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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

2021-03-03陆蔚青

山花 2021年2期
关键词:刘翔

陆蔚青

酋长一家搬来的那天,是一个风暴夜。魁北克二月份的天气,是全年最坏的,气温经常在零下三十度,加上强劲的风,体感温度可达零下四十度。刘翔一个人守在小店里,从窗户看出去,整个城市空旷寂静。在这暴风雪肆虐的夜晚,街上偶有行人,武装得好像是未来战士,只露出两只眼睛。就是在这样的夜晚,刘翔听到寂静无声的楼上突然一阵骚动,头顶上突然变成了移动的群山,天花板上的白炽灯被震动得摇晃起来。这骚动来得如此凶猛,以至于刘翔的第一个反应是地震来临。他迅速从柜台里跑到门口,这时他发现门外大地平坦,承受着暴风雪的旋转,他看到一辆小卡车停在侧门前,几个黑乎乎的身影正在搬家,刘翔这才明白楼上搬来了新邻居。

这栋三层小楼的房东也是华人,第一次见面是刘翔租店的那天,双方约好一起去做租赁公证。两个人相互打量了一眼,房东说,我是狄先生。从此刘翔就称他狄先生。狄先生矮且胖,行动却迅速,走起路来好像一颗小炮弹,总处于再飞一会的状态中。除了每个月一号来收房租,平时绝少看到狄先生出现。刘翔刚开这个小店的时候,楼上住的是老店主秦叔宝一家,卖了店,秦叔宝以最快的速度搬离了此地。狄先生多次劝刘翔入住,但刘翔拒绝了。上居下铺是方便,但房租委实不菲。如果刘翔一家在这三层楼中租两层,一年几万加元,刘翔的收入就所剩无几。相比之下,郁欢宁愿住在几条街外,虽然远,但房租便宜,离地铁近,孩子上学也方便。他们在诸多因素中折衷,追求生活的平衡。

秦叔宝搬走之后,楼上静悄悄地沉默了一个月,安静得荒芜,让刘翔感到寂寞。夜幕降临,隔壁韩国素姬的洗衣店,伊朗莎拉的理发店,都关门上锁,就连热狗店的马克也经常投机取巧,提前关门,溜之大吉。这小小的居民社区就只有刘翔的小店是亮着灯的。向北走,过了热狗店就是康克大学,巨大的操场一片苍茫。在这样沉寂的夜晚,少有顾客登门。如果关门回家,刘翔心有不甘。他是个敬业的人,无论做什么都讲规则,再说刚盘下的店铺,还欠着秦叔宝余晓东诸多债务。有时郁欢说没有客人来,早点回来吧,刘翔就说指不定会有人来呢,挣一分是一分,再说在哪儿待着不是待着,回家和在店里都一样。郁欢就不再说话。只有刘翔自己知道,在家里和店里是不一样的,家里有妻子孩子的笑声,店里只有自己,穿着羽绒服,听风声在门外憋着气般地尖叫。偶尔进来一个客人,带着一阵风进来,又带着一阵风离开。如果是熟人还好,如果是生客,还要格外留心被抢劫。秦叔宝转租店之后反复交待说,看见穿帽衫的汉子要警惕。秦叔宝在柜台最顺手的地方放了一把手枪,高仿的,十分逼真。秦叔宝说能吓退当然好,吓不退就报警。

这里,秦叔宝弯下腰指给刘翔看,刘翔也弯下腰,两个身高五尺的男人,头对着头,挤在窄小的柜台下。刘翔看到一个小小的红色按钮。

这个按钮是最高级别的报警器。一旦遇到劫匪,你趴下时就可以按这个按钮,没有声音,谁也听不见。直通警察局。平时千万不要碰到它,如果情况不危急,你可以打911。秦叔宝反复叮咛说。秦叔宝曾经被抢劫过,但卖店之前他没有说,怕吓着刘翔,如今店已经卖了,秦叔宝就把事情一五一十说出来,告诫刘翔多加小心。

所有店都会遇到抢劫偷盗,你也不用怕。主要还是要机灵,多加小心。秦叔宝对目瞪口呆的郁欢安慰说,你家刘翔没问题,身手矫健,小时候肯定打过架。

所以,当酋长家在风雪夜里从天而降的时候,刘翔是欣喜的。现在他有了一个楼上的邻居,这让他有回到人群的感觉,尽管楼上的声音沉重得如大象移动。刘翔甚至对二楼的骚乱产生了好奇,新搬来的一家是什么样的人呢?

见到正牌邻居,是在第二天下午,风已经停了,雪还在下,是碎碎的小雪花。生意照例不好,二月是全年最清淡的月份。

魁北克的冬天,太阳好的日子,格外寒冷。中风刚好的威廉来过一次,他拄着冰叉,穿着鞋套,缩着脖子走进来。威廉是荷兰人,本来是荷兰乡下的小伙子,年轻时到斯德哥尔摩闯世界,打零工,有一天几个小伙伴兒意外地中了奖,他们就去小酒馆喝酒,喝得半醉时走到港口,不知道怎么就上了大轮船,也不知道怎么,就漂洋过海到了加拿大。因为生命中的这种偶然,威廉变成了一个中奖主义者,他相信彩票大奖是一定能得到的,也是注定会改变人的命运的。无论是穷是富,他都坚持不懈地买彩票,他相信幸运之神一直在等待他。后来他遇见了灰眼睛尤莉丝,尤莉丝拿走了他的心,也拿走了他的钱,但尤莉丝并没有走开,而是与威廉保持了三十年良好的婚姻关系,还生了两个儿子。在遇到尤莉丝之后,威廉保持有节制地购买彩票。

尤莉丝是我的女神。老威廉说。爱情改变一切。她让我的生活更完整。

老威廉还没有走,店门突然开了,滚进来几个灰色的人,他们身材矮小,灰头土脸,衣服和脸上都是石灰,抹得东一片西一片,却生龙活虎。他们进得门来,瞬间四散开去,每个人都拿了好几样东西到柜台前付账,刘翔这才看清这一伙人是三男一女,都是年轻人,为首的细眉细眼,嘻嘻地笑,对刘翔说,他们是楼上的,昨天刚搬来,又介绍自己是大哥,那几个人依次是老二,老三,最小的是妹妹。一伙人买了可乐薯片巧克力,像来时一样,一阵风去了。

老威廉摇一摇头,刘翔不知道他为什么摇头,刘翔也不问。

自从做了魁北克的小店主,郁欢就像变了一个人,用刘翔的话说,很八卦。郁欢不以为然,她认为在陌生的环境里,八卦是一种生存本能。在魁北克,尤其要八卦,八卦帮助她与人交往,了解环境,放松因陌生而紧张的心情。她以八卦精神,很快搞清楚了昨天发生的一切。楼上的新邻居,是一家印第安人,人口多,可视为一个部落,从北部乡村来闯世界。长子的名字,含义是“夏天清晨即将消失的雾”,这个名字用中文名字无法概括,郁欢便掐头去尾,重新命名他叫夏雾,郁欢自认这两个字保留了他名字中的精华,与他眼神中的迷惘和不知所措也很般配。他们在一个采石场工作,无论年长年幼,男人女人,一样出力干活,一家人AA制,各花各的钱。

过了几天,酋长来了,是一个50多岁的壮年汉子,与孩子们一色的身高,皮肤黝黑,脸上皱纹纵横交错,他的笑也像孩子一样,有些木讷,非常质朴,露出一排参差不齐的牙齿。他双腿是弯的,呈一个O型,让郁欢想起草原上的骑马人。与孩子们唯一不同的是,酋长只笑,不说话。

酋长不说话的原因是他不会说英语。酋长夫人也来过,矮小,没有牙,头发梳在脑后,挽一个小发髻。她买做馅饼的肉末和面皮,那时候郁欢还不知道这个东西。酋长夫人就笑一笑,笃定地说,她要去大超市买了给郁欢看,人人都应该知道这个东西,普通的食物。

你怎么不知道?你不吃肉馅饼吗?她轻蔑地说。

晚上酋长长子来了,非常激动,他说你不知道我会有这么多钱。他指着上衣兜和裤子,手胡乱比划,这里也是钱,那里也是钱。然后他要买烟和酒,刘翔查了他的身份证,才知道他其实已经二十七岁了。

从此刘翔夜晚的生活热闹了许多。酋长家的几个人每晚都会上上下下几次,入店率大幅提升。单调和寂寞一旦打破,时间过得也快了很多。

三楼住的是一家黑人,单身母亲,六个小孩。虽然小孩多,她看起来还年轻,有一张光洁的脸,侧影很像非洲木雕,有清晰的后脑线条和尖下巴。郁欢就叫她黑美人。黑美人家中常有男人进出,却不知道哪个是正牌男友。郁欢仔细观察,发现有一个貌似憨厚的男人,每次来,只给小三和小四买冰棍,其他孩子围观。郁欢由此判定他是小三小四的父亲。有一天来了一个小黑人,是康大的博士生,见到黑美人热情拥抱,向郁欢介绍说,在牙买加的时候,他们是大学预科同学。郁欢这才知道黑美人也曾受过教育。黑美人不工作,靠孩子们的牛奶金生活,却不给孩子们买什么,每晚给自己买一瓶德国啤酒。有一天刘翔看到酋长长子给黑美人买食物,两个人走在台阶上分享一袋薯片,你一口我一口,很温馨。

孤狼也经常来店里聊天,他是意大利人,有两只猫头鹰一样的圆眼睛,方嘴,牙齿大而坚固。每次看到他的牙齿,郁欢就会想到瑶琳仙境的钟乳岩,当然是比较光滑的那一种。孤狼本名杰克,孤狼是他给自己取的名字,他曾在北京工作多年,说一口流利的中文,对中国人格外有好感,也喜欢把自己的生活尽量与中国人联系在一起。他就住在纽曼街上,原来与秦叔宝也很熟,但来得不多,孤狼认为秦叔宝是一个沉默无趣的人。刘翔来了之后,孤狼来的次数多了起来,原来孤狼喜欢听段子。

孤狼认为中文是一种绝妙而神秘的语言,因为语言,他想到种族,他认为中国人是十分有趣的、有着其它民族所不了解的幽默。但对于许多事情,他从一个意大利人的角度,又着实是难以理解。

比如说吧,那时候刘翔的小店已经开了年余,终于捋顺了与公司和顾客的关系,想到对小武这一年多疏于管教,也疏于陪伴,郁欢想周日请一个人帮忙,于是李娟就来到了刘翔的小店。自从李娟来到小店,孤狼就开始了他的爱情,他每周日都来找李娟,两个人在小店里谈天说地。刘翔开始并不知道,一直到有一天孤狼来找刘翔,问这女人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允许他触摸身体?孤狼那神情颇受伤害,刘翔听了沉默不语,内心却有些气愤,对李娟也有不满。后来李娟的室友张洪立来,说李娟的婚姻正在危机中。李娟的丈夫是阿拉伯人,他们是在移民中心认识的,很快坠入爱河,李娟并不知道这个白面黑发的年轻人还有两个妻子。

张洪立听到李娟在夜里哭,打电话都会说你走开,让我自己待着。

与其这样不如离婚,等什么呢。张洪立撇撇嘴。

张洪立口中这样说,自己却不离婚。张洪立本来在深圳银行工作,来读MBA。他太太却不来,在深圳做生意。有一天从北部来了一个女同学,他还特地带到小店给郁欢认识。那女同学长得人高马大,比张洪立高出一头。中午做的油焖面,特地给郁欢送了一碗,让郁欢很感动,张洪立说烧水壶坏了,喝不上热水,郁欢就把她的水壶送给他,说自己有两把。女同学住了一晚就走了,走的时候来跟郁欢告别,郁欢一直把他们送出门外。女同学走了,郁欢心里莫名难受起来,好像走的是一个再也看不见的人。那时郁欢正在听宗萨仁波切讲因缘,要把每一次见面看成最后一面。郁欢想,自从来到加拿大,见过的人,有些还来往过,一起欢聚过,如今都各奔东西了,说不见就不见了,人生真是如萍似水。离乡的人,只要离开家乡,漂到哪里都是漂萍了。

周日李娟来,先是笑,笑够了,把嘴一撇,说那天吃完饭大家还闲聊,到要睡了,我还以为他们两个有一个睡在客厅,没想到两个人都进了卧房,门就关上了,再没开过。郁欢也笑,不知为什么,脑子里却想起都是孤男寡女,张洪立和李娟住在一个公寓里,每天面对着,就是弄不到一起。这也是缘分吧。

到狄先生来找刘翔时,他的计划已经完全成熟了。

那是一个夏夜,刘翔打电话给郁欢,说房东狄先生来过了,要卖房子。当年买店签房租时,有条款规定,第一买主须是租客,如果他们不买,房东才能卖给别人。郁欢听了很高兴,说好事啊,谁都想当自己的房东。刘翔说价格也好啊,接着说了一个天价。郁欢吓了一跳,说就他那个破房子还卖这个价?刘翔说今年租约到期,你若买房子就接受他的天价,你若不买,他就不再续签,你就关门,一切归零。

郁欢这才意识到问题很严重,原来是个陷阱。十年前与狄先生去公证租赁合同的情景恍然如昨天,怎么就這样了呢。郁欢有些郁闷,问刘翔,你怎么答复,刘翔说,考虑一下。

晚上刘翔回到家,两个人也不睡觉,将家中的银行户头都翻出来,清算了一下。两个人平日都是不管钱的,有钱就存一点,没钱就只管吃喝,图的是一个省心。如今大事来了,这两个夏天只管唱歌的鸟儿,突然手忙脚乱起来。本来这个店是东挪西借干起来的,前两年的钱都还外债,后几年买了房子,如今手头也没什么钱了。

两个人算到半夜,自认是担不起这个重担的。狄先生说给他们贷一些个人款,郁欢本以为是借钱给他们,刘翔解释说并不是,只是在银行借贷中他担一部分,利息更高。郁欢想原来是披一张羊皮,两个人再仔细算,如果他们买了这栋楼,再还高利贷,每个月吃饭也紧张。店里本来就是工作15小时,很难让一个人出去打工,外快也赚不到。刘翔一向散淡,最怕压力,先表明态度,说我不想给自己找一个锅背上。郁欢说不背怎么办,如果店关门,岂不是血本无归?刘翔说那怎么办,郁欢咬咬牙说抵押房子,抵押了这个房子,去买那个房子。

郁欢的房子很小,本来是旧房改建,解决低收入家庭的房子,当时政府有补贴,就是第一次买房的人,一次性补贴五年的物业费。郁欢看好这房子,离店近,价格不贵,笑言说丑妻近地家中宝。他们本能地给自己的生活留一点余地,尽量把自己放在安全的地方,这两个人都有某种不入世的清高,对钱的态度不够积极。

人生是苦。刘翔说,不必再给自己更多的苦。

但现在苦来了,只能承受。

首先想到的是去银行。到了银行说明情况,爱丽丝女士听说要房屋抵押贷款,说没问题,刘翔问能贷多少,爱丽丝说大概五万。两个人相互望望,交换眼神,松了一口气。爱丽丝便趴在电脑上算,算来算去,从五万减到一万,最后一万都拿不走,他们很惊讶。爱丽丝便直起身,给他们解释原因,原来房子是共管公寓,即这栋楼归所有房主共有,费用支出都是每户平摊。这种公寓的市值比独立公寓低很多,抵押不出多少钱。郁欢和刘翔十分沮丧。郁欢回到家,正巧若子来电话,若子说既然如此,你就再试试别的银行,说不定哪个就行了。

郁欢也认为跟西人打交道,顺利的时候少,麻煩的事情多。问题不只是语言,还有文化,既使语言没问题,也存在语义上的误读。郁欢就开始找报纸,查网,打电话,这时候她才明白很多人看报纸并不看新闻,只是为看广告。他们在报纸上找各种应付生活的信息。这个发现,对曾经是报纸副刊编辑的郁欢,是一个强烈的打击。她本来以为每个人看报纸都会看副刊,那时候她清晨上班,在车站看到有人在看她昨天编辑的报纸,心中会非常愉快。

郁欢找的第一个银行经纪,是朱丽叶,报纸上写的是“朱丽叶-雪娥-朱。郁欢给她打了电话。电话中的女人是个爽朗的大嗓门,郁欢心里有点高兴,就把自己如今的窘境对她说了,着急抵押房子,面临破产,请帮助。

朱丽叶-雪娥-朱很侠气,说别着急,我明天就看房子。咱们尽快贷款,没问题。郁欢就说了在爱丽丝那里遇见的问题和自己的担心。朱丽叶-雪娥-朱说这个你别担心,咱们是银行,又不是政府。雪娥这样说,有些苦口婆心的意思,口气中有一丝豪迈的亲昵。郁欢感到了女侠的豪爽仗义,胆子立刻壮起来。两个人约好第二天见面,郁欢不上班,在家坐等。

第二天郁欢醒得早,将刘翔和小武打发走了,就开始收拾房间,洗地板,特地用了清洗液,洗得满室柠檬清香。茶几擦得锃亮,沙发也换了衣裳。从九点等到十点,朱丽叶没有动静。到了十点半,郁欢有点沉不住气,就给雪娥打电话,雪娥说正在路上,堵车,寸步难行,20号公路口封了,她只好拐回去,让郁欢耐心等。郁欢就耐心等,等到一朵朵乌云散了,阳光照进房间。郁欢将房子又检查了一遍,坐一会儿站一会儿,想到如果贷款不行,也不知日后怎么生存,心中一团乱麻。

快到12点,楼下终于传来了门铃声。郁欢伸出的手比抢答还快,先按开门按钮,然后开了门,站在门前等待。见狭窄的楼梯爬上来一个人,像一个巨大的雪团。终于爬上来,站在郁欢门前的是一个五短身材的女人,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嘶嘶声,一头蓬松的头发像狮子一样四散着,圆脸红红的,散发着热气。郁欢连忙让进去,雪娥个子虽然只到郁欢肩膀,步伐却大,几步就走到沙发边,一屁股坐下来,一边用手作扇子状,不停地扇。

热死我了。雪娥喘息着说。

郁欢连忙将果汁递过来,她一仰脖子就喝到底。郁欢见她真是渴坏了,急忙又送上一杯,连干三杯之后,雪娥终于喘出平缓之气,神情安逸下来,脸色也平滑了,依然是红的,因为原本就是红的。

这时雪娥就翘起二郎腿,将后背靠在沙发背上,手放在扶手上,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了。郁欢见她的形象突然高大起来,就产生了好奇。郁欢这个人,有时候有一种莫名的痴气,这时她已经忘记了雪娥来的目的,她苦等的原因,她十分不合时宜地找出了雪娥像雪球的原因,雪娥穿了一件有褶皱的上衣,上衣的胸口叠满一寸长短的花边儿,层层叠叠好几排,就像枕套一样。这些花边让雪娥的形象膨胀起来,雪娥因此就更加像雪球了。

雪娥倒没在意郁欢观察的目光,此时雪娥正在看房子的文件。刘翔提早把所有文件整理好,夹在夹子里,一目了然。雪娥看了说,都齐全,都符合规矩。你放心。我回去就办。郁欢听了,吐出一口长气,人也高兴了起来,说我们去花园银行,怎么也办不出来,本来说好的数额,东减一点西减一点,就没什么了。雪娥说他们就这样,办事不灵活,死板得很,跟他们打交道,能气死你。郁欢连连称是,说那就麻烦你了。雪娥从沙发里站起来,将复印件装进背包,说放心,这两天就给你消息。郁欢将她送到门口,说着拜托的话,眼见着一个雪球滚落下去。

回到房里,急忙报喜。刘翔听到郁欢形容雪娥穿得像枕头一样,忍不住苦笑了一下,他对郁欢这种不知愁苦的性格毫无办法。他没有郁欢乐观,相反他听了雪娥的大包大揽,格外小心。他说我们还是再找找别的银行吧,我觉得雪娥有点不靠谱。郁欢说怎么不靠谱,你就是太小心,雪娥这样灵活的人,如果办不下来,别人也难。

三天之后,雪娥还是没有回音。郁欢就给她打电话,这次雪娥平稳了许多,没有荷尔蒙爆棚的激动,倒是懒懒的,听起来好像睡意朦胧。原来爆豆一样的声音,也拖着长音,如果不是嗓音的沙哑,郁欢简直怀疑不是同一个人。提到这个位于纽曼街的小房子,雪娥倒是记得,说电话里说不清,你来银行吧。

郁欢放下电话就要去,刘翔不放心,他怕郁欢去了,又只看雪娥穿的衣服,也许今天不是枕套,变成床单了。郁欢说不会是床单,床单是简约的时尚之风,雪娥的审美是复古风,繁复又繁琐。刘翔说你这样,我更不能让你去,不干正经事儿。郁欢就让刘翔去,她也认为刘翔更靠谱。早年在国内时,两个人各有职业,相交的只是家庭生活,刘翔忙,家里倒是郁欢承担得多些。出国后,他们承担的责任发生了变化,甚至郁欢的性格都发生了变化。她变得越来越依赖刘翔。她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除了在生活中找乐子,干点风花雪月的事情,对银行账单报税各种事宜,自动关闭所有感官,偶尔去唐人街参加老乡会等社团活动,问她做了什么,谁说了什么,她基本不知道。

我只是去会朋友的。她说。如果不是为了会朋友,我才不去。

只有刘翔知道,郁欢不是在及时行乐,也没有人们看到的放松,她只是用这样的方式,掩盖她的紧张。郁欢很紧张,她语言不好,办事有障碍。但她又不肯吃苦学习,得过且过,她由一个独立女性逐渐萎缩,变成一个跟在丈夫后面的小女人。

如果生活发生变化怎么办?刘翔有些苦恼。他只能撑着。

刘翔到了银行,坐在大厅里,等着雪娥来叫他的号。他身边还坐着一位同胞,身材细长,是个木形人的样子,脸庞却像个果子,上窄下宽,小额头,倒有一个宽下巴,露出一排正方形的牙齿。那人见他就笑,自来熟地问他找谁,刘翔说是雪娥朱,那人说我也找她,等会儿咱们一起进去。刘翔听了奇怪,说我要办事情。那人说不瞒你,我是雪娥的男朋友,她今天特别忙,一直没出来见我。刘翔又打量他一眼,见他与自己年龄相仿,张口男朋友女朋友,倒是得了魁北克的真传。魁北克这地方,八十岁的老人互相都叫男朋友女朋友。刚开始他不习惯,时间长了,耳也顺了。那人自我介绍说,他叫鲁南子,说着伸出手,劉翔一肚子心事,本不想与他搭讪,又碍于情面,就伸出手与他握了一下,却握出一手汗水。夏天银行大厅冷气十足,这个人却是汗水涔涔,刘翔迅速判断他是个阳虚的病人。鲁南子倒不在意刘翔的眼神儿,哈哈说我们一起进去,我跟她说点事,说完就走。

过了一会儿,雪娥出来叫刘翔的名字,本来浑圆的一张脸喜气洋洋,见了鲁南子立时变色,说你来干什么。刘翔这才意识到自己被鲁南子利用了。鲁南子说,我就一句话,进去说吧。雪娥就转身,在他们前面走,迈着阔大的步伐。鲁南子跟在雪娥后面,刘翔跟在鲁南子身后,三人一条直线,到了雪娥的办公室里。一张桌子前面,两把椅子,左角放着打印机和电脑,银行格子间的标配。雪娥的窗子面对马路,外面汽车来往穿梭,刘翔坐下来,刚好看到一个金发红唇的老太太,推着学步车蹒跚而过,弓起的腰身像背着一个小锅,却穿着女中学生穿的红绿格子百褶裙。刘翔突然有一种坐观他人生活的感觉,这种感觉来得异常猛烈,让他在几秒钟的时间内,忘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他突然有些神思恍惚,好像远离了喧哗烦恼的人世。耳朵突然关闭了。当他转过神来,鲁南子已经走出了办公室。只有雪娥坐在他对面,如果不是雪娥强大的脸上居然挂着泪珠,他几乎不能肯定,刚才还有一个男人与他一起进入这个房间。

她为什么哭了?刘翔错愕地想。

雪娥拎出一张抽纸,擦一下脸,稳定情绪,然后直接进入正题,说我查阅了你的文件,发现你买房时是有条件的,你的贷款必须在花园银行才能实行,花园银行以外的银行都不能给你贷款,条款在这里。雪娥打开十六开加长的文件副本,翻到第7页,说这是开发商与银行的协议。刘翔愣了一下,所有的文件都是法语的,他和郁欢法语不好,就没有逐条逐款仔细看。现在问题出现了,他倒冷静下来,把副本拿过来,在雪娥的指点之下,有一种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倔强。看到22条,并没有详细内容,雪娥的手指就伸过来,沿着22条,一直延伸到页码下面的备注,从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中,挑出几个字,倒也清清楚楚。刘翔感到后背生出凉意,头皮上却冒出热汗,说谁会注意这么小的字?雪娥说这你就不明白了,所有的陷阱都在小字号里。有经验的卖家,都会把对买家最不利的部分,藏在最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刘翔盯着白纸黑字,意识空白,半晌才恢复过来。雪娥将身体靠在转椅上,伸出一截白藕样的胳膊,将手指放在桌上,是一排小白藕,一边敲着一边说,我可是尽了力的,没办成,我也没赚到佣金。刘翔说那我现在该怎么办?雪娥说没有怎么办,任何一个银行都不会给你办,要么你就回到花园银行再跟他们探讨,能抵押多少算多少,不够你就只能卖房子。

这次刘翔听明白了,脑子也清醒了很多,就站起身,谢过雪娥,走了出来。鲁南子还在门前站着,嘴里叼着一支烟,见刘翔出来,迎上来问办下来了吗?刘翔说办不成,现在只好卖房子。鲁南子听了,把口中的烟蒂一扔,说卖给我呀。刘翔说你要买,就卖给你。鲁南子说给个价,刘翔说原价卖给你。鲁南子睁大眼睛说,你都要破产了还原价?便宜卖了吧。刘翔听了很生气,说你这就是趁火打劫,乘人之危。鲁南子也不掩饰,说危了就要承认,你卖给我,倒出钱来开始新生活,还要感谢我呢。刘翔听了很生气,说我又不是无路可走,羊肠小道过了,说不定有阳关大道。就不卖给你。说完转身便走。鲁南子追着说,别生气嘛,我们可以再谈一谈。刘翔头也不回,向后挥挥手说,不谈。

刘翔回到店里,将事情一五一十向郁欢说了,说到贷款不行,只有卖房一条路,又说到鲁南子一段,郁欢说要不就卖给他。刘翔说不卖,卖给谁也不卖给他,乘人之危嘛。郁欢说如今钱紧,要卖原价还真不容易。两个人就沉默不语。郁欢打起精神说,找经纪吧,卖房。

晚上郁欢回家,刚吃完饭,刘翔就从店里打电话过来,说房东狄先生和太太来了,叫郁欢过去,商量一下买房子的事。郁欢安顿好小武,独自一人出来,走到纽曼街上,天还亮着,夕阳已经下了楼房顶,晚霞还热闹着,粉红金黄铺成一片,没有光的地方就像灰烬,黯淡下来。路灯已经亮了,躲在树丛中贼溜溜地晃人眼睛。热了一天,这时清凉下来,感觉十分惬意。郁欢见黑戴维背着双肩包,熊一样走在几米远的地方,想到黑戴维还欠着自己的钱,就赶上几步与他并肩走,郁欢到底心里急,问黑戴维什么时候还钱,黑戴维说还没有上班。前几个月领失业金,过了半年,失业金领完了,他还在诊断中。郁欢说你到底什么病,黑戴维举起一只手,一个保护用的白色弹力罩,横穿手掌,包住拇指。

这儿。黑戴维说。拇指拉伤。我已经看了三个医生,两个说可以工作,一个说不让工作。我还要再看两个医生,争取到三个医生说不能工作,之后去找工会保护。郁欢说如果你找不到三个医生呢?黑戴维说那就继续找嘛。我知道我手指有问题,不能工作。郁欢说如果医生确诊你可以工作呢?黑戴维就笑。一张小脸像泰迪熊,很是可爱。他说虽然有医生,但医生不是上帝,虽然有机器,但机器也不完美。人体如此复杂,谁能说我就没有问题,我是真的感到疼痛,不能工作。

郁欢知道自己的账一时半晌要不回来,就住了口。到了店门口,黑戴维说能给我两瓶酒吗?我一有钱就还你。郁欢断然拒絕。黑戴维也不纠缠,笑眯眯地举起那只无法确诊的手,向郁欢告别,说别担心,要快乐。

郁欢进了门,见狄先生夫妇站在柜台前,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刘翔一张脸板得紧紧的,额头上渗出了汗。已经黄昏,空调停了下来,郁欢在夏夜的祥和中嗅到了紧张。

狄先生见她来了,就把身子向边上靠了一靠,望着刘翔说,这就是最后的价格了。郁欢问什么价格,刘翔说58万。狄先生说我调查过,向前100米的披萨店,那个楼与我的楼相似,他卖62万,我比他还便宜呢。

刘翔说他是连房带店,你只是房子。狄先生说我这也是连房带店。刘翔郁欢面面相觑,狄先生就不耐烦了,说房租到期,我不再续约,你现在的店难道不是我的?刘翔这才明白,原来他们借钱买来辛苦经营的店,在狄先生眼中,早就不是他们的了。

狄先生倒一点不在意刘翔的惊讶,仰着一张胖胖的小猪脸,得意洋洋地说,本来十年前我买这个楼,是给孩子买的,那时候我想如果他们考不上大学,就开一个快餐店。刘翔大睁眼睛,没想到十年前自己就已经在别人的算计里面了,自己竟然一点不知道。狄先生见他愕然,更加得意,就信口开河,兜出他全部的计划。他说十年前签租约时,他就计划好了。没想到两个儿子争气,如今都上了大学,小儿子还考上了医学院,也不需要这个房子了,如今房市好,他想卖出去。

卖出去。也是一笔好买卖。他太太说。

刘翔正无话可说,布莱恩戴着一顶巴拿马草帽走进来,他是新来的客人,住在乔治餐馆的楼上。布莱恩是盎格鲁斯人,长相英俊,高个宽肩,五官很有雕塑感。与酒鬼居的客人俨然不同,他出手阔绰,不拘小节,虽然声音大,动作快,让郁欢感到有些紧张,但平日里倒也没有什么出格,买了酒就走。今天却奇怪,他要赊账,刘翔心情不好,当场拒绝。没想到布莱恩撒起泼来,指着刘翔大骂,刘翔也不示弱,立刻就要叫警察。正纠缠着,布莱恩突然放声大哭,这一哭吓坏店里原本站着的四个人。布莱恩哭得惊心动魄,一张脸上,双眼紧闭,只剩一张大嘴,崭新的巴拿马草帽也滚到了地上,声音震得本来不平的货架嗡嗡作响。郁欢只好劝他不要再哭,狄先生夫妇呆立一边,狄太太一张脸已经灰黄,狄先生就说,那你们考虑,我们先走了。

布莱恩一边哭一边控诉,他开始骂他父亲,骂他哥哥,说本来房子有他一半,家里的产业也是他的,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就什么都没有了,如今每个月只给他固定的生活费,那点钱怎么够他花销,喝酒都不够。如今沦落到了没人给钱的地步,产业也成了他哥哥的。上次他想要点钱,到他哥哥的公司门前,那个混蛋居然不见他。郁欢这才明白他搬出来的原因,想起去年夏天从美国佛罗里达来的那个皮特,来的时候穿着白裤子红衬衣,戴一顶两头翘的小凉帽,来到这里是分家产的,开始是一天一小瓶酒,但随着分家产的情况越来越糟,就改成一天喝三瓶,到后来改喝大瓶劣质酒,等到离开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一个衣冠不整的酒鬼,来时的彬彬有礼也变成了满口诅咒胡言乱语。财产真不是好东西,它让人们失去理智,失去正常的生活,变成一个病人。

面对布莱恩,郁欢没办法,说借给他一瓶吧。刘翔犯了倔,坚决不干。布莱恩哭够了,便蹲下腰,将草帽捡起来,胡乱扣到脑袋上,一路骂骂咧咧地走了。

少华打电话来,问刘翔晚上有事没有,说要来拜访。少华是刘翔大学校友,年龄比刘翔小十来岁,学计算机的,来了很快就找到了工作。海外生活孤单,校友会就流行起来,只要有三五个人,就竖起一杆大旗,然后招集人员,有发朋友圈找人的,也有登报发启事的。刘翔的校友会,开始也只是三五个人,现在发展到十来个人。在异乡,本不认识的人们,因为一个学校的名字突然亲昵起来。刘翔让他来吃晚饭,少华说不用,饭后再来。

少华是日落之后来的,青灰色的云断断续续飘在天空中,好像燃烧后的灰烬。少华依然胖胖的,但脸上却有一层阴云。刘翔把他迎进屋,到厨房坐下,本来郁欢炒了几个清淡的小菜,少华摇头说吃过了,只想喝茶。他们坐下喝茶,少华也不拖延,开门见山,说他太太有了外遇,现在他想了解一下离婚事宜。刘翔与郁欢很意外,说他们并不知道离婚事宜。少华说你们身边朋友有没有离婚的?少华说着,打开手机,说给你看看,就翻出一些照片。郁欢看一眼,见是一条网状长筒袜的大腿上游走着一只毛茸茸的手。少华说这就是他们的照片。说着嘴巴和手抖抖地动起来。那激动多是愤怒,好像火山要喷发。这样忍了一会儿,少华眼睛就红了。郁欢很受震动。男人的受伤与女人不同,显然更加需要控制。少华是一个有理性的男人。

三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少华叹一口气,说是她老板,如今她提出离婚,让我净身出户。郁欢说不是平分财产吗?少华说哪里能平分,两个孩子小,平时她又不让我带,如今都跟我生分。若都判给了她,我真的是要净身出户了。这还不算,离了婚,她收入低,我要一直供养她,一直到她再婚。郁欢说她已经有了人,再婚也会很快。少华说这里的老外,有几个要婚姻,如果他们只同居不结婚,我就要一直供养她。那个老板我见过,是个轻佻浮华的人。我不明白的是女人,那个人哪点比我好,说白了,钱赚得也没有我多。如今倒好像靠上了她,如果离婚,我不仅要养她,还要养她的情人。

郁欢见过毛丽丽,长腿细腰,脸庞长得却怪,两眉之间很开阔,两只眼睛好像吊在鬓角上,一张厚嘴唇,前排牙微微鼓起,有小动物一般莫名的性感和可爱。一种有欲望的可爱。

少华叹一口气,说最受不了的是两个孩子,他们管那个混蛋叫比利叔叔,回来说跟比利叔叔滑雪,跟比利叔叔游泳,比利叔叔有许多冰球队的卡片,老版的,他十几岁时买的卡片,如今三十多年了,很珍贵很值钱。他们谈论比利叔叔,口气中满是崇拜,好像他才是父亲,而我在他们眼里毫无意义,好像根本就不存在。

刘翔和郁欢都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倾听,而少华现在需要的也是有人倾听。少华好像一个燃烧的火炉,他一杯接一杯地喝茶,他试图浇灭那些火。郁欢唯一能做的就是给他添茶。少华喝得大汗淋漓,然后他说还是要寻找能保住财产的方式,如果老婆保不住了,财产也不能让她都拿走。自己受不了人财两空。

刘翔说,我还真不懂离婚的程序,或者你问问别人。少华说,朱海洋也在离婚。刘翔吃了一惊,说他不是刚生了一个孩子?少华说是第三個孩子呢。郁欢说孩子刚生下就离婚?少华说开始是他太太嫌他赚钱少。郁欢有些糊涂,说在西山区住的人,会赚钱少吗?少华说那是他太太家的钱。岳父付首期的。独生女,岳父母打算跟他们住。后来朱海洋遇见了另一个女人,他本来也是IT精英,如今创业股上市,赚大了,又不想离婚被分走财产,如今他把公司做成一个空壳——说到这里,少华似有所悟,眼睛朝向半空中翻着,呆一呆,说这倒是一条道路.。

刘翔小店中,酋长家成为了生力军。他们不再去采石场采石头了,他们开始以卖石头为生。有一天夏雾来,手中端着一块绿莹莹的石头,半尺高,雕的是一个印第安女人,披着头发,抱着一个婴儿,一双眼睛却没有眼珠,是大大的空洞。夏雾说这块石头能卖很多钱,刘翔问他是谁做的,他说是母亲做的。原来酋长夫人是艺术家。

酋长的小儿子三石头也满了十八岁,他们便开始喝酒,喝得不多,却容易醉,醉了就在楼上打架,打得噼噼啪啪,传来的不知是哭声还是叫声。到了晚上,一家人结伴去酒吧,第二天再来,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彩,小女儿玛莎眼圈淤青。郁欢说,你这是怎么了?玛莎也不掩饰,说昨晚去酒吧跟人打了起来,就这样了。过了一段时间,酋长的儿女们迷上了买彩票刮刮乐,他们就好像不吃不喝,不买面包,也不买啤酒,只管一路刮下去。

到了第三阶段,刮刮乐也不玩了,他们开始吸大麻,终于有一天,郁欢站在柜台前望窗外时,看到从二楼阳台有东西扔下来,是门上的铁框,还有砖头,酋长站在阳台上,一件一件扔到楼下来,让郁欢心惊胆颤,她对刘翔说不好了,酋长家吸得太嗨,开始拆房子了。

但狄先生对此一无所知,他平时从不来纽曼街,只在收房租的时候来,这个房子是他赚钱的一个碗,他不想投入什么。

酋长家搬走时,就像搬来时一样,是天黑之后。刘翔听到噼噼啪啪的声音,却没在意,他以为还是打架哭闹,旧病复发。在那段时间里,酋长家持续着这样的闹剧,每次争斗之后,警车和救护车就会一前一后而来,有人被抓走,也有人被送进医院。刘翔很少出门去看,总有客人会来告诉他发生了什么。有一次三石头来,少了一颗门牙。三石头患有癫痫,每次发病都会引起楼上的地震,但他很快就会好起来,他好了就来买东西。他憨憨地笑着,圆脸上是一副呆傻的表情,他那懵懂不知世事的样子,让郁欢对他今后的生活很是担心。

作为母亲,她开始用另一种眼神看酋长夫人,她看到这个没有牙齿的女人,与中国人长着相似的肤色和骨骼,她不太爱笑,沉默寡言。有一次郁欢回家,在波尼公园外经过,看见酋长夫人一个人坐在公园的长椅上,那公园很空旷,长椅边是一个小树林,前面是一大丛开始变红的剑茅,酋长夫人安静地坐着,一动不动,整个人融化在优美的环境中。郁欢想这一时刻,对酋长夫人来说,真是难得的自由时光。

酋长夫人无疑是一个操心的母亲,但她拒绝操心,怎么操心呢?生活就是这样摆在这里,每一个孩子都这样生活着。在一个雪夜,刘翔一个人在店里,突然听到外面骚动,他走出门,见到夏雾从加油站一路奔跑过来,后面跟着警察,夏雾跑到店门口,被警察用枪顶着脑袋,他抬起头,脸吓成了土黄色。他对刘翔说,我的朋友,快对他们说,我是好人。但他的乞求没有用,因为刘翔也被命令不能动,警察对刘翔说,回店里去,没你什么事儿。刘翔就遵命退回店里,刘翔望着警察把跪在地上,哆嗦成一团的酋长长子夏雾,拎小鸡一样拎起来,检查他的全身,什么也没有。

警察便放了他,夏雾站起来,拍拍身体,进了门,脸色还是土黄色,惊魂未定,刘翔说你干了什么?他说我什么也没干,他们以为我偷了东西。

酋长部落是在一个黑夜搬走了,就像来时那样。刘翔只听到乒乒乓乓的声音,并不知道他们正在搬家。

狄先生在数天之后来到纽曼街。

房东狄是香港人,他自称是台山人,偷渡到香港,然后到达加拿大,后来回去娶了过埠新娘。按照拼音,郁欢猜测她的名字叫丁俊惠,因为每月的支票不仅要写上狄先生的名字,还要写上丁俊惠的名字。丁俊惠对资产怀着极大的热情和控制欲,在刘翔买了秦叔宝的小店之后,去公证过户时,丁俊惠就是以房东的身份去的,她穿一件柠檬黄的上衣,脸上挂着不太自然的笑容,她的笑容让郁欢觉得僵硬。在丁俊惠看来,做房东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地位,因为要匹配这个地位,她需要拿出一个恰当的笑容,她好像戴了一个面具。郁欢不善于假装一个面孔,她小性子。用刘翔的话说,她的脸像一个门帘儿,卷得快落得快,全凭心情。

丁俊惠与狄先生形影不离,至少在纽曼街收租子的短暂时间里是这样。丁俊惠眼看着支票上写上她的名字,才长舒一口气,脸上微微一笑,有一次她买了一根冰棍,一边掏钱一边对郁欢说,我帮衬你啊。

郁欢说,她真是没有安全感,你看她脸上肌肉好紧张,只有看到钱的时候才放松。

狄先生来的时候,并不知道酋长一家已经搬走了,他们大吃一惊,因为阳台上的门框没了,房内的家具没了,炉头上的铁圈没了,甚至窗户上的玻璃和木框也被拆了大半。房中只有垃圾。

狄先生来到刘翔店里,很不满,他说你应该告诉我一些情况的。刘翔说我真不知道他们在拆房子,还以为他们在打架。狄先生就长叹一口气,说现在没别的办法,只好打官司告他们,也不知道他们搬到哪里去了,能不能找到,找到后能不能把钱要回来。

狄先生给刘翔留了足够的时间,让他去办买房子事宜,但这并不是意味着见不到他。自从开始卖房子,房子就不让他省心。酋长家搬走之后,二楼的新租客是巴基斯坦驻加拿大领事,这一家人口众多,刘翔郁欢分辨了很久,才分辨出是三儿三女,另有女婿儿媳数人。领事夫人还未露过面,牛奶面包都是最小的女儿购买,她还没出阁,身量还没有长高,一张椭圆形的脸,两只大眼睛。与同龄的女孩完全不同,她永远是民族着装,露脚趾的拖鞋,宽大的白裤子在脚踝处收紧,上衣长到膝盖,肩上松松地搭着纱丽。郁欢看到小纱丽跑来跑去,就会想起自己小时候,在家里也分担这样的家务。小纱丽的眼睛大而直率,嘴唇像画出来的一样清晰。后来她去上学,也是一身民族服装,从来没有穿过牛仔T恤,与一群当地女孩在一起,格格不入。除了小纱丽,二哥来得比较多,二哥什么都不买,他来,是为了和郁欢说中文。二哥长得很帅,有一张圆中带方的脸,五官清秀。有人说世界上最美的人种是印度人,开始郁欢不相信,后来尽数历届世界小姐,竟都是印度人,才慢慢改变了态度。不过郁欢是中国人,喜欢古典传统的中国人形象,比如绣像本《红楼梦》中的蜂腰削肩。对她来说,过于浓眉大眼的长相有些激烈,有点消受不起。二哥说他在巴基斯坦的时候,曾与在那里工作的中国人有交往,学会了一些中文,能简单交流。他说当时找房子,听说房东和楼下小店主都是中国人,他大生好感,这也是他们最终决定住在这里的原因。

二哥的目的渐渐清晰。有一天他对郁欢说,他最大的梦想,是想娶一个中国姑娘为妻。让郁欢有好姑娘给他介绍一下。郁欢说好,但转念又想不知他们的生活习惯,中国姑娘是否能接受。

自从他们来,狄先生的工作就翻了倍。早晨刘翔来开门,发现天花板漏了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还好是落在地上,湮湮地形成一个小水洼儿,刘翔就给狄先生打电话,狄先生来了,去关水阀。过一会儿水滴小了。狄先生就搬来梯子,开始修缮。

郁欢如今学会了打发时间,听听音乐,看看肥皂剧。那天她正在听收音机里面的歌曲,罗尼说好听,蝴蝶夫人。郁欢说我倒不知道,你好厉害。罗尼说我是意大利人。好像意大利人与歌剧是生而一体的。郁欢对这种将民族骄傲挂在嘴上的人,颇有好感,那种骄傲不是装的,是发自内心的。

郁欢说我喜欢帕瓦罗蒂。罗尼就说那是最好的。我见过多明戈,绝对英俊,绝对有型。郁欢说现在也见老了。两人正谈论偶像的时候,听到后面哗啦一声,原来狄先生手执一根大铁棒,将天花板捅了一个大窟窿,天花板里面的碎石子碎水泥和小木屑,一股脑坠在地上,狄先生此时也如水泥人一样,周身都是灰尘,连眼镜上都是灰尘,一时双手乱抓。优雅的罗尼就皱皱眉,说一句Ciao,Ciao,快快地走了。

狄先生像猫一样,将自己的脸抹了半天,回过神来,站在梯子上看了一会儿,说里面水管没事儿,我现在就上楼找他们。隔了一会儿回来说,这些人,洗脸洗澡,不在水池里,撩起水就往身上扑,扑得遍地都是水。然后说要给地板打防水层,就走了。剩下天花板上吊着一个黑洞,明晃晃的,让郁欢感到自己站在废墟中。

黄昏时,领事一家人出来了,领事夫人穿着镶金边的纱丽,摇晃着富态的身子,走在几个女眷中间,大女儿抱着小宝宝,小女儿跟在后面,还有二女儿和媳妇站在两侧,都是飘飘洒洒的纱丽和轻薄衣裤。这是一个有仪式感的散步姿势。郁欢饶有兴致地目送她们走到很远,感到很有异域风情。

狄先生忙了几天,终于给二楼打了防水层。接着来修小店的天花板。他以最简单的方式施工,在一张小板凳上,将长木板截成段,然后塞进天花板上的窟窿里去。又将石棉网钉在木板上,将水泥涂到石棉网上。狄先生是一个眼镜男,所以当他面对天花板施工时,显得分外吃力。第一他要将梯子加长,第二是水泥一不小心落在眼镜上,就模糊了他的視线。这种手忙脚乱,让狄先生有些窘迫。他丧失了耐心,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开始他用粤语骂,郁欢不懂粤语,但从他的形体动作和声调中,能感到他的愤怒。后来狄先生的骂詈中就夹杂着英语法语,什么顺口就骂什么。郁欢感到有些惊骇。因为那都是很难听的词,街上的粗词,郁欢一时起了疑心,不太相信狄先生受过大学教育。受过教育的人,可能是在街上长大的,可能会说俚语俗语,但应该有羞耻心。在那些失去理性的辱骂声中,郁欢没有看到狄先生的羞耻心。但她并没有说什么。狄先生如果需要她帮忙,她就帮忙。不需要的时候,她就坐在柜台前看肥皂剧。那时她正在追美剧《老友记》。

郁欢那时感到某种来自内心的空虚。来到魁北克几年之后,她终于安定了下来,却感到自己失去了许多。衣食温饱之后,灵魂从身体中苏醒过来,精神的诘问让她尴尬和不安,从东方到西方,目的是什么,是仅仅寻求一种新的生存方式吗?是为了远离而远离吗?是实现一种虚幻的梦想吗?有的时候,她会感到生活毫无意义。有一天雨后,她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雨后的潮气从马路上蒸腾开来,空气中充满潮湿。前方雾蒙蒙的,罗尼居住的那栋楼,有些虚幻。那幢楼是灰色的,中间用一些暗红色的长方形装饰了一下。楼的左边是一个小教堂,教堂的尖顶直刺青天。郁欢突然想到好多年以前,自己做过一个梦,梦见过这个似曾相识的景象,梦里自己走在街道上,街对面是一个尖顶小教堂,也是一个雨后雾蒙蒙的清晨,那时她十八岁,还在上大学。她的城市里充满了欧式建筑,中世纪,复古主义,折衷主义。小时候她住在革新街,现在改叫果戈里大街,据说是恢复为1920年代的名字。曾有一段时间,每天下课,郁欢都经过那个教堂。郁欢常感到童年里混杂着许多说不清的事情,那些传说或者是往事,在她的头脑中形成虚幻的不真实。

暑假的时候,郁欢想回去一次。父亲去世之后,她很想念母亲,前几天小妹来电话,说母亲突然口齿不清,送医院后,说是局部脑梗。出院时走在街上,突然说这是哪里?小妹很惊讶,那可是她走了一生的地方。母亲原来就是这所医院的职工。接下来,母亲开始了遗忘,不认识来访的客人,她倒还聪明,只是笑,也会寒暄,等人走了才问小妹那是谁。郁欢听了,心里难过,恨不能生出翅膀飞回去,却脱不出身子。上周日店里被抢了一次,李娟就说被那个抢劫的人吓坏了,不想干了。郁欢明白她是试探,到底是她当班,让小店受损,但却没有挽留。想到今后不确定的生活,郁欢还是选择自己干活。能省一点是一点。小妹说你回来也没用,就是妈认得你,你一走,还不是让她难过?口气中带着略略的不满。郁欢想反驳,但小妹说的是实话,她心里难受,也没说什么。想到母亲对她说,出去了,好好生活,好像那时母亲就把她舍出去了一样,心里钝钝的难受。不仅是母亲,还有许多生命中的过往。她在头脑中常常逐一回忆,大学同学,中学同学,甚至小学同学,每张脸记忆中的表情,许多细节。每次回家,都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从一个星球抛落到另一个星球。人类在相同的星球上,生活方式却存在着巨大的差异。时间与空间并不是问题。只要十几个小时,她就可以从东方飞到西方,科技解决了人们困惑已久的时空距离,尽管如此,人们头脑中的观念,却是难以统一的。她常常怀着满腔热情,却遇到某些打击。这种打击有时只是一句话,只是一件微小的事情,但她感到了这种打击,让她的自信变得越来越小。她好像一只风筝,越飘越远。但牵着这只风筝的线是那么细,又是那么坚韧,这条线是用血液拉扯的。每一次拉扯,都扯到她心痛。但她却只会一直飘下去。

或者生来就是要远行的吧。她想。她的心痛起来,好像不能跳动了一样。

狄先生要卖房子,他们怎么办?这个时候,郁欢不能走。刘翔也不让她走,刘翔说你若走了,回来有可能找不到家了。平时开玩笑的一句话,如今听了,充满无奈的苦涩。

既然抵押不行,只有卖房。打定主意,郁欢就开始在报纸网站上找经纪。

郁欢这房子又小又破,却也有一个好处,虽然不是市中心,但离市中心不远,乘上巴士,再转地铁,就到市中心了,交通方便。晚上趴在网上,仔细研究了各位经纪,发现把这个小区房子价格卖得不错的,只有一个人。报纸上有照片,全身的,两条细长的腿,占身体的三分之二,一头披肩发,戴一个黑边圆框眼镜,今年流行的款式,有些笨笨的可爱,像中学女生,细眉弯眼,笑得很阳光。郁欢喜欢长成这样的人。重要的是她业绩不错,这个小区从开始入住到现在,卖了几套,都只在原价上下徘徊,有一套还赔了本。只有这个经纪卖得好,她这一套房居然把价格拉高起来,让整体价格好看了很多。

第二天早晨就打电话约这个女经纪,她名字也好,叫明月,声音是南方口音。郁欢说着急出售,明月说没有问题。又说她明天领国内来的人看西山区的豪宅,之后就来看郁欢的房子。

转一天,经纪果然按时到达,是一个小巧的南方女子,身材娇小玲珑,与报纸上的长腿细腰判若两人。女子却精明,见郁欢一脸迷惑,就说与你想的不一样吧,那张照片是华为的新款,朋友趴在草地上仰角照的。郁欢就笑,说手机时代,大家都一样。

明月模样清纯,说话却练达。进了房也不坐,里里外外转了一圈,说房子挺干净,保持得挺好,只需稍加装饰就可以上市场。看郁欢有些困惑,她又说这个我来弄,等开盘的时候,我带些窗帘沙发套什么的,你这个也挺好,就是太素净,家居还行,卖房子还是要高大上一点。你要相信我。我刚从西山区过来,都是富人的房子,没得说,但只要再装饰一下,价格就更高了。郁欢说我就一小破房,与西山区扯不到一起。明月就笑,说有时候从外表看一栋房子,是看不准的。西人的房子,外表普通,内里装修保养极好,华人买房图大,却疏于保养。我刚看那家,里面正经家具都没有一件,乱七八糟的装饰品都是yard sales(后院拍卖)买来的。好像一个杂货店。郁欢听了,心跳一下,想到朱海洋说这几天卖房,就问房子在哪里,明月说房子是好位置,正对着圣杰斯福教堂,风水是一流的好。可惜两个人要离婚,吵得脸皮也不要了。三个孩子,最小的还抱在怀里。

原来真是朱海洋的房子。刘翔回来。两个人感叹了一番。说到少华,还在婚姻纠结中,过不下去,又离不得,每天煎熬,又忍不住气,常常开车跟踪毛丽丽,整个人都变得神经质了。刘翔有些动情,说好歹我们在一起,比什么都强。又说到狄先生如今整天修房子,就是这个破房子,还要那么高的价钱,刘翔着实觉得不值。真的拼力买了,修缮也不知道要多少钱,实在是一个黑洞。郁欢有同感。两个人坐下来,刘翔喝了点酒,对给他做饭的郁欢立下誓言,说你放心,店没了,我去找工作,给我三年,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郁欢说那房子呢?还卖不卖?刘翔说不卖了。不怕吃苦的人是打不败的。

周日刘翔和郁欢在江泰隆菜市场买菜,小武在店里值班,来电话说狄先生到店里,来谈卖店事宜。那时他们正行驶在路上,天空突然下起雨,刘翔就把车停在路边。暴雨来得快,走得也快,風停雨住,刘翔还不开车回去,郁欢说走吧,刘翔说我不想回去,他这样说的时候,眼神躲着郁欢,他拒绝与妻子对视。郁欢在那一刻看到刘翔的彷徨和软弱。这种发现让她突然感到失去了依靠。

在这座城市里,每天都有破产的人,每天都有倒闭的店铺,现在这些名词就要落在他们身上了。夫妻两个在滂沱大雨后,坐在车里,茫然望着窗外。雨过天晴,转眼间太阳就出来了,热烈地照在湿漉漉的大地上,郁欢的头脑中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台词,太阳出来了,太阳不是我的。

秋天落叶的时候,张洪立来了,手中拎着一把烧水壶,还给郁欢。他说他就要回国了,反复掂量过,觉得还是深圳有前途。这两年也没白来,拿个洋学位回去,对未来升职有好处。又留下电话号码,说如果去深圳一定找他。郁欢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张洪立说没有,来时两个箱子,回去还是,轻装。然后张洪立说,我一直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们会不会考虑回归?郁欢呆一呆,说出来这么多年了,回去能干什么,还有位置吗?

狄先生下了最后通牒,房租也到期了,刘翔紧张了三个月,必须作一个了断。时间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它让紧张变得麻木,让看似遥远的事物就在眼前。既然该想的方法都想了,还没有办法化解,只能顺其自然。刘翔迎来了人生中的第一次破产。原本以为无法承受,真的来了,反而平静下来。刘翔定下心,开始有条不紊地收尾,好像一场战争,到了打扫战场的时候。他开始给烟酒公司打电话,处理货物,能退的退,不能退的,就折价处理,一时小店乱作一团。客人们来,对此很吃惊,问及原因,都说房东贪婪,哈利是犹太人,听说房东与刘翔同族,摇头说他真的不必要,我们犹太人都是相帮的。

刘翔的事情未了,三楼黑美人却也被狄先生赶了出去。

那时她们三个月没付房租了,有一天狄先生来修房子,发现了大麻和注射针头。丁俊惠说难怪不交房租,这样子以后也难保有钱交,很可能是第二个酋长部落,趁黑跑路。于是就起诉,法院裁决房东胜诉。

清晨法院来了一个穿夹克衫的男人,男人从站在门前开始,计算时间,狄先生和几个人来得早,在门外等,门一开就进去,往外扔东西,一个小时之后东西扔完了,黑美人和一群小黑孩儿就站在大街上,法院的人一分钟也不多耽误,狄先生锁了门,这一场房东与租客纠纷案就完成了。

狄先生丁俊惠以及一同来的几个广东仔上了车,一溜烟跑了。

郁欢第一次对黑美人产生了同情。

以后你怎么办呢?她看着一地的东西和孩子说。

黑美人叹口气。说我能借你的电话吗?

黑美人一口气打了好几个电话,不一会儿,三个父亲都来了,各自带走了他们的孩子。这时就只有黑美人,她不跟任何一个男人走。

我哪也不去,她喜眉笑眼地说,我回牙买加休息一下,看看我的故乡。

郁欢对黑美人的不知死活表示敬佩。她想如果是自己遇见这样的事情,肯定急着找房子,急着找落脚的地方,急着打工赚钱,到餐馆跑堂端盘子,到衣厂剪线头叠裤子,只要能挣来明天的房租和饭钱,什么都干。

但黑美人不这样。黑美人送走了她的孩子,自己反而自由了。

装满家用品的黑色塑料袋被拿走了一些,还剩几个,黑美人说能帮我个忙吗?我想把这些存在你店里。郁欢对她的豁达表示赞许,她真是活在当下啊。

或者我们也可以这样生活。郁欢望着黑美人的背影,对刘翔说。为什么我们必须按部就班地遵守传统生活规则?

刘翔说不是不可以。问题是你能不能做到。

郁欢想一想,自己回答办不到。但同时,隐隐地感到一种松弛。或者,破产也没有什么不好。天上飞的鸟儿,都只有翅膀。

当晚,郁欢在网上申请了学校。她知道,躲在丈夫身后过日子只是自欺欺人,只是鸵鸟把自己的头埋在沙中,尾巴还是暴露在风沙里。当郁欢看到刘翔的眼泪,心像被某种钝器击了一下。她的心因为疼痛而苏醒了。

郁欢对刘翔的选择无话可说。破产了,他们就重新进入风雨飘摇的就业市场,他们没有资金重新来过。他们重新回到了十多年前,那个刚刚踏上魁北克大地的冬天。那是飞雪的寒冷冬天。他们一夜间回到了刚来的日子。好在如今他们对这个城市有所了解,不再是盲目无知。

就像十年前他们第一次见到狄先生一样,双方相互看一眼,眼神就移开了。他们和狄先生谁也没说话,擦肩而过。刘翔将钥匙挂在锁上,留下一个空荡荡的房间。

两个人走出来,见希腊餐馆的乔治围着围裙,倒坐在一张木椅子上,胳膊架在椅背上,脸朝着小街深处张望,见他们走过来,就微笑着点头。郁欢停下脚步,问乔治在看什么,乔治说在看日落。郁欢抬头看过去,果然见一轮落日正从云层跌下来,挂在正在变红的枫树上,好像一个巨大的橘子,天空被染成一片火红。两个人就站在乔治身后,一起凝望着落日,不说话,好像被美景震慑了一样,浑然忘记了一切。

明天是个好天气。郁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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