所断已非铁案矣,今人须更有论之者,岂可墨守而自拘?又此盖理学之一基石也,程子、朱子固无惑乎此,而其所借以发挥之一切义理亦并不以“伪古”之断而丝毫有损其价值,则程朱后学亦固当自有所准则与取舍矣。 (丁纪:《〈四书〉“学习”之义浅说》,《天府新论》2019年第4期。)则所以知之者,亦惟以“允执其中”,以其“时中”而无所不中,乃所以道一、德合而心同,然后为“吾无间然”、为“易地皆然”也。然自非生知安行而能性之者,必须反而至之、“知终终之”(《易》乾之文言),则自范我驰驱、行法俟命入之矣。
孟子有曰:“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孟子》总章一三九)此言孔子也。太史公亦曰:“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史记·孔子世家》)憾乎禹、颜之不能有其诗书如孔子者,惟“何必读书”(《论语》总章二七六)之云施乎此,亦不得免于为佞乎?子贡有曰:“见其礼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莫之能违也。”(《孟子》总章二五引之)是亦言孔子也。然则禹既有礼,如孔子曰“夏礼吾能言之”(《论语》总章四九),有《大夏》之乐,如孟子虽或以为未然,而或者竟谓“禹之声尚文王之声”(《孟子》总章二四四),乃以“吾无间然”,遂有以“知其政”、“知其德”,而等之尧、舜、汤、文、武、周公之间,其孰能违之!
壬辰九月,尝有松潘、若尔盖之行。途次汶川,赫然见道旁有“大禹故里”石碑矗立,颇惊异之。归而读《史记》,注引扬子云《蜀王本纪》曰:“禹本汶山郡广柔县人也,生于石纽。”又引《括地志》曰:“茂州汶川县石纽山,在县西七十三里。《华阳国志》云:‘今夷人共营其地,方百里不敢居牧,至今犹不敢放六畜。’”当时之所经行,其或近在石纽山乎?然当时之所以惊异者,亦不但以遭逢禹之故里于不意,盖向以为禹乃中国之圣人,其功德布满天下,不可以一区一域划也。如禹墟在皖,禹穴在浙之会稽,“芒芒禹迹,画为九州”(《左传》襄公四年),“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陈龙川《水调歌头·送章德茂大卿使虏》之句),所谓“禹迹”、“禹封”也者,举中国以言之也。则何处非是?何处不可以触动此胸臆?亦何必籍贯故里之系哉?又,殛鲧之羽山在东鲁,一说在古徐州地,而禹穴在会稽,皆滨于东海,江河之下游,众水所归之地,而父子相望亦非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