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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圃的晚旦月时光

2021-03-01奔跑

散文 2021年1期

奔跑

一杯茶,这片山水就是你的了。

当然这是我的想象。来到艺圃的延光堂茶室时,临水的位置已经坐满了人。这可能是周末的缘故。我们勉强在墙角找到一个座位。

当年几位艺圃主人,从袁祖庚、文震孟到姜垛,一定很享受这样的日常时光。他们在此做得最多的,恐怕就是“一杯茶”吧。

与网师园相比,这个水榭显得开阔大气得多,仿佛可以更舒心地呼吸。也许因为如此,如今这里演变成了苏州人的一个小小公共空间。

有的是一家子来的,带着切好的水果盒、糕点吃食,稳稳当当地坐下来。小孩在一旁玩耍,女人们边聊天,边做起了女红。

有的带着纸笔墨,是来写字消遣的,用文具占着位子,人却已经不见了,估计在园子里边溜达着,边寻找着灵感。

有的就是来聊天,亲朋好友三四个,要上一杯绿茶,散淡而从容,时光就在吴侬软语间慢慢流逝。

——寻常日子,就本该过成这个样子。安然自得中,透着坚定与自信。

还有我这样的过客,即使只有小半天闲暇,也要在探询中“诗意地柄居”。就像林语堂先生的幽默,他说真正的馋家,若只有半个梨,绝不简简单单地吃了,而是会不惜跑几里地,找个师傅做成一道蜜饯,再慢慢品味。

我大概就是这样的人。

对艺圃的关注,始于与陶文瑜老师谈论苏州园林。他独荐艺圃,没说原因,我也不问。

没想到真是一条曲折幽深的小巷,出租车都不愿进去。这里位于阊门内不远处,难怪当年那个叫袁祖庚的人,将他草创的园子题额为“城市山林”。

袁祖庚是吴县人,曾祖父因家庭变故入赘到此地,可见出身并不显赫。1529年王阳明去世时,小袁十岁。普通人家的孩子,走的是读书仕进的路线。

在著述成风的明中晚期,袁祖庚没有留下著作,这令我有点遗憾。还好好友徐学谟给他写了篇《墓志铭》,使得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模糊的背影。

据说小袁天资聪颖,十四岁“下笔如流”,十六岁补县学,“郡院试俱第一”,二十二岁果然高中进士。

袁祖庚的职业生涯主要在司法领域。据说因出色的才干,他仕途亨通。在绍兴推官任上,他“以精严用法为名”。在中央礼部当处长(主事)、司长(郎中)时,“以高蹈闻于前”,是个很有见地的官员。在荆州市市长(知府)任上,“能先修百姓之急,以驯服悍王有岂弟神明之称”,更是个德才兼备的好官。

干了三年市长,他升任为浙江省按察副使。

在明朝,省按察使是三品大员,相当于主管公检法的副省长、政法委书记,那么袁祖庚这时已经是副省级领导干部了。人们感叹,他以一介平民奋斗十多年有此成绩,应该算是“成功人士”了。

但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让袁祖庚的仕途戛然而止,竟至于遭受降职继而削职为民的严厉处分呢?

史料语焉不详。

明朝仕途险恶,到晚明似尤甚。

明太祖坐了天下,“按例”诛杀开国老臣也就算了,对官员当朝打屁股(廷杖)等野蛮体罚竟也成了制度。连王阳明这样的高干子弟也不免受辱,其他官员就更难说。

在艺圃主人中,至少文震孟和姜垛都遭受过“廷杖”,这是有记载的。

洪武十三年(1380),老朱干脆宣布永久废除中书省,也就是废除宰相制度。这是一个分水岭。以宰辅为志的读书人,好日子是到了头了。

宦官成了明朝政治的基本特色。宦官无后,不会觊觎皇权。但文化水平不高,政事还得靠读书人来处理,于是设内阁大学士,实际上是个秘书班子。这是当时读书人的最高荣誉了。但皇帝只信任宦官,锦衣卫之后,有东厂、西厂、內行厂,宦官势力渗透在国家政治经济的各个领域。

明朝政治的黑暗,就是这么造就的。“阉党”,一群“低级动物”控制朝政,争权夺利,没有底线,其效应之一,可能就是冤假错案丛生。袁祖庚的案子恐怕就是这样。

据说袁副使与戚继光等在台州、磐石一带抗倭颇有成效,获得了朝廷嘉奖,但因有部下私自外出被倭寇所杀,袁被“一小吏”指控。谁指控他?指控他什么罪名?为何就受了处分直至“双开”?我找不到具体资料,终究成了谜。

一个社会底层的青年才俊,靠自己的努力,四十岁不到而官至副省级,因为一点可能勉强的罪名,一切归零。这个跟头栽得实在有点大。

1558年,他回到苏州故里,买地筑园,取名“醉颖堂”,意思是饮酒作诗之所。徐学谟说他“世之梦梦者常以醒为醉,而佼佼者反以醉而为醒,而公之自逃于酒也”。

他一住三十余年,直到1590年去世。

名流官宦之后文震孟的仕途经历,也同样坎坷。

这位文征明的曾孙,十次会试失利。直到天启二年(1622)一飞冲天,高中状元,授翰林院修撰。这一年他已四十八岁。此后他的职业生涯基本上都是与魏忠贤“阉党”缠斗。三起三落,头两次是被迫辞职,第三次在礼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任上被革职。

他于1620年购得此园,更名“药圃”,每次仕途失意后都回来居住,最长一次住过五年。“药圃”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也只能猜测。文震孟酷爱《楚辞》,有人查其中的“药”与“芷”“兰”同义,文公自喻清幽高洁。这个有可能,没有新意,也是文人的惯常做法。

袁、文等明朝士大夫们的职场生涯,往往在内部争斗中瞬间逆转,大起大落,莫名其妙之间,冰火两重天。

官场如此艰难,使得休养生息就更加重要。一座园林,无论大小,对他们来说,似乎都成了必需品。

世道在变,朝堂变得不可靠了。读书人逐渐回归书斋,他们以此为据,或走向民间、走向社会,或完全回归自我。

虽然“义利”的坚冰在消融,但他们走向社会的方式和途径总是有限。

在晚明日益发达的市场经济大潮下,他们之中也有“做生意”赚钱的,不过似乎都是小儿科。比如帮别人写墓志铭,明码标价拿润笔费。在冯梦龙的笔下也有“弃儒从商”的故事,比如从事丝织行业,但仅限于较低级的儒生。像顾炎武那样的大儒,去搞放贷、招股办垦殖,应当是特殊情景下的个案了。

他们走向社会的方式也不过是讲学、结社,基本离不开主流。前者典型有王阳明,后者有复社等。

在王阳明那里,儒学吸纳了禅宗,放下了居高临下的姿态,主张“人人皆可成圣贤”。阳明心学,引领快失去活力的儒学转型,从不可靠的朝堂决然走向了广阔民间。结社,则是儒生或文人们诗酒聚会的延伸,成为一种社会活动,直至抹上议政的色彩。

当然,更多的读书人沉浸或者坚守在他们的书斋中。“净几明窗,一轴画,一囊琴,一只鹤,一瓯茶,一炉香,一部法帖”(《小窗幽记》),形成一道颇具特色的晚明风景线。

就这样,袁祖庚四十岁建“醉颖堂”,直到七十二岁在此去世,1558至1590年间,在这里居住了三十二年。

文震孟四十六岁购得此园,略加修葺,改名为“药圃”,直到他六十二岁在此逝世。1620至1636年间,他在此断断续续居住了十六年。

那么姜垛呢?

碧螺春茶过两泡,说有免费讲解服务。

艺圃的现有建制基本上形成于姜氏父子之手,值得去听听,而且在我心目中,苏州的讲解员无疑是顶级的。

这位先生果然合我意。他四十岁左右,一身灰色西服,皮鞋擦得一尘不染。胸前佩戴着工作证,手里拿着纸和笔。字正腔网,抑扬自得,举手投足间,是按捺不住的儒雅之风。虽然听众只有临时凑齐的三个半,但根本不影响他的专注与兴致。那半个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由妈妈领着,不时成为他巧妙互动的对象。

他把姜埰的“遗民”身份在这座园林中的体现,讲得透彻且妙趣横生。

姜埰是明崇祯四年(1631)进士,担任过密云县令、仪真县令。因有政绩而调回中央,担任过礼部处长(主事),选授礼科给事中。

“给事中”是设在六部各部的“言官”,品级较低,但职责较重,负责官员监察。据说姜垛在弹劾权贵时触怒了崇祯帝,受廷杖、入狱,然后被贬到安徽宣城的卫所去当一名戍卒。他还没到达戍所,明朝就灭亡了,于是辗转到苏州,投奔有姻亲关系的文家,寄居在药圃。

1659年,姜埰购得此园,这时已经是清顺治十六年了。他进行了修葺,更名为“敬亭山房”。后其子姜实节拓展了宅院,又改名为“艺圃”。

姜氏父子不仅世代不出仕,而且在艺圃的陆续建设中,淋漓尽致地融入了一代“遗民”的细腻用心。

他浓墨重彩地怀念山东莱阳故乡。命名主客厅为“莱阳草堂”。草堂的一角还有水井一座,寓意“饮水思源”。有的建筑被直接命名为“念祖堂”“香草居”“馎托斋”“爱莲窝”“思嗜轩”等等。如此这般不一而足,其用意其实很明确。

他还在很多建筑中巧妙地暗喻自己的政治理想,如旸谷书堂、响月廊、朝爽台。据解,日出为“旸谷”,日落则有“响月”。旸谷、响月,合而为一“明”字。“朝爽”两字,形态上是“大明”两字分别被刀斧所制,表达了对前朝的刻骨怀念。

池水东侧的“乳鱼亭”也有深意。这座亭子的建造规制体现了主人的官阶品级,这与几个大堂屋檐的官帽构型是一致的,表达了主人内心的桀骜不驯。

艺圃的“高风亮节”,使之成为当时著名的文人活动中心。同时代的散文家汪琬在《艺圃记》中说:“马蹄车辙,日夜到门,高贤胜景,交相为重。”清初“遗民”中的名士,大多光顾过这里。他们在此吟诗作画,留下了丰富的作品,极大地提升了艺圃的文化品位。

姜氏父子通过回归书斋的方式,捍卫了自己赖以安身立命的文化意识。那种自觉、自信和坚守,显得风骨铮铮。

直到康熙三十五年(1696),本地商人吴斌购得艺圃,姜氏拥有此园达到三十七年。据记载,厚道的吴斌收留的姜氏后人,此后又在此居住了三十年。

这算是一种致敬吗?

与顾炎武等遗民一样,姜氏父子与新政权长期周旋而得以保全,也算是历史血腥烟云中的一抹温柔了。

小小艺圃,冥冥中呈现了一幅晚明士大夫的群像。

命运让他们陆续登上这个舞台,营造于斯,歌哭于斯,绵延四百余年。艺圃,也在大历史中,无意中展示了几代知识者的命运与人生抉择。尤其值得深思的是,几百年的漫长岁月间,他們的经历竟然是那么相似。

荣枯之际,这座园林也经历了太多插曲。比如为躲避太平兵乱,这个池子淹死过不少拥挤滑落者。这里做过商人的宅院,做过苏州丝绸业公会的会所,还被用来做过集体工厂和机关办公场地。

这些似乎都是历史变迁中一个院子、一座建筑的题中应有之义,又都显得不值一提。

唯有三代园主,不同姓氏,却似乎可以接续成一个家族的历史,一个英才辈出、前赴后继的晚明故事,述说的是同一个关于“修齐治平”的古老理想。

在历史的宿命里,他们在平庸中崛起,在奋争中幻灭,又一次次重新燃起薪火,而至代代相传。他们曾经仓皇而坚定的脚步,汇集为岁月的音符与交响,奏响在这座古老城市的每一个清晨与黄昏。

这里是“艺圃”。

这里是一座普通的苏州园林。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