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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于动态视角的明清江南私家园林个体演变机制探析

2021-03-03袁亦昕

华中建筑 2021年2期
关键词:沧浪亭园主私家园林

袁亦昕

柳 肃

江南地区私家园林作为中国古典园林艺术的杰出代表,有着悠久的发展历程,其历史源头可以追溯到两晋南北朝时期,隋唐宋元皆有所发展,及至明清走向全盛[1]。明清时期江南地区经济繁荣,社会发展相对稳定,园林个体在长时间段内以一种较为自然的流变形态进行着自身的发展演变过程,园林构建在艺术审美、风格特征的发展趋向上呈现出整体的统一和个体的多样。有关明清江南私家园林的研究资料极为丰硕,但在园林研究日趋深化的过程中,却往往忽视了私家园林个体在演变过程中呈现出的动态持续性。对于特定时间刻度下园林具体空间形态的研究,往往将园林主体置于静态,即将园林个体存在过程中某一时刻的状态作为具体研究的对象。对于古典园林截取式的研究有助于深入细致的探索,却也忽视了园林个体从建造伊始到后期存续一直处于动态发展变化中的实际情况。认识园林个体在长期演变过程中的动态持续性,关注江南园林内部的复杂多样性[2],探究其在自然历史条件下的演变机制,能够更加全面地对园林个体发展情况进行解读,同时为现代社会环境下园林的保护、更新和发展提供导向性的思路。

1 动态视角下的私家园林个体演变

“初渐谓之变,变时新旧两体俱有,变尽旧体而有新体谓之为化”[3]演变是事物长期的发展变化,园林发生演变的过程即为新旧更替的过程。古典名园大多都有着漫长的发展历史,园林外围环境的变迁、内部物质造景元素的损毁、理景花木体量的自然生长等,都在持续不断的发生,许多名园在先后易主的时候也会经历一些改造[4]。园林在存在过程中所不断发生的易变都在表明着园林并非一个静态的整体,而是具有多样性的动态演变过程①。

图1 留园冠云峰

图2 拙政园图册:小沧浪 文征明

图3 沧浪亭

私家园林个体的存在过程经历着复杂多样的变革,其自然演变的基本形态由园林个体不同层面的发展变化所构成,可以将其简要概括为四个层面,分别是园林物质形态的改变、文化内涵的改变、功能使用的改变以及园林所属的变革。

园林物质形态的改变包含着所处环境以及园中各种构成物的生长、改动、湮灭和新建等内容,是园林动态演变最直观的外在反映;园林文化内涵是指园林物质形态背后所潜藏的人文思想或是精神追求,由人为赋予,在园林个体发展的过程中不断地被叠加、更改或删除,通过影响园林物质形态的变化来实现更深层次内容的呈现;园林的功能使用是复合的,是耕种、宴饮、居住、园游、读书、观戏、观赏、办公等多种功能类型的排列组合,会随着园林所属的主观需求而发生变化,功能的变动随之而来的是园林物质形态和文化内涵上的适应性改变;园林所属的变革,是指因园主更替造成的园林归属背景层面的变化。园林作为持续性的存在,如果不是遇到火灾、兵祸等非正常的破坏,既成园林的延续性也不会由于主人的存亡或朝代改易而终止[5]。园林所属的变革虽为背景层面的变化,却会因为园林所属权的更替、不同园主之间的主观差异进而造成形态、内涵和功能层面的改变,对园林演变的影响最为广泛而深刻。

2 私家园林个体演变的动因

2.1 物质基础的不稳定性

物质基础的不稳定性是造成园林发生外在形态改变的根本原因。私家园林的构成要素相对普通居住类建筑而言更为复杂,除去基本的构筑物、装折、器具以外,园林中的地势、石体、水体、植被、动物等占据了更为主要的内容。构园要素自身物质基础的稳定性决定了其外在形态的稳定情况,不同构园要素之间因其稳定性的差异,会在园林演变过程中呈现出不同程度的消亡。

稳定的物质结构特征为构园要素在留存和传递过程中保持其自身原有形态提供了基础条件。石体作为私家园林重要的构园要素之一,具有相对稳定的物质基础。现存于苏州留园之中的冠云峰奇石(图1),相传为明代徐泰时东园时期之观音峰②,东园“地久废为踹坊”[6],石体巨大而遗落于民居之间,与后建于此的寒碧庄为邻,及至盛氏购得刘氏寒碧山庄葺治,同将冠云峰“以善贾得之……购得其前之隙地而筑屋焉”[7],其峰石历经数百年至今仍为留园之中最为重要的一景。石体以其稳定的结构性质在经历了自然的风霜雨雪和周边环境的沧海桑田后仍保持其原有形态的稳定,而植物、水体等构园要素相对而言不具备稳固的物质基础,更容易随着时间和空间的变化在外力的作用下发生形态上的改变或是消亡。如清代范来宗《寒碧庄记》中所云“东园改为民居,比屋鳞次,湖石一峰,岿然独存,余则土山瓦阜,不可复识矣。”[8]文中对徐氏东园荒废后的遗迹情况进行了对比描述,从侧面传达出物质基础的稳定性对于物质形态在流变过程中的留存和传递有着重要影响。

2.2 经济水准的难以维持

经济水准的难以维持往往是造成私家园林所属权变革的直接原因。明代王世贞在《求志园记》中曾引张凤翼言,“诸材求之蜀楚,石求之洞庭、武康、英、灵壁,卉木求之百粤、日南、安石、交州,鸟求之陇若闽广”[9]对当时私家造园的用料选材情况进行了详细描述,用料讲究的背后是丰厚的财力支撑。园林活动从建造到后期的维持均需要花费大量的钱财,当经济基础不足以维持园林的日常开支时,往往造成园林所属的变革。私家园林园主经济情况复杂又极具变化,也造成了私家园林流变过程的多样性和不确定性。

雄厚的财力支撑是建造及维持园林活动的基础,园主经济水平的稳固与否决定着一定时间段内园林的兴造与维持能否依照园主的主观意志稳定持续地发展下去。明末王时敏之乐郊园由一代造园名家张南垣所筑“颇极林壑台榭之美”,而建成之后“不惟大减资产,心力亦为殚瘁”,又及“二三十年中,曾未得居其半……每岁输粮,亦复不易”,终以其“衰迟罄悴,无力整顿……区划为四,分授诸儿,令其各自管领。”[10]园林的建造花费了园主大量的资产以至于“半生拮据”③,徒有园之景貌却无力维持其态势,终一分为四。同为一代名园的 山园,其园主王世贞在《题 园八记后》一文中曾对 山园在未来的归属有过这样的期望,“吾兹与子孙约,能守则守之,不能守则速以售豪有力者,庶几善护持,不至损夭物性,鞠为茂草耳”[11],期望园林可以在有雄厚财力支撑的“豪有力者”手中得以留存而不至于物性损坏,但现实情况下,一座经过悉心建设需要精细呵护的私家园林即便是出售也并非易事,园林相对广袤的占地面积、累积在园林内的物质与文化内涵最终均呈现为园林较高的经济价值,需要购买者拥有过于常人的雄厚财力以及审美水平,而能够保证园林稳定发展的“豪有力者”并非一时可得也,故在园林所有权变革的过程中往往会造成园林个体的离散,因此即便是一代名园 山园最终也难逃“园析而分售他姓”④的命运。

图4 私家园林个体演变机制示意图

2.3 园林主人的主观意志

园林主人的主观意志是影响私家园林个体发展变化的主要原因。包含园主性格喜好、审美情致、品格追求、使用需求等方面的主观因素,是影响个体园林发展走向的重要风向标,一定程度上决定了园林的价值取向和审美意趣。明代陈继儒曾在《园史序》中提到园有三易“豪易夺,久易荒,主人不文易俗”[12],园林的建造与养护对于园林主人的文化审美水平有着较高的要求。园林作为表达个人理想情操的载体,园主的主观意志会在园林活动中得到充分的体现,小到一草一木大到整个园林的布局观瞻,其表现出的动态性是非常明显的。园林个体的发展变化会伴随园主的主观意志而产生,也会因园主更替所表现出的主观差异而形成。人与人之间主观上的差别主要来自于社会阶层、成长环境、知识背景、人生阅历等多个方面,因主观因素所造成的园林演变,具有个体差异性和随机性。

明代王献臣所筑之拙政园,时王宠对园景有评述“背廨市面水竹,轩芜粪莽,取胜自然”[13],明代文学家文征明绘有《拙政园图册》(图2),图中可鉴,此时园景仍是一片亭榭疏朗,林木繁盛的城市山林景象。园林易主于阊门外下塘徐氏,王世贞于《古今名园墅编序》中有论“徐鸿胪佳园因王侍御拙政之旧,以己意增损而失其真”[14]继而园林又几经易主,及至吴三桂女婿王永宁得之,清代徐乾学《苏松常道新署记》有记“凡前次数人居之者,皆仍拙政之旧,自永宁始易置丘壑,益以崇高彤楼,盖非复图记诗赋之云云矣”[15]文中所记以往居之者对于园貌未有大的改动“皆仍拙政之旧”,至王永宁时“最侈僭”⑤,以金丝楠木筑厅,柱础皆雕刻升龙,园貌因园主之主观意志走向恢弘华丽。园林主人的主观审美受到时代风尚、地位阶层、生活环境、文化素养甚至社会交往等多个方面的影响,每个人呈现出的审美意志各有不同,园林历代主人的主观意志在渐次的变革中叠加与删减,最终呈现以园林“因于内而符于外的风貌”[16]。

2.4 时局环境的动荡不安

从时局环境来讲,社会动荡对于园林的影响最为致命。江南地区私家园林曾在元明易代和清末太平天国战争时经历过大规模的毁坏,清代张树声《重修沧浪亭记》一文有记,“吴中于东南都会最号繁盛,名园古墅,梵宇琳宫,往往前代之遗,越世而不废。独粤逆之乱,为犬豕窟穴者四年,污倍灰灭殆尽。”[17]文中记载了因太平天国战争而造成的苏州园林大规模的损毁,时局动荡对于私家园林实体的损伤最为严重,其影响最为深刻又不可逆转,甚至会造成古典园林演变过程的终止。

3 私家园林个体演变的形式

园林个体的演变伴随着物质文化的更替,其基本形式包含原有内容的湮灭、旧有内容的传承以及新增内容的构建。原有内容的湮灭是由适应到淘汰的过程,它为新的物质文化形态提供了发展的空间和变革的可能性;旧有内容的传承是园林旧有构成的传递,使园林的物质形态、文化内涵、功能形式抑或情感所寄得以延续;新增内容的构建是园林基于以往的发展,它使园林的形态布局、功能形制和历任园主的构思所绪得以发展完善和表达。

明代王世贞《 山园记》中有载“始余失莢为愚公,其治山,独兹 最先就绪,而所徙乃吾麋泾故业,最饶美石,皆数百年物,即山足可峰也。所徙即非石而树,山礬矮松,一尺九节,虬屈拥肿。”[18]园主在治 山园的过程中,曾徙祖父王倬故业麋泾园之山石、古木入 造就一代名园。家族故园的物质形态在这一过程中得以传递,而园主的个人意志以及新的文化内涵又在这一过程中不断增添。王世贞诗作《彦国过小祗园有作奉和一首》有云“授简汝真为上客,移山吾自爱愚公。”⑥在 山园的创作中,通过对故园山石的迁移从而实现了效仿愚公移山之意象,以物质实体的传递实现了家族情感的延续以及文化内涵的新构,园林在演变过程中被赋予更为深刻的文化意象成为园林主人表达精神向往的载体,园林的文化内涵在这一过程中得到升华。

沧浪亭原为宋代苏舜钦所构,后屡次易主,自元至明,其地废为僧舍,大云庵僧人文瑛寻古遗事,复子美之构于荒残灭没之馀[19],期间又废,及至清代江苏巡抚宋荦亟谋修复,“构亭于山之巅,得文衡山隶书“沧浪亭”三字揭诸楣,复旧观也”[20],后经历重修,不幸毁于太平军战火,同治十二年江苏巡抚张树声又对其主持了重修。自宋以来,沧浪亭迭有废兴,其原构早已不存,但基于沧浪亭意象抽象出的的符号——以“亭”为范本的构筑物,作为沧浪亭的象征不断地在原址被重新构建,通过以物质形态为对象的新构,将“亭”的符号意象进行着持续地传递(图3)。与此同时,沧浪亭所具有的象征意义也在演变过程中不断地得到强化,物质符号代替了原物本身作为传承的同时,在不断地被赋予着更多的内涵。清代梁章矩的《重修沧浪亭记》中对江苏巡抚宋荦重修沧浪亭一事进行了如下评述“抑吴人眷怀商丘,非仅以亭乎?则一亭之修,而异日民情因之可见。”[21]重修者的历史贡献基于修亭这件事情得以彰显,沧浪亭不再仅仅是古人遥远的一个意象,伴随着时代的发展交错,新的文化内涵与情感所寄也随之被添加构建于物象之中。

私家园林个体的自然演变过程通过以湮灭、传承与新构为基本的传递形式持续进行着,它们为演变过程的发展提供了基本途径。“构园无格”[22],园林的构建并非是程式化的过程,私家园林个体在复杂演变过程中呈现出的多样性是园林在多种动因作用下以不同形式进行传续的表达,伴随园林演变的始终。

结语

“园之兴废成毁,与时转移,循环无休息。”[23]在私家园林的个体演变中,同一地块伴随时间的发展,其园林活动在兴废之间不断轮换,或分或合,或建设或湮灭,古典园林的更替往往是基于以往残余基础之上的发展衍变,因此,园林个体自身很难简单地用某一具体名称或某一刻的具体形态进行完整的概括,其最终呈现出的内在与外在形态均是时间层次里的不断叠加。

私家园林个体的演变过程贯穿其存在的整个时间跨度范围内,其演变形式是复合的,演变过程是复杂的。园林个体在漫长的发展历程中会受到各种动因多方作用的影响,具有随机性的动态因素全方位地作用于园林个体,使园林的构成物在持续的发展中以湮灭、传承与新构为基本的演变形式进行着各个层面的演替,导向着园林个体发展的多样性,也影响着园林个体的“兴废成毁”(图4)。

基于动态的视角探索江南私家园林个体的演变机制,以“更多维的历史场域”[24]去看待古典园林个体的发展变化过程,进而对其在演变过程中所呈现出的规律性特征进行具体分析,可以更为全面地理解中国古典园林在历史场域下的演变情况。这也为园林类文化遗产的保护和发展提供了新的思考,古典园林在现代所处的社会环境已与原有时期大不相同,对于古典园林的保护、修葺和重建工作自近代以来一直在不断地进行。透过历史上园林演变的客观规律,我们可以从中汲取园林兴废与发展的经验和教训,园林不同于一般的历史文化遗产,它是活的文化见证。这就要求我们对于园林演变过程中所经历的历史阶段与留存的历史信息应当保持着尊重的态度,客观看待园林的发展变化与新的时代需求。

资料来源:

图2:引自美国大都会博物馆网站(https://www.metmuseum.org/art/collection/search/39654?rp p=30&pg=1&ft=Wen%2bzhengming&pos=1);

其余图片均为作者拍摄、绘制。

注释

① 顾凯《明代江南园林研究》一文中有关“古典园林动态性、多样性”的阐发,成为本文写作观点的重要参考。详见文献[2]:02-11。

② 叶廷琯撰《欧陂渔话》中有载“墅中旧有奇石曰观音峰,疑是冠云之讹”。详见文献[6]:58。

③ 详见文献[10]:104。

④ 引自文后题解.详见文献[11]:249。

⑤ 详见参考文献[16]:104。

⑥ 王世贞.《 州四部稿》卷三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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