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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森诗学思想与创作实践的有机统一

2021-03-04丁俊丽杨梓艺

关键词:韩愈诗学诗人

丁俊丽 杨梓艺

(陕西理工大学 文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1)

汪森(1653—1723),字晋贤,号碧巢,安徽休宁人,祖父时移居浙江桐乡,清初文人、藏书家。曾官桂林通判、太平通判、郑州知事、户部郎中等职,著有《小方壶存稿》十八卷、《小方壶文钞》六卷,其中词三卷。汪森负才气,喜读书,广交游,往来之士多文坛名流宿儒,如朱鹤龄、黄宗羲、朱彝尊、叶燮、姜宸英、屈大均、汪琬等。汪森工诗善词,在清代词史上贡献卓著,与朱彝尊编选《词综》,提倡“醇雅”词风,成为清代浙西词派的核心理论。汪森在清初诗坛也颇负盛名,被时人称为诗坛宗主。朱鹤龄曰:“今晋贤齿方逾冠,镞砺括羽,修绠汲深,以益古人,举伯玉之弧蝥而重建之,以角中原之坛坫,愚虽老,犹愿执殳以为之前驱也。”[1]267清初诗人查慎行岳父陆嘉淑评曰:“然晋贤方操蝥弧于坛坫之上,天下将群起而从之。”[1]268清初重建诗学观念,重振儒家诗教,扩充师法对象,以学识才力为基础,倡导“真诗”。如蒋寅先生所说:“清初诗歌观念的重建,正是对症下药、在反拨明代诗学的基础上完成的。其内容大致是以经过改造的‘诗教’奠定诗学的伦理基础,将被扩容的更丰富而广阔的诗歌传统纳入师法的范围,再用一个响亮而有号召力的口号——‘真诗’凝聚起已散落的信念,同时也不忘给诗学安顿一个知识基础。”[2]在清初诗学语境下,汪森也明确了自己的诗学思想,作诗论诗注重诗歌的经世价值;不拘泥于某家某派,贵在诗之性情;提倡创作要能自树立,去雕琢繁芜,追求平淡自然之风。

一、强调诗歌关注现实,教化民风之功能

明清之际,经世致用之学复兴,诗坛注重倡导儒家诗学的政教精神,强调诗歌关注现实、教化民风的价值。钱谦益曰:“诗道大矣,非端人正士不能为,非有关于忠孝节义纲常名教之大者亦不必为。”[3]831黄宗羲《朱人远墓志铭》曰:“夫人生天地之间,天道之显晦,人事之治否,世变之污隆,物理之盛衰,吾与之推荡磨砺于其中,必有不得其平者,故昌黎言:‘物不得其平则鸣。’此诗之原本也。”[4]53钱、黄二人皆强调诗歌要反映现实生活,具有教化功能。汪森关怀民生,讲究务实,为官粤西十载,平叛贼寇,发展农业,造福百姓。对于诗歌创作,汪森倡导应关注现实,能够正人心,厚风俗。汪森这一诗学理论主要体现在其《徐耕天诗集序》和《湖山类稿序》中。《徐耕天诗集序》曰:

古之奇伟之士,蕴其所有而不能发施于事业,莫不托诸游历,凭今吊古,以道其或歌或泣之怀,使人读之可以喜、可以悲,犹山云之变幻,江水之消长,有不知其然而然者。今耕天之诗真心相合而音相同也。耕天留桂已一载矣,桂之士喜从之游,设皋比,执弟子礼者甚众。余知耕天读书谈道之余,探南轩理学之源,考文穆风雅之化,舒其所蕴发而为诗歌,以兴美刺,则正人心而厚民俗,将有以补余辈敷治之不及也。岂仅吟山川城郭之胜、咏祠宇亭台之古,舒其磊落之奇而已哉?[1]443

徐耕天是汪森友人,仕途不遇,随其弟游粤西,将其胸中伟志融于山水古迹中。徐耕天勤于读书治学,探源张栻理学,考习胡广风雅之行,将胸中志气发于诗中,故汪森认为其诗不仅仅歌咏了山川美景,还颇具美刺功能,可以教化民风,弥补地方官吏治理之不足。为了弘扬先贤浩然正气,汪森曾费尽心力搜集整理南宋汪元量诗集,并进行校订考证,其《湖山类稿序》曰:

夫时有代谢,物有存亡,浩气之精英发为光怪,终不可磨灭,丰城之剑与合浦之珠是已,况精诚感天地者乎!则其所脱遗者犹有待也。水云先生遭时改步,随三宫北徙,琐尾流离,冰天沙塞,魂销骨折,九死而不一生。其见诸诗歌,怨而不怒,愤而不激,忧愁摧败,而旧国故都,不忘寤寐,一篇之中,三致意焉,可谓有守不辱之士矣。……先生以片言只语形容略尽,令读者如身经目击当时,号曰诗史。夫岂吾欺?予故悲其遇,感其辞,备录而珍之,令精英之气不没于天地间也。[1]435

南宋恭帝德祐二年(1276)临安失陷,汪元量随三宫入北,将其个人的情感熔铸于亡宋三宫的命运之中。其作品记载亡国之戚,去国之痛,只言片语“形容略尽”,使读者读之犹如身经目睹其事,故而被誉为“诗史”。正因汪元量诗歌关怀时事,充满浩然正气,又怨而不怒,具有较高的现实价值,汪森几经周折搜集刊刻汪元量诗集,以期使精英之气发扬光大。汪元量诗集得以留存,汪森可谓功不可没。汪森为官粤西时编《粤西通载》,搜集粤西地域历代诗文,记录粤西山川风土异同、政治得失,目的也是为后世治理粤西以及修志书者提供参考。其《粤西通载序》曰:“俾粤西之山川风土不必身历而怳然有会,其仕于兹邦者因其书可以求山川风土之异同,古今政治之得失,且以为他日修志乘者所采择焉,未必无裨益也。”[1]440由此可见,汪森很注重诗文的实用价值。

汪森为官广西十载,其诗歌有大量作品反映粤西地区史实,记载了粤西地区经历战争蹂躏的惨状,也描写了所经之地的民俗风情,以补政教之不足。其《高凉杂兴五十首》记录高州(今广东茂名)地区明末清初史实以及风物人情,其一曰:“当年兵燹惨交加,象岛鲸波战鼓挝。一自天戈表铜柱,筠帘篛屋剩千家。”[1]365高州处于粤东、粤西交界地。永历八年(1654),李定国率领明军东征广东,取得高州大捷,并占领高州,致使百姓流离失所。汪森诗后自注曰:“高州滨海猺、獞杂处,自明启、祯间,诸峒引诱海寇,连遭焚掠。本朝初,伪安西李定国据为王府,底定之后,人民荒落,多编竹为屋云。”[1]365其二曰:“旧苻未翦困闾阎,逸乐成风尽寡廉。岂是伤农因谷贱,蝇头纤末遂难霑。”[1]365战乱破坏,官税逼迫,加之当地民多游惰,不事生产,米价大涨,导致饥荒,百姓常常不得不“典鬻男女”偿还官逋。诗后自注曰:“饥荒极矣,典鬻男女以偿官逋,习以为常。”其三曰:“悬鹑百结欠官钱,日晏樵苏绝爨烟。卖菜村娃多跣足,任他背上小儿眠。”为偿还官税,百姓过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日子,可见在战乱与官府逼迫的重压下,百姓生活之艰难。汪森游历山水,常将其思想志向寄托于山川形胜中,用简单朴实的语言记录了所到之地的民俗风情,如《赣南皆沙田,居民以种蔗鬻糖为业,余过之南康村舍深悉榨蔗煎熬之法,欣然纪之》:“蕞尔南康县,停桡郭外行。草棚牛转榨,土锉蔗熬饧。萁火燃薪似,膻膏入味并。何时到乡里,儿女最关情。”[1]359诗歌细致地描写了赣南百姓种植甘蔗熬糖的过程,真实记载了此地风俗。正如吴铭道《小方壶文钞序》所评:“至于舟车所历之处,俯仰山川,惓怀古迹,东西南北万有余里,靡不悉其风俗,察其形胜,勒成有用之言,以垂于世。”[1]423诗人将所见所闻发之于诗,记录了现实民生,并融入自己的情感,是一部心灵史,颇具“诗史”的价值。

汪森评析前贤作品也强调其关注现实的功用,如评韩愈《感春五首》诗,题下批曰:“音调与前《感春》亦同,然前诗自伤不遇而已,此则关心时事,多忧国忧民之言,尤觉深至。”(1)汪森《韩柳诗合集》,清稿本,共四册,韩诗三册,柳诗一册,皆不分卷,此稿本现藏复旦大学图书馆,本文所引汪森评韩柳诗评语皆出自此稿本,皆为笔者经眼。《感春四首》作于元和元年,诗人从贬谪地回京,感叹自身遭遇。这组诗作于元和五年春,此时成德叛军尚未平,诗人感怀时事。汪森认为不关教化、无现实意义之诗可以删去。《赠崔立之》诗,末评曰:“此诗意亦相近,但少警策处,想公诗亦多芟去者,苟意不关于劝诫,词不近乎风骚皆可去也。”此论显然过于主观化,但可看出汪森诗歌之教化作用。从诗学理论到刊刻诗集,到诗歌创作,再到评点先贤诗作,汪森皆注重诗歌的经世价值,正与清初重实学的学术思想一致,也与清初诗学思想趋同,又有自己的特点。

二、作诗论诗不立门户,贵在性情

清初诗坛不立门户,扩充师法对象,诗家对待诗歌传统的立场和态度多样化,或直溯诗三百,或追汉魏六朝,或宗唐,或崇宋。无论师法何家,清初诗人论诗作诗贵在诗之性情,即重真诗。王夫之曰:“诗文立门庭使人学己,人一学即似者,自诩为大家,为才子,为艺苑教师而已。……才立一门庭,则但有其格局,更无性情,更无兴会,更无思致,自缚缚人,谁为之解者?”[5]98王夫之强调创作重性情,不能束缚于一家一派。尤侗说:“诗无古今,惟其真尔。有真性情然后有真格律,有真格律然后有真风调。勿问其似何代之诗也,自成其本朝之诗也;勿问其似何人之诗也,自成其本人之诗而已。”[6]尤侗更加强调诗无古今,唯以性情为标准,唯有真性情才能有真诗。同时,清代诗人以儒家诗教标准对“真诗”作了限制,杜濬曰:“夫诗至于真难矣。然吾里自一二狂士以空疏游戏为真,而诗道遂亡。真岂如是之谓耶?夫真者必归于正,故曰正《风》正《雅》,又曰变而不失其正。诗至今日,不能不变,要在不失其正而已。”[7]杜濬承认诗之变,提出诗之真归于正,即要符合儒家伦理范畴。

在此种诗学风气之下,汪森论诗亦无门户之见,但强调诗人要认识诗歌史的源流,曰:“余尝论古今之为诗者,源流不可不悉,风气不必概同,譬之人生自幼而少而壮而老,岁不同矣,境亦与之俱异。”[1]436汪森认为诗歌流变的历程如同人的成长过程,处于不断变化之中,诗人必须熟知诗歌源流,承认诗歌因时而变这一诗学规则。叶燮也曾说:“吾愿学诗者,必从先型而察其源流,识其升降。”[8]589二人观点完全一致。汪森肯定诗歌之变,贵在求是,求真诗。汪森坚信只要以“真诗”标准论诗,那么存在于诗歌史上的扞格、聚讼问题则可消除,曰:

夫诗至《三百篇》尚已,而《三百篇》业有同异,《二南》正而列国之《风》变,《板》《荡》而下不足以语《鹿鸣》《天保》,时使然也。自是而后为苏李,为《十九首》,为魏晋齐梁,以迄于唐,源流愈远,则风气益变,如层累以相责,而谓作诗之何以不《三百篇》若也,将少者不必壮而老者可复少,此不通于世运之论,而千年聚讼正未能熄也。昌黎之言曰“入者主之,出者奴之”,殆谓是与。夫三代以还,作诗者不下数千百人,而其逸者亦不可胜数,各自为家,不相蹈袭,未闻唐之不殊于六季,六季之不殊于汉魏,汉魏之不殊于《三百篇》,亦求其是而已矣。夫嫱施而后又有嫱施,顾不谓其貌类嫱施,而谓神姿之不少逊于嫱施也。世人倘持此论以说诗,无论唐人以前与唐人以后,必求其是,而后为真诗,则众喙可息而訾议不生矣。[1]436

汪森倡导创作不因袭,评诗不厚此薄彼,皆以真诗为目标。汪森梳理了自《诗经》以来中国诗歌发展流变的过程,并指出各代不相因袭,一代有一代之特点,存在差异,无需轩轾纷争,重在追求真诗,并进而明确提出评判真诗的标准“求其是”,符合时代特点,符合儒家伦理。汪森以史的眼光看待诗歌的发展流变过程,符合诗歌发展规律。清初陆嘉淑亦曰:“诗文须觉此时必有此集,方足传。盖李、杜变六朝,故不可无李、杜;韩、白变李、杜,故不可无韩、白;宋之苏、黄、陈、陆皆然。”[9]639徐乾学也曾说:“从来作者,风会迁流,体制各别。”[10]清初诗人多承认诗歌发展流变的规律。汪森选刻历代文人诗作,包括汉魏古诗,杜甫、韩愈、柳宗元、苏轼、陆游、范成大、元好问、李梦阳、何景明、钱谦益等人诗集。

明代诗歌在社会阶层之间充当交际工具,酬唱之风盛行,诗作流于形式,无真情实感。这种酬唱之作受到清初诗人的激烈批评。吴乔曰:“诗坏于明,明诗又坏于应酬,既为诗人,安可无赠言?而交道古今不同,古人朋友不多,情谊真挚。……明人之诗,乃时文之尸居余气,专为应酬而学诗,学成亦不过为人事之用,舍二李何适矣?……明诗唯堪应酬之用,何足言诗?”[11]594吴乔对明代酬唱之作持全部否定态度。汪森对此类诗歌也有批评,其《重云唱合诗序》曰:

诗于今日为甚盛,然而以诗相羔雁者,皆有所慕而为之也。故以利交者,其辞谀;以势交者,其辞卑。诗之见于唱合也,盖戛戛乎难之,然而必得天下之真人与天下之真诗,即历千百年,仅可指数求之。生同里,长同学,又岂多乎哉!虽然,唯无志于诗则已。《书》曰诗言志,《易》曰君子以朋友讲习,合而言之,诗虽为志之发,不得朋友以相讲习,安在傲僻淫泆之非志而支离汗漫之非诗乎?……渊明有言: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夫素心者,志也;相与析者,讲习也。故渊明之诗蔼然,以敦友明道为己事。[1]447

汪森认为应酬之诗大都存在这些问题:一是作诗目的庸俗,有所“慕”而为之,即为追名逐利;二是模拟形式,无创新;三是内容空洞,无真实情感,诗中无人。汪森进一步提出了酬唱之作的标准,要诗中有人,有真性情,并且以“诗言志”的儒家诗教观加以限定。汪森以陶渊明为例,强调唱和诗以蔼然之风行“敦友明道”之功能,而非以“支离汗漫”之形式发“傲辟淫泆”之志。由此可见汪森诗论不立门户,但以儒家诗教思想限定诗之性情,倡导平淡自然之风。汪森虽无明确的宗唐或崇宋倾向,其对诗风的倾向应与清初诗坛宗宋之风的盛行相关,故由汪森诗学思想及创作可窥清初诗学思潮变化之一斑。

汪森创作亦取众家之长,融入自己的性情。汪森诗中有念亲思乡之情,亦有怀古感时之性,还常常因羁旅中所见之景与事,引发感慨,即事于诗。汪森诗歌创作得到时人的高度认可,清初诗人程世英《裘杼楼诗稿序》曰:“晋贤所著古体、今体莫不犁然各当其则,赠送酬答,情文斐然;至于怀古感今,则往复流连,如哽如结,真有变《风》变《雅》悱恻烦伤之旨,知其溯源于《三百篇》而变化,拟议于晋魏三唐者非一日矣。”[1]270正如程世英所论,汪森作诗长短韵兼有,古近体具备,师法对象广泛,且有变化,诗中溢满真性情。贺国璘《浮溪馆吟稿序》曰:“碧巢以能诗名天下,论其诗者谓是得性情之正,余亦云然。……故碧巢之诗意至笔随,是为碧巢已尔,纷纷魏晋唐宋之论,不足拘也。”[1]272汪森诗歌得性情之正,多发扬风雅传统,关注现实,弘扬正气,这也是汪森论诗之准则。清初诗人沈进亦评汪森作诗因情而发,学古人之精髓而非流于形式,曰:“余与碧巢居最久,碧巢常竟月不作诗,兴到下笔,累纸不休,盖其所发动于情而不自已也。……碧巢读书键户,气静而专,所究皆古人精微,其发音吐旨未尝规模一家,而于诗之正变罔不吻合,盖所造者深,毕本乎性情以立说也。”[1]274其《应州银矿歌序》曰:“阅邸报云山西大同府应州有山中裂,乃是银矿,从高望下,累累如拳,或可济斯民之困,喜而作歌。”[1]279山西大同应州一山发现银矿,可以济百姓之困,汪森便喜不自禁,歌而颂之,诗中流露出诗人关怀民生之性情。康熙二十七年(1688)作《忆十年前叶苍岩少参榷关赣南,今年夏五楚中兵变,苍岩从容殉节,曩时诗酒会服,其尔雅温文,不意如此激烈,为之慨然》:“武昌乱卒起戈矛,端藉儒臣一死酬。触目江山易伤感,故人当日使虔州。”[1]373康熙二十七年,因裁汰兵丁安置不当,武昌绿营兵在武官夏逢龙的率领下发起叛乱,友人叶映榴殉节,汪森怀念古人,又感时伤乱,情感真挚。正如刘勰《文心雕龙·情采》曰:“昔诗人什篇,为情而造文。”[12]289汪森诗歌大都因情而作。从上文所举汪森关怀社会现实的诗作便可看出,其作诗有《诗》经、汉魏、杜、韩之遗风,又变化出之。汪森诗歌融众家之长,不拘一格,重性情,且追求性情之正,成一己之面貌,也正践行了他自己所倡导的“真诗”标准。

汪森在评论先贤诗歌时也注意揭示其中性情。如评韩愈《赠张籍》诗,题曰:“观此及《读书城南》《示儿》诸作,可与陶元亮《责子》《命子》诗参看,可见古人一片真情流溢,便是至文。”[13]汪森从《赠张籍》和诸教子诗中看到的是韩愈的一片真情,有真情便是至文。评柳宗元《掩役夫张进骸》曰:“起意极旷达,后意仍见凄恻,都是真实语耳,故是为见道之言。”[13]此诗是诗人贬谪永州时作,其马夫张进去世后尸骨被水冲出,诗人感念旧情及张进生前之勤劳,便手持畚锸掩埋其遗骸。诗歌开头曰“生死悠悠尔,一气聚散之”,如汪森所评,表现诗人的旷达之情,同时诗歌蕴含诗人对劳苦百姓的同情及对自己遭受排挤的不平之情,质朴的言语流露出真挚之情。评柳宗元《柳州寄京中亲故》:“平实之言自见酸楚,总由一真耳。”[13]诗人怀念亲人之情溢于诗中。汪森还善于由情入手分析诗作的创作技巧。如评韩愈《卢郎中云夫寄示送盘谷子诗两章歌以和之》曰:“不重拈今日之和而先言昔日之寻,便有作法,所谓文生于情也。”[13]李愿为隐士,二人有交往,韩愈盛赞李愿人格,贞元十七年(801)韩愈有《送李愿归盘谷序》。元和六年(811)韩愈居洛,和卢云夫寄李愿诗。汪森从韩诗构思剪裁方面分析,由叙旧表达深厚情感,故“文生于情”,文章结构的安排全因情而定。韩愈《此日足可惜一首赠张籍》中“黄昏次汜水,欲过无舟航”数句,汪森批曰:“趋彭城便是欲到徐矣,却将中途叙出许多仓卒之境,全从少陵脱化出之,文生于情,点次处极有关系也。”[13]汪森则着重从“文因情而生”的方面分析此诗结构,诗歌重在叙至徐途中几经曲折,如此构思全是因情所致,为达到一唱三叹的舒忧娱悲效果。

三、提倡创作能自树立,追求自然淡雅之风

清初诗坛唐宋之争中,宗宋风气渐趋浓厚,平淡自然之风成为诗坛重要的诗歌审美范畴。汪森心仪韩愈,其诗学理论多承韩愈,同时又受清初诗风影响,倡导诗歌能自树立,平淡自然。韩愈强调创作要务去陈言,其《答李翊书》曰:“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14]700《答刘正夫书》曰:“能者非他,能自树立,不因循者是也!”[14]866汪森承韩愈这一诗文创作理论,并且善于从韩愈的诗歌中总结诗学思想,将韩愈《楸树》二诗作为论诗诗看待,从中悟出诗理。《楸树》曰:

几岁生成为大树,一朝缠绕困长藤。谁人与脱青罗帔?看吐高花万万层。(其一)[15]480

幸自枝条能树立,可烦萝蔓作交加。傍人不解寻根本,却道新花胜旧花。(其二)[15]480

汪森评此二诗曰:“二诗直可当论文看,唤醒后学不少。”[13]韩愈在《送无本师归范阳》中提倡诗歌创作最终归于平淡:“狂词肆滂葩,低昂见舒惨。奸穷怪变得,往往造平淡。”[13]汪森也深解其中观点,评曰:“公于论文诸诗最宜细玩,要是身历过来,此中消息指点极切。”[13]汪森多承韩愈诗论,倡导创作要能自树立,不蹈袭,平淡质朴,去繁芜。汪森评价历代诗人作品,多着眼于诗人诗歌的创新一面分析,强调诗人在诗歌史上的开创之功。如《书杜少陵古诗后》,评杜甫古诗曰:“至如赠送往来之作,其佳处都在随事言情,实叙处多而一变寻常蹊径,遂使细微纤细无不可以镕归风雅。……七言歌行约有两种,其音调流畅,词华典赡者,此唐初之体制皆然,而开天以来风骨渐峻,少陵则益以沉雄耸拔,俯视群流,至如专用拗句不换韵而一气挥洒,独见老苍。”[1]452汪森分析杜甫五言古诗与前代相比实叙多、体物细微,七言古诗则用拗句,且一韵到底,造成沉雄苍劲之势,一变前代流畅典赡之格。《书韩昌黎诗集后》曰:“其诗歌纵横排宕,力去陈言,意境为之一开,风格为之一变,李杜以后一人而已。”[1]453指出韩诗继李杜后另辟蹊径,诗歌纵横排宕,意境风格力变前贤。《书梅宛陵诗选后》曰:“余故为总其诸体采而录之,知有宋一代之诗所以能挽纤靡之习而开闳肆之音者当以宛陵为称首。”[1]454汪森肯定梅尧臣在宋诗史上首开闳肆之风。《书苏东坡诗选后》曰:“宋兴西昆体盛行,欧阳永叔、梅圣俞诸公力追古雅,风气为之一变。然其能脱尽词家之雕缋,独存浑颢之真,兼能以古宕之气,行乎对偶之间者苏东坡也。”[1]453汪森分析苏诗与宋初诸家相比,脱去词之雕缋绮错习气,诗歌气势浑颢,充满古宕之风。《书元遗山诗选后》曰:“大抵诗之变备于唐而极于宋,而宋诗之复变为元者实自遗山发之,鸿朗高华、激昂痛快,能采宋代诸家之美而合之于唐,此又所以起宋室之衰而启明诗之盛者也。”[1]454汪森道出元好问吸取前代诗家之精华,其诗风格鸿朗高华、激昂高亢,开启元代诗歌风貌。可见汪森评价前人诗歌成就尤重其能自树立之处。对于诗歌风格,汪森则追求自然雅洁一面,这与其词学理论相一致。为纠正明代以来词坛纤弱绮靡之弊,汪森与朱彝尊力推姜夔、张炎,标举南宋,倡导雅洁清新之风,成为清代浙西词派的核心理论。汪森《词综序》:“西蜀南唐而后,作者日盛,宣和君臣转相矜尚,曲调愈多,流派因之亦别,短长互见。言情者,或失之俚;使事者,或失之伉。鄱阳姜夔出,字琢句炼,归于醇雅。”[1]437汪森评价诗歌依然推崇醇雅之格、自然之风,其《云间游草序》曰:“夫诗之工者如春花翘英,而非翦彩之巧也;如秋月扬辉,而非列炬之繁也。有其资矣,又加学焉,奚患于不工哉!”[1]448汪森赞成诗歌之工巧在自然天成,清淡明丽,无雕琢之迹,无繁芜之形。汪森为其友人盛匏庵诗作序曰:“余为之序,阅之卒业,无纤丽之音,无浮游之态,流露性情,规模正始。……则有君诗之可传,即谓禾郡风雅气运未可衰也。”[1]447汪森的诗学理论贯穿其选本中,其选陆游诗歌则专取澹远醇雅之作,《书陆放翁诗选后》曰:“然世之言放翁者,皆取其对句之轻巧、字法之尖新,遂使论者有‘有句无篇’之叹,亦不善观放翁者也。兹所录大率结构精密、醇雅澹远之作。”[1]454从汪森的诗序及对前贤诗作的评析中,可见其强调诗歌要符合风雅正统,崇尚平淡自然之风,反对汗漫纤丽之音。

汪森创作中也多质朴平淡一类作品,尤其是描写田园乡间的景物和农事生活的场景,简单淳朴,无枝蔓,无繁芜,如《宿田家即事》:“客行阡陌间,艺植多桑麻。老翁有田舍,门外溪流斜。风吹杨柳树,日暮闻啼鸦。借宿不我辞,邻沽近可赊。为言少壮时,微尚亦堪夸。……”[1]278描写山村田间景象朴实恬淡,无丝毫纤尘,情感真挚,如《石池新雨》曰:“昨夜新雨过,粼粼石池涨。明镜无纤埃,孤光时荡漾。清涟与岸齐,飞溅平芜上。”[1]287诗歌描写雨后水涨的石池湖面清澈如镜,微波荡漾,景色秀丽,语言清新淡远,无繁芜。《田家杂兴》其一曰:“春风来何时,原野倏已绿。农家四体勤,衣食犹未足。布谷昨夜鸣,邻比相戒勖。秉耒出东皋,叱牛傍晨旭。……”[1]作者描写春耕时节农民勤于劳作的景象,朴质无华,冲淡自然,平淡的描述中又暗含讥讽之意。《迎春次韵》曰:“堂堂岁月去如催,又向东郊古寺来。挝鼓市儿喧巷陌,簪花蛮女簇楼台。五年作吏愁心结,几度临觞笑口开。雪霁预占农事稔,欲辞腊尽伴春回。”[1]390诗歌描写新春伊始的热闹场景,诗人既感怀岁月易逝,又为民烦忧,语言平易流畅,寓情于景。汪森集子中此类风格的诗作,不胜枚举。

汪森在评点前人诗歌时也始终贯穿这一诗论观,善于揭示作品陈言务去、能自树立的特点和质朴澹远的风格,如评韩愈《泷吏》诗曰:“词意本极流畅深转,却纯去繁芜蹊径,为其质而弥古,淡而弥真也。”[13]此诗语言质朴自然,平淡真切,道出边远谪地的民风习俗,汪森之评甚当。又韩愈《寄卢仝》诗,汪森评曰:“起结极佳,以其无一字枝蔓也,老极,洁极。”[13]评《春雪问早梅》曰:“巧不入纤,刻不伤雅,而能使陈言都去。”[13]评《城南联句》曰:“开合虚实纤毫毕见,其铺叙段落分明,赋家作法,而变化出之,至其字法、句法搜奇剔隐,陈言去而鲜意生,最能醒目。”[13]可见汪森注重诗之能自树立的特点。评柳宗元《湘口馆潇湘二水所会》诗曰:“柳州于山水文字最有会心,幽细澹远,实兼陶、谢之胜。”[13]此诗描写山川之美景,空旷流动,无丝毫纤尘,犹如一幅活的山水画。评柳宗元《南涧中题》:“起结极有远神,正以平淡中有纡徐之致耳。”[13]诗歌平淡简朴,韵味深长。诗人贬谪永州,见秋涧之景,勾起苦闷之情,正如汪森所评平淡中有思致。

汪森关怀民生,遍历山川形胜,为官广西十载,造福百姓,功绩卓著,一生留下了诸多反映社会现实的作品。其诗作关注战争、自然灾害以及繁重的苛捐杂税下的民生百态,记录各地民俗风情,将自己的主观情志融入客观世界中,具有诗史的价值。正是汪森坚持这样的诗学理念,从而为保存汪元量诗歌做出了重大贡献,也刊刻评点了大量先贤诗作。汪森的诗学思想及其诗歌作品对研究清初诗学思想和社会现实具有重要参考价值,值得进一步深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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