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野:黎明的敲打声自远方而来
2021-03-03李东海
□ 李东海
北野从新疆去了山东威海,这一走就是将近20 年的光景。在这期间,我们有几次的相遇和聚会,甚是开心。在他去威海之前,他的诗集《马嚼夜草的声音》我就细细读过,后来又读了他的“威海之诗”,在微信上也是隔三岔五地读他的诗和文。我们的“三观”比较接近:读书、写诗、思考。不同的是:他写字,还有精准的语言表达天赋。我们都是比较早的那批写诗的人,但他出名早,名气也大。今天,我们评介北野的诗歌,是想让更多的读者从文本上了解北野作为诗人的意义。
北野大学毕业后就来到新疆,做记者、做编辑,在几个报社都干过,负责过副刊,写诗、散文,非常自信,似乎浑身是胆。北野骨子里有一种“刺破青天锷未残”的精神。他关注社会和人生,关注普天之下芸芸众生的真实生活。他以一个知识分子的良知和判断力,表达诗歌的情感和思想。除了诗人的身份之外,他先前是个报人,在省报做编辑和记者,后来到了威海,又当大学教授,是一个多面的学者诗人。因此,他对历史,对黎明,对阳光下的万物生长,都充满热情。他的话语和诗句,像黎明的敲打声,自远而来。我将把他的诗歌分为两个部分进行评介:一是在新疆时写的诗歌;二是在山东威海写的诗歌。这两个时期的诗歌在内容上是有区别的。
诗人北野
先看他在新疆时的诗作《黎明的敲打声》。
黎明的敲打声
仿佛要凿通死人和活人之间隐秘的路径
把结冰的河面震裂
把生命深处的生命唤醒
是谁在每个黎明敲打着混沌未开的世界
忽而响亮 忽而沉闷
动作机械得像个榔头
内心坚定有如铁钉
……
哦,黎明的敲打声
仿佛要凿通死人和活人之间隐秘的路径
把结冰的河面震裂
把生命深处的生命唤醒
这是一首哲理诗,讲述生命与死亡的关系。那“忽而响亮 忽而沉闷”的响声,是黎明的敲打声吗?那将冰河震裂的凿空声是黎明的敲打声吗?
这首诗内容简洁、叙事清楚,诗意深沉。再看他《夜风摇响铁皮的天窗》:
夜风摇响铁皮的天窗
怀揣雨水、枯叶、碎玻璃
和九月后半夜
透心的寒凉
……
听那夜风摇晃着铁皮
敲打着门窗
就像一位老朋友
在我的墓前悲怆
我躺着 聆听着
默默分担着 你不为人知的哀伤
但愿你越过这座山冈
把我的长眠原谅
从黎明的敲打声,走向摇响铁皮的天窗似乎不远。北野在西部的旷野,聆听夜风的肆虐,默默承担不为人知的哀伤。一个西部的男子汉,在西部闯荡,在西部立命,在西部养家糊口和写作诗歌,其诗句就像德国作家君特·格拉斯敲响的铁皮鼓,让忧伤和勇敢合成为生命的力量,让爱前行。《一群麻雀翻过高速公路》一诗,被多个中国诗歌选本选用。
一群麻雀翻过高速公路
你追我赶,好像有什么喜事叼在嘴上
迫不及待地哄抢着
我羡慕其中领头的那一只
它的嗉子最鼓,翅膀最硬
脑袋里的坏点子肯定也最多
但我最爱飞在末尾的那一只
瞧它多么依恋那个群体啊
拼着命也要跟上自己的族类!
而我更爱,麻雀飞过的那片天空
它看着自己的灰孩子被人类仰望
辽阔的爱心里闪着悲悯的光
这是一首只有四节的短诗,每节三行。他描写了一群飞过西部公路的麻雀。他羡慕领头的那只,还爱末尾的那只,但他最爱的是麻雀飞过的那片天空。那是他仰望许久的天空,是他遥想生命之光的天空。
再看他的诗《母羊》
我的母羊病了
洁白的牙齿突然停止了亲吻草叶
眼睛里的白云 也暗淡下来
在众鸟高飞的草原上
我愿意用最低沉的歌声
抚摸你生命深处的疼痛啊
把头放在我的怀里
看着草叶上的光 看着河面上的光
也看着 天上的光
白昼是多么爱你
大海上的天狼星也记着你的名字
我更不会让一阵风把你夺走
不管家乡的草原上有多少撒欢的牛羊
你吃过的青草总是那么香
这也是北野在新疆写的有代表性的短诗。诗歌很短,角度很小,但充满诗人的悲悯和忧伤。诗人说:“在众鸟高飞的草原上/我愿意用最低沉的歌声/抚摸你生命深处的疼痛啊!”母羊病了,它洁白的牙齿已经无法亲吻草叶的清香,眼中的白云也暗淡下来。但草原的家乡,被牛羊吃过的青草,永远鲜美。
秋风刮过暮霭中的田畴
也不回避一层一层被剥开内衣的
玉米的疼痛
你看码头上等待上船的那些大葱
根须抓着一点点泥土
而叶子鼓胀着小小的志气
你看一只迷路的白天鹅
坠入了荒原上沥青湖的魔境
它的梦想啊 将随那工业的尾气向上飞升
这是选录的《你能否飞得更低一些》的后三节,基本代表了诗歌的全貌。这首诗依然延续继承了北野诗歌的风格和意向:向下看,向渺小、平凡和微不足道的人、动物和生存环境看。环保现在已经不仅是环境问题,而是一个现代人的精神符号。鞭笞环境的破坏者,赞美环保的志愿者,是诗人义不容辞的责任。说到新疆,说到诗歌,北野曾在一篇《用万事万物的心灵歌唱》的随笔中这样写道:
说到我的诗歌传承,我不怕“数典而忘祖”,但我怕忘掉新疆这块土地给予我的恩泽。
我19 岁来到新疆,举目四望,啊!辽阔,美,荒凉!
从火焰山到慕士塔格峰,许多地方都保持着世界原初的模样!
那么多种族和部落散布在大地上,雪山分发着河水将他们一视同仁地抚养。
人们割完了麦子又忙于蚕桑,修好了马鞍又去照看牛羊。
舒缓的节奏多么适于歌唱!
北野的随笔充满激情,因为他要言说诗歌和新疆。诗歌让他振奋,新疆让他幸福。他在新疆二十多年,骨子里就是一个新疆“儿娃子”。他在本文的另一段写出了他写诗歌的精神谱系和思想传承:
北野的书法作品
从苏格拉底,我认识到一个人必须忠于自己的心灵,哪怕为此献出生命。
从马可·奥勒留,我学会了顺从自然、节制欲望和沉思默想。
从荷马史诗,我认识到在神和人之间还存在着一种半神半人的英雄,他们使我心驰神往。我留下的读书笔记表明我多么热爱这些有血有肉活灵活现的远古英雄。
在特洛伊战争开始之前,俄底修斯装疯,往土地里播种盐粒。
阿喀琉斯男扮女装,躲在异国的公主们中间逃避出征。
但是犁铧前的儿子和慌乱中的盾牌使他们的身份真相大白。
当庸碌的长生和荣耀的短命分别向他们召唤,阿喀琉斯选择了后者;使人生气的俄底修斯啊,阿喀琉斯甲杖的继承者,木马计的策划者,漫长的命运又给你留下了什么?
这是北野的新疆写作,是黎明的敲打声,从西部的远方传到内心。以上是他的新疆阶段。下面,我们将进入他的山东威海阶段。北野的山东威海写作是大海,是对新疆的牵挂。显然,诗歌的题材和叙述方式都发生了重大的变化,这是一方水土改变一个人的有力佐证。我们看他的《有人在海边打盹》:
有人在海边打盹
有人在呼伦贝尔草原观光
我翻开洛扎诺夫,却看见勃留索夫在喊:
“噢,合上你苍白的大腿!”
我寻访以赛亚·柏林,打算请教“自由”的真谛。
却听见垂死的斯多噶圣者波西多纽说:
“疼痛,来吧,不管你怎么强烈,我都不会恨你!”
这是他2007 年8 月在威海的海边,看到一个打盹的人以蒙太奇的手法所做的素描。保加利亚医学博士洛扎诺夫的暗示教学,给了19 世纪20 年代俄罗斯象征主义诗人勃留索夫以什么样的启示呢?
勃留索夫会用诗歌的象征性喊出:“噢,合上你苍白的大腿!”心理学的暗示似乎与艺术的象征主义异曲同工。北野在诗里还引用了思想大师以赛亚·柏林在他的《论自由》一书中对于自由的诠释:“你将知晓真理,真理也将使你自由!”而与孟子同时代的希腊哲学家斯多噶圣者波西多纽则在2300 多年前就说:“疼痛,来吧,不管你怎么强烈,我都不会恨你!”这是渴望自由的欲望与节制欲望的矛盾,海边打盹的人是在内心欲望的冲突中精疲力尽,还是面对情欲的诱惑无可奈何?
寒风切割着岩石
大海上碎裂的冰山溅起了漫天雪片
盖住了一年的最后一天
一个幼儿拍打着窗玻璃
热乎乎的小手还不曾触摸过人世间的严寒
她指着一片雪花天真地叫着:鸟,鸟,鸟……
孩子啊,你还太小
天空中除了鸟还有冰雹
会飞的除了鸟,还有流星、酒瓶和弹药
《寒风切割着岩石》是北野在2007 年年底写的海边之诗。三小节诗,写了冬季的海边寒风切割岩石。一个小孩热乎乎的小手指向窗外雪花,诗人说天空中天空的,不仅仅有飞过的鸟群,还有冰雹、流星和弹药。这是寒风吹彻的大海,是和平与战争、善良与邪恶纠结抗争的大海。北野在威海的大海边是孤独的,他的孤独是远离家乡——新疆大地的孤独。就在此时,他的好友老胡因为母亲的病痛无法在威海长居,只能返回新疆,这让北野恋恋不舍。于是,他在2006 年4 月6日,写下了《送老胡回新疆》一诗:
老胡上路的时候 威海的天空
挤出了几滴雨水 砸向
环城公路左边
呆滞 晦涩的海面
现在是四月
当地柳树迟钝的灵魂
正在海潮沟边黑色的沉舟侧畔
沮丧地发芽
老胡只带了两个小包
一对双拐和一架轮椅
老胡最重的行囊
是他八十四岁行走不便的老娘
这是一首感人的送别诗。在写下这首诗之后不长的日子里,老胡母亲离世。悼别仪式上,我代北野读了这首让人流泪的诗。从这首诗里,可以看到北野对于老胡离开威海的依恋。短短的一首诗却满含热泪。老胡是北野的知己,“天下知己能几人啊?”老胡离开威海,让北野的心情沉重,而老胡带着母亲返回新疆,也让北野从内心深处对老胡产生了更深的敬意。这几行诗言浅意深:“现在是四月/当地柳树迟钝的灵魂/正在海潮沟边黑色的沉舟侧畔/沮丧地发芽/老胡只带了两个小包/一对双拐和一架轮椅/老胡最重的行囊/是他八十四岁行走不便的老娘。”后来,新疆诗人,我们共同的朋友张侠去世,又让北野痛苦不已。于是,他在2006 年8 月31 日写下了《送别张侠》:
没有一个人像你,走得如此突然,毫无征兆
就算是去另外一个星球,就算是去赶赴投胎转世的秘密聚会
你也应该向弟兄们暗示一下,你的行程
我们得到消息的时候,你已经完全撤离
你曾经栖息了55 年的肉身
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东海(左)和北野(右)
我还记得几天前,在古城奇台
我们同车游历笑谈的情景
当时你还教给我,为貔貅开光的方法
你说貔貅没有屁眼,只吃不拉
打牌时佩戴貔貅,只进不出
你说话时的天真胜过许多顽童
据说你死于昨夜的心肌梗塞
你关好了门窗,切断了肉身内部的电源总闸
然后悄然出走了
你用过的遗体将被火化
你挂在遗体上的貔貅将成为一个念想
以后,我们只能在你的诗行里把你看望
但愿你在我们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的另一个世界
对我们略施垂怜:我们在泥土里刨食
终将在空气中休息
这是我们共同的痛。我们一起在奇台的半截沟,也就是今天的江布拉克参加笔会。一周后,我在送女儿上大学的路上,听到了张侠去世的噩耗。我的心情不好,感觉有点不可思议。但我没有写诗,作为一个诗人在此时是应该以诗相送的。这是一首独特的悼念诗,诗歌低沉、诗语简洁,诗歌内在的力量强大。在诗中,诗人用了这样沉重诙谐的句子悼念朋友:“我们得到消息的时候,你已经完全撤离/你曾经栖息了55 年的肉身/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是男人的悼别,是一种对于朋友深刻的怀念。作为朋友和诗人,张侠的走显然是新疆诗人的哀痛。诗人北野,用一首声情并茂的诗表达出来。
北野是一个有反思精神的人,不轻信,也不随大流。他独立思考和判断,对自己也不留情,请看他的《我担心自己正在生锈》:
我担心自己正在生锈
在多雨的海边
看见花朵一样盛开的女孩一茬茬
被生活的牛舌头卷走
看见生锈的自行车和拖拉机天天
在园子里转动
夜夜听见一只猫头鹰在黑松林的深处
发出幼小的哭声
我大脑昏沉,不明白事物的真相
就开始担心自己是否生锈
剩下的年华啊
会不会仅仅是一层早年
旅行西藏时热爱过的
铁锈红
这首自我批判意识浓厚的诗歌,写得深刻、生动,有强烈的画面感,意象鲜活,诗歌的构思和铺排都很到位。这是警告自己,也是警告诗人的一首警示诗。我们的浑浑噩噩或自我陶醉,都有可能成为“旅行西藏时热爱过的/铁锈红”!
北野在他的一篇短文里说:
我出生在盛产坟墓、小麦和苜蓿的陕西关中。
冬天的村子干冷、萧瑟,后半夜的天和地黑成一团,黄鼠狼在鸡窝旁转悠,羊在羊圈里消化着肚子里的干草,猫卧在我那混沌童年最暖和的部位,胸腔里轰鸣着神秘的经文。
夏天的傍晚,烧汤的炊烟常常招来一群群麦粒大小的会飞的甲壳虫。它们密密麻麻降落在地面或墙壁上,就像在举行什么盛大集会。每到这时,我们就从鸡窝里请出已经昏昏入睡的公鸡和母鸡,我举着罩子灯,以便让鸡看清地面上的美餐。但是公鸡很谨慎,它看看灯光下的我,又看看灯光下的虫子,稀里糊涂叨几口,然后示意母鸡们可以吃了。
那时我还不识字。但可能正是在那时,我隐隐感觉到了世界的神秘和诗意。
我的诗歌传承的第一笔财富,可能就来源于童年所经验的那种大自然。
写到这里,我仿佛看到了北野倾听黎明的敲打声自远方而来的情景。在精神层面的交流上,我与北野可以说是志同道合的朋友。我欣赏北野的沉稳、机智、博学和才华横溢。北野的诗有自己的独特风格:明朗、舒展,哲学意味深厚,接地气的语言和生活景象,让他的诗更容易接近读者。我也在等待黎明的敲打声自远方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