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绍兴文人结社考辩三则

李 越

(中山大学 中文系，广东 广州 510275)

时举业一生功夫，亦只在举屋中眼花缭乱时。兄试思此时，用得著者在何物，则目下步真切工夫矣，其不可致力处，乃正是吾辈得力处。只使题目到手，时常觉眼前有一篇见成文字，此便是命中机括，肺腑之交所剖心于兄者，惟此耳。文成之会，幸陶石老主盟，近来同志精神想不致漫散，愿交相勉力，以慰远怀。[1]364

客燕故人音耗都隔，独念此道浮沉半生，那可不求究竟。日来闭户翻阅，伶俐汉亦止作一番欺人语，此外则补凑字句，间除却两途，何处着手，不可着手处，正望仁兄以金针一度耳。近作六首，皆一遵社中之功令，逼迫而成，鼯鼠故技，不知能更稍进一格否？[1]363

信中提到“社中功令”，即指该社规章制度，表明该社在成立时，制定了正式的章程，再结合信中内容，可知章程主要对社中写作活动加以指导，平日社员作诗需遵守此制度，完成之后再相互品评修改，以期诗艺更进一步。

(二)社中成员

上文所引尺牍中，提及陶石老、沈伯声。

懋之，即张汝懋，张元忭子，字众之，号芝亭，山阴人，万历四十一年(1613)进士，历任休宁县令、大理寺丞等，刻印过张天复《不二斋文选》《广皇舆考》等书。

昌孺，即梁昌孺，万历二十八年(1600)举人，生平不详[3]505。周汝登诗文集中有《湖上送梁昌孺北上》等诗，可知二人有交往。

冲倩，即刘塙(1566—1626)，字静主，号冲倩，会稽人，贡生，出自永澄刘氏，为越中望族，从周汝登受业，著《问世狂言》一卷。

特倩，即刘塙之弟刘埁(1568—1629)，号特倩，又号刚倩，会稽人，万历四十四年(1616)进士，历官宜兴知县、陕西兵备佥事等职。

世弘，当为王世弘，其生平不详。《周汝登集》“剡中会语”载：“甲辰闰九月十一日，郡中诸子郑世德、全若可、刘冲倩、范孟兼、王世韬、刘特倩、周聚之、王世弘、沈虞卿、余罗卿、王世文辈，同刘玉笥先生入剡，湛然和尚亦相与俱。先生设宴，具有鱼肉。”[4]92可见王世弘的交游活动。

还有钱伯常、张汝霖、梁大咸。

(三)结社时间

二、枫社

(一)枫社及其存续时间

枫社是绍兴地区影响很大的社团，已经受到学界关注(1)佘德余较早对绍兴地区的结社活动进行梳理，其中有提及枫社，介绍了王思任、孟称舜、倪元璐、张岱、张毅儒、谢寤云六位成员。参见佘德余《绍兴的文人结社》(续)，《绍兴文理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0年第2期。另外，周立波在《晚明浙东戏曲家结社考》中列举了孟称舜、王思任、祁彪佳等人的结社情况，详见《贵州大学学报(艺术版)》2018年第3期；金艳霞《孟称舜与枫社诸友交游考略》一文主要介绍了孟称舜和祁彪佳的交游，详见《兰州文理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2期；裘一真《越中文人结社研究》(浙江师范大学2015年硕士毕业论文)也有提及枫社。，但一些论述并不准确，对该社的具体情况，有待进一步梳理。

晚清绍兴文人陶濬宣有云：“溯吾越自明季王季重、李毅斋两先生开枫社于罗纹坂，国初蓬来社继之。”[7]4496追溯越地结社活动，将枫社视为清代绍兴地区结社活动的开端。

如陶濬宣所言，一般将王季重、李毅斋二人视为枫社的创始人。王季重即王思任，比祁彪佳大二十七岁，祁彪佳日记中提及的枫社雅集资料，未见王思任之名，日记中仅有的几处提及王思任，或是读其小品文，或是接到其书信，或是舟行偶遇，或是在郡中缙绅活动中相遇，言语中可见其对王思任的敬重，如“入小舟，阅名山诸记，推王季重者，多解颐”[8]1166。可见王思任未参加祁彪佳等人组织的枫社社集。王思任曾给好友蔡汉逸《梅花诗》作序，其中有“呼其同咏之友作枫社”之语，表明王思任知道枫社的存在，而言中未见其参加枫社之意。

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在祁彪佳参加枫社活动之前，枫社已经存在了。那么说枫社为王思任、李毅斋二人所创，也不无可能。

目前能看到的关于枫社活动的记载，主要见于祁彪佳留存下来的诗文、日记等资料中。祁彪佳天启二年(1622)中进士，次年选为福建兴化推官，直到崇祯八年(1635)四月获准归家，其中除去崇祯元年(1628)因父去世家居丁忧三年，其余时间皆在仕途奔波。崇祯十五年(1642)复出，那么他的社团活动集中在崇祯八年到崇祯十五年之间。崇祯十年(1637)日记中出现了“枫社”，此年四月初四的日记记载：“汪照邻自云间过访，偕至山。少顷王伯含、季采两舅及赵孟迁、僧可一俱来赴，予酌迟，张毅儒午后方至，出枫社诗共阅，入暮始别。”[8]1080

首先，张毅儒携带枫社诗集过访，可见此前枫社已经存在，且存在时间不短，作品已经结集传播。这是祁彪佳在日记中第一次提到枫社，不过没有更多信息表明祁彪佳此前有参加枫社的活动。

九日之后，即四月十三日，枫社雅集，以祁氏家族的园林为平台，参与者有谢寤云、詹无咎、赵孟迁、孟子塞、张毅儒、张亦寓、张子威、李受之、王士美、王尔瞻、王伯含、王季采诸人，众人共饮于祁彪佳寓山四负堂，先在山上小憩，又在舟中小酌，后游览祁豸佳柯园、密园，一直到月上才散去。此次雅集的诗作则在日后陆续完成，祁彪佳四月二十四日收到社友的诗作。四月二十六日日记记载：“张毅儒强予补枫社初会诗数首。”[8]1083表明这是祁彪佳第一次参加枫社雅集，而此前张毅儒过访，即是为了邀请他参加枫社社集。

第二次集会仍在祁氏园中，时间是闰四月初六日，共有十八人，其中除了枫社社员，还有两位不期而来的朋友。这次社集主要分赋寓山园中诸名胜，众人各作五言律诗一首、送别诗一首、怀人诗一首。

第三次社集是张岱召集，祁彪佳因病辞却。

第四次社集仍是张岱召集，五月二十四日，众人集于张岱新构的云林秘阁，雅集内容较之前更为丰富，张岱弹琴，优人鼓吹，演出《红丝记》。雅集之后，众人补作诗作。

第五次是王贻模召集，王贻模为王业浩之子，王士美之侄，祁彪佳也辞却了。

第六次，中秋雅集，祁彪佳召集，有祁彪佳、祁豸佳、张宗子、柳集玄、赵孟迁、王士美、董天孙、李受之、张毅儒、王伯含十人，另胡公占受邀而辞却。诸人分别作诗三题。

此年见于日记记载的总共是这六次社集。崇祯十一年(1638)四月初八日祁彪佳日记中记曰：“是日社集，予不及预，得张毅儒、王士美所作寓山春游曲。”[8]1119可见此年枫社仍有社集，但祁彪佳未参加。此后日记中，祁彪佳有续举文昌社，参加侄儿祁奕远所结谆文社，却再未见枫社的记载，很可能此后他再未参加枫社雅集，枫社的存续情况不得而知，有可能枫社此后也停止了。

不过，社员对待枫社社集的态度严肃而认真，祁彪佳曾叮嘱张毅儒：

社集之刻，关千秋大业，宁严勿宽。如小作陋劣，应从首摒。倘长兄以嗜癖见收，则酣漱廊一首有改，作者再录呈郢削。他如谢岵老之虎角庵、王尔瞻之笛亭、越卓凡之踏香堤俱未经入选，赵孟迁之豳圃、张宗子之听止桥、董天孙之草堂、懒先之丰庄俱有改窜。要以文章公器，不妨各出手眼，或谓兄所不见罪也，恐于社集异同，敢此附闻不一。[9]2232

开篇一句“关千秋大业”，体现社集的重要性。这段内容展示了他们在诗集刊刻之前所作的编选、删改工作。在该年十月十五日，祁彪佳将枫社社集诗寄给商缉庵、胡公占、秦履思三人评点，之后又请张岱参阅，打算刊刻。

(二)枫社社员

根据祁彪佳日记和张岱诗文集的记载，枫社成员至少有以下这些：谢寤云、詹无咎、赵孟迁、孟子塞、张宗子、张毅儒、张亦寓、张子威、李受之、王士美、王尔瞻、王伯含、王季采、王贻模、周墨农、祁彪佳、祁豸佳、柳集玄、董天孙、汪照邻、倪元璐、倪康侯。

谢寤云，即谢弘仪，字简之，号寤云，浙江会稽人。万历三十八年(1610)武进士第一，官至左都督，著有《蝴蝶梦》传奇。

赵孟迁，名赵升，生平不详，浙江山阴人，为王思任门生，和吴伟业、汪琬等人有交往。吴伟业有《赵孟迁诗序》，汪琬有《赵孟迁七十寿序》。

孟子塞，孟称舜(1599—1684)，字子若，子塞，号卧云子，又号花屿仙子，会稽人，清顺治六年(1649)贡生，曾任松阳训导，著有《娇红记》等。

张宗子，即张岱，字宗子、石公，号陶庵，浙江山阴人，有《石匮书》《陶庵梦忆》《琅嬛文集》等。

张毅儒，名弘，字毅儒，张岱堂弟，浙江山阴人，编有《明诗存》。

张亦寓，名弢，字亦寓，浙江会稽人，善画，工兰蕙竹石，喜演剧。少年时裘马翩翩，名噪文坛，被王思任罗致门下。

张子威，生平不详，浙江会稽人，“西泠十子”之一的孙治有《览会稽张子威集有感》，可见张子威有作品传世。

王士美，名业洵，字士美，诸生，浙江余姚人，为刘宗周弟子，曾和张岱、尹尔韬等同学琴于王本吾。

王伯含，名毓芳，字伯含，浙江山阴人，祁彪佳舅舅。

王季采，名毓葑，字季采，祁彪佳舅舅，《越郡诗选》《两浙輶轩录》卷九有收录其诗。

周墨农，名祚新，号墨农，周国彦子，贵阳人，崇祯十年(1637)进士，曾任职南京国子监，官主事。

祁豸佳，字止详，号雪瓢，浙江山阴人，祁彪佳之兄，天启七年(1627)进士，官吏部司务，为“云门十子”之一，善书画。

祁彪佳(1602—1645)，字弘吉，号世培，别号远山堂主人，浙江山阴人，天启二年(1622)进士，著有《远山堂曲品》《远山堂剧品》等。

董天孙，名玄，精通音律，著有杂剧《文长问天》。

倪元璐(1693—1644)，字玉汝，号鸿宝、园客，浙江山阴人，万历三十六年(1608)举人，天启二年(1622)进士，官至兵部右侍郎兼侍读学士，善书法、绘画，有《倪文贞集》等。

倪康侯，名晋，字康侯，上虞人，擅山水书法。

李受之、詹无咎、王尔瞻、汪照邻、王贻模生平不详。

以上成员，见于祁彪佳诗文集提到的几次枫社雅集中。

三、曹山七老会

(一)曹山七老会概况

“曹山七老”之名，见于晚明绍兴文人陶奭龄《赐曲园今是堂集》，其卷十《曹山七老诗有序》序曰：

曹山七老者，皆倦游闲退之士，丱弱研席之友，姻娅内外之连。所居或村或郭，相距皆数十里而近。崇祯癸酉九月之十有九日，宿雨新霁，风日清美。各命舟携具，集乎曹山之阳，迭为宾主，四日始去。其人为陈迩道、张懋之、张孔时、董建叔、徐伯鹰、陶君奭、谢简之。人各有作，裒而刻之，续香山洛社之胜焉。[10]16-17

这则序言可看作是“曹山七老会”成立的宣言，由此序可知曹山七老会成立的时间，即崇祯癸酉年(1633)九月十九日。

从序言中可知该社为“耆老”性质的社团。序言最后一句说“续香山洛社之胜”，“香山洛社”指白居易晚年和友朋在洛阳香山结“七老会”，后来人数增至九人，又称“洛中九老”“香山九老”等，他们悠游诗酒的旨趣受到后人追捧，如宋代宰相李昉即和友朋结汴京九老会，明清两代，耆老会也非常繁荣。“曹山七老会”正是香山洛社流波之一。

结社地点是在会稽曹山，曹山位于会稽县东南，会稽陶氏等人先后在此建构亭榭，万历十年(1582)陶承学始在此建酣中阁。万历三十二年(1604)，陶望龄在此建歇庵、远曙斋等亭阁；陶祖龄建丛云阁，陶崇政建畅鹤园，陶崇道建野弦阁、点霞轩等，陶允嘉建烟萝洞，即张岱少年读书处。经过陶氏数代人的精心布置，巧妙安排，曹山刻翠流丹，独揽胜景。祁彪佳《越中园亭记》“畅鹤园”一节描绘了曹山胜景：

从樊江而南数里，有曹山焉。平地介立，峻石孤峙，土人锤凿久。穴山之腹，汇为池沼。其削壁之坳窪者，则因之以构亭榭，刻翠流丹，高出云表，望之如仙居楼阁，以为是蓬瀛蜃幻，与波涛相上下者也。创园者为二守人表陶公，其长公宗臣从而新之。自采菊堂以上，曲廊层折，至秘霞轩，至晋砚斋，至绀雪窝，皆新构也。飞栋雕楹，缨带罗阜，方且共诧幽奇，及登陟狮子岩，则又平台豁然，万峰献态，无不狂叫为畅绝，山水园亭两擅其胜。越园向推天镜，此当高出一头地矣。[11]49

实则在这次正式雅集之前，七老常在曹山流连忘返，如崇祯五年(1632)重阳节前，张孔时过曹山，和陶奭龄诗酒唱和[10]326，祁彪佳亦有《春夜同诸友宿曹山畅鹤园限韵》等诗。“曹山七老会”的成立使得雅集活动更为正式。

曹山七老首次雅集持续四日，社员迭为主客，陶奭齡《曹山七老诗》中有曰：“或降在于壑，或陟在于颠。或倚苍壁坐，或枕松根眠。或理曲识误，或对局思玄。或中席而暝，或既醉而禅。或饮如蝉露，或吸若鲸川。”[10]17描绘了雅集的场景。

在此之后“曹山七老会”仍有雅集，如《赐曲园今是堂集》卷十有诗《董建叔别墅成地连禹穴治具召相知数子续曹山七老之会》。但“曹山七老会”的存续时间不超过崇祯十一年(1638)，其社中成员徐如翰1638年去世，陶奭龄1640年去世，加之成员年龄较大，那么七老的活动应当在1638年就停止了。

(二)社中成员

雅集的参与者，即序中所列陈迩道、张懋之、张孔时、董建叔、徐伯鹰、陶君奭、谢简之七人，以下稍作介绍。

陈治安，字迩道、汝道，一字镜清，浙江会稽人，明万历三十四年(1606)举人，历任武昌、新化、德兴、安仁等地县令、教谕，著有《梅山记事》《正言》《谕俗》《南华真经本义》等。

徐如翰(1568—1638)(2)徐如翰生卒年据《上虞县志》卷四十八：“公以崇祯戊寅(1638)八月二十日无疾而卒，距生嘉庆戊辰(当为隆庆二年1568)八月二十八日享年七十一岁。”此处“嘉庆”当为隆庆之误。参见储家藻修，徐致靖纂《(光绪)上虞县志校续》卷四十八，《天一阁藏历代方志汇刊》第440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7年版，第287页。[13]207，字伯鹰，号檀燕，上虞人。徐子麟孙。年十三补弟子员，万历二十五年(1597)举人，万历二十九年(1601)进士。任工部郎，武宁道，移山西兵备道，陕西参政等职。引疾归后居山阴蕺山，与陶石梁、陈元晏诸人称“稽山八老”。有《檀燕山藏稿》。

董建叔，名懋中，字建叔，号黄庭，出自上虞董氏家族，董祖庆季子。万历四十一年(1613)进士，任常州府武进县知县，刑部广东清吏司主事，转员外郎、宁国府知府、福建建宁府推官。

张孔时(1561—1643)[14]425，名镃，字孔时，浙江山阴人。中副榜，由恩贡至晋王府长史，从刘宗周学，有《就正编》《主山楼集》等；为越中鼎族，祖父张元冲，为王阳明弟子，官至右副都御史、江西巡抚。其次子张淑，著有《文犀柜》传奇[15]。

陶君奭、张汝懋、谢寤云前文皆有介绍，此处略去不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