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鸩
2021-03-01赵冬妮
赵冬妮
斑鸠的叫声就在窗外。窗外是棵树,正是清早,沉睡从树身移开,天蓝色挤进来,在樹叶的空隙间发光。还没有彻底醒来,树木和菖蒲还蒙蒙咙咙处在临醒前的最后那一刻。这时斑鸠加深了寂静的深度,在它的叫声以外,简直再没有别的声音存在,凝神分辨下去,原来蝉鸣消失了,一支旷日盘踞着的空中部队不知不觉撤退得无影无踪,没留下任何痕迹。
夏天结束了。我躺在床上,猜想着斑鸠的距离。我知道斑鸠与我并不近,哪怕叫声就在窗外,但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一些年轻时我看不到的事物,比如说寂静,这时显现出更深的刻度,有了加减法,甚至有了中心。或许这中心不能让我重新聚拢起自己,至少我愿意接受它的捆绑,从身体外部开始,我渐渐成形或还原为自己,比较结实。又分为几个内核,内核之间有空隙,也有了虚空,那是我不结实的地方,也是我对暮年的虚位以待。不过斑鸠也并非怎样的远,经过一片杂树林,山坡脚下过一道沟渠,再一条小马路,然后是西山,斑鸠就住在那里,野兔、松鼠还有山鸡,也都住那儿。西山并不高,吃饭时正好望得到山腰,连树木疏密高低都能辨清,野兔松鼠生来沉默,斑鸠就不同了,只要打开窗子,特别是在园里给菜畦锄草,或薄暮时分散步,尤其秋冬交替时,总能听到它的叫声,咕咕——咕,声音平和深厚,音调大小正好,末尾那一声沉抑下去,仿佛经过了一番吞咽,带一点呜咽的味道又绝不是呜咽,总之没那么凄苦,从深山里传出来,一声声地重复。我觉得那叫声听起来有些孤独。它反复重复,从得不到回应,孤独就又多出一重。
在去年立冬之前,我还从没亲眼见过斑鸠。恰是立冬那天,清早开门见一只灰褐色大鸟卧在露台上,我没敢即刻上前,鸟对人的恐惧也造成了人对自己的恐惧,像是连锁反应,我下意识地退开,又尽量地觉得没什么。它的小脑袋缩进脖腔里,动也不动,根本没任何动静。上下眼皮轻轻阖住,灰粉色薄薄一小片,盖住眼球,想象不出这怎么会遮得住光。我想它一定怕碰,就只好轻声问,你怎么了?你受伤了吗?像什么都不在乎了,人影声音询问都不能使它睁开眼,直到我两手握住它的翅膀,它仍动也不动,不挣扎不反抗,然而身体却暖暖的。我第一次摸到鸟的体温,和体温下隐约的脉动,那身体超过我手掌大,但你能感到有颗小小的心脏,像星夜聚集起光,血液全部往心脏那里去,又从那里离开,它还活着。脱落了很多羽毛,右脸直到颈部秃成一片,露出皮肤和一个小耳孔,显然是受了外伤。把它放到沙发上,我蹲着看,直到它慢慢睁开眼,开始看我。圆眼睛冲着我——如果像人眼一样也分内外眼角,它就是在通过外眼角来看我的,但是没有,没有眼角,那是只非常完美的圆眼睛,头部静止不动,眼珠像是斜斜地看我。我凑近前去,它像个大病初愈的人虚弱无比地躺在床上,疼痛已然过去,身体却不能动,仅脑袋微微摆正,圆圆的瞳孔透过褐色虹膜,开始完全地正对我,深如青湖,里边没任何恐惧,也没有惊讶,它只是将目光静静地落在我的脸上。
它在纸箱里过了一夜。谁都没怎么睡,我总忍不住去看它,水喝没喝小米吃没吃,最要紧的是担心它活不活。每次打开纸箱它都是老样子,挤在角落里身体纹丝不动注视着我。寒流来袭,一夜北风,清早冷得人发抖,它走出纸箱,摇晃着身体想打开翅膀,翅膀显然不听使唤;它警惕地躲开我,侧着身在露台上小步疾走,看我没跟上来,就卧身不动,歪过脑袋紧盯着我。我拿水和米出来,它再次挣扎起身,展翅试了又试,终于飞离露台,落在一米远的空调外挂机上。我止步立住,昨天它之所以容我抱来抱去,是它动不了,只要尚有一丝力气,它都会抗拒我,挣脱我,远离我。它有多怕我呀,多怕我这个两条腿的移动着的灰暗逼近物,恐惧使身体充满了遗忘,而我的手心还留有它的体温,它小小心脏的微微震颤。它飞下空调外挂机,摇摇晃晃走进草地,歇过片刻,又摇摇晃晃走出草地。九点钟过后,透过餐厅窗户玻璃,我看见它正栖在大银杏树上,小小一团。银杏叶黄透了,早跌落在地,剩几片挂在光秃秃的枝头上,还是那么冷,一夜北风清洗,天空一尘不染,有着要命的蓝,太阳升高也没能使气温转暖,但那种冷只是我自己的。是人觉得冷,它有羽毛,轻盈又有力的羽毛。它生来就懂得如何松动一层层羽毛,做出个小中空来给身体保暖,这我不担心,只怕它右脸裸露在外的那块皮肤,会不会成个可怕的风口。两小时之久,它就那么石化了一样栖在树的横权上。
它叫珠颈斑鸠,朋友圈有人认出来,之前我不知怎么灵光闪现,竞也想到了斑鸠。脖颈两侧两小片黑羽毛,奇妙的是,每根羽毛到毛尖就变成白色,不规则的小斑点,缀在两小块黑绒布上,朋友圈有女友看了说,还扎了条小花巾。我回她个笑脸,很有意思,“小花巾”使得斑鸠看起来像个姑娘,可雌雄斑鸠又长得都一样。“转世”,我还想起《尤利西斯》中谈论过的一个词。年轻时,他曾使我懂得,一件事物,或一个词肯定能找到另外的一种说法,也许是更好的说法。这种经过了编织的事物会获得更多的层次、更深的质地。我从书架上抽出《尤利西斯》,找到了那一页,她问他一个希腊文字眼儿“转生”是什么意思,他跟她解释说,是转世。她——我特别愿意把她和乔伊斯的妻子诺拉混同为一个人,她活生生的,质朴无华,写信不管大小写字母不用标点符号一气到底,被身边的人认作没文化,但乔伊斯觉得,没有一个人像她那样与自己的灵魂那么接近。在小说里,她要他别转文,用普普通通的字眼告诉她,“转生”这个希腊字到底什么意思。他就不断地深入,“我们死后继续生存。我们的灵魂。一个人死后,他的灵魂……”“转生,对,就是这个词儿。”然后,终于用上了她容易懂的话:“有些人相信,咱们死后还会继续活在另一具肉体里,而且咱们前世也曾是那样。他们管这叫作转生。还认为几千年前,咱们全都在地球或旁的星球上生活过。他们说,咱们不记得了。可有些人说,他们还记得自己前世的生活。”“咱们”,他这样说,把她和自己都包括了进来,好像谁也跑不了,谁都算在内。不过很快他又回了去。“转生,”他说,“是古希腊人的说法。比方说,他们曾相信,人可以变成动物或树木。譬如,还可以变成他们所说的宁芙。”宁芙,半神半人的少女,墙上正挂着一幅宁芙沐浴图,眼睛看得见,这个他相信她会懂。
画了一个最大的圆,谁也出不去。很多的圆是重叠也是加强语气,互相转换,来回翻译,就像生命这盛宴的桌台一直在转着,中间不断地翻牌,永远也停不下。从珠颈斑鸠到小花巾,就着小花巾,我跟女友讨论起这两年流行的波点。我跟她说起另外一个女友,也并不年轻,无论如何坚持着要买件波点衬衫穿;甚至回想起我母亲,在我幼年时她最常穿的蓝地白点罩衫,直到年老,她还扎着花色同样的小方巾出门,度过最需要忍耐的尘世与黄昏。是女性,在兴高采烈的跃动中让脆弱又警觉的身体一次次活下来。
那好些天里,我常去银杏树下,银杏叶金灿灿的,渐渐枯干,不碰也窸窣作响,满地堆积不怎么厚,用脚膛开来寻,怕珠颈斑鸠藏在里边,期待它是活着离开了,最怕的是它从树上掉下来,最后被野猫叼走。总能看到那只野猫,偶尔在园子里窜进窜出,一听见动静就逃,不接受喂养,对人满腔恐惧。久久困扰我的是珠颈斑鸠为什么会落到这儿,落到露台上,身体带伤。两天后傍晚,我在厨房烧饭,突然听到一声沉闷的巨响,是朝向西山的那面窗玻璃,不知谁扔了什么砸过来,我放下正淘洗的菜跑过去,玻璃完好无缺,连一道裂纹都没有,推开窗看,地上一无所有。我想到外边看看,没走几步想起了去年,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也发生同样的事,客厅或卧室窗户都是,有过同样的突然一响。那时我提心吊胆在院里转来转去,一堆堆草窠也扒开来,没找到石头或别的什么投掷物。家里只我一人时,便感到有些怕,不晓得发生了什么,谁会这样无端行事。我在怕,却不知道怕的是什么,这才更叫人恐惧。没想到同样的事情重来,好像去年没有结束,又一次轮回。我饭也不烧,只在屋里走来走去,陷在无法驱散的惶恐中,无计可施。走着走着,我停住脚,突然明白了些什么,奔到客厅玻璃窗前,看见那上面有一大片模糊的印记,一只手伸上去,对准那薄雾般的一团,里外两厢差不多大小。果然是鸟,而不是石头,狠狠地撞在了玻璃上。不是那么狠,肉体怎么能发出那么可怕的声响?毫无疑问,斑鸠是撞我家玻璃撞晕了,可能直到醒来,它也不会懂得到底发生了什么。
次日出门向南走,走出很远再返回来。太阳很好,一排排房屋沐浴在上午的阳光里。我一户户窗玻璃看过去,越往后看越止不住心惊。我站住脚不再往前走,眼前一片从未见过的景象:墙面砖红色,光照下异常明亮安静。每片大玻璃都映着一个世界,每个世界都如此完整,天空、云彩、房子、树木,全都原封不动地映进玻璃里去,白云在飘,房子在沉默,树木失去一片片黄叶。立冬,头顶上越来越靠近的,是那轮一路向南的太阳,俯低身体,贴近地面。这太阳肯定藏着某股魅惑,正發出奇异的光芒,窗玻璃成为一片油质光海,边界没有了,也没有风,天地浑然一体,世界又拓展开了一倍,有稀薄的油腻感,却也掩不住蒸腾,从里边透着温暖。可以想象,立冬前后的半个多月里,鸟眼中是什么样的景象,树木在延伸,天空更辽阔;也更能想到日落时分,余晖映得西窗玻璃多么辉煌,一面光海里,不仅树木改变了色彩,变得绚烂如火,就是天空和云朵也被染红,在一层光波的背后浮动闪耀,那只灰褐色的大鸟展翅直飞而去,如同日光直射,世界在对面呼唤,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也没什么不可抵达,直接飞过去,毫不怀疑,也无法收束。
我拉上纱帘,等待着时间。时间这时仿佛变得可以切割,一截一截的,凌乱又满目枯萎,我努力回想起第一次玻璃窗发出的那声巨响,是石头裹着一块厚布投向玻璃的一击,沉闷却孔武有力。在我脑海里它不是消失,只是遭遇了粉碎和淹没,随后遗忘降临。珠颈斑鸠打破了界限,它脆弱地突闯进来,奄奄一息。是不彻底的初冬打破了界限。是逼近的金色太阳。我就得往回走,好像是件不大的事,我却必须小心,一年前曾有的惊恐和惧怕,竟像是没有发生过,那时在房间里独自来回地走,在那声突然出现的轰响中,所有的事物都变得弱小无形,简直没法估量,不知所终。怎么能够想到是一只鸟呢,哪能想到一次飞翔也会如此地缺乏稳定。把时间倒推一年,两年的经验摆在面前,才发现自己有多迟钝。终于可以确定的是,以立冬为界,鸟撞玻璃时间前后大概有三周左右,那么,这三周我该怎么办?纱帘使白天的房间成为灰色,旭日初升时还不须拉帘,阳光斜射进来,落在墙壁上,一大片温暖。我把左手放进去,阳光照亮了它,皮肤下的血管红而且微蓝,像手指里的一条河。然后,灰色像尘雾一样掉落下来,脆弱的河消失不见了。好像突然间的日落,纱帘遮挡,失去光海,窗子归于平静。我出去看看,映像消失了,至少在我的窗外,鸟可以继续留在真实的世界里,没办法,也只能如此,但每片玻璃都像得了白内障,我在白内障后静坐,有种迟暮的感觉。
应该有一种膜可以贴窗玻璃,可是膜过于透明又等于没贴,在淘宝左挑右选,最后确定了一份厚的、评论里说是室内透光好的,称作欧式彩绘磨砂贴,图片上看全部像教堂的彩色玻璃,上面是网拱形,我的选择标准是色块大,容易辨识。不过它们真是过于夸张了,拿到手一看,绚丽又粗俗,我先生吓了一跳,说,这可太难看了。我说等等过了霜降把它贴上,贴到小雪。说到霜降,我想了起来,霜降过后天冷起来,太阳下窗玻璃的光波也许更暖,似乎更可以躲进去。我先生连连摇头,现在还不到中秋呢。可是斑鸠在叫啊。
咕咕——咕咕——咕咕——不用久听,就会知道斑鸠的叫声不止有一种。有时我能听出它的焦急,有时它好像要打断些什么,一阵阵短促的低吼。薄暮时分它最为平静,我和我先生在山谷间行走,它仿佛吞咽的声音从身后缓慢传来,持续不断地左右低回。你看不到它,却有种无限的留恋。有时野兔会从眼前一箭飞过,这些褐色的小动物常在草地上玩,或者觅食,它们所有动作都显得比我快,眼睛耳朵身手灵敏又矫捷,远远发现我们,撒开腿就消失在了另一片树林里。松鼠会在暗中注视着你,有时趁你不注意潜进园里,偷走树上的熟杏。至于山鸡,只能在初春偶尔听到它几声嘶哑粗糙的鸣叫。兔子,跑吧!先生说不用跑,其实是我们占了人家的地盘。我希望它们都是年幼的,今年新生的,没有什么记忆,以为它每天跑来跑去的草地,从来就在那里,也以为我们从来就在那里,它们也许怕我们,却不会恨我们。
责任编辑:沙爽