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亨颐与“寒之友”社研究初探
2021-03-02周锦嫦
周锦嫦
(何香凝美术馆,广东 深圳 518053)
一、诗画唱和与“寒之友”结社
1927年,是中国历史上腥风血雨、寒气萧杀的一年。蒋介石发动了屠杀共产党人和国民党左派分子的“四·一二”政变,“被屠杀者达数千人”,“六天后,在4月18日,国民党政府于南京宣告成立”。[1]此事件成为国民党的重要分水岭,早期跟随孙中山革命的一些元老,对蒋介石的独裁统治感到不满,他们纷纷转向文艺,以远离政治权力中心。中央执行委员经亨颐(1877—1938)在按捺多年之后,终于提起画笔,在纸上挥毫泼墨,绘竹、松、梅、菊、水仙等耐寒高洁植物,以表达胸中块垒。当时的经亨颐,已年届五十。经亨颐在日本留学时加入同盟会,早年活跃于教育界,因教育理念不为当局所容投身政界,试图从政治方面着手教育改革。1924年后,具有老同盟会员资格的经亨颐参加了在广州举行的国民党一大,1926年当选为中央执行委员。经亨颐虽位居中央执委,实际并不得志,他的提案不被当局取纳,政治上无所作为,常处于一种“无所事事”的状态。与当局始终不相投的经亨颐,遂成为政变中“转向”文艺的一员。如姜丹书所言,自1926年以来,与其说是经氏的政治生涯,不如说是其艺术生涯:
如此闲情逸致,亦无几时,于是南游粤峤,北作燕客,奔走国事,浮沉政途,故不得志。既复优游汉皋,终乃还来京畿,虽为中央委员,而仍只空悬名义,无所事事。……溯自民十五年后,与其谓先生政治生涯,毋宁谓为艺术生涯,盖其于政治,始终气味不相投,而于艺术,则所树立者高焉。[2]
经亨颐的同僚好友陈树人(1884—1948),也在此次政变中深受打击。1927年,陈树人辞去广东省政府委员及省民政厅厅长等职,将大量精力投入文艺事业。1928年至1929年间,陈树人相继出版《陈树人画集(第一辑)》《陈树人画集(第二辑)》《陈树人画集(第三辑)》,以及诗集《寒绿吟草》。时任中央妇女部部长的何香凝(1878—1972),一如其激烈个性,1928年底在报纸上公开发表声明,辞去国民党内一切职务,并移居上海。何香凝1908年入日本女子美术学校撰科日本画科学习,同时入名师田中赖璋门下学习狮虎动物画,是20世纪初期为中国画变革吹入新风的重要画家。辛亥革命前后,何香凝常以狮、虎猛兽动物画激励革命将士,是其标志性的个人图式。
经亨颐、陈树人、何香凝三人不仅政治立场一致,在绘画、书法、金石、诗词方面各有独到造诣。面对当局的统治,诗画唱和成为他们表达内心、不同流合污的方式与手段。1927年前后,对大庾岭盛放之梅的吟咏,已见唱和之端倪。1927年,经亨颐作《梅(元旦过大庾岭抵汉皋)》:“岭上寒梅倒影多,不知残折几经过。抽毫写出冰坚意,不在花间在断柯。”[3]3何香凝1926年秋作《咏梅(一九二六年秋北伐经大庾岭见梅花盛开有感而作)》:“南国有高枝,先开岭上梅。临风高挺立,不畏雪霜催。”(1)双清诗画集编辑委员会编印:《双清诗画集》,香港:香港时代有限公司,1982年。此诗为何香凝诗篇第六首。又于1927年作《重游大庾岭(北伐途中一九二七年)》:“十月重观岭上梅,黄花笑雪傲霜开。梅兰菊竹同时会,羡却庾山独占魁。”[4]
大庾岭,又称梅岭,为中国五岭之一。地处今江西大余县与广东南雄市交界,自古以来就是重要的南北交通要塞。大庾岭之梅,以“天下梅信之先”而闻名。在戎马倥偬、挥师北上的情境下,两人不约而同地引发诗兴,抒发了对不畏寒冬、傲雪开放的梅花的赞美。恰好说明两人对“梅”这种传统象征物共同的文化理解和价值取向。
经亨颐、何香凝对于庾岭之梅的吟咏与赞美,由于各自处于不同时空中,彼此并未互通。而到了1928年初,经、何、陈三人合绘一件作品,则是有意识地相互唱和。1928年2月,国民党二届四次中央执监委员会议在南京召开。对全会背离孙中山三大政策,经亨颐、陈树人、何香凝等人十分不满。会议期间,他们一同前往正在建设中的紫金山总理陵园。扫墓归来,三人感伤于时局与人事变迁,抑郁难平,于是合绘了一幅《岁寒三友图》(图1)。其中经亨颐画竹、何香凝画梅、陈树人画松。全幅以水墨写成,不求形似、尽写胸中意气。于右任为之题:“紫金山上中山墓,扫墓来时岁已寒。万物昭苏雷启蛰,画图留作后人看。松奇梅古竹潇洒,经酒陈诗廖哭声。润色江山一枝笔,无聊来写此时情。”(2)该作收藏于何香凝美术馆,又名《松·竹·梅》。诗中“经酒”指经亨颐,“陈诗”指陈树人,“廖哭声”指何香凝。“松奇梅古竹潇洒、经酒陈诗廖哭声”一句,将经、何、陈比作岁寒三友,三人的立场与处境可见一斑。实际上,他们自身也以耐寒不屈、坚贞高洁的松、竹、梅自拟自励。经亨颐爱松入骨,室名长松山房。其有诗曰:“为木当作松,松寒不改容。我爱太白句,居亦曰长松。”[3]21或许是受了经亨颐的影响,何香凝也逐渐以梅自况。她作于1929年的题画诗:“先开早具冲天志,后放犹存傲雪心。独走天涯寻画本,不知人世几升沉。”(3)何香凝在1951年绘制的《梅菊》一图上重题了这首诗,该作目前收藏于何香凝美术馆。俨然将梅花当作自己的化身。
图1 经亨颐、何香凝、陈树人合作《松·竹·梅》,水墨纸本,137×34厘米,1928年,何香凝美术馆藏
此后,岁寒三友在经、陈、何同仁的诗画创作中日渐频繁。尤其是经亨颐,他是书画社团“寒之友”社的最主要倡导者。“寒之友”一词,最早出现在其与陈树人1928年合作的《竹菊图》题诗中的一句,“此间俱是寒之友,不道寻常倾盖欢”。[3]71929年初,经亨颐又作《山茶水仙》,小标题为“创寒之友社”,可见是1929年初为纪念“寒之友”社成立所作。关于社团成立的时间,在经亨颐等当事人的资料中并未见有明确记录。借助当时的报刊资料,有刊载于1928年12月17日《申报》“昨午,书画家二十余人正式讨论组织寒之友社事”的报道。[5]这是目前所见资料中有确切时间的最早一次记录。可见,“寒之友”社的成立当不晚于1928年12月16日。经亨颐为之刻“寒之友集社”印以作纪念,边款为“十七年除夕颐渊为寒之友刻”(图2)。联系当时的社会环境,“寒之友”社中的“寒”字,带有强烈的映射色彩,暗喻其时政治黑暗,有如寒冬。而“寒之友”,显然就在这种“寒”的环境下,不屈服于当局的同仁。
图2 “寒之友集社”印章及边款
二、经亨颐的文人画倾向与图式
经亨颐是“寒之友”社的创办者、组织者,从其画学师承、入画经历、作画题材、笔墨图式,以及在画面中所寄托的人格精神等方面看来,皆与传统文人画之间有着相当程度的契合。经亨颐的风格取向,很大程度上影响了社团的整体艺术氛围。经亨颐虽自诩50岁学画画,但与画界渊源甚深。早在1903留学东京时,就与后来著名的文人画家、理论家陈师曾(1876—1923)(4)陈师曾(1876—1923),又名衡恪,号朽道人、槐堂,江西义宁人(今江西省修水县),清末民国初年著名画家、书法家、绘画理论家和艺术教育家。同窗并切磋论艺。陈师曾是中国近现代美术史不可忽略的重要人物。在20世纪西学东渐的大潮中,在康有为、陈独秀、徐悲鸿等一片美术革命的呼声中,陈师曾力排众议,举起文人画的大旗。他的画学观点,主要体现于《文人画之价值》一文。在该文中,陈师曾对文人画进行了历史性总结,提出文人画的艺术本质所在,充分肯定文人画的人文与灵性特征。文章立论清晰、旁征博引,既追溯了中国文人画之历史发展源流,又通过比较西方绘画之特征,引入现代艺术流派之趋势,阐明“文人画”并非保守陈旧而具有现代性。陈师曾对文人画价值的肯定,成为当时美术革命声中的一股清流,对国人审视传统文化、提升民族自尊心产生了重要的影响。陈师曾多元的价值参照体系与世界文化眼光与他留日八年的教育经历不无关系。日本自1868年明治维新以来,全面接受西方现代文明洗礼,也较中国更早向现代学术体制转型。面对西方文化的冲击,日本人对于本国文化的态度,经过了一段复杂的历程。作为东方绘画代表的文人画,其命运也随之而几经浮沉。日本文人画源自中国,随着17世纪儒学教育在日本的兴盛流行了几个世纪。明治时代(1868—1912)仍为收藏家和美术家所珍重。[6]自1882年费诺罗萨(1852—1908)(5)恩内斯特·费诺罗萨(Ernest Francisco Fenollosa,1853—1908),出生于美国马萨诸塞州,毕业于哈佛大学,东京帝国大学美术教授,曾担任日本文部省和内务省美术专员、帝室博物馆美术部主任等职。在龙池会发表演讲《美术真说》对文人画进行大肆抨击以来,在后续的30年间,文人画在日本跌入历史低谷。随着大正时期的到来,一部分画家、批评家逐渐对当时的艺术风气感到不满而进行反思,他们重新发现了文人画的魅力。又由于大量高质量的文人画从中国流入日本,启发了一批学者对文人画的研究兴趣。京都大学教授内藤湖南(1866—1934)(6)内藤湖南(1866—1934),本名虎次郎,字炳卿,号湖南。今日本秋田县人,是日本近代中国学的重要学者,日本中国学京都学派创始人之一。在他的美术史讲座中引用了大量新发现的文人画作为图例。东京帝国大学美术史教授泷精一(1873—1945)(7)泷精一(1873—1945),日本知名画家泷和亭之子,东京帝国大学教授,《国华》杂志主编。1922年发表了《文人画概论》。而在今天最为人所熟知的,是由东京美术学校教授大村西崖(1867—1927)(8)大村西崖(1867—1927),日本静冈县人,东京美术学校教授,著有《东洋美术史》十五卷。1921年1月形成的重要论文《文人画之复兴》,这篇文章被陈师曾翻译为中文并与他的《文人画之价值》一同发表。陈师曾对大村西崖《文人画之复兴》一文的共鸣、翻译、推广,一个侧面反映了这股文人画潮流已经成为中日两国共享的思想资源,以文人画为代表的东方绘画,已经超越了绘画本身成为民族文化的代表。在20世纪20年代以来国粹主义思潮盛行的中国,国画重新被发现为传统文化的经典,国画家的本体文化立场进一步坚定,其中不乏以研究国画、发扬国光为宗旨的个人和团体。经亨颐是与陈师曾、鲁迅同期的留日学生,作为肩负起救亡求存、民族自强重任的一代知识分子,对此不能不有所触动。经亨颐的画学观点与创作手法深受陈师曾影响。根据经亨颐的回忆,二人在弘文学院就读时曾同寓冰川馆一年多,读书之暇,师曾绘画,颐渊则刻石助欢。[3]441之后一同升入东京高等师范学校就读。归国后,虽南北异处,仍时常书画往还。经亨颐评师曾“金石书画一以贯之”“作画勤而不苟”因而“尤佩其品格”。[3]441经亨颐学画,即以陈师曾之竹入手。陈师曾于1923年患病早逝。经亨颐悲痛不已,1936年,初度花甲之年的经亨颐为纪念亡友,搜集坊间及故友手中的师曾遗画,集成《陈师曾遗画集》一册以行世,并亲自作序。
经亨颐的文人画观,在他1932年作的一篇题为《从国画说到教育——对前浙江第一师范在京校友讲演》中有明确的表述:
我所爱的是“文人画”,从表面上看,也许不为流俗所爱好;然而,除画的本身以外,却另有其更重要的意义在。很简单的几笔淡画,有诗的,金石的风韵,同时表现。……画以外另有诗的金石的而且有国粹特性的文人画,有崇高的人格上的修养,艰苦卓绝的精神,特殊的民族性内容。丹青画可以中西合璧,文人画万不能中西合璧。[7]
经亨颐是近代著名的民主主义教育家,深谙西方现代文明思想,但如同其他一些先进知识分子,对中国旧学亦了如指掌。[8]在他的绘画作品中,经亨颐偏爱具有传统象征意义的“寒之友”“岁寒三友”题材,这类题材自宋代以来就成为文人画图式的重要组成部分。经亨颐的作品真迹流传较少,大部分只能通过文献图录来进行分析。根据《经亨颐诗文书画精选》中收录的经亨颐个人及合作画40余件看来,其中竹、松、水仙位列前三,所作均为十幅以上。紧跟其后是梅、菊,两者数量相当,兰、芭蕉、石头、枫、桃偶有所作,但为数不多,或为点缀。由此可见岁寒花木题材占据绝对优势。经亨颐的松图,一般为独幅,用笔洒脱、粗枝大叶、浓淡晕染、满纸淋漓,着力表达苍松的伟岸气魄。如《苍松图轴》《山间松色仰高风》《苍色参天图轴》等。其画竹,一改画松之粗放笔法,初期取法陈师曾,大部分为直节朗逸、细枝疏叶之作。其写水仙,以白描手法勾勒花、叶,群而不乱、轻盈挺拔,于秀美中透出坚韧之气。经亨颐大量绘写耐寒植物,结合其人生际遇,实则表达环境险恶,怀才不遇、不同流合污。如同苏轼、文与可、倪云林等古代文人那样,他实际是把书画或者艺术作为完善或表达自己人格的一种途径和工具。郑曼青对经亨颐书画的评价,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其借物述怀、画以传人的文人画隐喻特点:“颐公五十始画竹、画松,写其品性而已”,“颐公苟以直道行于当世,泾浊当分,何清可待,各其未能,即以直道表现于书画之间,特立独行,亦足以垂不朽矣。”(9)郑曼青:《〈经亨颐金石诗书画合集·书画篇〉序》,珂罗版线装本,1936年。
在《何谓国画》一文中,经亨颐论述了文字、书法对绘画的重要性:“如其要确定国画的意义,据我想非从文字讲起不可。我们中国的文字特别困难,原来(是)教育上一个不好解决的问题。上古文字永诸金石,由金石而书,由书而画,所谓书画一体,骨干还在金石。”[9]此观点与陈师曾《文人画之价值》中书画关系的看法一致:“且画法与书法相通,能书者大抵能画,故古今书画兼长者,多画中笔法与书无以异也。可见文人画不但意趣高尚,而且寓书法于画法,使画中更觉不简单。”[10]经氏学画之前对金石书法有较深的研究,他毕生致力于《爨宝子碑》,逐渐发展出独树一帜的爨体书风。《爨宝子碑》为出土于云南曲靖的东晋碑刻,是由隶书过渡到楷书的典型。在目前所见经氏的题画诗或书法作品中,均以爨体面目出现。1929年下半年,经亨颐在白马湖畔集中精力完成《爨宝子碑古诗集联》。对于书法修养较高的画家而言,以书入画是自然而然之事,他曾戏言其画不算画,算写字:“丹青派精细的作品,我没有学,如其这种画就算代表国画,那末像我乱涂几笔兰竹可以不算画,算写字罢。”[9]在他作于1934年的一首诗中,明确阐发了金石书法与绘画的关系:“金石画之骨,淡墨色之源。古今陶冶甚,率尔发毫端。”[3]117时人谢玉岑这样评价经亨颐的作品:“经子渊先生水墨竹石,俱有金石气,字法二爨,绝不矜饰,寐叟后一人。”[11]不仅书与画,经亨颐还主张书、画、诗、印之间要各自相通:
昔人能书、能画、能诗,曰“三绝”,盖谓各造其极也。书自为书,画自为画,诗自为诗,绝亦何足尚。窃思艺术不在“绝”,而在通。不限书、画、诗“三绝”,应加金石而为“四通”。画通于诗而金石实为其骨干,四者关系莫殆不然。(10)经亨颐:《〈爨宝子碑古诗集联〉序》,铅印线装袖珍本,1930年。
诗、书、画、印四通,对很多从事中国画的画家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大部分画家能画未必能书,能书者未必能作诗,治印亦如是。在经亨颐的作品中,诗、书、画、印,均能不借助他人。经亨颐全面的艺术修养,是他站在陈师曾同一阵线,实践、延续文人画命脉的基础,也是其五十岁步入艺坛,仍能迅速融入圈子的关键所在。
三、经亨颐、“寒之友”社与海上画坛
“寒之友”社的活动据点主要在经济文化发达、交通便利的上海。一方面由于经亨颐出身江浙,在江浙一带人脉关系较深。另一方面,是兼容并包、开放多元的海上文化环境,为“寒之友”社的生存与发展提供了合适的土壤。据《申报》的报道,1928年12月16日,经亨颐、陈树人、王一亭、徐朗西、谢公展、刘海粟、李祖韩、李秋君、郑曼青、王个簃、钱瘦铁、王陶民、张善孖、俞剑华、马公愚、熏哲香、贺天健、郑午昌、方介堪、马孟容、王季眉、张寒杉、汪英宾等二十多位画家在上海三马路会宾楼正式召开“寒之友”社第一次组织大会。[5]所到场者当天即签名入社,并通过了章程及第一届展览会细则,大会决定于1929年1月9日在宁波同乡会举行第一届美术展览会,并设立了展览会的分工、办事人和联络地点,其中李祖韩、谢公展、马孟容、汪英宾、经亨颐、陈树人、刘海粟、徐朗西、王济远为责任干事,李祖韩担任事务主任兼会计,王一亭、谢公展担任征集主任兼陈列编辑,马孟容、郑午昌、方介堪担任文书主任兼陈列,汪英宾、徐朗西担任宣传主任兼新闻,刘海粟、经亨颐、陈树人担任交际主任兼编辑,王济远担任陈列主任兼编辑。会上经亨颐发表了社团宣言:
金石有坚忍之质、松柏无凋谢之容。书画之友,寒云乎哉。取义曰寒,初无消沉之感。寓沪同人,发起斯社,有所惕励。社会自然之进取,何得谓世道陵夷、自鸣高蹈,惟欲图安慰,非具有寒的精神,万难解除一切。金石书画可作游戏,不可依为生活,亦矫情之谈。以此为游戏固可,以此为生活无不可,若孳孳于此而为所奴隶则大不可。寒之友之作品,更愿使社会之寒之友,不费巨资,均得享受,以引其美感。薄酬所入,如有超于生活者,应公之于社。集众力以兴办艺术事业,此则同人等所致宣言者也。[12]
1929年1月9日,“寒之友”第一次展览会在上海宁波同乡会开幕。展览共征得作品四百多件,首日展出三百多件,其余作品陆续更换展出,参展书画家多达八十余人[13],甚至还有来自日本的参展者。如此大规模的展览,在当时也是不多见的。展览作品以书法篆刻为多,精品如经亨颐的水仙朱竹,陈树人的村景,何香凝的雪景,黄宾虹的山水,王一亭的达摩,于右任的书法,郑曼青的芭蕉,李氏兄妹的工笔,刘海粟、王济远、汪英宾、杨淸磬、钱瘦铁的山水等。其中参展的女画家也不少,有何香凝、张红薇、李秋君、张默君、赵含英等人。其洋洋大观,可谓各家各派书画精品之大集会。参观者评价其:“名作相投、满壁琳琅、低徊俯仰其间,如入宝山、美不胜收。”[14]谢玉岑专作《寒之友集会读画绝句》连载于《申报》,记述会中展出精品及各家特色。(11)谢玉岑:《寒之友集会读画绝句》(上、中、下),连载于《申报》,1929年1月14-16日。展览得到了沪上媒体的关注和报道。《上海画报》给予了专页报道。(12)“寒之友画展会专页”,载《上海画报》第431期,1929年1月9日,第2页。《申报》进行了连续多天的展览预告、展览开幕报道。从展览的整体情况来看,可以说圆满成功,以至于他们产生了当年7月举行第二回展览会的设想,但不知何故,第二回展览会并未在当年举行。
如此大规模的展览,如果缺乏一个强有力的运转核心,是不可能达到的。而在“寒之友”社的多位发起人当中,经亨颐无疑是最为关键的人物。在入社的名家社友中,大部分与经亨颐有着不错的私交。此处略举两例。“艺术叛徒”刘海粟(1896—1994)是经亨颐的多年好友,在“寒之友”成立之初就积极参与。刘海粟辈分虽不及黄宾虹、王一亭,但在上海是十分有影响力的新一代青年教育家、画家。1912年,刘海粟在上海开办我国第一所私立美术学校上海图画美术院。刘海粟办学大胆,坚持采用裸体模特儿教学,敢于与保守旧势力叫板。又多次前往日本、欧美考察教育,不断改革校务、与时俱进。这与曾经活跃于教育一线的经亨颐多少产生共鸣。1922年,刘海粟在北京高等师范学校举行了一次个人画展。经、刘相识约在此时。1928年底,刘海粟即将出国之际,经亨颐为其组织饯行会,其间合作了一件由经亨颐画竹、刘海粟画八哥、俞剑华画石、谢公展画菊的作品,经亨颐题诗“夕照荒园人迹少,偶来觅食好婆娑。西风催紧秋江去,无限离情问八哥”[3]7,表达了对刘海粟离沪出国的不舍。后经亨颐又组织海上画友在海庐设宴为刘海粟饯行,甚至有资料显示,就是在那次宴会上首倡成立“寒之友”社。“寒之友”之取名,亦与刘海粟对经亨颐的建议不无关系。据贺天健引刘海粟的回忆:“据刘君海粟言,经君亨颐原欲发起一书画会,征意于刘君。刘君极赞其成,苦无相当名称,适经君佩有玉印一方,上镌寒之友三字。刘君认为其义甚高,即请以为该社名。”[12]刘海粟还与陈树人、何香凝等非江浙籍社友保持了良好关系。在1929年教育部第一届全国美展中,出品了一张由经亨颐、陈树人、刘海粟三人合绘的作品。其中有经亨颐的题跋:“何处幽岩得地宽,移来佳种玉团团,此间俱是寒之友,不道寻常倾尽欢。十七年十二月树人画友初晤海粟于其寓,相见甚得,曼青补兰合成此帧。”[15]这件作品不仅是陈树人、刘海粟首次见面的见证,也是目前所见“寒之友”一词首次在经亨颐诗文中出现。刘海粟欧游期间,特意造访了同在法国的何香凝。尽管人在异乡,仍然不改雅集合作的旧习,两人合绘了《岁寒三友图》《梅菊》《瑞士勃郎崖风景》(13)何香凝、刘海粟合作的《岁寒三友图》《梅菊》收藏于上海刘海粟美术馆,《瑞士勃郎崖风景》仅见图录和文献资料,未见实物。等作。刘海粟在艺术界人脉关系不浅,教育界泰斗蔡元培是强有力的支持者。刘海粟本人则中西画皆通,刘海粟的加入,使得“寒之友”社在上海年轻一辈的画家中也能产生影响,甚至引起西画家的侧目。
黄宾虹(1865—1955)是另一位与经亨颐有着密切交往的“寒之友”社的名家成员。作为公认的20世纪国画大师,在1928年“寒之友”社成立之时,黄宾虹已经是63岁的画坛宿耆,也是“寒之友”社年龄最大、资格最老的成员。1932年,黄宾虹应经亨颐邀请,前往白马湖一带写生,并与张大千、张书旂等社友雅集于长松山房。黄宾虹作画赠经亨颐并题:“梁栋森郁盘,蛟龙任飞举。长松势擎天,苏物作霖雨。”[16]“寒之友”社第二次展览会,又名“古画寒花展览会”,就主要得力于黄宾虹。黄宾虹被委托为展览征集人,区别于前一次展览的大而全,此次展览是一次专题展,其限定主题为“寒花”。“寒花”即耐寒的花,主要为梅、菊等冬天开放的花,意趣方面也更接近社团宗旨。展览时间为1932年6月22日夏至当天,意为以寒花销夏。作品数量共三十余件,展览地址为康悌路光裕坊八号的“寒之友”社。该展览不作宣传,因此在当时的报纸中罕有报道。目前流传下来的仅有《申报》刊登的一张经亨颐、黄宾虹等人的合照(图3)和几行报道文字。与1929年首次展览的熙熙攘攘相比区别甚大。由此也反映出“寒之友”社在艺术趣味、水平方面逐渐走向成熟。其他的海上名家如王一亭(1867—1938)(14)王一亭(1867—1938),号白龙山人、梅花馆主、海云楼主等,法名觉器。祖籍浙江吴兴,生于上海周浦。清末民国时期海上著名书画家、实业家、杰出慈善家、社会活动家与宗教界名士。,其在海上画坛驰骋多年,又是知名的大慈善家和买办,可谓风云人物。王一亭是“寒之友”社最早一批会员,无论是“寒之友”社第一次展览会还是后来何香凝主办的救济国难书画展览会,王一亭都在繁忙的公务之余,给予大力支持。又如李祖韩(1893—1964)(15)李祖韩(1893—1964),字左庵,斋名怡如庐,浙江镇海人。工画山水。著名女画家李秋君为其胞妹。、李秋君(1899—1973)(16)李秋君(1899—1973),名祖云,字秋君,以字行,浙江镇海人,初随长兄习书作画,后得张大千指点。曾任上海市人民代表,上海中国画院画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民主同盟盟员。兄妹,作为上海本土画家,多次借其寓所为“寒之友”社开会、雅集之用,极尽地主之谊,又承担了“寒之友”社第一届展览的多项实操工作。可以说,“寒之友”社能在海上画坛迅速确立并产生回响,与海上画家的大力支持是分不开,一定程度上证明了经亨颐在上海书画圈子的号召力与影响力。
图3 “寒之友”社第二次展览会部分与会者合影经亨颐(左一)、黄宾虹(左二)、张善孖(左三)、王一亭(左五)
第一次展览会成功举办后,“寒之友”社也于上海一举成名,成为海上画坛众多社团的其中一员。这次华丽亮相的另一层意义在于,使得原本属于左派内部的诗画唱和活动,从一种小范围的笔墨聚会向外扩展,直接面向社会大众,并获得了专业身份。这对有着政治背景的经亨颐、陈树人、何香凝来说意义尤为重大,就在展览会举办的当年,他们联袂参与了多项艺术活动,包括1929年4月的教育部第一届全国美展、1929年7月的艺苑绘画研究所名家捐助书画展览会、1929年7月的中日画家联欢绘画展览会,及1929年底的新华艺术大学筹款书画会等,可见其投身艺术活动前所未有的积极性与主动性。
四、“经陈合作”与“岁寒三友图”再作
“寒之友”社一方面活跃于喧闹繁华的大都市上海;另一方面,又多次“隐入”远离尘嚣、世外桃源般的白马湖。1922年,经亨颐在其家乡上虞白马湖畔创办春晖中学并任校长。白马湖山明水秀、环境幽美,又延请夏丏尊、朱自清、丰子恺、刘质平等一批名师,使之增添了浓厚的人文气息。白马湖逐渐成为经亨颐退隐政治江湖、寄情书画的一方精神家园。1929年秋,经亨颐在白马湖畔的长松山房落成,之后多次邀请书画好友前来雅集。不管是在上海还是在白马湖的雅集,书画合作是其中的重要环节。从经亨颐目前的书画作品和诗文看来,他的合作者非常多,合作模式也多种多样。而在众多合作者和模式当中,“经陈合作”与“岁寒三友图”合作是其中最为突出的两项。
“经陈合作”指的是经亨颐与陈树人之间的书画合作,不同于何香凝、柳亚子这类左派的个性激烈、外向奔放,经、陈态度温和,步调更为一致。目前所见两人最早的合作,产生于1929年4月的白马湖雅集。参与此次雅集者有经亨颐、陈树人、居若文、何香凝、方介堪、伯涤等人。时逢江南暮春、莺飞草长,一路上名胜古迹不断,众人陶醉于湖山胜景、凭吊怀古、抚往昔今,一时诗兴、画兴勃发。陈树人为此画了不少写生图,如《山溪新绿》《兰亭》《柯岩》《黄杜鹃》《绍兴东湖》。经亨颐则为之题《宅址乔松》《白马湖新绿》《兰穹福仙寺》《东湖》《兰亭》《鉴湖》等多首诗。之后的1930年、1931年间,两人迎来了合作的高峰。1930年夏,经亨颐、陈树人一同参加了在北京举行的扩大会议,两人同居一楼,因命楼名为“寒之友楼”。9月,扩大会议移师太原,陈树人、经亨颐同往,其间合作了《菊桂图》《水仙梅花》等作品。相传太原晋祠内有周朝所植之侧生柏树,陈树人前往写生,经亨颐为之作题画诗《宋柳》《唐槐》《周柏》。1931年,经、陈同寓天津,其间合作了《赤松白梅》《雨竹凌霄》《雨竹红叶》《石海棠》《竹菊》《鸡冠纺织图》《紫藤蜂鸟》《月中丹桂》等作品。该年6月,二人又一同南下广州,同寓东山区松岗之“松蟀楼”,相继合作了《竹雀图》《竹石榴图》《柏树萱草图》《兰桂图》《竹水仙图》《松菊图》等作。据《颐渊诗集》,1930年、1931年间,经亨颐、陈树人二人合作的题画诗就有十七题二十首,是所有合作者之中数量最多的。“经陈合作”的作品,多取材于竹、梅、水仙、松柏、兰等岁寒三友或四君子,以表达坚贞不屈、相互砥砺。手法上,多为清逸冷峻的文人画手笔。二人的合作方式也比较自由,有经陈合绘、陈画经题或两人合绘合题。作于1930年的《寒梅水仙》(图4),是一件经陈合绘、合题之作。(17)该作曾刊登于《京报图画周刊》,1931年1月15日。从画面看来,先由经亨颐起笔画水仙,用笔细腻、线条优美,枝叶条分缕析,毫不马虎,着力传达出水仙轻盈挺秀,冰清玉洁之气。水仙是经亨颐的经典图式,如同徐悲鸿形容得那样,经子渊“最清劲作品,尤在水仙,轻盈挺拔,若闻微香,所谓传神,庶乎近之”[17]。水仙上方,是由陈树人补作的梅,寒梅从水仙丛中横斜伸入画面,梅干清劲有力,短枝发其上,梅花点点,有含苞待放者,又有盛放全开者。在构图上,竖生的梅花与块面的水仙,互相补给,很好地平衡了画面。作品为立轴,右上方留白处分别是两人的题跋。经亨颐题诗曰:“难得山间水一涯,盈盈寒意酿奇葩。天教珍重好颜色,历尽冰霜始着花。”[3]32树人和诗:“为抱坚贞清白性,不辞凌雪犯霜开。春和景淑知终有,且让群芳取次来。”[18]“经陈合作”在当时两人合开的书画润例中也见一斑。1931年初,两人合开之书画润例在《申报》中刊出:“一、经陈合作写意花卉每方尺十元;二、陈单作花鸟山水加倍;三、经单作书画一律折半。”[19]由此可见,经陈合作已经成为流行样式,并在当时的书画市场中拥有一席之地。
图4 经亨颐、陈树人合作《寒梅水仙》,尺寸、藏处不详
《岁寒三友图》是由经亨颐、陈树人、何香凝三人合绘、于右任题诗的作品。如上文所述,首次作于1928年初,是他们诗画唱和的先声。八年后三人又同作,恰好构成“寒之友”社诗画合作的头尾两端。1936年11月,日本实施大陆政策之重要一步的绥远战役爆发,中国各地发起了大规模的援绥救国运动。为抗日援绥,何香凝决定在南京举行“救伤救国书画展览会”。展览在“寒之友”社、南京妇女界的协助下,征集到了蔡孑民、于右任、陈树人、经亨颐、吴稚晖、张静江、李石曾、李协和、柳亚子、高剑父、冯玉祥等多件名家作品。展览从1936年11月20日开幕到11月28日闭幕。参观者多达万人,所有作品均售卖一空。(18)《青岛时报》1936年12月2日、《民国日报》1936年11月29日的报道为“参观者十万人”,《青岛时报》1936年11月29日报道为“参观者万人”。笔者认为在为期不足十日之内有十万参观者之数有夸张之嫌,此处从参观者万人之说。由何、经、陈合绘,于右任题诗的二十多幅《岁寒三友图》,成为此次展览义卖会上的最大亮点。此系列作品大部分已经散佚,如今流传下来的有藏于何香凝美术馆(图5)、广东省博物馆(图6)及私人收藏各一件。另有收录于展览照片集中的图录两件。从这五件作品的画面看来,每件作品均由三人合绘,三人分别画松、竹、梅中的一种,时或互换,并不固定。在创作手法上,均为逸笔草草、折枝局部的写意之作。构图方面,松、竹、梅自由组合、相互掩映,画面无一雷同。装裱形式上,立轴和横幅皆有。每件作品均由于右任题诗并跋,诗为1928年1月在南京题于首幅《岁寒三友图》之诗。根据“十七年一月作于南京廿五年又同作”的跋语看来,此系列作品为八年之后的再次合作,并形成了这样一个巧合,同样的题材、同样的创作者,创作地点同在南京。
图5 经亨颐、何香凝、陈树人合作《松·竹·梅》,设色纸本,143×47.4厘米,1936年,何香凝美术馆藏
图6 经亨颐、何香凝、陈树人合作《岁寒三友图》,水墨纸本,113.6×40.2厘米,1936年,广东省博物馆藏
《岁寒三友图》于20世纪50年代曾有过一段回响。1958年,于右任在台湾偶然获得一幅当年合作的《岁寒三友图》,勾起了对亲友的无限思念,并提笔补上当年题诗缺漏的一个“时”字。忆及经亨颐、陈树人均已去世,感慨万千的于右任赋诗《怀念大陆及旧友》:“三十余年补一字,完成题画岁寒诗。于今回念寒三友,泉下经陈知不知?破碎河山容再造,凋零师友记同游。中山陵树年年老,扫墓于郎已白头。”[20]该诗发表在1958年11月12日的《人民日报》上。当年的合作者之一,尚在人世的何香凝见到老友的这两首泣血之作,便步于右任诗原韵,和出一首《遥念台湾》。首句引用于右任1934年题何香凝、王一亭合作《青山瀑布》(19)于右任《青山瀑布》跋:“能为青山助,不是界青山,出山有何意,声留大地间。”该作现藏于何香凝美术馆。诗一句开篇:“青山能助亦能界,二十余年忆此诗。岁寒松柏河山柱,零落台湾知未知?锦绣河山无限好,碧云寺畔乐同游。驱除美寇同仇忾,何事哀伤叹白头?遥望台湾感慨忧,追怀往事念同游。数十年来如一日,国运繁荣度白头。”[21]对于经历了长期战乱的何香凝来说,新中国的成立、和平年代来之不易。何香凝在诗中对好友表示思念外,还向好友描述了新中国山河一片繁荣的气象,表达了希望两岸携手共同对抗美帝国主义,争取统一的愿望。于右任在政治立场上虽不能归为与何、经、陈、柳同一阵营,但他是他们诗画合作每一个阶段的重要参与者和见证者。于、何的这段酬唱,将人们的思绪引向了并不遥远的30年代。但人与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恐怕是当时众人都难以料及的。
五、结语
书画结社中国古已有之,身处于接续传统与现代历史大变革的民国时期,知识分子们大多有较好的传统文化涵养,为其诗画唱和及结社活动打下了基础。政治混乱、派系相争的黑暗局面,使得其中抑郁不得志者,悲极思退,转而通过诗画来表达内心和立场。无论是前期经、陈、何“诗画唱和”,还是之后的“寒之友”结社,核心参与者经亨颐的学养、身份、经历、创作图式,均体现了起源于中国的“文人画”传统,又极大地影响了社团的主体风格取向。他们创作了大量的“岁寒三友”诗画作品,其中经亨颐的松、何香凝的梅、陈树人的竹,将物象人格化、人格象征化,是该社的经典图式。因经亨颐的人脉关系以及当时上海宽松的文化环境,“寒之友”社成功举办了规模盛大的展览、雅集活动,在海上画坛取得了一席之地。黄宾虹、刘海粟、王一亭、谢公展、李祖韩等名家的加入,使“寒之友”社的艺术水平与社会影响力俱增,让原本小范围的诗画唱和转而面向社会大众,并获得了专业身份。“经陈合作”以及经、何、陈合绘《岁寒三友图》的创作模式,是该社的两种突出创作特点,也是了解该社不可忽略的切入点。本文希望通过以上论述,使得“寒之友”社与创办者经亨颐之间关系逐步明晰,从而为对“寒之友”社的整体研究有所增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