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
2021-03-01王志勇
王志勇
那一年,我去四川绵阳参加全国第一届残疾人作家笔会,会议期间,主办方组织大家去九寨沟采风。蜀道之难,步步惊心,又值经行的很多路段正在施工。一面是绝壁高山,一面是湍急的河流,施工的民工为避让车辆,远远看见车来,双手攀住头顶上的钢缆,身体悬空,大巴车紧擦着他们的身体蹭过去。尽管导游一再声明开车的是老司机,我的心还是提到了嗓子眼儿。有的人不敢往外面张望,索性阖上眼睛。车子开过去了,我站起身,透过后车窗,看着那些仍悬在临江一侧钢缆上的民工,我们的车子没走多远,后面的车子又跟了上来……
从一个点可以画出多少条直线,世界上就有多少种繁重的苦役。那些民工一天要重复多少次这样的高难动作?会不会就真有人掌心打滑,撑不住劲,掉进江水里?
一路上,数次遇见这样的场面。车窗外,悬吊着的民工嘴巴紧闭,瞪大眼睛看着我们,交错之际,脸几乎贴在窗玻璃上,汗渍渍的面孔,有的淳朴,有的坚忍,有的苦楚,有的,也带着一点狡黠……他们扭着头目送我们,我们走远了,他们才可以把自己放下来,接着干活。
那一次,我们的汽车在大山里穿行,那些原生态的深山,如果不是有平坦的路面,我真的会以为从宇宙洪荒开始,它们就一直如此。旅程像是一场穿越之旅,我们一群现代人,仿佛要急忙地向远古进发。天渐渐暗下来,忽然车上骚动起来:“快看,快看哪!”我揉揉眼睛,循声望去,只见车的前方有一个背着书包的小姑娘,她闪到路的一旁,冲着我们的车子举手行礼。还没看清她的面庞,我们的车子就过去了。我在车厢的座位上站起身,回头看她,见她转过身,站在原地,仍然保持着敬礼的姿势,目送着我们的大巴车直到我们在她的视线中消失。
一路上,这样的情景一再出现,有时是两个孩子,有时是三个,有女孩,也有男孩。导游见我们议论纷纷,哑着嗓子用别在衣服上的小麦克风向我们解释:“这些贫困山区的孩子,老师经常教育他们,平常遇见大巴车一定要行礼,要目送大巴车的客人,因为,他们身上的衣服、书包里的文具等很可能就有大巴车里的客人们捐献的。”
大巴车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显然,这些孩子此时身边并没有老师,世上也绝少有这样的巧合。我们捐赠过钱物给贫困山区的孩子吗?捐赠了多少?他们的学校在哪里?他们的家在哪里?每天上学放学要走多远的路?
又一年,丹桂飘香时节,我随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去河北省蔚县,率队的是主席冯骥才,此行的主旨是授予该县“全国剪纸之乡”荣誉称号。从北京吃过午饭后出发,一路北行,天快黑的时候才到达县界。车子停了下来,前来迎接的负责人早已等候在那里。然后,车子重新发动,以更快的速度疾驰,又开了近两个小时,才到达宾馆。
几天的研讨活动结束,当地专门为我们举办了“打烁花”表演。“打烁花”又名“打树花”,作为一种古老而原始的烟火活动,按例要在每年元宵节晚上举行,为了参与那次活动,主办者特意将“打烁花”的高手们从打工的外地召集回乡。
那天晚上,大巴车将我们由住地载向观赏“打烁花”的北关堡时,我才发现,那一晚整個蔚县的居民倾城而出,黑压压齐聚于古城墙两侧。照明灯将空地前照得亮如白昼,空地上矗立着一座两米高的冶铁炉,火花飞溅,鼓风机嗡嗡作响。老早就有人向炉里填充废生铁,冶成的铁水将炉口映得通红。
“打烁花”开始。炉前四名训练有素的翻砂匠,头戴湿毡帽,身穿翻皮袄(为防烫伤),往来穿梭。但见其中两名壮汉,手执丈余长的泡湿柳木柄铁勺,舀起铁水,飞快地泼向不远处堡门上方的砖墙,炽热的铁水碰到坚硬的墙砖,顿时炸裂溅射开来,形成树冠形状的火花,从半空流泻而下,宛如光瀑奔腾,匝地生莲,腾起一层光怪陆离的银波细浪,仿佛金山漫溢,活泼泼地,熠熠生辉。
精彩绝伦的“打烁花”表演,一直持续了四十分钟。
演出结束的时候,我们鱼贯登上大巴车。一起观看表演的当地百姓站着,谁都没有动,静静地等我们的车子开动。蔚县是一座古城,街道很窄,人们尽可能地往后靠,为我们让出道路。不知何故,大巴车迟迟没有开动,路两旁的人仍一动不动,没有一个人离开,安静地看着我们。
我隔着窗玻璃看着他们,目光掠过一张张脸庞,他们在用沉默为我们送别,气氛凝重得令人有些窒息。时间骤然显得漫长无比,我仿佛在领受一份不配接受的大礼。
我觉得,数万人静静地目送我们离开,给我心灵的震动已经超过了“打烁花”表演。那一刻,我甚至有一种冲动,想留下来,生活在他们中间,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从此过一种与以往不同的生活。那一刻,我感到,他们与他们的目光在涤荡着我心灵深处的不洁。
目送,是送给离人最珍贵的礼物。
2008年汶川大地震发生后,我第一时间就想起了,那些筑路的民工,那些站在路边行礼目送我们的孩子——他们是否安然无恙?
我也时常会想起那些以敬重的目光送别我们的蔚县人。目光与目光的交会,就是心灵与心灵的握手,甚至是灵魂与灵魂的拥抱。在渺茫无涯的时空中,是目光与目光的相遇,让心灵在心灵上留下了投影。人生没有真正的孤独,因为即便在无穷的远方,仍有无数的人将会与你息息相关。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